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衡者”老布什:保守者的遗产
2018-12-19刘怡
刘怡
2004年6月13日,美國前总统老布什(中间下方)在陆军“金骑士”跳伞表演队的协助下,于得克萨斯州布什总统图书馆上空成功完成伞降,以庆祝自己的80岁生日
1992年11月3 日,寻求连任失败的老布什在休斯敦发表演讲,承认民主党候选人克林顿已经在大选中获胜
在生命的最后十几年,乔治·赫伯特·沃克·布什(George H. W. Bush)终于学会了像一位典型的前总统那样在美国公众视野中亮相。2009年1月,他出席了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CVN-77号核动力航母的服役仪式,全程笑容可掬。2014年6月,他从一架盘旋于缅因州上空的直升机上一跃而下,以跳伞这种不太适合老年人的体育运动庆祝了自己的90岁生日。2017年9月,老布什和克林顿、奥巴马以及自己的儿子小布什一起在得克萨斯州站台,为“哈维”“厄玛”两场飓风的受害者举行慈善筹款晚会。《纽约时报》洛杉矶分社社长亚当·纳格尔尼善意地揶揄道,日益重视自己的亲和力,或许是老布什从1992年那场失败的总统大选中获得的最重要教益。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向自己曾经的对手克林顿学习,从而在言谈举止上更接近一位慈祥的大家长。
曾几何时,当老布什还活跃在政治舞台中央时,人们几乎是肆无忌惮地嘲笑着他的不接地气。1988年总统选战期间,当他走进一间街边咖啡店造势时,由于不清楚普通人对“续杯”的说法,竟语出惊人:“请给我splash(泼溅)一杯!”这个人尽皆知的笑话,加上1992年选战中民主党阵营著名的批评口号“关键是经济,笨蛋”,使老布什的公众形象长期被定格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在许多政治评论家眼里,他首先是一个养尊处优、不食人间烟火的康涅狄格贵族,一个逢选必输、几乎不具备与普通民众对话能力的密室政治家,一个醉心国际政治、对提振经济却一筹莫展的空想家。对他最引以为豪的政治业绩——结束“冷战”、促成苏联和东欧和平转型,人们认为功劳应当记在里根账上。至于他所鼓吹的“世界新秩序”口号,影响力也远不及其后任克林顿推动的经济全球化进程。英国著名历史学家西蒙·蒙蒂菲奥里很不客气地指出:在包括他本人在内的诸多欧美人士眼中,老布什不过是一个平庸的过渡人物,一个恰好在历史转折时刻亮过相的被动角色。
但这一切,随着当事人的最终去世,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2018年11月30日晚,94岁的老布什在罹患血管性帕金森综合征多年后,于得州休斯敦的家中去世。正在阿根廷出席G20峰会的美国总统特朗普随即宣布取消次日预定的记者会,并将在12月5日为老布什举行全国哀悼。在《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刊登的讣文里,也重新流露出了对老布什的敬意和温情。这当然不仅是由于晚年老布什采取的那一系列公共宣传策略的确行之有效,更重要的是往昔与现实之间的反差——对21世纪初小布什政府的一系列对外干涉行动造成的灾难性后果的反思,以及对特朗普上台后种种乱象的反感,使人们倾向于重新评估老布什在任时的一系列决策。1991年第一次海湾战争末期,当伊拉克军队主力已经被多国部队的闪电式袭击摧毁之际,老布什拒绝对巴格达发动陆上入侵,这在当时被视为放虎归山之举。10多年后,当另一拨抵达伊拉克的美军陷入纳西里耶和费卢杰的泥潭之时,人们重新体会到了上一位布什总统审慎精神的可贵。而老布什在苏联濒临解体之际,为预防其核武库陷入混乱而做出的制度性安排,以及在伊拉克问题上坚决要求获得联合国授权的主张,同样和特朗普近乎任性地诉诸单边主义、无逻辑地破坏美国作为西方阵营领袖角色的表现构成了鲜明反差。
1980年11月4日,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老布什(右)与夫人芭芭拉(左)在休斯敦威斯汀广场酒店庆祝大选获胜。1980年和1988年,老布什曾两次作为里根的副手搭档在大选中胜出
“二战”期间,老布什在TBM“复仇者”型攻击机的驾驶舱内留影。作为美国海军航空兵历史上最年轻的飞行员,老布什在战争期间累计完成58次出击任务,获颁杰出飞行十字勋章和3枚飞行奖章
如果说罗纳德·里根主要是一位“冷战斗士”,克林顿是开启全球化黄金时代的改革家,那么站在今天的角度,老布什更适合被称为“平衡者”。在国际事务中,他能审时度势,恰如其分地控制冲突的规模,避免造成大范围动荡和使美国的软硬实力遭到透支。在国内事务中,他具有老派政治家的品格,乐于在两党之间求取共识,并能在失败之际表现出良好的风度,类似的品质在今天的美国政坛已经近乎绝迹。如同老布什曾经的国务卿贝克所言:“他或许是美国历史上未获连任的总统中最杰出的一位,也是其中成就最被低估的一位。”
曲折的政坛之路
作为最后一名亲身参加过“二战”的美国总统,老布什所代表的是北美白人居民心目中最理想的“老美国人”形象——出生在东海岸的盎格鲁-萨克逊裔家庭,生活优渥,在崇尚个人奋斗的同时极其重视家庭生活和宗教,并且随时准备好为了国家需要贡献自己的才智。在历史上,正是具有这些身份特质的新英格兰地区殖民者领导了1775年的北美独立战争。而当老布什于1924年6月12日出生在波士顿近郊时,美国正处在另一场宏大战争的前夜。他的父亲普雷斯科特·布什(Prescott S. Bush)是一位成功的华尔街银行家,耶鲁校友中的活跃人物,50年代进入政坛后连任过两届康涅狄格州国会参议员。这使得在老布什的早年履历中,几乎不曾包含和尼克松、里根等前代共和党总统类似的励志奋斗经历。日后他也始终没能学会成为一名亲民的政治人物:当他尝试和选民近距离接触时,总会流露出一种刻意的谦卑和降尊纡贵。这也是他最明显的弱点。
但至少在一件事上,老布什和肯尼迪、尼克松以及里根选择了相同的道路:珍珠港事件一爆发,他便应召入伍受训,以海军航空兵飞行员的身份开赴太平洋战争。1944年9月2日,老布什驾驶的TBM型攻击机在小笠原群岛上空被击落,他本人幸运逃生后被友军潜艇救起,同机的两位战友则无一生还。这次脱险使年轻的布什中尉荣获一枚杰出飞行十字勋章,也成为他青年时代最严峻的人生考验。其余的一切则按部就班,就像所有“老美国人”会经历的那样:结婚,退役并被父亲的母校耶鲁录取,成为一群孩子的父亲,在某位家族至交开办的企业得到第一份工作。唯一的意外情节是,布什选择将自己的家庭和商业版图重新定焦在南方的得克萨斯州,并在休斯敦成为了百万富翁和成功的石油勘探业经营者。而这一切都发生在1964年之前。
40岁这一年,刚刚开始对政治产生兴趣的布什先生输掉了他的第一场公众选举:在代表共和党角逐得州的国会参议员席位时,他以44%对56%的得票率不敌民主党候选人拉尔夫·亚尔伯勒。尽管他随后就在1966年和1968年连续拿下得州第七选区的国会众议员席位,但在决定性的1970年中期选举中却又一次惨遭出局:在共和国总统尼克松的支持下,老布什再度对亚尔伯勒在参议院的议席发起挑战,却被一位横空出世的民主党黑马人物劳埃德·本特森(Lloyd Bentsen)斩落马下。这次失利几乎使布什彻底放弃参与一切形式的政治选举:他要求由立法机构转入行政和外交部门,出任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并获得了尼克松的首肯。
2017年8月6日,以老布什的名字命名的美国海军CVN-77号核动力航母在英国西北外海参加军事演习。“乔治·H. W. 布什号”是10艘“尼米兹”级超级航母中的最后一艘,老布什生前曾两次登上该舰访问
但在上任仅8个月后,老布什就目睹了联合国大会以压倒性多数通过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合法席位、驱逐台湾代表的2758号决议。而尼克松和基辛格国务卿交给他的任务是尽量延缓这一时刻的到来,最低限度要允许台湾当局继续保有一个席位。尽管美国政府随后推波助澜地利用了这一事件,但对身在现场的老布什来说,忍受响彻全场的嘘声着实不甚愉快。他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那真是一名角斗士出过的最大的糗。”
“水门事件”改变了尼克松政府的命运,也使布什再度获得了在舞台中央亮相的机会——不出所料,依然负多胜少。尼克松央求他担任共和党全国委员会主席,在新闻界和国会的进攻面前稳住政府的阵脚,这项任务最终失败了。在尼克松黯然辞职之后,老布什作为共和党中生代里的中坚人物,有希望被继任总统的杰拉尔德·福特提名为副总统人选,但福特却选择了一位资格更老、运气更糟的东海岸政治家:同样拥有能源业经历的纽约州州长纳尔逊·洛克菲勒。作为交换,老布什在1974年秋天被派遣到中国,在驻华联络处主任(相当于中美正式建交之前的驻华大使)的职位上度过了相对安逸的一年。随后福特重新任命他为中央情报局局长,希望老布什能对“水门事件”之后陷入混乱的全国情报系统进行改革,但这项任命在12个月后就随着共和党输掉1976年大选而草草结束。于是,在53岁这年,老布什变成了一位失业者,只能返回得州蛰伏。
沮丧并没有维持太久。一番审时度势之后,布什把目光瞄准了1980年总统大选。他请出选战经验丰富的前商务部副部长詹姆斯·贝克(James Baker)担任自己的竞选主管,在共和党党内提名初选中拿下了7个州。但前好莱坞演员里根的强势崛起再度打乱了布什阵营的算盘,最终,他只能接受一项对顶级政治人物而言不那么有吸引力的提名——作为里根的竞选副手,在1980年和1984年大选中两度与民主党对决并轻松过关。看上去,副总统也正是布什最适合的角色:低调,负责,善于以妥协团结全党。一言以蔽之,金牌配角。
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为止,还没有哪一位美国政治人物擁有和布什类似的多样化政治履历:作为地方利益的代言人,他曾经代表得克萨斯在众议院发声;在联合国和中国任职的经历,使他成为共和党中生代政治家中对国际事务最有见地的一位;在中情局局长和副总统任内,他又和美国情报界以及军队高层建立了密切往来,并且越来越被健康状况不佳的里根视为做出最高决策时的优秀顾问。但这绝不意味着布什可以顺理成章地摘去头衔中的“副”字,在白宫的权力榜上再进一步——到那时为止,只有马丁·范布伦曾经以现任副总统的身份赢得新一届总统大选,而那已经是遥远的1836年的事了。人们更愿意把老布什和阿德莱·史蒂文森以及纳尔逊·洛克菲勒等共和党前辈相提并论:他们都曾是杰出的政治家,但距离最高权力总是差一口气。
在转折年代
严格说来,老布什在整个政治生涯中仅仅赢得过一次全国性公众选举,那就是1988年的总统大选。尽管他最终赢下了40个州,取得了压倒性胜利,但在通往白宫之路上依然走得磕磕绊绊。由于在1985年的“伊朗门”事件中参与过最高决策,从而留下了黑幕政治的话柄,布什在衣阿华州党内初选中惨败于鲍勃·多尔参议员,差点提前出局。面对迈克尔·杜卡基斯(Michael Dukakis)州长这个资历较浅的民主党对手,布什在第一场电视辩论直播中表现得也相当差劲。为了避免爆出冷门,共和党阵营对杜卡基斯发起了一系列近于人身攻击的宣传战,不仅暗示他可能罹患抑郁症、必须长期求医问药,还以一幅杜卡基斯在坦克上拍摄的照片暗示后者在防务政策上的审慎立场是一种欺骗。杜卡基斯最终提前垮掉了:这才是决定大选结果的关键。
在有惊无险地赢得大选之后,布什发现他不得不面对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其中的许多困难他在参选之际根本未曾料到。人们为里根这位“冷战斗士”的退休献上鲜花和颂歌,却不曾意识到他留下的是一个赤字高企的政府:美国已经成为全世界最大的债务国,同时依然维持着史无前例的巨额军事开支。在“铁幕”对面,戈尔巴乔夫的自由化改革已经走到尽头,东欧阵营乃至苏联本身正在迅速走向瓦解。与之相连的可能是一场安全大灾难——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核武器扩散,无休止的民族冲突,以及因寻求复仇而导致的转轨失序。在巴拿马、阿富汗和波斯湾沿岸,强人政治以及局部冲突的阴云已经在郁积,威胁迫切到无法再被忽视。
老布什以直面所有考验作为自己任期的开局。1989年4月,他在造访密歇根州一个波兰裔移民社区时宣示了新政府在东欧问题上的目标:“变革之风将会塑造欧洲的新命运。”几个星期后,他又在大本营得州宣布自己无意利用或助长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面临的困难,而是会尝试“将苏联接纳进国际社会”。到了1990年9月,老布什终于将他对世界前景的看法系统归纳为“世界新秩序”(World New Order);按照他的描述,“在这一新秩序下,全世界各国,无论身处东方还是西方、南方还是北方,都可以实现普遍繁荣,和谐共处”。
根据前美国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的总结,布什的所谓“新秩序”,可以归纳为三项义务和两大特权。三项义务包括:(1)在苏联退出“第一世界”、国际权势分布出现变动的背景下,美国应当重新塑造和引导独联体、欧盟、中国、联合国、“北约”等重要国家和地区以及国际组织之间的关系,形成一种以“美国优势”(American Primacy)为特征的国际制度。(2)在地区层面,美国需要预防和遏制局部冲突、恐怖主义以及大规模杀伤性武器(WMD)的扩散,组织并领导集体维和行动,以使世界变得更加安全。(3)需要重视和应对一度被“冷战”压力所遮蔽的地区发展失衡、贸易自由化程度有待提升、环境和生态问题日益凸显等经济和社会弊端,使之与美国领导的开放政治-经济秩序相适应。两项特权则是:在苏联崩塌于萧墙之内、“冷战”宣告结束的历史时刻,美国被公认为仅存的超级大国和唯一有能力在全球层面塑造经济、安全以及社会议程的领导者,其他国家则至多被视为地区强国。由于美国无可匹敌的军事机器,尤其是从海上和空中随时向全球任何地区投送武力的能力,一切国家在区域安全以及政治议题上的立场,都必须接受美国的认可和塑造。
在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斯考克罗夫特、国务卿贝克、国防部长切尼等亲信顾问的襄助下,1989~1991年,老布什频繁地穿梭于东欧和苏联各加盟共和国之间,与各国领导人举行会谈,展开危机公关,力图使政治动荡带来的地区安全和社会冲击被降低到最低程度。由于他的努力,莫斯科与基辅、第比利斯以及波罗的海国家之间避免了爆发大规模内战的危机。在苏联解体前最后几个月,布什还和戈尔巴乔夫缔结了第一阶段战略武器削减条约(START I),确保苏方将以有计划的方式削减其数量庞大的核武库。两年后达成的START II则实现了乌克兰、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的无核化。由于这些未雨绸缪的安排,苏联解体仅仅以地理政治危机、而不是核危机的方式得到呈现:冲击的范围被限制在了苏联旧国界以内,没有继续向整个欧亚大陆扩散。
应当承认,虽然美国乐见东欧剧变的发生和苏联崩溃,但老布什的个人努力至少极大地缓解了法德之间因两德统一问题发生的矛盾,使驻德苏军得以尽快撤出,东德免于持续的经济和社会混乱。不仅如此,尽管美国时常被指责未能为俄罗斯的经济转轨提供担保,但老布什在1992年初依然批准向莫斯科提供30亿美元的食品和医疗援助、80亿美元的财政援助以及总额接近500亿美元的信用担保,以协助叶利钦站稳脚跟。中美关系在风波之后的“破冰”,同样有赖于老布什的努力。而这一切却是在短短27个月里不间断地发生的。
当萨达姆·侯赛因在1990年8月发动对科威特的入侵时,本意是利用美国忙于东欧和苏联事务的契机,通过吞并邻国来解决两伊战争造成的财政赤字。但对老布什来说,这却是重塑大中东内部权势结构的良机。包括苏联在内的安理会各理事国对伊拉克的谴责,使美国的军事行动获得了充分的道义支持。在1991年初的“沙漠风暴”作战中,以美军为基干的多国部队依靠无与伦比的海空军优势和立体化战术,在短短100个小时里就将伊拉克军队赶出了科威特,并彻底摧毁了萨达姆继续作战的经济和军事基础。到当年2月底停战时为止,伊拉克军队的死伤超过了11万人,3700辆坦克、2400辆装甲车、2600门火炮、110架飞机和25艘舰艇被毁。而联军方面遭受的损失不过是292人战死、776人受伤,31辆坦克和35辆装甲车被毁。
但老布什并未打算更进一步。当他从参谋长联席会議主席鲍威尔那里得知萨达姆尚有足够力量可用于本土防御时,当即决定接受停火、避免将战线深入伊拉克国界之内。军事史上从此留下了一个术语“鲍威尔主义”:只有在美国的利益受到公开挑战且获得广泛的国际支持的情况下,才考虑采取军事行动;作战行动注重得失比,且随时准备好退出。在伊拉克前线停火之后一星期,老布什还公开发表声明,宣称将推动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实现全面和平。当年10月底,在美苏两国领导人的共同邀请下,以色列、叙利亚、约旦、黎巴嫩和“巴解”组织共五方代表前往马德里举行和平会议。这一谈判随后成为著名的“路线图”计划的先声。
被铭记的败者
与国际层面的纵横自如不同,在华盛顿,老布什迅速陷入了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纷之中。他削减了对“星球大战”计划和尼加拉瓜内战的投资,推迟了包括B-2隐形轰炸机在内的多种昂贵武器的投产时间,然而依旧不足以解决里根时代遗留下的巨额赤字。1990年10月,在国会中民主党人的压力下,布什政府决定通过一项新的税收法案,增加对高收入群体和汽油、卷烟、酒精的征税力度。但这很快被民主党人反过来用于攻击总统,谴责后者违背了1988年选战期间做出的“没有任何新税”的承诺。《纽约时报》发起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只有1/5的美国人认为政府对他们的经济和就业状况给予了足够关心。布什在出访国外的间歇期做出了回击,宣称“通胀率正在得到有效控制,全国公共债务也已经停止膨胀”。但这完全无助于改善他的个人形象——在民主党宣传机器开足马力的攻击下,他已经被渲染成一个关心国外甚于本土的迂阔老头子。
于是,在1992年,这位习惯于担当配角的总统不得不面对美国历史上最复杂离奇的选战之一。在共和党党内提名中,保守派政治评论员帕特·布坎南几乎在每一个州都与布什展开了缠斗,迫使后者不得不向极右翼让步,从而削弱了共和党的竞选纲领对中间派选民的吸引力。与此同时,特立独行的商业巨头罗斯·佩罗(Ross Perot)异军突起,以革新思潮和平民主义的代言人自居,形成了势头空前的第三党力量。站在今天的角度,佩罗堪称上一个世代的特朗普;他对直接民主和IT科技的鼓吹,完全出乎老布什这样的传统政治家的预料。在投票日当天,佩罗最终赢得了将近19%的全国普选票,验证了他对中左翼选民的可观吸引力。
但最致命的打击还是来自民主党方面。与老布什及其竞选搭档丹·奎尔老气横秋的形象不同,民主党阵营推出的候选人是阿肯色州光芒四射的新锐州长克林顿以及他同样年轻的搭档戈尔。两位出生于“婴儿潮”年代的政治家抓住布什在民众心目中过于重视外交、无力摆脱经济困境的刻板印象,予以迎头痛击。当布什嘲讽“连我家的狗米莉都比(民主党)那两个小丑更懂外交事务”时,克林顿阵营亮出了他们深入人心的口号:“问题是经济,笨蛋!”(Its the economy, stupid)——在苏联解体和东欧剧变尘埃落定之后,属于“冷战斗士”的英雄主义年代正在远去。美国人现在更关心的问题是收入和物价,而不是遥远旧大陆上的苏联核导弹。
最终,布什仅仅赢得了18个州和37.4%的普选票,以显著劣势落败。他在美国最高领导人的位子上只比苏联的戈尔巴乔夫多待了一年,比伊拉克的萨达姆·侯赛因仓皇逃亡则早了整整10年。在他离任的前后几年间,英国的撒切尔夫人、法国的密特朗等率领本国政府度过“冷战”最后阶段的领袖人物也陆续退场,宣告了新的全球化时代的开启。耐人寻味的是,克林顿选择用来解决美国经济问题的新任财政部长,正是布什的老对手劳埃德·本特森:他们从1970年开始曾三次在选举中交手,彼此间的恩怨几乎构成一部美国政治史。
作为曾经出生入死的海航飞行员,老布什从不欠缺勇敢这种美德。1989年12月,他曾以雷霆万钧之势下令入侵巴拿马,一年多之后又以那场改写了人类战争史的“沙漠风暴”收复了科威特。只是对20世纪末的美国民众来说,单有勇气这种“老美国人”的特质已经不够了。他们需要的是“世界是平的”这种全新的愿景,需要懂得全球化和“信息高速公路”的革命者克林顿,而不仅仅是一位精明干练的老派行政官僚。
但只需将老布什和下一位姓布什的总统——他的儿子、在2000年大选中获胜的乔治·布什——相比,便可以看出那位父亲身上坚韧、谦逊、谨慎特质的可贵。和自己的儿子相比,老布什身上的保守主义气息更加温文尔雅,这使得他更能以一种团结和妥协、而不是挑起争斗和分裂的形象出現在美国政坛上。当滥用武力杠杆的美军在阿富汗和伊拉克陷入困境之时,当美国两党之间的良性协调和美国作为西方阵营领袖的形象因为特朗普而濒临瓦解之际,人们重新回想起老布什的谨慎立场和谦谦君子之风,并油然生出对这位昔日败者的敬意。如同老布什本人所言,几乎没有哪个美国人会把他的形象定义为“智者”或“战略家”;但在整个政治生涯里,他始终是青年时代那位低调、可靠的飞行员:可能被击落,可能仅是配角,却时刻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