“小乔初嫁了”“有三秋桂子”的注解商榷
2018-12-24方顺贵
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中有句云:“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人教版高中语文第四册第36页注⑦对“小乔”的注释是:“乔公的女儿,嫁给了周瑜。”笔者以为,这条笺注是无效的。这句话是借小乔衬托周瑜,大概是美人配英雄的意思。也就是说,诗人构思这句话的时候,使用的信息要点并没有反映在注释里。因此,笔者拟了一条注释:“乔,史书作‘桥。根据《三国志》,桥公有两女,皆国色。孙策娶大桥,周瑜娶小桥。”之所以要强调“国色”“孙策纳大乔”,是因为“小乔初嫁了”能获得充分的表现力就基于这个外在但又必然相关的语境。换句话说,只有点明了这个语境,“小乔出嫁了”一句才灌注了生气。以原文的注解来看,这句词是疲弱的,谁谁谁的女儿嫁给了周瑜,重要吗?用黑格尔《美学》中的话说,这是“散文化”的,缺乏明确意义的。
上文,我们提到了“语境”。我想强调的语境是句子在作者创作之时就包含了的信息指向。举例来说,假如有诗人说“门前学种柳”,其“语境”就可能包括了五柳先生陶渊明。那么,如果我们对“种柳”注明它的这个“语境”,句子就会生动起来,获得更加具体丰富的审美体验。从某种角度上说,有些注释,就是理解的冒险,就是去揣摩、还原作者遣词造句时复杂的内心活动。句子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笺注者要努力指出其余,从而看出意义的整体。
人教版第四册第34页,柳永《望海潮》:“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教材只注解了“三秋”,笔者以为不妥。表面上看,这句话已经没有需要注解的了。但是,古诗笺注其核心并不是生僻的字音字义。它本质上是建立在对词句的透彻理解基础上的。这首词大半篇幅是描写杭州的,而描写的基本要求就是贴切,也就是说,你写出的东西要有可辨认性,写杭州就是杭州,不能是“汴州”。这也应该是作者创作时的一个必然的参照,或者说是一个“语境”。(无论他是自觉还是不自觉的)。那么,这句话还要注释什么呢?荷花,已经有“辨认性”了。那么,“桂子”呢,它与杭州有必然的关联吗?有的。杭州的桂花自古闻名。传说杭州桂花乃月中桂树的种子坠落人间而长成。这个“语境”的点出,“三秋桂子”似乎一下苏醒了,写尽了杭州的美丽、浪漫。笔者认为,这个语境的补充是必要的,它符合作者构思时的真实情形,让“三秋桂子”获得了更好的艺术表现力。
古诗词的注解,离不开对诗句表现力的把握。而那个文本中与表现力有关、创作时影响句子形成的那个潜在的语境,是注释的一大难题。
蘅塘退士编《唐诗三百首》(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2頁,王昌龄《同从弟南斋玩月忆山阴崔少府》:“千里共如何,秋风吹兰杜。”后一句对“兰杜”的注解是:“江孝嗣诗:‘石泉行可照,兰杜向含风。”面对普通读者的诗歌笺注,一是注释字义,一是注明上文所说的“语境”(我们设想它是创作时就参与了诗句形成的因素)。如此看来,《唐诗三百首》的这条注解就有点言不及义了。那么,这句诗的“语境”是什么呢?诗人与崔少府千里阻隔,眼前春风吹拂,兰草杜若在妙舞着,招摇着。此情此景,诗人是不是会想起《古诗十九首》中的“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呢?笔者认为,是会的。所以,这句诗应该注出《古诗十九首》的《涉江采芙蓉》这潜在的“语境”。有了这个语境,“千里共如何,秋风吹兰杜”就气韵生动了:微风中,香草摇曳,欲采兰杜遗所思;虽说明月与共,但阻隔千里,我又能如何呢?
《唐诗三百首》(版本同上)第5页,杜甫《佳人》:“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这句话的注解:“《诗》:‘终朝采绿,不盈一掬。”“盈掬”一词,对于一个理想的(或者说,合格的)读者,有一种强烈的呼唤,呼唤读者想起那个“终朝采绿,不盈一掬”的《诗经》中的女子。她由于心不在焉,一心想着自己的恋人,所以“采绿”终朝,仍旧“不盈一掬”。可以推测,诗人创作这句话,也应该是思接千载,想到了这个形象了的。这样,这个形象理所当然就成了理解该诗句的一个语境。如果没有这个语境,这句话只是在表现佳人的勤苦。但是,如果我们纳入《诗经》中的这个女子形象,“采柏动盈掬”这句诗还只是刻画了“佳人”的勤苦吗?它是不是暗示了她的绝望?她已不能像《诗经》中的那个女子那样,她不再牵挂谁,她也无人可以牵挂……(这与诗歌前面部分的叙述也是吻合的,比如“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等等)这样,我们揭示了一个更让人刺痛的世界。现在我们来省察一下原书的注解,应该说,该注解是把握住了这句诗创作时的潜在“语境”。这是一条好的注解。
方顺贵,重庆市第一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