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兽之辨”到“人机之辨”
——谈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系列小说
2018-12-20张朕
张 朕
一
南帆先生在一篇小文中慨叹当下人工智能迅猛发展对人类社会的改造所造成的奇诡影响:“人类社会能不能显现更多的仁慈、更多的慷慨、更多的情义与互助?我时常觉得,机器人正在某一个地方目光闪烁地盯住我们,观察这个群体如何相待,继而续写人类开启的历史故事。”[1]诚然,人工智能的兴起确是近年的热议话题,智能“生物”的崛起,甚至让人惊叹世界正日益进入一个“后人类”的时代。人工智能不仅在物质实践层面大大刷新了人类的看法,也在观念层面磨淬了人类的自我意识。
近年来,美国公布了一份未来30年的新兴科技发展报告《2016—2045年新兴科技趋势报告》,这份报告是过去五年内美国政府组织相关机构整合当下时兴的科技研究调查报告而成。其中可供对比分析的科技共有700多项,报告最终却只选择了20项最有前景的成果,其中第二项就是机器人与自动化系统。报告预测到2045年,机器人将在人类生活中无所不在,其不仅负责日常生活的一些琐事,如照管老人、整理家务等,同时也会在战争前沿发挥作用。机器人从驰骋疆场的铮铮战士,到后方每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保姆,几乎无所不能,而且其速度、精确度与灵敏度将远远超过人类。
姑且不论这项预测是否过于乐观,一个始终都绕不开的问题是:人类要“解放”自己到什么时候?当我们先前所憎恶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日益成为现实时,会不会人类的思想、情感也可以让机器人代劳?然而,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可以说,机器人的出现又一次改写了人如何界定自身、认识自我的问题,再一次迫使人类进行追问,人到底为何物?“机器”和“人”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词语,竟然可以如此协和地拼接在一起而为人类所广泛接受,这不得不说是一大奇观。倘若机器尚可称为“人”,那么什么不能称为“人”呢?人到底为何物?这一问题在中西文明源头都是一个关键问题。
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说:“在许多重要的事情上,我们是模仿禽兽,做禽兽的小学生的。从蜘蛛我们学会了织布和缝补;从燕子学会了造房子;从天鹅和黄莺等歌唱的鸟学会了歌唱。”[2]其后的亚里士多德也重审了摹仿的意义,认为这恰是人与兽的区别,他在《诗学》中说:“人和禽兽的分别之一,就在于人最善于摹仿,他们最初的知识就是从摹仿得来的。”[3]两位古希腊哲人根据生活经验特别强调动物给人的有益启示,然而在表述中也暗含着一种区分:人与兽是相互对立区别的。与之相较,中国古代的思想家则更多从伦理层面论述人与兽的关系。《孟子·离娄下》:“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 《孟子·离娄章句上》:“嫂溺不援,是豺狼也。”《荀子·荣辱》:“内忘其亲,上忘其君,则是人也,而曾狗彘之不若也。”人与禽兽的区别就在于伦常之别,人类身上祛除了禽兽身上的种种野蛮习性,因此更为文雅。
由此即可看出,人兽之别早已是中西哲人的共同思考点。人类在意识层面会自觉将自身与兽类严格区分开来,借由兽作为对立面来审视、观照自我。作为异己的“他者”,兽对人类而言起到了镜鉴的作用。
然而,在当今时代,随着人工智能的迅速发展,人类为了认知自我而设立的“他者”似乎正从习以为见的“兽”转向另一奇异的智能“生物”——机器人。形形色色的机器人已在人类社会中发挥功用,科幻(文学、电影)中的机器人亦不过是现实的冰山一角。机器人不仅可视为人类的发明物,也可视为人类为认识自我而创造的“他者”。人与兽的纠葛关联自达尔文的进化论后基本廓清,人与兽的异同早已为人知晓,而且区别开人与兽也早已是不自觉的举动。然而人与机器人的复杂纠葛似乎才开始不久,至多不过两个世纪的事情。在这众多思考者中,科学家无疑特出,然而众多科幻作家也不落后于人,阿西莫夫即是佼佼者。
二
青年时期的阿西莫夫读了大量的科幻小说,他将这些阅读过的小说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威胁人类之机器人”,另一类是“引人同情之机器人”。对于前者,这类科幻中的机器人故事千篇一律,阿西莫夫自称久读乏味 ,不予置评;对于后者,则兴味盎然,在这类机器人形象的刺激下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个机器人故事《小机》。阿西莫夫对这样单纯的两分也不甚满意,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他也渐渐发现第三类机器人的存在:他们既不威胁人类,也不引人同情,只是纯粹作为器具而存在,由工程师设计制造,目的则在于完成某种工作。他称这类机器人为“工业机器人”。显然,它与工厂里的机械无异。这类机器人一度成为阿西莫夫书写的重点。
阿西莫夫对前人科幻小说中机器人形象的概括分类其实也预示着自身机器人小说的类别。阿西莫夫在编辑自己的机器人系列小说集时,没有采用编年史的方式,而是按照故事类型将机器人小说分成一组组的专题。如非人形的机器人、不动的机器人、金属机器人以及人形机器人等。
图1 艾萨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1920—1992)
非人形机器人,如《孩子最好的朋友》。通过标题读者即可猜度几分:作为玩伴,机器人已经融入了孩子的日常生活中。小说写一只机犬与一个名为吉米的小孩建立“友谊”,最终分离的故事。吉米出生于月球,从未到达过地球,除了父母以外几乎没有亲自接触过任何地球上有生命的物体。在月球上出生长大的吉米,日常只有机犬陪着玩耍。机犬是玩伴,又是保姆。机犬种种特异功能——拥有四条腿,钢铁肌腱;在太空中行走跳跃无须太空衣,来去自如,矫健灵活;自身拥有雷达定位,时刻都能知晓自己的位置和吉米的位置;遇到危险状况时,自身会迅速发出无线电警报等待救援——足以护吉米周全。但后来吉米的爸爸安德森先生告诉吉米机犬只是机器仿制品,要用一只真正的苏格兰犬来替代这只机犬。
这给吉米带来了极大的刺激。吉米无法割舍机犬,因为长久以来的相处中,吉米对机犬有了深厚的感情,故而不忍机犬离开。在他看来,机犬与即将到来的苏格兰犬本没有什么区别,况且机犬对自己也非常贴心。安德森先生做了详尽的解释,但结尾处吉米不经意地反问颇具意味,“可是它们怎么表现又有什么差别?我的感受算不算数呢?我爱机犬,这才重要”。
不动的机器人,如《观点》。工程师父亲想要找出巨型电脑“万用自动机”的错误,但长久不可得。一日在与孩子的交谈中,孩子告诉父亲应该给予“万用自动机”以适当休息。小孩从父亲口中得知“万用自动机”终日运转,不曾停歇,他以小孩的心灵来推测机器的“心灵”,每日应给机器一定的休息、空闲时间,使其放松,得些许自由,随其自是,如此方可有效准确工作。《真爱》写工程师如何利用“万用自动机”将自身资料与异性资料进行比对,进而寻找“真爱”。这类故事以电脑为主角,他们的超常能力在工程师的指挥安排下得以淋漓尽致的发挥。
金属机器人,如《小机》。葛洛莉雅与机器人小机是很好的朋友,自幼的玩伴。两人亲密无间,形影不离。葛洛莉雅终日沉迷于与小机的交往中,不与附近邻居的其他小孩玩耍,这引起了母亲的担忧。葛洛莉雅的母亲始终不放心将女儿托付给一个机器照看,因为她无法确定机器不会伤害女儿。葛洛莉雅的父亲则极力为机器人的安全性辩护,两人起了很大的冲突。最终在邻居等人的压力下,夫妇俩悄悄送走了小机,给女儿买了一条真正的小狗,但这不能俘获女儿的心。葛洛莉雅在小机离开后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为了让葛洛莉雅迅速从失去小机的悲伤中走出,葛洛莉雅的父母安排了一趟旅行。在参观一个博物馆的过程中,葛洛莉雅深陷危险境地,一辆巨大笨重的牵引机向她急急驰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小机迅速反应,出手救了葛洛莉雅。两人相逢,欢喜无限,小机用手臂“温柔地、怜爱地搂着小女孩,双眼则冒出深深的、深深的红光”。
人形机器人,如《让我们同在一起》,讲述美苏冷战时期机器人间谍以及机器人入侵者的故事。人形机器人外表与人类无异,行为举止也极其相似,难以分辨,在冷战中其杀伤力可见一斑。这四类机器人合并归总,也即阿西莫夫所说的“引人同情之机器人”与“威胁人类之机器人”。在此,不得不提阿西莫夫提出的机器人学三大法则。1942年发表的《转圈圈》中,阿西莫夫首度提出“机器人学三大法则”,这一法则甚至成为日后科学家频频征引的对象:
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三、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4]
这三大法则深植于机器人的正子脑中,彼此互相制衡协调,维系着机器人的一般行动。可是尽管阿西莫夫制定了这一法则,但其小说中也不尽然按着规则行事。这一法则并未限制阿西莫夫对机器人的“恶意” 渲染。事实上,机器人作为人类的“假想敌”仍然存在,也自有其狰狞面目。引人同情与给人威胁的机器人并行不悖地出现在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说中。
三
可以想见,人与机器人越来越难以区别,二者间的界限将日渐消弭。人类创造出一群异己的物体,赋予它们种种技能,帮助人类解决一些重大难题,以机器的方式拓展人类自身尚且无法完成的事项。与此同时,人类也正在极力设法使得机器变得更具“人情”。在储存、计算、识别、运输等领域机器人已遥遥领先,但其毕竟只是一个物质实体,受制于一定的物理要素,无法拥有真正的生物学上的生命形态,也缺乏人类自身的情感属性。目前科学家正在将人类的情感功能赋予机器,使它们能说、能笑、能哭,可以明白欢乐、悲伤、烦闷等情感形式,尽量使其与人类相同。这就使得机器人不仅在物质上要大大为人类减负,也企图在心理、精神层面为人类减负。机器人所表现的种种情感不禁让人想起孟子讲述的一则故事。《孟子·梁惠王上》说:
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
对曰:“将以衅钟。”
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
对曰:“然则废衅钟与?”
曰:“何废也?以羊易之。”
齐宣王不忍牛的“觳觫”,陡然间生了恻隐怜爱之心,故而不忍心杀牛衅钟,转而以羊代替。用羊代替并非是说齐宣王先前的恻隐之心乃是伪饰,而是因为不会见到羊的“觳觫”,才用羊替牛,与“君子远庖厨”是同一逻辑。人对容貌全然不似人类的动物尚且会生发如此温情,更不用说容貌举止酷肖人类自身的机器人了。
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系列小说即展示了这一方面的问题。人类对机器人产生了情感怎么办?或者说机器人有了情感怎么办?阿西莫夫创造的系列机器人在不同程度上都折射出了问题的一个面影。与人类,尤其是孩子之间的情感问题,像《孩子最好的朋友》《小机》这些篇目,机器保姆在孩子成长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给孩子带来了无穷的欢乐,但是这使得孩子过分依赖机器,甚至不愿与邻居同伴,现实中真正的孩子交流,这无疑对孩子日后的个性发展不利。孩子与机器保姆已经结下深厚情谊,一旦强行分开,也会给孩子的心理造成很大的创伤。问题的症结在于,机器保姆似乎也具有人的情感,也懂得人的悲欢喜怒,自身也能表示出喜怒哀乐,这种情感的获取无疑大大增加了机器人的魅力。事实上,人与机器人的情感问题曾经是困扰阿西莫夫的首要问题,一度成为创作上的障碍。他曾想写一位女性爱上与人类面貌一样的机器人,但无力处理这一情感,也害怕描述这一场景,故而只好作罢。[5]
图2 《阿西莫夫:机器人短篇全集》(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1月)
再就是人类的压迫虐待问题。如《莎莉》所揭示的,一旦人类自身对待机器人有过分的虐待行为,机器人自身也会进行反抗。人类加诸机器上的蛮力,它们竟能感受到痛楚、伤害,反抗的举措也进而说明机器自我意识的获得,这对人类自身来说无疑是一大威胁。当然以人道观点来看,人类在创造机器人时,既然将其视为“人”看待,自然压迫、剥削也是人类社会中时常出现的事情,机器人的这些举措不过是移植了人类社会中的形式而已,这表明对待异己者时要采取平等宽容的态度。否则就像《总有一天》结尾所暗示的,当机器人受到不公正的“虐待”时,它们也在幻想着“总有一天”可以进行反击报复。
单以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说论,阿西莫夫所描绘的机器人,其自身也表现出极大的不协调性:物质技能高度发达,非人所能力及,但情感、精神、心灵方面则极度贫乏。当然,小说中的机器人也表现出一定的智慧和情感能力,但这些与其高超的技能相比自然微不足道。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系列小说即表明:人创造出了异己的存在物,同时又在努力区分自我与他者。当“人兽之别”不再成为问题时,或许新时代将要面临的乃是“人机之别”——机器人的兴起迫使人不得不重新思考“人”与“机器人”的界限。机器人的未来会怎样发展变幻不定,但可以确定的事实是,一如阿西莫夫所言,“机器人正在改变这个世界,它将朝我们无法清楚预见的方向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