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秋色:凝情不语叶叶声
2018-12-19陆嘉明
陆嘉明
1
我只知道,大树喜欢绿荫下休息的人,消闲的人,还有乘凉的人。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但我敢断言,树决不喜欢有人闲言碎语招惹每一片舒张的绿叶,更为厌恶那种“背靠大树”趋炎附势之辈玷污每一圈清洁的年轮。
同时,我还知道,大树是生物学、生态学,也是经济学、社会学,更是一种生命哲学,一种活态美学。
大树,以形而下的具象之“器”存在,更以形而上的无形之“道”,默示天地和人世的沧桑岁月和清明世道。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美无言。
因之,我又自作多情地臭美起来,想当年那棵乡间大树,定然喜欢我这个放浪无拘但心地纯净的蓑笠青年,斜风细雨中的“牧牛人”,还有那支自鸣得意的半曲笛声。不知道它是否还在等我回到绿荫之下,自由自在地吹完那支《小放牛》?
可惜我再也没有回去过,辜负了大树曾给我的“一日之乐”,“一日之泽”。回城之后,借口工作忙,连笛声也消隐在劳碌的迷惘里,岂不又辜负了大树的期待和好意?
我不及树有良心。是不是人都不及树有良心?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说:良心是自己审判自己的法官。我担心自己不是这样的法官,不知他人如何?
或许也没有树的挺拔劲健和坚守泥土的情怀?更没有树的不衰天年和年复一年、百年千年栉风沐雨的绿色眷恋,以及挥洒自如的春风词笔?
2
不过,我忆念中的车坊乡村,今已不复存在。随着现代社会的城市化进程,原先的车坊乡已一分为三:一归甪直;一归郭巷,隶属苏州市吴中区;一归苏州工业园区,一个华丽的现代化转身,成为“洋苏州”的南大门了。仿佛从渔樵农耕传统的文明形态,一下子跨越到中外文化交融的后工业文明的现实中来了。
古村落旧貌换新颜,乡亲们欢天喜地一个个做了“城里人”了。
时代清明,人逢盛世,乡人再也不要为工分争多怨少闹得面红耳赤,人人都过上好日子了。以往那些“极左”观念早已枯萎成明日黄花,更不会死守贫穷落后而故步自封了。
在时间的维度上,我从当年的一个年轻教师,走过生命的春天,走过繁茂的夏季,也走过澹远的秋月,迄今已走到人生沉静的冬天,再也回不到当年的大树下放浪青春了;在空间维度上,曾经的乡村,走过贫穷,走过落后,也走过愚昧,终于走上现代文明的富裕之路,发展之路。
说来也巧,十多年前,我因病住院,遇到一位郭巷老乡,说起家乡翻天覆地的变化,不无满足和自豪。闲谈中提起当年从车坊嫁来的领宝姑娘,那位曾带领我们下乡教师田间劳动的妇女大队长,能干,泼辣,且诚恳、热情。她请我给她画过一条腰带的花卉图案,她亲手绣好后系腰间,好像很喜欢。老乡说她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叫金凤,一个叫银凤。“双凤”都已出嫁,也有了自己的儿女。领宝早就做了外婆了。现在的生活可好啦。
不久前,意外接到了她的电话,一口乡音依然爽利泼辣,问起有关乡间人事,话甚兴奋,洋溢出一种幸福感。她说与老头子承包了几亩地,种了西瓜。那西瓜碧绿生青,又大又甜,到时要送些过来。我哪好意思叫她老老远送来呢,于是借口婉拒了。
无意间提起那棵树,她咯咯咯地笑起来,说,村里村外都有树,你说的是哪棵啊?哦,我不识树名,至于哪条小河岸,哪处田畈阡陌间,又哪里说得清呢?乡村面貌日新月异,更何况她早已是郭巷媳妇了,当然无从问起。不免有些儿遗憾,甚至失落。
所好忆念还在。初心也在。
那树,那牛,那笛声,仿佛与我的心绪合璧成难以磨灭的青春意象。抑或说,那半树留白,那半曲笛声,那半襟无辜的委屈,是我最早感知自然,感知生命,感知社会变迁的情感体验,并和田园牧歌相与形成张力乃至融通为前现代化的一种文化隐喻,或是一種象征,启示我从葱绿蓊郁的生命出发,抵达人生诗意的远方。
3
我爱树,眷恋树。草木清华,引我为友,料绿水青山亦如是。
没有树木,就没有自然,没有生命,也没有了绿色生态的好风景。
近日读到周华诚写的题为《闲散记》的一组小品,每章皆百字上下。文字言简意赅,笔致明隽,通透而有意味,其中一章名谓《远山一棵树》。兹引如下,以飨读者诸君:
一开始我想画一座山,然后在山上画一口田,田里波光潋滟,波光里映着天上的云,云得是会走的,所以田里的波光也在走。我就这样画啊画。一开始能看出是山,也能看出是田,等我画了云画了波光,就看不出是田,也看不出是云了。那怎么办。我就在田边再画一棵树。有了一棵树,田也不重要了,云也不重要了,山也不重要了。然而等我画完了树叶,我就觉得田也开始像田了,山也开始像山了。
(摘自2018.7.26《文学报》)
好像不必作评了。一评,反冲淡了原文的味道,那就对不起作者了。
那就让我们在共享之余,细细品味一番,树染山色,云走波光,说不定可自生别意,浮想翩跹,那就更有意思了。
4
心怀树恋,并与之结终身之缘,深以为人生之乐亦之幸。所谓快乐和幸福,实是灵魂安泰平和的内心状态和情感体验。欧阳修说:“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我则谓之:“居所之乐,得之心而寓之竹与树也。”苏东坡有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与坡公癖好相同,与之共鸣而和,竹也我所钟,树也我所爱。只不过说到树,则与我有忆思深刻的人生联系,更与我有刻骨铭心的情感交集。于是乎,情不自禁地发出心声:宁可食无鱼,不可居无竹亦无树也。
我敬畏树,敬畏树就是敬畏自然的生态精神,自然的秩序、和谐和规律;我信仰树,信仰树就是信仰生命、信仰生命的成长和轮回,繁茂和价值;我眷恋树,眷恋树就是眷恋长年心甘情愿深埋泥土和黑暗的根,以及经年不衰的常青树,抑或于深秋初冬飘舞的落叶,还有初春默默抽枝的嫩绿幼芽……
当然,更有草木包括宇内的所有生物给我的关乎生存、生活、生命的思想启示,或关乎天地与精神、科学与人文、艺术与宗教……一的一切,一切的一,大到宇宙的宏大命题和叙事,小到花鸟鱼虫的细枝末节,乃至人类生活平台上演绎出来的大喜剧或大悲剧,抑或表现在日常中的小忧乐、小感受,仿佛都可以通过“树”找到主客观的理由或自圆其说的透骨答案,得到最为真实的心灵抚慰和人性解放。
当我读到哲学家赵鑫珊的一段关于“树”的文字时,不禁会心一笑,他把我没有水平说出来的话,竟然是那么诗意化地表白出来了:
在我眼里,树木永远是我的老师,永远是一本打开的,怎么也读不完的书,这尤其是严冬的树木,加上它背后那片肃穆的遥远的天。春天发芽的树木于我纯粹是一本诗集,一本抒情诗集。站在夏夜茂密的树荫底下,从叶子的缝隙中窥视满天的星座,我读到的是一本有关宇宙演化的书;走在秋日落叶缤纷的树下,我仿佛在读一本充满诗意的哲学;严冬光秃秃的枝桠加上它背后那片空际于我,则主要是一部有关宇宙宗教感的经典。
(《我与严冬的树》)
是啊,“树”,是一本打开的书,是诗,是画,是史,是音乐,是哲学,是美学……盈盈清味,历历醒豁,恰如明代洪应明于《菜根谭》中云:“林间松韵,石上泉声,静里听来,识天地自然鸣佩;草际烟光,水心云影,闲中观去,见乾坤最上文章。”
说得多好啊,这并非正襟危坐在象牙塔里苦思冥想出来的文字,而是游走于广袤天地随性拈出来的片光吉羽,仿佛一眼瞥见隐现离合于自然山水和草木烟光里的文化幽魂,深深款款,一往不尽。
5
溯流洄之,思长念远。最忆童年梧桐树,相携旧时淡淡香……
20世纪50年代初,我还在上小学,家居苏州古市巷的一座晚清古宅院。宅院凡五进,如此古建气派,原先定是大户人家,是官宦还是富商,从未听人说起。古宅时属苏州邮电局,主要用作仓库,兼作数户职工住家。
进门一方天井,抬头可见一砖雕门额,上有清朝末代状元陆润庠题字,云纹框边,没有人物鸟兽砖雕图案,倒也朴质大方。所题哪四个字,记不得了,好像是寓意祥瑞的意思。东西两厢房,联络偌大正厅。入正厅边门,即一条悠长的备弄,幽暗而暧昧,两壁几扇小门,透出些儿微光,可通向联络不断的屋宇和深深庭院。
当年我家住第四进内厅楼上,坐北朝南,堂堂高显。所居前房后室兼通西厢,前后明窗透亮,广漆地板深红光洁。那时住家少,人也少,住得蛮宽敞。前房临窗照眼,隔一面长长的院墙,粉壁花窗,黛瓦覆脊,绵延勾连两边高低错落的小楼内院,左顾右盼十分清雅耐看,似觉有徐徐不尽之致。
一院间距,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墙之隔,说遮不遮,说透不透。啊,一棵树。一棵邻家庭院高过墙头的梧桐树!斜枝旁逸伸过墙来,阔叶疏放,随风摇曳,淡淡然映照我家窗棂。但随四季流转,叶绿叶黄,飘舞四散,姿态逗人,无论日光月色朗朗映照,还是风霜雨雪陰晴遽变,亦各具诱人观赏的好景色。我时不时凭窗呆看,无所思亦无所想,无所感亦无所叹。但在当时单调清寂的生活现场,犹感风色无边,叶叶有声,有色,有看头;偶尔心中陡生感触,灵光乍现,却是凝思无语,熠熠生意。不知不觉间,倒让我一个不谙世情的孩子,平添些儿静观无染的自然兴味。
当时年少,虽没有听风吟雨触景寄情的雅兴,但时或想过,要是我家也有个院子,而且也有这么一棵高大的梧桐树,秋天来了,树叶黄了,人在树下,可以近看金色落叶渐次飘落,飘到肩头,飘到地上,久而在院子里积成厚厚一层,软潽潽地踩在上面,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玩,或是和弟弟妹妹嬉戏打闹,哪怕不小心跌在上面,打个滚,也蛮舒服啊。
可是,院子是黄科长家的,梧桐也是黄科长家的。我只能隔墙相望,好看是好看,欢喜是欢喜,但只能在心里羡慕罢了。
有个说法,距离产生美。那时我还不懂这个美学观点,只觉得人与人越亲近越好。那么,人与树,不也一样吗?也是越亲近越好啊。隔墙看树,总有一段距离,总也看不分明。近一点多好,近了就亲,亲了那就更讨人喜欢了。
后来书读得多一些了。才知道远与近的好不是绝对的,远山近水各具美姿,诚如有宋词曰:“山吐月千仞,残夜水明楼。”(王以宁:《水调歌头·呈汉阳使君》),正所谓远山近水皆有情。赏花草树木同样如此。画家吴冠中说,花宜近看不宜远看,只有近看,才能体察“曲尽花瓣转折之柔和。”但也不一定,比如看油菜花,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油菜花是“既宜近看又宜远看的。近看,朴实无华而不失柔和;远看,则与天地相接而显示出一种气势之美。”(《哦,油菜花》)至于树,比如梧桐,我曾见漫画家丰子恺所写的一篇散文《梧桐树》,境况竟与我童年所见一无二致。到底是画家、文学家,他从美学的角度,把人与树之间的“距离之美”,说得更为诗意而透彻了:
寓楼的窗前有好几株梧桐树。这些都是邻家院子里的东西,但在形式上是我所有的。因为它们和我隔着适当的距离,好像是专门种给我看的。它们的主人,对于它们的局部状态也许比我看得清楚;但是对于它们的全体容貌怕始终没看清楚呢。因为这必须隔着相当的距离方才看见。唐人诗云:“山远始为容。”我以为树亦如此。自初夏至今,这几株梧桐树在我面前浓妆淡抹,显出了种种的容貌。
画家观察细致且具美学眼光,在文章中还写到,既看到春来“新桐初乳的光景”,夏日看到“绿叶成荫的光景”,岁届秋时又看到“梧桐叶落的光景”到了冬天,又觉得“它们空手站在我的窗前了。”这种种光景,全然是人与树产生了一定的距离而感觉到的。经过这一番描述,所谓“距离之美”,还须解说吗?
可惜我读丰文已届成年,当年哪懂这些道理。不过,画家终于没有摆脱古来文人的“悲秋”情调,他看到秋冬光秃秃的梧桐时,说:“回黄转绿世间多,但象征悲哀的莫如落叶,尤其是梧桐的落叶”,并感叹“它们的主人,恐怕没有感到这种悲哀。”
当年,我和画家一样,也不是树的主人,也是隔院观梧桐,却怎么没有感到这种“悲哀”呢?
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吗?
也许。
岁有时;树有序;秋思无涯。
稚拙如我,新词难赋,只能遥望。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