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细雨不须归
2018-12-22江少宾
雨越下越大,屋檐下的雨滴像齐奶奶纺线,断了又续,续了又断。记忆里的齐奶奶总是一身素净,双颊凹陷,白发齐耳,脑勺上别着一根亚麻色的发簪。她独自住在一间昏暗的厢房里,守着一台老掉牙的纺车,摇啊摇,从麻麻亮摇到天擦黑,周而复始,不知疲倦,仿佛已和纺车融为一体。下雨天不能出门,我们一人一个小板凳,坐在门边上,迎着亮,分拣从地里摘回来的棉花。棉朵婴儿一样窝在棉碗里,仿佛一小蓬绽开的雪。门外雨潺潺,我们心不在焉地拣着棉花,不时有人打门前经过,噗嗒,噗嗒,穿着木屐(我们叫“雨耷子”),撑着雨伞。
雨伞,我们那会儿叫洋伞。那个年代的“洋”字,既意味着来历,也意味着身价。同样冠以“洋名”的物件还有洋装和洋火,洋装不用说了,1984年春节联欢晚会,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唱响了长城内外,红遍了大江南北,“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洋火就是生火用的火柴,扁平的小盒子,正面印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的招贴画,反面多是八个字的名人名言、安全提示语。我家经常用的一种洋火,正面就是一根燃烧的火柴,一小撮鲜红的火苗冲天而起;反面光秃秃的,只在最下方印着“安全”两个字,醒目的红色小楷,约等于如今的二号字。洋火和鸦片一起进入中国,如今,火柴早已国产化,可人们却依然叫洋火。一次性打火机全面占领了城乡,即便是在僻远的山区,洋火也很难见到了。洋伞有什么好的呢?洋伞的伞骨和伞柄都是竹子做的,虽然笨重,却很耐用,举在手里能抗风。那是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实用远比美观重要。洋伞用的都是白色的油布,刷了一层厚厚的桐油,雨落在泥黄色的油布上,砰砰,砰砰砰,像一颗颗乒乓球从天而降,又飞溅成一粒粒细小的雨珠。飞溅的雨珠凉茵茵的,像立秋之后菜园里的薄雾。我喜欢听洋伞下的雨声,因此也就喜欢了洋伞,心心念念地盼着下雨,撑着一把洋伞,踩着雨耷子,兴高采烈地出门。这样的机会并不常有,家里只有一把旧洋伞,油布已经褪色了,缝了又补,补了又缝,母亲一直舍不得扔。
新洋伞是一个家庭的奢侈品,使用时自然也倍加爱惜。有人特意央裁缝用剩布缝一个狭长的伞袋,晴天出远门,把伞装进袋子里,挎在肩上,如同士兵背着洋枪。下雨了,取出伞撑开,遇上戴斗笠的,顿时扬眉吐气,仿佛忽然长高了一截。乐极生悲。一阵风来,树枝一挂,或者脚下一滑,一个踉跄,伞破了。
伞破了就得修。“修洋伞纸伞花伞油布伞,有伞修啊。修洋伞纸伞花伞油布伞……”雨过天晴,常见修伞匠背着小木箱,在村子里转悠,到处吆喝。听到这悠长的吆喝声,总有人送来一两把残破的雨伞。生意一来,修伞匠便在树荫下或屋檐旁搁下随身携带的小马扎,打开小木箱,木箱里有绳、线、铁丝、螺帽、钳子、刀子、伞骨、弹簧等七零八碎的物件,在膝上摊开一块围布,套上脏兮兮的袖套,开始俯身干活。修伞,最简单的是打补丁,只要在破损的地方刷上一层桐油,再盖上一层棉纸,然后在棉纸上再涂刷桐油,等桐油干燥后,就算修好了。复杂的是换骨架,缝伞面,甚至整伞重新绷油布。对于修伞来说,这就是大手术了,既费时,也费事,但也只有这样的大手术,才能显出修伞匠的手上功夫。有些修伞匠妙手回春,化腐朽为神奇,修旧如新,也有一些修伞匠初出茅庐,汗流浃背地忙活几个时辰,修好的伞才用几天又坏了。
坏了再修,修了又坏。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两把这样的旧洋伞,童养媳一样低眉顺眼,一言不发地靠在门后。除了应急,旧洋伞主要是给孩子用的,用坏了也就用坏了,弄丢了也就弄丢了,不心疼。除此之外,旧洋伞还有一个用途,供亡灵冒雨赶路。在牌楼,出殡遇雨是一件晦气的事情,一来固然是因为不方便下葬,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在老人的传说里,亡灵不能冒雨上路,而亡灵在人间盘桓的时辰越久,越影响来世的寿辰与福报。迷信的牌楼人于是定下一条规矩:出殡遇雨,棺材上要系一把亡人生前用过的旧洋伞,伞骨上还要系一节红绳子。系过红绳子的旧洋伞便成了亡人专属,落土之后要直接扔掉,其他人不能再用了。有一年正月,刚开学,小跑在枸骨(我们叫“猫儿刺”)丛里发现了一把旧洋伞,看上去还是好好的,小跑欣喜异常,捡起来,挑着书包甩回家。小跑妈有些疑惑,撑开洋伞,脸就白了,伞骨上的红绳子还是新的。小跑知道自己闯了祸,吓坏了,又挨了好一顿打。
和剃头师傅、算命先生、鼓书艺人不同,修伞匠惯于到处游走,没有固定属于自己的地盘。经常来牌楼的修伞匠,是六十多岁的左晚稻左师傅,瘌痢头,笑起来,大嘴向两边豁开,一张圆脸像一枚刚出土的铜钱。左师傅修伞是家传的手艺,有童子功,只见他一会儿掏尖嘴钳,一会儿拿剪刀,又是螺丝刀,又是成卷的线……眼花缭乱。由于常年修伞,碰触伞骨断口,左师傅的手心里都是老茧,手背上布满了一道道伤疤,新伤摞着旧痕,砂子一样粗糙,握着都硌人。但就是这双砂子一样粗糙的手,干起活来却灵巧无比,无论是穿针引线,还是接骨换架,左师傅就像摆弄自己的手指,总是那么干净利落,轻盈纯熟。“我跟你港(讲)咯,经我手修的伞,不港多,至少五十万把……”五十万是一个天文数字,但在当时,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并没有因此而高看一眼左师傅。
油纸伞是后来的事情了。“纵使千根骨,终归一点心。”和洋伞比起来,油纸伞要美观大方多了。油纸伞是用新竹剖条为骨架,剪裁棉纸做伞面,涂上熟桐油制成的(油纸伞也叫桐油伞,在中国民间,有“桐油辟邪”的说法)。有的伞面上还绘了图,比如一枝老梅,粗大的枝干上,蹲着一只振翅欲飞的灰喜鹊;或者是一蓬墨兰,匍匐着一两块枯瘦的石头。我第一次知道油纸伞,是那张《毛主席去安源》的著名油画,画面上的毛主席风尘仆仆,手里拿着的,正是一把油纸伞。“油纸伞是什么伞啊?”我问二姐,二姐支吾了半天,忽然板起脸,撂出一句话,“你去问春燕……”春燕是齐家大娘的大女儿,瘦,而且高,一头乌黑的披肩发,卷出一层大波浪。春燕初中毕业就离开了牌楼,在南京一家发廊里帮人“洗头”。牌楼人每次提起春燕,无论是指桑骂槐的,还是淫邪说笑的,最后都露出一脸鄙夷的神色,“嘁!佬(我)又不是扭(没有)见过钱……”春燕那些年确实挣了不少钱,她唯一的弟弟成了一个“小皇帝”,穿着牌楼第一双运动鞋,戴着牌楼第一只电子表……事实上,春燕很少再回牌楼,但她长年活在牌楼人的嘴上——在春燕“洗頭”这件事情上,牌楼人肆意放纵自己的虚构、联想与想象。
我只见过春燕本人两三次,印象深的,倒是她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一袭鹅黄色的旗袍,歪着头,尖尖的下巴贴近瘦削的肩膀,一只手垂在修长的腿上,一只手撑着明媚的油纸伞。——搔首弄姿,紧身的旗袍,隐约可见花朵图案的油纸伞。这些都和牌楼格格不入,但齐家大娘显然不在意这些,她把春燕的照片压在玻璃板下面,许多年。齐家大娘是个寡妇,面相太恶了,个子高,力气大,孩子们都很怕她。那年“双抢”,齐奶奶八十岁寿终正寝,乡亲们都丢下农活赶来帮忙,她是长媳,却兀自下田割稻,打稻,车水,婆婆的丧事仿佛和她无关。
许多年之后,我在皖南读书,看电影《白蛇传》,才知道一把油纸伞,竟让许仙和白娘子情定千年,西湖的断桥,也演绎了一段千古奇缘。不知为什么,当白娘子擎着油纸伞,含情脉脉地望着许仙时,我忽然想起了照片中的春燕。我离开牌楼之前,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春燕的消息,她从牌楼人的嘴上消失了,像一声飘忽的叹息。
也是在皖南读书时,我第一次读到戴望舒的《雨巷》。黄山脚下,菲菲春雨中,我无数次穿过那条狭长的老街,脑海里也无数次浮现这样的遐想:爬满青苔的小巷,潮湿的青石板,飘然而至一把鲜亮的油纸伞,伞下人有一张圆润的脸,回眸一笑,细雨消失了,巷口春日暖暖……戴望舒的《雨巷》,让“油纸伞”这个寻常的物件成了一种文化意象。
中国人发明伞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传说鲁班的妻子云氏也是一位巧匠,《玉屑》载,第一把雨伞是她送给鲁班出门盖房屋时用的,那是一个小巧的、能移动的、木制的“小亭子”。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伞出现之初并不是为了避雨,而是为了彰显主人的地位。后魏时期,伞被用于官仪,老百姓称其为“罗伞”,官阶大小高低不同,罗伞的颜色和大小也不同。皇帝出行要用黄色的罗伞(俗称“宝伞”),以表示“荫蔽百姓”,其实还是为了挡风、避雨、遮太阳。伞虽然发明了很长时间,但真正普遍使用却是宋代的事情。五千首唐诗是唐代的百科全书,当时所有的东西在唐诗里都可以找到,唯独找不出几个“伞”字,不亦怪哉!常见的避雨工具是蓑衣和斗笠,张志和《渔歌子》:“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白居易的《黑潭龙》倒是有一句:“神之来兮风飘飘,纸钱动兮锦伞摇。”但这里的“伞”明显不是雨具。到了张择端生活的宋代,伞忽然流行了起来,《清明上河图》中据统计共有四十二把伞,可见当时,伞作为雨具已经非常普及了。
1747年,一个叫祖纳斯的英国商人在中国旅行,看到雨中的行人撑着油纸伞,大为惊奇,便买了一把带回英国,这就是英国的第一把伞。英国多雨,后来一位名叫Samuel Fox的拉丝工研究出可以收紧雨伞的钢质伞骨,由此成为现代伞业的奠基人。Samuel Fox创立的“狐狸牌”雨伞至今仍风靡全球,受到明星名流们的拥趸。在18世纪的英国,方便携带的雨伞一度是女性的专用品,除了挡雨,还被用来表示对爱情的态度:把伞竖起来,表示对爱情坚贞不渝;左手拿着撑开的伞,表示“我现在没有空闲时间”;伞靠在右肩,表示不想再见到你……伞作为武器也是从英国开始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出门,必随身携带一把伞,遇到流氓混混时防身。1978年9月7日,保加利亚小说家乔治·马尔科夫在滑铁卢大桥上等巴士,一个行色匆匆的男子举着雨伞撞上他,几天后,马尔科夫暴病身亡。这是一场知名的暗杀,特工把装有蓖麻毒素的小金属珠暗置在伞尖中,雨伞成为夺命的利器。谍战剧中,收放自如的雨伞是特工惯用的道具,撑开的雨伞能遮视线,收起的雨伞能藏短枪。
英伦阴雨缠绵,相信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像英国人一样依赖雨伞。英国人用伞的时间虽然短,却建有专门的伞博物馆,传统的手工制伞工艺也让英国人引以为傲。而在雨伞起源地的中国,古人造字常有大智慧,繁体的“伞”含有聚在一起的五个“人”字,寓意多子多福、人丁兴旺。亲友之间互赠油纸伞因此成为寻常事,科举时代还有一个习俗,赴京赶考的学子或受命上任的官人,行囊里一定会有一把伞,预祝高中状元,一路平安。我去皖南读书时,母亲也在我的行李里塞了一把黑色的尼龙伞,弯弓一样的伞柄露在伞套外面,看上去像一根拐杖。
现如今,忙碌的现代人已经很少走路了,古老的文化传统于是一路走,一路丢。许多人已经不用伞了,从一座地下车库驶进另一座地下车库,又从地下车库升至空中楼阁,要伞干嘛呢,多余了。如今,伞已沦为彻底的“物”,古人造字时的美好寓意,从字面和实物上一起消失了。伞、散同音,作为“物”存在的伞甚至不再是馈赠的“礼”,恋人和亲友之间尤为不宜。一把伞不过几十块钱,坏了也就坏了,直接扔掉,很少有人再去修。有一年我在泉州,宾馆后面的巷口,榆树亭亭如盖,树荫里绷着一张布棚子,布棚两头撑着两根竹棍子,绕过去一看,地上散着一堆零乱的伞骨和伞架,角落里蹲着一个老人,竟是久违的修伞匠。老人来自湖北,两鬓斑白,六十九岁了,原是来带孙子的,孙子带大了,无事可做,又拣起了老本行。南方多雨,雨伞必不可少,然而即便如此,老人平时也没什么生意,与其说是在修伞,还不如说是借此打发寂寥的暮年时光。“老了,闲着也闲着。我修伞都修五十年啦……”交谈中老人显得有些伤感,修伞作为一门手艺,就要和他的肉身一起消失了。我默然无语,南国的街巷车轮滚滚,人来人往。
晴带雨伞,饱带饥粮。我一直在办公室里备着一把伞。我是惜物之人,这把伞用了十年,伞骨伞架都是好的,只是伞布上的杜若花由深蓝褪成了浅蓝。“修洋伞纸伞花伞油布伞,有伞修啊。修洋伞纸伞花伞油布伞……”每次拉开抽屉,看见伞上的杜若花,我的耳畔总会传来记忆深处那熟悉的吆喝声,它像岁月一样悠长,也像岁月一样沧桑。
(江少宾,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华散文》《散文》《青年文学》《清明》《山花》《飞天》等。获人民文学奖、老舍散文奖等若干散文奖项。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打开的疼痛》《爱著你的苦难》《谁在深夜祈祷》等多部。)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