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沙河先生
2018-12-20岱峻
每个中文系学生都藏有一个文学梦。我毕业的1982年,赶上沙河先生“走基层”,培训文学青年,为《四川文学》、《星星诗刊》选稿。那时,全民热文学,沙河先生被众星捧月,听他讲座得排队领票,凭票入座。我怕热闹未逢其盛,内心仍满是期待。
上大学时,我读到沙河先生《草木篇》。第一学年开写作课,我写作文《扫帚》。由原料高粱秆联想青纱帐、红高粱,“南飞的大雁剪断你青春的翅膀”,“徒落个被砍被捆的下场”,身处溷浊,安于孤独,若见肮脏,挺身而出;面對死亡,“跳进炉膛”,“化作火焰,快活地飘荡”,这篇习作被老师选为范文评讲。后来,投给家乡文化馆小报《雁江文艺》,我收到平生第一笔稿费。接着,我写了一组类似散文,其中一篇《河蛋石》还在地区获奖。河蛋石是本乡土语,书面语是鹅卵石,状其形。少时,随母亲在沱江边散步玩耍,捡河蛋石打“水漂漂”;及长,追踪河蛋石前世今生。曾在岷江上游飞沙堰看到大若圆桌的河蛋石,始知土语“河蛋石”比书面语“鹅卵石”传神。上游大若磨盘的巨石,冲到下游,竟可小到豆粒。“其间,排浪轰击,礁石碰撞,渊潭沉没,滩涂阻拦,泥沙覆压……历程不知几千里,历时不知数万年?”
“永忆少年游,归来悲白发”,县文化馆文学组徐伯荣老师有过“扫帚”和“河蛋石”类似经历,对拙作赞许有加。当时,他曾向沙河先生力荐。据说,沙河先生读了拙作,一阵沉默,对徐老师说,作者路子不对,投枪、匕首不是文学,不要主题先行,我就吃过这个亏,还随口引泰戈尔一句诗:“不是槌的打击,是水的载歌载舞,使鹅卵石臻于完美。”哦,我那洋洋数千言,竟不抵这短短一句。听了那些意见,我郁闷无语,以为沙河先生是虚以应对。
几年后,读《锯齿啮痕录》,始悟先生当年之言。沙河先生在此书序言中谈到文学作品分类,提出“实文”与“虚文”两类,除此再无文学。“实文源出历史,真中求善。虚文源出神话,美中求善”,“中国的传统文学,实文为主流,虚文为支流,中国的现代文学虚文为主流,实文为支流”。先生批评“有些年轻朋友,—篇自传、一封信都写不清楚,却要去跑想象之马,大写其虚构小说、虚构诗,……提倡实文,或有助于扫除当今浮靡不实的恶劣文风吧?”读到此,我大汗涔涔。及至前些年“非虚构”文体舶来,美国人何伟的《江城》、《甲骨文》、《诗人之死》,比尔·波特的《空谷幽兰》、《禅的行囊》等洛阳纸贵,始知先生呼吁复兴“实文”,并身体力行,实为先驱。先生在那本书中写道:“1970年1月1日起,我们失去城镇居民身份,就连做砖也没有资格了。我们失业,在家坐待流徙。何时通知,何时就得搬家,到九十公里外的高山中去。那里只产红薯和玉米。这时候我开始教两岁零四个月的余鲲识字。他最早接触的是‘高山有玉米这五个字……”“1978年5月6日午前9点摘掉帽子,戴上帽子是在1958年5月6日午后三点。只差六小时,便是二十年。”平铺直叙的文字,同样催人落泪。
1991年,我到成都做媒体人,与先生偶有交集。在梓潼桥街区,参加过一次以先生为主的读书活动,当时高台广庭,人多嘴杂,缺少自由言说的条件,后来,我没有再去。却没有放过对先生的研读,如《台湾中年诗人十二家》、《流沙河随笔》、《流沙河诗话》、《庄子现代版》、《Y先生语录》等。
2004年,拙作《发现李庄》问世,我第一时间去到大慈寺街文联宿舍先生府上送书,因无深交,未及久留,匆匆告辞。印象深的是,先生座椅后一蓬龟背竹,阔叶葳蕤,枝干遒劲。龟背竹不难养,但在室内肆意疯长似不多见。
2005年4月,一位在川渝烟草公司企划部任职的朋友,托我转请沙河先生写赋,内容、字数不限,开价不菲。我极难向人开口,然以为先生非“冬烘”,撰过“短短长长写些凑凑拼拼句,多多少少挣点零零碎碎钱”、“提篮去买菜,写字来卖钱”一类对联,就贸然打去电话。电话那头,沙河先生很高兴,一口应允。我以为一桩好事做成。两天后(4月14日),沙河先生偕夫人茂华老师邀我与那位朋友一起到大慈寺茶园喝茶。一见面,沙河先生即婉拒此事,说虽不用于商业广告,但举头三尺有神明,不敢欺心。那位朋友脸上有些挂不住,浑身不自在。我却有些释然,话题很快转入对拙作的评说。沙河先生说“不容青史尽成灰”,这样的文字该多写;还向我推荐广东《粤海风》杂志,以为那是一块适合耕耘的沃土。后来,读到沙河先生随笔《说龙五篇》、《再说龙》、《麒麟是哪一种兽》等,才恍然悟及拒绝之因。先生写道:
古者政教合一,皇帝兼做圣人。秦始皇被呼为“祖龙”,意即头号圣人。汉继秦后,刘邦无赖,也充圣人,编造神话,说他爸爸梦中看见龙交配他妈妈,怀孕后,生下他。他当然是小龙,完全不顾虑他妈的名誉。从此以后,代代帝王以龙自拟。庄周比圣人为龙,谓其见识高超,变化无常。后世拟帝王为龙,谓其具有神性,权威可怖。前后不同若此。庄周泉下有知,定当悔恨……
我何其不敏,那位朋友所要写的正是《龙凤呈祥赋》。阿堵虽好,总不能折损先生晚节。
2010年6月22日,得车辐先生信:“请在明日上午驾舍,有书相送。”车老是本埠文化名人,被外地人誉为成都“土地菩萨”,我是他二十多年的忘年交。次日大雨,一洗暑气。我赶到文联宿舍,进屋,收折雨伞,伞尖上还在滴水。车老所赠,是当年老友周企何蛰居十年后,首次赴香港演出所购《〈大公报〉在港复刊卅周年纪念文集》,那是另一个故事。其时,室内还有贵客,是沙河先生,他给老友赠送新著。见我,欣喜起身说道:“我也有书送你。”沙河先生回去取书,步履轻盈,十多分钟后重新落座。我接过先生赠书,一本是《流沙河认字》,一本是《再说龙及其他》。沙河先生在扉页上写着:“岱峻先生流沙河二〇一〇、六、二十三晤于车府。”后面留下电话,写下“候教”二字。虽是谦辞,我还是受宠若惊。沙河先生笑问,岱峻原籍何方,贵庚几何?待我一一作答,沙河先生拉着我的手说:“流沙河1931年生人,岱峻1951年生人,沙河蠢长岱峻二十岁。”我不记得如何作答,只觉如饮甘霖。离开车府,雨过天晴。
一日上午九点,应沙河先生夫妇之约,在大慈寺禅茶堂喝茶。晨光清朗,茶客稀疏。择一僻静处,面对面促膝漫谈。由拙作写“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撤到台岛,言及国民党败北的原因。沙河先生认为,国民党党治不力,未能真正有效操控社会,蒋介石不副大国之君。1936年形势稍好,部分统一军政,经济民生略见起色,年底“西安事变”使蒋的威信到达顶点。但上帝给他时间无多,日本人入侵,十四年抗戰,元气大伤。1945年日本投降,只有半年和平,内战又起。美国人厌恶他惩治贪腐不力,美援没少给,好几亿都被官员偷了、贪了,有人评价蒋“独裁无胆,民主无量”。
先生细读过拙著《发现李庄》,当面夸奖花了大力气采访,“要把那些材料挖掘出来不容易。人走了,几十年也就风流云散”。他对那个帮助下江人内迁安置,又把女儿嫁给“史语所”学者逯钦立,最后死于非命的李庄乡绅、区党部书记罗南陔念兹在兹。先生问:“‘罗南陔这个名字怎样来的?《诗经》三百零五首,另有佚诗存目,不少于十首,其中一首就叫《南陔》。你看人家取名多有文化,那个家族。”略一沉默,又补一句,乡绅乡绅,而今安在哉?
先生又说,你的《李济传》里面写到许倬云,许的名字也是出自《诗经·云汉》“倬彼云汉,昭回于天”,意思是银河辽远,光亮流转,天空澄澈。茂华老师插叙,比如余光中先生,说话委婉,轻言细语。那时,凤凰卫视天天播放一档节目“李敖有话说”,李敖在电视上骂余光中是骗子,不是说诗写得好坏,也不涉学问之争,而是人身攻击。有记者就此采访余先生。余说,我要是三四十岁,可能会跟他一番理论,现在不会。再说,他也不是这才骂我,骂了几十年,也亏他一直在乎我。说到许倬云的学生王小波,一到美国匹兹堡,看不惯基督教团契。许倬云说,你可以先不下判断,深入了解后再说。沙河先生说:“俗话讲,你去称二两棉花先纺一纺(同访,川方言谐语),是教衡世论人的方法,也是治学之道。”
国人戾气重。“戾”,曲也,门下跑出一条狗。“犬出户下为戾者,身曲戾也”。戾气,有杀伤力,出手使狠招。北京文人圈,有人称赞张承志文章写得好。邵燕祥先生说了一句话,可惜带戾气。汉娜·阿伦特说,在一个集权主义盛行的时代,每个德国人心中都有一个小希特勒。所以,铲除集权主义的土壤,很不容易。沙河先生说,几次听谈到改革,心头都要热一股,但有的人牙齿都吃黄了的,你让他思想观念变革岂能容易。人生苦短,也就几十年,待到河清海晏,怕骨头都敲得响了。先生的悲观,透出浓浓的家国情。
谈到正在写作的《风过华西坝》,我说起先生的一位朋友谢韬,以为谢先生见解深刻,堪为智者。但对华西坝上演的“青春之歌”却充满激情,没有反思到暴烈行为是导致极权政治的根源。沙河先生言,以为理想是好的,只是歪嘴和尚念歪了经。比如胡风,三四十年代就骂人、整人,也是一根棍子、棒子。只有遭整了,才认识到当年的荒谬。沙河先生也不忌讳自己的过去,坦言,如果反右不把我揪出来,我也是左派队伍里的一个打手。1957年以前批胡适、胡风、俞平伯等,我都是积极分子。
钟惊飞鸟,磬止蝉鸣,已是晌午时分。去到大慈寺素餐馆打来饭菜,与沙河先生夫妇匆匆用过,复续未了话题。在这座玄奘法师驻锡过的千年禅院,我与先生夫妇在喝淡的茶水中泡过大半天光阴。此后月余,先生寓所即由街对面的文联宿舍迁移他处,去大慈寺喝茶怕也少了。而我当夜即奔丧回乡,家父历尽坎坷,得享高寿,魂归道山。念生之无常,而倍感惜福。是日2012年8月20日,故刻骨铭心。
沙河先生有言,要知晓明清的成都,得去宽窄巷子;要了解民国时候的成都,得去华西坝。2013年5月7日,我历时八年完成的非虚构著作《风过华西坝》出版。拿到样书,径往沙河先生新居呈奉。先生接过书,翻了一阵,即鼓励道:你算坐得冷板凳的,成都需要这段历史。“江风吹倒前朝树”,你的写作是“续先贤之遗响,发潜德之幽光”,不知先生是随口说出还是先有所思。先生起身,从书柜里抽出新书《白鱼解字》回赠。这是一部手稿影印的大著,拿到手上,沉甸甸的,就像不解“南陔”、“倬云”之典出,当时也不知何谓“白鱼”。
先生生长在革命和战争时期,围绕着那一代读书人的困惑是主义与问题。胡适先生曾说过“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以为发现一个古书的字义,意义不亚于发现一颗行星。语出夸张,也说明发现古书字义不易。但胡适先生终其一生,事功并不以学问显,反陷入无休无止的主义。上一轮丁酉,沙河先生成了革命的对象。在转向问题一途,研究诗学,释梦境,说龙凤,重读《庄子》与《诗经》,研究古代天文、现代幽浮……用力最勤还是说文解字,作文字侦探,剥茧抽丝。
丁酉年秋分,得沙河先生倩夫人送来新书《字认我一生》。“秋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著作对作者而言,如同农夫春耕夏锄秋收的果实,馈赠极慎重,总希望一粒麦子落在地里,“结出许多子粒来”。我珍藏先生赐赠的八本书,拙作也都像交作业一一呈送先生。我不敢唐突先生为师,不能空耗先生宝贵光阴,故请益疏懒。然,读先生书,不也在亲炙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