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花营断想
2018-12-22孙建军
孙建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历代君王统辖疆域的心路。然而,王土上势若草芥的生命每一个朝代皆有不同的生存状态。三百年前的历史烟云中,从白山黑水走出来的一代帝王,为了沿袭马背民族的血性,出京城,翻越长城,马挂銮铃声中一路奔向沙草相衔的地方。大凡沿路上的一草、一花、一木乃至一个村庄、一条河流,往往与其有着千丝万缕的因缘。
花萼蓝紫色的白头翁花开春季,在春花烂漫中它既非国色天香,也非妖艳妩媚,若与那些名花异草相比,或许还略显卑微。更何况它选择了生长在一道高岭上,生存环境不是那么悠然自得,在风沙的陪伴下年年岁岁一如既往地开着。
当年,康熙大帝木兰秋狝的时序是秋风萧瑟,鸿雁南归之际。试想,此时的白头翁早已花凋色衰,芳容难觅。也因此,我臆想也许是雄才大略的康熙帝为了一统天下,在或春、或夏的时节发起了一场不是很惊险的局部征战。如若不然,他怎舍得让一位公主体验那旌旗猎猎、金戈铁马的征战场面呢?
安营扎寨后的休憩中,一位公主从万绿丛中一顶白色帐篷里款款而出,眼前古树参天、百花争芳、碧水潺潺,却不免有一丝伤痛。那位娇艳的公主纵目望去,飞奔的马蹄所过之处,羸弱的白头翁花容失色、伤痕累累,一向高傲的她怜悯之心油然而起,即刻把头盔摘下小心翼翼扣在随风摇曳的白头翁上面。
现实生活中,有时人的一个不经意举动往往能折射出耀眼的火花。公主也绝不会想到自己的怜香惜玉之心,竟会衍生出众人对个体生命之敬畏。
或许是出于爱屋及乌的缘由,康熙大帝把那顶至尊的头盔如公主那般扣在了白头翁上,士兵们又岂敢怠慢?刹那间,这原野上一个卑微的生命获得了一份温暖。
“扣花”是对生命的呵护,“营”是安营扎寨,生命有了安居之处。如此这般,一个极具意义的村庄便诞生了,一直延传至今。如若用今天的語境阐释,“扣花营”是守护生态环境的家园,也是生命的家园。
生命和生态不分彼此,水乳交融,相得益彰。细细想来,生态也是生命,它是个更大的生命。这个大的生命只有老子深深懂得。
当老子悠然骑着一头青牛消失在函谷关之际,他的身后留下了一部揭示宇宙运行的不朽作品——《道德经》。老子胸装宇宙经天纬地的认知,即便到了科学发达的今日也无人能企及。书中只一句“道法自然”就把大的生命揭示得淋漓尽致。老子眼中的自然,绝非我们眼中的大自然,老子眼中的自然里存在着“道”。这个道,取法乎于天,取法乎于地,取法乎于人,循环往复中三者之间有其内在秩序,有其深奥的规律。这“秩序”与“规律”人们难以用肉眼辨清。
或许,雄才大略的康熙面对“道法自然”比我们理解得透彻。当他从扣花营纵马跨越塞罕坝时,那一望无际茂密的森林深处正虎啸龙吟、百鸟欢唱、鹿鸣呦呦……
弯弓射箭中,康熙对大的生命有其自己的醒悟。也因此,他把上天赐予的那片抗击沙漠的森林保护得完好如初。保护好的前提条件是百姓无忧,那个时期生计不需要破坏生态。从而也印证了“仓廪实而知礼节”的千古之训。其中的“礼”是百姓对好的生态环境的一种敬畏。
如若不然,没有了森林深处熊虎的身影,康熙帝向何处弯弓射箭呢?他深知自己的民族从白山黑水间那片浩瀚的森林走来,森林等同于血脉。更何况他木兰秋狝的那片林海,背负的竟是内蒙古高原大漠横亘,沙海相连的状况。
巴丹吉林、腾格里、乌兰布和、库不齐、毛乌素、浑善达克、科尔沁等沙漠或沙地,穷凶极恶,狰狞着、咆哮着纠缠在一起,以扇形之势围绕在美丽的高岭背部,构成三千里沙线,时刻准备着侵袭的步伐。
从康乾盛世陨落的那天起,那道厚厚的绿色屏障让风沙啃咬得遍体鳞伤。无情的风沙以雷霆万钧之势越过长城,颠覆农耕文明,也使得环境生态一落千丈。
当历史的脚步迈进同治和光绪主政的时期,那道阻击风沙的天然屏障因国力衰颓变得岌岌可危。尤其是光绪二十八年、三十年,百姓民不聊生,不得不对木兰围场进行了三次大规模砍伐、垦荒,这样的行径竟然绵延至民国五年,眨眼间半个世纪,因战争、砍伐、火烧、风沙吞噬,塞罕坝原始生态遭到严重破坏,森林、草场、河流变得面目全非。
欠债总是要偿还,无论是人情债,还是环境债。也许是债欠太多的缘故,一时间,动植物灭绝,风沙狂魔乱舞,干旱少雨,土地沙化,河流骨瘦如柴,百灵鸟的故乡也很难听到它们婉转的歌喉!
生态的伤痕累累,让一个个生命消失殆尽,虎、熊、豹的身影只能留在人们的记忆里,最后那草场上飞奔如箭的黄羊,也在一片哀鸣声中进行了千里大撤退。它们一边撤退,一边回望着曾经的故乡……
然后是金银花哭泣、干枝梅哭泣、白头翁哭泣,塞罕坝面对三千里沙线无不在长歌当哭!
如此的惨淡,皆由人类那颗敬畏之心变得寡淡无情了。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有幸的是,我们历尽劫波后还尚存醒悟。当一群青年学子走向冰雪连天、风沙怒号的塞罕坝时,他们用生命寻找着另一个生命的足迹。
然而,生活中我们有时精心播下种子也未必能发芽,更何况在恶劣的环境中呢,那一片土地对于幼小的生命而言简直是禁区。为了突破禁区,那群不畏艰险的青年在寻找着阳光,哪怕是“一米阳光”。当他们找到了“一米阳光”,一个个幼小的生命无疑彰显其顽强的韧性,一番坚苦卓绝、砥砺前行后,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这个生命抒写的是,河的源头、云的故乡、花的世界、林的海洋。
点将声声随云去,滔滔林海百万兵。
据说从卫星上俯瞰地球,穿行在崇山峻岭上的长城犹如一条腾云驾雾飞翔的龙,在它的身旁有一抹绿色,那便是塞罕坝那波涛翻滚的林海!这难道不是人间奇迹吗?
回望历史的烟云不难看出,朝代的兴衰与大自然的兴衰总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一历史的规律,或许是老子阐释的“道法自然”吧!
几年前我曾来过哈里哈乡,那时的民居建筑形式百态、参差不齐,无不打着时代的印痕。而后,我穿过伊逊河去寻找郑爱华教师捐献眼角膜和遗体的事迹。郑爱华的家就在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哈里哈乡一个普通村庄,而当年康熙皇帝扣花的地方也在哈里哈乡。这两件事看起来原本是风马牛不相及,但两件事的内在本质却是对生命的终极追问——如何让生命变得完美。郑爱华捐献眼角膜,是一个生命为另一个生命带来光明,而康熙皇帝那么轻轻一扣,则是让一个残缺的生命重新焕发生机。
宇宙之间,万物皆有灵性,只有生命的相互关爱,生命方能延续,生命之间才有永恒的温情与温暖。
车徐徐行进中,车窗外伊逊河两岸满眼的玉米随风摇曳,涌起层层波浪。
几年后当我再次来到哈里哈乡,它竟然让我感觉陌生起来,眼前的扣花营那么端庄、那么婉约、那么恬淡、那么怡然,那一座座排列有序的民居无不散发着秦砖汉瓦的意蕴。而流淌着的伊逊河呢,也不再那么单调闲适,她变得清秀起来,明亮起来。
眼前夏日的伊逊河两岸,已不见了玉米青青绰约的身影。驻足,站在一座月牙式的廊桥上听着河水轻轻地吟唱,放眼望去,河两岸宛如一块碧绿挂毯,风姿绰约的图案上茵茵绿草,蝶舞花香。
姑且不计算伊逊河沿岸流转土地的数量,重要的是审视农民与土地自古视为生命的关系,设若农民仓廪不实,无论如何他们绝不会把土地交出去流转。只有衣食无忧,农民才会去追逐生活的质量,也才会去寻找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
哈里哈乡对伊逊河沿岸两千余亩土地流转后进行了统一规划,退耕还林还草。试想,几年之后哈里哈乡定会出现水草辉映,鱼翔浅底,蝶飞凤舞的生态景观。
溯河眺望,有几位农民蹲在地上,精心侍弄那茵茵绿草。我在无端畅想,那几位农民留有身影的地方,也许是当年康熙大帝“扣花”的所在之处。只是,这山水之间的时空穿越,早已物是人非……
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