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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马轻肥

2018-12-22祝勇

当代人 2018年10期
关键词:汗血宝马

祝勇,故宫博物院副研究馆员、北京市作家协会理事、中国人权研究会理事。主要作品有《血朝廷》《纸天堂》《故宫的风花雪月》《故宫的隐秘角落》等。获郭沫若散文奖、十月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百花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奖等。主要纪录片作品(总撰稿)有《岩中花树》《辛亥》《历史的拐点》等。

大唐帝国的裘马轻肥,在酒意微醺中,滑过李白的诗句。

那一日,在陈志峰的马场上,看见了汗血宝马。它们头细颈高,胸窄背长,肌肉浑实,四肢修长,毛发就像我在喀什目睹过的艾德莱斯绸缎一样细腻光滑,薄薄的皮肤下,血管凸起,清晰毕现。它们驰骋后从肩膀附近位置流出的汗水,附着在起伏的血管上,阳光滑过时,那丝滑柔顺的感觉,有如微风吹过时光。那一瞬间是如此的永恒,就像随之而生的孤寂与眷恋。

汗血宝马,是那种只看一眼就会爱上的马。它们是大自然塑造的艺术品,同时具备了力量、速度和美。丝绸之路因丝绸而生,因为这种神秘织物的轻薄与光艳让古罗马帝国的皇帝与贵族眩惑和沉迷,但在我看来,丝绸之路上的灵魂,却是马。因为在那个年代,那条由黄河下游延伸到地中海的路,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路,那条路上,除了流沙、风雪,就只有望不到尽头的时光。没有马,尤其像汗血宝马这样的超级骏马(经测算,汗血宝马在平地上跑一千米仅需要1分7秒),生活在欧亚大陆两端的人们就很难建立起共同的空间感,有了它,彼此间犬牙交错的历史也才有了一个共同的背景。

凤凰卫视副总裁王纪言早就对我说,陈志峰是一位奇人。这一次我为中央电视台导演纪录片《天山脚下》,终于在乌鲁木齐与他见面。对于这种产于土库曼斯坦科佩特山脉和卡拉库姆沙漠间的阿哈尔绿洲、经过三千多年培育而成的世界上最古老的马种,陈志峰深爱不已,而且占有欲极强。他是一位不可救药的恋马癖患者,全世界的汗血宝马总数不超过三千,他收藏的数量已超过三百。他说,他的理想是超过一千。

他不仅养马,在乌鲁木齐近郊盖起了五星级的马厩,而且近乎疯狂地拍马——不是拍马屁,是用最先进的照相设备,从空中、从大地上拍摄马的各种姿态。他要让汗血宝马长达三千多年的血脉,在天山脚下、在自己的手里变成一条坚实的链条。

看见汗血宝马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史书中有关它们的一切记载都不是传说,而故宫博物院里收藏的那些唐代三彩马的绝美造型,也都有着真实的来源。

尽管中原文明是农耕文明,但中原逐鹿,或者与草原游牧民族抗衡,都使马成为重要的战略物资,以至于汉武帝当年出于对汗血宝马的倾慕,专门派出使者前往大宛,用金马换汗血宝马。但他万万没想到,大宛国王根本不理他汉武帝,这让汉武帝很受伤,因此导致了一场争夺汗血宝马的战争。

汉武帝心想,连大宛这样的小国都不把大汉放在眼里,俺以后在西域这地界还怎么混呢?于是他任命李广利为贰师将军,攻打大宛国,一方面是要马,但更重要的是教育一下大宛国王,别拿窝头不当干粮。这是一场由汗血宝马引发的血案,有点像特洛伊战争,起因仅仅是为了一个名叫海伦的美女。没想到大宛国的都城贰师城还真是一座易守难攻的特洛伊。第一次征讨大宛,带领骑兵六千,活着回來的,只有十分之一二;第二次征讨大宛,兵力增加到六万,虽然这一次打赢了,但战死者比例却丝毫没有下降,活着回来的,也只有一万人。

《汉书》上说,那时的大宛国,全国人口只有三十万,在冷兵器年代,打仗就是死亡比赛,看谁死得起。结果大汉死得起,大宛死不起。在血的教训面前,大宛终于服了,连国王毋寡的头都被割了下来,送到了汉营,说哥们儿不玩儿了,你们要多少马都行,只要别再攻城,啥条件都答应。大汉以死亡五万余人的代价,获得良马30匹、中马以下的牡牝三千余匹,每匹马的价值,可想而知,还没有算上武器费粮草费物流费加班费这些消耗,可谓投入巨大。但在汉武帝看来,这所有的费都不是浪费,因为他达到了自己的战略目的——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汗血宝马,而且让西域各国领教了大汉帝国的国威,纷纷认大汉做老大。为了庆祝自己的胜利,汉武帝写了一首《西极天马之歌》,司马迁一字不漏地把它抄录在《史记》里:

天马来兮从西极,

经万里兮归有德。

承灵威兮降外国,

涉流沙兮四夷服。

将近八个世纪之后,这首《西极天马之歌》,还在大唐诗人李白的词语里回响:

天马呼,飞龙趋,

目明长庚臆双凫。

尾如流星首渴乌,

口喷红光汗沟朱。

……

汗血宝马固然可贵,但以五万余人的性命换取30匹宝马,这仗打得是否值得,从汉武帝的时代,一直争论到今天,也没争论明白。大汉骑兵,纵马出长安城,挺进流沙的那副气概,却一直是后代诗人表达的主题。那个时代,是中国历史中的英雄时代,连空气中都洋溢着雄性激素。正是那个时代,让马成为主角,也在艺术史中确立了它们不朽的形象。

秦代兵马俑、汉代画像砖,都保留着大量的车马图像。与青铜器上缛丽繁华的神奇美兽不同,那些马的形象,也是写实的,却庄重质朴,带着秦岭岩石的坚硬质感与黄土高原的土腥味儿。霍去病墓至今残留的巨大的石马雕像,依然抖擞着那个时代战马的威风。其中最有名的一件,当然是“马踏匈奴”。

秦兵马俑里的马,大多是立姿,像它们身边的士兵一样,服从命令听指挥。但这些规规矩矩的马,在汉代活跃起来,有一份天马行空的傲然。

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汉代画像砖中,已经有了许多奔马的造型,比如西汉时期的猎虎纹画像砖,一匹骏马载着武士飞奔,精神抖擞,四蹄飞腾。一款来自东汉的“拥彗门吏画像石”,出土于陕西绥德县,那里处在中原王朝与匈奴王朝的过渡带上,汉武帝以后,一直是汉朝养马的重要场所,所以在这个画像石的下部,有一奔马的造型,肆意昂扬,与甘肃武威出土的铜奔马,几乎如出一辙。

连套了车的马,也不那么安分,而是像打了兴奋剂一样,比如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东汉“西王母车骑画像石”,那几匹拉车的小马,个个步履轻快、肌肤愉悦。这些造型,与丝绸之路这条欧亚大通道打通所带来的兴奋感、与大汉帝国的辽阔感是相配的。那些飞扬的马蹄,每一步都准确地踏在了时代的步点上。

大唐是继汉代之后又一个版图跨入西域的帝国,尤其在唐太宗的时代,东征新罗(朝鲜),西有北庭、安西两个都护府,坐拥西域(今天的新疆全部和中亚广大地域),西南与吐蕃(西藏)结亲家,与日本、安南及占婆等东南亚王国之间的联系也很密切,《哈佛中国史》称:“隋唐时期是中国古代最为开放和国际化的时代。”苏立文说:“早在隋代就已奠基的长安城,无论在城市规模还是繁荣程度上都堪比拜占庭。”

灭掉东突厥(公元630年)后,大唐治下的各少数民族首领就已将唐太宗李世民共称为“天可汗”,标志着他已成为各族人民衷心爱戴的伟大领袖,李世民也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集中国皇帝(天子)与游牧世界的天可汗这两个光荣称号于一身的君主。

大唐是一个开放度极高的国度,唐贞观四年(公元630年)在长安居住的突厥人多达万户,而且其中多是刚刚在战争中投降的突厥人,李世民很自信,丝毫没有防范他们的打算。李白从中亚的碎叶进入四川,再进长安,如此超距离的远行,在唐代也是正常的事,也不再像当年张骞出西域那样显得不可思议。空间与视野突然打开的那份兴奋感已慢慢退潮,代之以华夷杂处、五色迷离的日常生活。马的姿态,也渐渐从飞扬的尘埃中沉落下来,像长空中缓缓降落的鸟,恢复了兵马俑那样的立姿,变得端庄稳重,把大唐帝国的那份沉稳与自信,收敛在三彩马的肌肉骨骼里,又透过它们迷离的色彩抖擞出来,“仿佛不能被规矩与限制束缚,放射着空前未有的自由浪漫的气息”。

这样的变化,也体现在马的外形上。唐三彩中的马,头小颈长,骨肉匀称,膘肥体壮,虽然不一定是汗血宝马,但已肯定不再是秦兵马佣中出现的、身长腿短的蒙古马。这与汉武帝以来西域马血统的不断渗入、杂交、改良有关。李广利不会想到,他在战场上的一笔,顺带改变了中国艺术史。大宛马、乌孙马及其后裔的形象,开始大量出现在汉代美术的造型中,其中也包括唐三彩。国人在改变马的肉身的同时,也在重塑马的艺术形象。唐代延续了这样的传统,所以《新唐书》说,“既杂胡种,马乃益壮。”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大唐帝国的裘马轻肥,在酒意微醺中,滑过李白的诗句。有人说,五花马是五花色纹的马。也有人说,五花马是根据马的发型命名的,当时的人们把马的鬃毛剪成花瓣形状,剪成三瓣的叫三花马,剪成五瓣的就叫五花马。但北京大学林梅村先生说,五花马来自西域,是于阗马。2016年,新疆博物馆办《丝路于阗——文化与艺术的交融:新疆古代和田艺术精品文物展》,也通过出土文物印证,李白《将进酒》里的“五花马”很可能就是当时西域于阗出生的一种花斑马。

当年李世民死时,把自己心爱的那六匹神骏刻在自己的陵墓之侧,于是有了著名的“昭陵六骏”,这“六骏”分别是:“拳毛 ”“什伐赤”“白蹄乌”“特勒骠”“青骓”“飒露紫”。当年关中一战,李世民就骑着“白蹄乌”,一路追殺薛仁杲,一夜奔驰二百余里,逼得他走投无路,只能乖乖投降。后来唐太宗李世民为它写诗:“倚天长剑,追风骏足;耸辔平陇,回鞍定蜀。”五个多世纪后,金代画家赵霖,用一卷《昭陵六骏图》,向大唐致敬。

马种学的研究表明,“昭陵六骏”中,至少有四骏属于突厥马系中的优良品种。

燕瘦环肥,汉唐皇帝对马的趣味居然与对女人的趣味一模一样,难怪蒋勋说,“妇人与名马,构成了唐代贵族美学的中心”。唐朝人喜欢胖丫头,也喜欢肥膘马,所以李白说的“五花马”,老让我想起五花肉。虽然早在隋代,敦煌壁画中的人和马都同步变得丰满起来,再也不像汉代画像砖那样俊逸轻瘦,但到了唐中期以后,马的造型愈发膘肥体厚,马也渐渐从战场上脱离,变成了赏玩之物,成了土豪们斗富的砝码。

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妇人与名马同时出现,可与故宫藏“三彩仕女骑马俑”相映照。虢国夫人,我们只知道她是杨贵妃的三姐,她的名字,没有在历史中留下来。杨贵妃共有三个姐姐,《旧唐书》说:

(杨贵妃)有姊三人,皆有才貌,玄宗并封国夫人之号。长曰大姨,封韩国,三姨封虢国,八姨封秦国,并承恩泽,出入宫掖,势倾天下。

杜甫《丽人行》,就是写唐玄宗这三个“姨”的,也可以当作《虢国夫人游春图》的文字注解。诗中写:

就中云幕椒房亲,

赐名大国虢与秦。

位高权重,人马都长膘——妇人们体重增加,马也胖得快要走不动路。奢侈与骄纵,就这样拖垮了盛唐,在安史乱军的兵强马壮面前不堪一击。终于,唐玄宗他老婆杨贵妃在马嵬坡用三尺白绫吊死了自己,杨贵妃的三姐虢国夫人也望风而逃,跑到林子里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又挥剑自刎,可惜下手不狠,没死成,被薛景仙抓获,关起来,等待她的命运,已不是纵马驰骋,而是五马分尸。不久,“杨三姐”因为脖子上的伤口出血,长成血痂堵死了喉咙,像一枚无法拔出的瓶塞,把她活活地憋死了。

我从韩幹的名画《照夜白图》里,看见了唐玄宗的名马“照夜白”——宁远国王专门给唐玄宗进献了两匹汗血宝马,一匹是“玉花骢”,另一匹就是“照夜白”。唐玄宗的光荣,唐玄宗的倒霉(尤其在安史之乱中的离乱与不堪),“照夜白”都看得清楚,韩幹画它,想必别有用心。纸页上的“照夜白”,不是威风八面的千里马,而是一匹用绳子拴起来的马,虽心有不甘,企图挣脱木桩的捆缚,肌肉里聚结的那份力度,颇近于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一件唐代白陶彩绘马,但终于还是无力回天。

在残阳如血的晚唐,韩幹拿出了这样一幅画,想必是用来缅怀帝国从前的信马由缰,同时,也宣告了那任性自由的盛唐的终结。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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