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于大地的心灵
2018-12-20邓跃东
邓跃东
托翁庄园的文学奖
真想不到,以托尔斯泰命名的俄罗斯国家文学奖还有一个缀词——庄园奖,评奖的口子缩小了,作品风格不言而喻。我是在电视上看到的,前不久的北京中俄文学对话会上,托尔斯泰的玄孙弗拉基米尔认真地介绍着。
以巨匠之名设立国家文学奖已不鲜见,但为何加上“庄园”的前缀而不是其他呢?我觉得有价值倾向的文学奖有着不一般的品质,最少保持了一种文学个性。接下来,我的思绪飘向了远方,眼前不断浮现去年参观托尔斯泰庄园的情景。
托翁的贵族庄园真大啊,占地五百多亩,可以看到辽阔的农田。农田里曾经有很多村庄,每个村子有村长,给托翁家族干活的富人、农民、匠人和底层人,甚至乞丐、流浪者都住在里面。庄园里有学校,农民的子女可以上学,看病有诊所,祷告有教堂,还有孤儿院砖瓦厂和各种作坊,规模像个乡镇,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社会。可以说,托翁就是这里的镇长。
托翁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庄园原是母亲家的祖产,父母成婚后,父亲带着胞妹等人住了过来。母亲在他两岁时去世,七年后父亲去世,跟随过来的姑妈将他抚养成人。他十九岁弃学,与几个兄妹划分田产,成为庄园主。
托翁故居处在绿荫遮天的花园旁,是一栋普通的二层小楼。小楼现在是托翁的生活博物馆,存储着过去的生活器物,书籍、衣服、单车、碗筷、锥子、剪刀、小锤等。我在故居过道的墙壁上看到列宾的油画《托尔斯泰在耕地》,为了画好这幅画,列宾躲在田野的沟渠里偷看他犁地,整整蹲了三天,画得生动传情,托翁也非常喜欢。托翁年轻时不想当庄园主,管理庄园常让他头痛,经常跑到地里干活,劈柴、赶马、犁田的农活无所不会,还亲手制作衣服、皮靴等用品。成婚后整天在磨坊磨麦子,友人来访常常见到一袭白衣的托翁,两只黑眼珠骨碌碌转。他还喜欢养蜜蜂,经常头顶纱套搬弄蜂窝,亲自摇蜜。
托翁只想做个自由的平民,他老早就要把田地分给农民,可是习惯了农奴生活的人竟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这个事情暂时搁浅下来,但他心潮澎湃,为了转移心事,就关门写作,《青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著名作品就是在这里写成的。没想到,庄园就此成就了一个世界文豪。
托翁作品为什么具有超越世俗的思想,他毕竟是庄园地主出身?
青年时代,托翁在喀山大学学习法律,自学了很多西方哲学,觉得课堂远离现实,经常跟老师争论,后来干脆退学。他回乡发动了农奴制改革,但阻力较大,又去高加索军队服役,参加过几次战争,退役后去了圣彼得堡。他喜欢思考现实问题,并用文学表现出来,一经发表便引起轰动,写作成了他推动社会平等的另一条道路。
五十岁的时候,托翁写出深刻的《忏悔录》,对自己生活进行了彻底的反思,并与很多旧势力决裂。他本是虔诚的东正教徒,思考使他发现教义与实际差距太远,他认为宗教里有很多虚假的东西,叫人变得愚昧、残酷和卑劣,经常用文字揭露教会虚伪的行径。他不去教堂,不领圣餐,不做祷告,后来被教会开除。
站在庄园门口,抬头看到挂在树上的一个大铁钟。这专为农民而设,他们有事就拉钟,托翁出来倾听,经常帮着农民讨债、看病、修房子,还替穷人写状书打官司、办学校、施舍渡難,甚至向政府讨要征税抢走的羊和母鸡。这些内容在他的《村中三日》里有生动的描写。那些时光里,庄园钟声不断,树下站满了远远近近的农民。
托翁有时穿着农民的粗袍子到村子里去,很多农民竟不认识他,但正好听到了真实的声音,农民百般仇恨地主和贵族。庄园复杂的社情,形成了托翁敏锐的思想,不放弃庄园,大地没有平等,理想无以实现。托翁的庄园里有上千个农奴,一天早上他毅然宣布解放农奴,让他们变成自由民,因而有了易骨之作《一个地主的早晨》。列宁说,国家农奴解放是十月革命后,托尔斯泰却是解放农奴第一人。英国作家罗沙蒙德写了一部《托尔斯泰传》,后记标题就叫《布尔什维克的元老》。
记得托翁有个短篇小说叫《蜡烛》,写一个农民在复活节做祈祷,他在犁铧上点燃一支蜡烛,嘴里不断念着“世上平安,人才有福”,结果犁铧前进转动,蜡烛不曾熄灭。真是奇巧,我在托翁的书桌上看到两支蜡烛,比一般的要高出很多,因为他要通夜写作,怕更换蜡烛耽误时间,就动手将两支蜡烛接在一起。殊不知,高高的蜡烛照亮了他的书桌,也照亮了世界上的黑暗角落!
可以想象,无数个孤寂的夜晚,烛泪流下来,积在烛台里,而托翁独坐案前,为世界上卑微的穷人,甚至会为笔下一个小人物的死而泪流满面。托翁活得很累,痛苦让他保持清醒,磨难使他变得宽容,热情让他的作品充满光芒。
世事成灰,烛泪不干,人们记住了明亮的蜡烛!
托翁身处庄园,心系广大平民,勇敢地发出自己的声援,但他的思想不为当局和贵族阶层所接受,很多人跟他对立着,就如他最亲近的妻子索菲娅。索菲娅出身城里的御医家庭,一向生活优裕,很不理解丈夫把田产、财物分给农民,甚至不领版税,过着清苦的生活。两人越来越难以沟通,多次发生争吵。
在托翁八十二岁高龄的一个冬夜,夫妻俩又发生冲突,他义无反顾地爬上马车,在雪花纷飞中离开了生活了几十年的庄园。出走的路上,他又叫人去取回前几天写下的最后一篇文稿《论社会主义》,他还想将人人平等的看法完善一下,但是文稿没有找到。十天后,托翁因风寒病倒在异乡的火车站里,很多人闻讯赶来,他却说:“大地上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受苦受难,你们为什么全在这里照料一个托尔斯泰?”不久,托翁的遗体被运回来,安葬在庄园的树林里。
雨果在巴尔扎克的葬礼上说:死亡是伟大的平等,也是伟大的自由。
无数的人来到托翁的庄园,在他没有墓碑、没有十字架的矮坟前追思。没有焚纸,没有献花,有人就在林子里捡上几个落下的红苹果,摆在长满青草的土堆前……
阿赫玛托娃的窗口
圣彼得堡的夏园,习称喷泉公园,园内以众多别具艺术匠心的喷泉和雕塑著称。导游说这是沙皇时代皇宫贵族的消暑胜地。突然间,我想起了跨越俄罗斯新、旧两个时代的女诗人阿赫玛托娃。读她的传记得知,她就住在这个公园附近,故居叫“喷泉屋”。我心跳不已地向导游问讯,他说就在外面的喷泉街上,可以去看看,时间很充足。
我一路小跑,很快找到了“喷泉屋”公寓楼,一栋老旧的三层楼房,现为阿赫玛托娃纪念馆。房子是黄颜色的墙壁,铁栅栏围着一个小花园,园内有几棵高树。在一处绿荫下,我看到书中提到的一张长条铁架椅子,椅子对着公寓楼。出于对一位饱受苦难的世界级诗人的尊重,我从园子的侧面进入了楼房,因为特务就曾坐在椅子上监视她,间隔不久要她在窗口出现一次。我不想从正面去凝望窗户,那是对她美丽颜容的不恭。我相信她还伫立在窗口。
阿赫玛托娃是一个喜欢倚窗眺望远景的诗人,她卓尔不凡的气质,让她甫一出道,就震荡了圣彼得堡这个老气横秋的城市。
安娜·阿赫玛托娃(1889—1966)生于乌克兰的敖德萨,父亲是一名从海军退役的文官,她一岁多全家迁往圣彼得堡近郊的皇村。皇村是普希金少年时代生活过的地方,对她的诗歌理想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虽然家人不看好她写诗,但她坚持用笔名“安娜·阿赫玛托娃”发表诗作。1912年阿赫玛托娃出版了第一部诗集《黄昏》,赢得了最初的声誉;1914年出版了第二部诗集《念珠》,诗界认为她的语言简洁准确,叙述有细节,情感真挚,溯流而上,直追普希金。她早期的诗作《我们将不会共用同一只杯子》,足以窥见她站在窗口的独特身姿:“我们将不会共用同一只杯子/喝水,或是饮甘甜的美酒/我们不会在清晨亲吻/而黄昏时一起眺望窗口/你呼吸着阳光,我呼吸着月亮/可我们在同一的爱情中生长。”
阿赫玛托娃有着众多的追慕者,就连与她齐名的女诗人茨维塔耶娃也向她献诗表达敬意,她却不冷不热。对自己心仪的人,她从不掩饰喜悦。有一次,她带着玫瑰花去看望青年画家莫迪利阿尼,画家锁门外出了,她将一枝枝花从窗户扔了进去,画家回来后很是惊讶,因为摆得十分美丽!阿赫玛托娃就是这样在率性中展现诗意的,显得妖娆气高。她成名不久就陷入了风浪,最美好的时光都陷在了婚姻、政治、战争的长期煎熬中。
1910年,阿赫玛托娃与诗人古米廖夫结婚,丈夫经常出国考察文化艺术,身后跟随众多的年轻女性。八年后,两人离婚,阿赫玛托娃嫁给了亚述学者希列伊科,却只能充当对方的生活佣人,苦闷得写不出詩来。五年后,阿赫玛托娃与艺术史学者普宁同居,但普宁未与前妻离婚,阿赫玛托娃就这样尴尬地与普宁一家居住了十五年,后来她与古米廖夫的孩子列夫也过来一同生活,她还担负了给普宁女儿教法语的义务。
我看到阿赫玛托娃的居住间十分狭小,儿子住在走廊上,普宁后来又与前妻住到一个房间,她饱受冷眼和委屈,甚至连张床都没有,只能在沙发上依偎孤冷的身心。这样一个巢穴,怎能安放一颗伟大的诗心?阿赫玛托娃没有更好的选择,她离不开这个地方,物质上一贫如洗,只得低首屋檐。然而,三个男人都不看好她的诗才,不断打击、挖苦她的写作。阿赫玛托娃不予回应,相比政治上的压力,这都不算什么。
1921年8月,已经离婚三年的古米廖夫在大清洗中被处决,但依然牵连到阿赫玛托娃,因她写诗表达过愤慨。政府取消了她的购物证、医疗证,把她从文艺队伍中清理出去,骂为半修女、半妓女,不准写作、出版、传播和发声,监视了行止。之后,列夫和普宁也受到影响,多次被捕入狱。
这种环境里,阿赫玛托娃始终没有放弃,仍然站立在自己的窗口上,其他很多人选择流亡、封笔、自杀或调整立场、跟上形势。阿赫玛托娃选择沉默,用笃定的内心去应对困难和痛苦。在德军进攻到圣彼得堡时,人们都能看到这位著名诗人的身影,她与平民一道在饥寒中躲避炮弹、站岗御敌。她还把儿子列夫送到前线战斗,报答她的是,胜利后列夫第四次被关押、判处流放。
阿赫玛托娃的诗歌是她真实的传记。我买过她不少的诗选本,2017年现代出版社推出汪剑钊翻译的《我已沉默那么多沉重的岁月》,尽管选诗大多重复,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回来,因为我心仪这个书名,取自诗作《一棵老橡树在絮叨着往事》:“我已经沉默那么多沉重的岁月/相会的尝试还不曾放弃/很早我就已知道你的答案/我爱,却不曾为人所爱。”这个书名太贴近阿赫玛托娃的心境了——又能怎样,只有沉默,沉默,沉默。
沉默不是停止,思索仍然进行,探索去路是一个诗人的天职。
阿赫玛托娃的起居室有一张梳妆台样的小桌,上面摆着一个很大的铜质刻纹烟灰缸,难道她还抽烟,好像只爱好伏特加,酒量极好!讲俄语的管理员比比画画让我明白,这是用来焚烧手稿的,她一直在秘密写作。
原来阿赫玛托娃在这个小房子的饭桌和沙发上写了很多诗,她的身体被诗心激荡着。在一个寒冷天,她去监狱探望儿子,长长的等待队列里,一个女人哆哆嗦嗦对她说,你能不能把这一切写下来。阿赫玛托娃很是惊讶,女人不说牵肠挂肚的狱中丈夫,而是寄望一首诗,似乎只有诗歌才能超越生活的苦难!阿赫玛托娃默默地点头了。很多个日子,她在小房子里暗暗地践行承诺,写出了包括最伟大的组诗《安魂曲》和《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的部分章节。写下一段,背了又背,直至完全记到心里,然后将稿纸烧掉。
我听了十分惊讶,她怎么写得出来?经常饥肠辘辘不说,窗外坐着监视、随时会上楼来搜查的特务——实质上已多次被偷偷搜查。写作者大多不能在别人的注视下写出字来,除非目无余物。而我透过这个窗户,看到的是那张铁椅子,身上冷意顿起。
阿赫玛托娃在这个公寓楼居住了将近三十年,经历了苏联以来所有的动荡,本身就是一部生动又沉重的苏联当代史。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平反后,她凭着惊人的记忆将诗作默写出来,接二连三地发表和出版。人们惊讶,阿赫玛托娃怎么能埋藏那么多的诗作?可曾知道,她早已写出,放在心里一遍遍默诵。这是自我折磨,还是拯救?!
阿赫玛托娃的身世是苦难的渊薮,诗歌却保持了少有的贵族精神,就连1929年出版的《苏联文学百科全书》里,也描述她是“既没获得资本主义社会的新职位,却已丢失了封建社会的贵族女诗人”。英国学者伯林在记录1945年与她的访谈中动情地写下:“她高贵得像一位女王。”高贵其身,阿赫玛托娃何以能够?这莫过于她去除了欲望,用内心的疏远,抵御了所有的沉重和复杂。
我越发觉得,“喷泉屋”的存在是一种道途所指,高贵的诗歌并不产生于华丽的殿堂;每一个诗人要展现的是心灵的窗口,窗口不敞开,生命的风景就无以呈现。于此,诗人最重要的是寻找和守望自己的窗口。
在《安魂曲》的《尾声》里,阿赫玛托娃执着地站在窗口遥望:“而未来的某一天,在这个国家/倘若要为我竖起一座纪念碑/我可以答应这样隆重的仪典/但必须恪守一个条件/不要建造在我出生的海滨/我和大海最后的纽带已经中断/也不要在皇家花园隐秘的树墩旁/那里绝望的影子正在寻找我/而要在这里,我站立过三百小时的地方。”在她走后,纪念碑出现在了“喷泉屋”的园子里。她好像在那个时候就知道了,这是历史演进中不会漏下的景观。
阿赫玛托娃一度被视为承受悲剧的天才诗人,人们捧读她的诗作,亲昵地喊她“安娜”,因为“安娜”这个形象是俄罗斯民族沉静美丽和坚韧隐忍的化身。英国女作家伊莱茵·范斯坦后来给阿赫玛托娃作传时,就取名《俄罗斯的安娜》。我把这本书买了回来,这是多么凝重的名字——唯有“安娜”,可以抚慰和镇定大地上的忧伤及躁动。
当然,我没有资格直呼“安娜”,我虔诚地仰视了挂在墙上的她各个时期的相框,以示一个后辈作家的敬意。我还看到一本留言簿,其中有天津作家冯骥才先生的笔迹:“个人命运的苦难和时代的苦难,都在她一生的悲剧中,也在她永恒的诗里。”而我这次从天津转机来俄罗斯时,朋友送给我两个冯先生签名的纪念封,现在竟在这里遇上他了,这全因为阿赫玛托娃。
契诃夫故居的芬芳药草
参观契诃夫在梅利霍沃的乡下故居前,我做了一些功课,踏进故园后,一切似曾相识,林间树木、起居器物和书房陈设,跟书里介绍的几乎一样,透着一种老气息。
这是一处幽静的乡下庄园,起居室、储藏室、会客室等七、八座房屋坐落其间,相互间隔几十米的距离,中间有高大的树木,绿荫遮了一地。契诃夫的写作小屋未跟书房、卧室连在一起,是一座尖顶木屋,设置了露天阳台,前方盛开着红白相间的花草。他居住在这里,倒像个孤独的守林人。
我独自来到一座有几个窗户的木房前,门口有一小片绿色的植物,散发淡淡的清香,边上插着几块标牌,写着俄文,看不懂是什么。进到虚掩的门里,里面有一个俄罗斯老妇人,应是看房子的管理员。她的脸上没有迎接客人的表情,但我想向她了解地里的植物,就打着手势询问。她指着绿色的草生物,用俄语认真地解释着,可我一点都听不懂。她又呜哩哇啦地说了一遍,我还是不明白,一副木然的样子。她急了,先是做着双手捧腹的动作,然后表演端杯喝水的样子,再指指地里的草生物。我还是没搞懂,直愣愣地看着她。她更急了,一把将我拉进屋里,指着几样器物给我看,然后躺到一个长椅上,不住地呻吟。这下我明白了,她在表演生病,绿色的植物是熬水的草药,因为房子里还有悬壶、针刀、药瓶等物。
我突然想起了,契诃夫是个医生啊!脑子怎不转弯,让人滑稽地表演了半天!
契诃夫出生在一个小商铺家庭。生意不景气,父亲跑到莫斯科躲债,想尽办法让他们兄妹几个接受教育,他得以进入医学院。他喜欢写故事,给画报配文,不时挣到稿费,化解了家庭的生活窘迫。
毕业后,契诃夫在莫斯科近郊行医,他写了不少的小说,又去了圣彼得堡,继续给报刊投稿。契诃夫显露了不一般的才情,引起了一些老作家的关注,六十四岁的散文家德米特里来信,劝他严肃地写作,不要把精力浪费在没有分量的打趣文章上。老作家的来信给契诃夫激励很大,他开始审视自己的生活和写作,后面的小说和戏剧转向了社会深层。1888年发表了《草原》,俄国科学院授予了他“普希金奖”,他一下声名鹊起,报刊纷纷约稿。
在热闹的称誉中,契诃夫反而低沉了,他的哥哥死于肺结核,他的戏剧被皇家剧院拒绝。他觉得作品接近时代的疼痛不够,化解社会的顽症不力。
在自己也患上肺结核的早期,契诃夫毅然独自踏上了去库页岛的迢迢路途,要去看看这个声名狼藉的政治流放地。他穿过漫长又寒冷的西伯利亚荒原,在库页岛停留了三个月,还漂流到了黑龙江上,在瑷珲边城驻过步,最后乘船经中国香港、新加坡、锡兰等地返回莫斯科。
这次远游回来后,契诃夫思想变化很大,他在梅利霍沃购买了这处乡下房子,修整扩建后,将父母接来一起生活,在莫斯科的妹妹玛利亚也经常来陪同。契诃夫在这里写出了小说《第六病室》,叙述一个医生因为亲近神经病患者,被人视为不正常而关进病室。小说批判了摧损鲜活生命的僵化制度,发表后引起较大反响。他的作品,由此呈现了社会性、批判性和民主性的品质。
在庄园生活,契诃夫倾心于农民,协调办了两所學校,参加人口普查,防疫霍乱。他喜欢培育草木,还种植了很多药草,免费送给病人。契诃夫曾送给高尔基一块手表,上面刻着“契诃夫医生赠”,他更高兴别人称他是个医生,行医使他了解到了真实的社会病根,他要把药草种到更广阔的文字世界里。
几年间,契诃夫创作了《农民》、《在峡谷里》、《出差》、《海鸥》、《三姐妹》等充满时代道德激情的小说和戏剧。他住房的东墙下,至今还保留着一个小戏台,台下放着几排长条椅子,他写出的剧本就在这里试演,让附近的平民前来观看。他说他的戏剧要在树林里布景,然后根据他们的感受和渴求来修改。后来每部作品在莫斯科的大剧院上演,轰动了街巷,戏剧里表达的想法和希望,直抵时代之痒和人心深处。
一个作家不仅要写出反映时代的作品,更要分析时代、给出方子,实现抵达。除此,再华丽的文字都是缺乏重量的,更谈不上划时代。契诃夫十分清楚,写作是另一种行医,必须面对时代的痛楚。
可是,契诃夫的肺病越来越严重了,多次咯血,到外地治疗了几次。他觉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抓紧写出戏剧《樱桃园》,最后一次回到梅利霍沃庄园时,在小戏台试演了一回,农民们和他依依不舍,因为他不得不卖掉庄园换钱治病。后来,他住到了气候温暖的雅尔塔。
不久,这部戏剧在莫斯科艺术剧院上演,深深地吸引和打动了观众,女演员奥尔加由此爱上了契诃夫。两人书信往来,不久秘密结婚,却长期两地分居。四年后契诃夫在德国病逝,年仅四十四岁。奥尔加后来一直未婚,好像在延续着樱桃园的故事。
我在庄园里看到了一尊高高的契诃夫石像,上面刻着俄文,碑下放着几枝鲜花,以为他安息在这里,后来参观莫斯科的新圣母修道院公墓,才知道他并不安葬在庄园里。他离世后,妹妹玛利亚极有远见,将这个庄园重新买了回来,恢复了过去的陈设,她一直在这里守护,活了九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