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社区艺术观察与分析
2018-12-19张皓翔ZhangHaoxiang
张皓翔 Zhang Haoxiang
1联排式住宅项目
在美国,社区艺术渐渐进入艺术界的视野,原本诸如社区艺术算不算艺术的争论,如今已经没有人再去理会。人们更多地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在社区艺术在美术史和美术理论中的定位。其中最值得探讨的几个问题:什么算是好的社区艺术?艺术能否成为解决社会问题的,像经济学一样的功能性学科?具体的实施方法、展出形式是什么,以及对社会的影响,等等。作为已经被正名但尚未成熟的艺术创作方法,美国的社区艺术体现出了极具地域特色的方法论。
与亚洲和欧洲的民族国家不同,作为一个移民国家,美国的社区组成方式十分特殊。所有社区的分类多以居民的经济状况为标准,以居民的个人意愿为动因而产生人口聚集。而真正意义上的文化社区必须通过政府的干预才能形成。因不同州的土地法天差地别,于是又形成了各地文化社区建设上的极大差异。如加利福尼亚州和得克萨斯州,作为美国经济体量最大的两个州,加州的土地税较低,但包含在个人收入税中的州税和城市税较高。这样州政府和市政府能够得到更多以税收为抵押的贷款,权利也会更大,政府对城市规划的权利也就更大。加州的市容景观十分规整,居民和游客能够清晰地看到市政的合理规划。而在免州税的德州,地税较高,征税方并非政府,而是社区,所以德州的市区规划较混乱。人们能在一排建于20世纪60年代破旧的房子中突然看到一幢突兀的现代风格建筑,这便是缺乏合理市政规划的城市景观。但这种政策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自由。随心所欲地迁移使得人们有充分的自由选择与自己个人偏好相符合的地区居住。
2塞斯特·盖茨(Theaster Gates)2012年白盒子画廊“抗议是我的劳动力”展览
也许上面对于美国时政的大篇介绍让人感到困惑,但是这确实是一个逃不开的内容。我们几乎无法在美国找到诸如中国的剪纸、陶瓷、年画等地方民间艺术工艺。各社区内人口的相互认同感大都来自居民的社会以及经济地位。而政府规划的区域多数属于公共场所,比如商业区、美术馆区、国家公园等,居住人口在这些区域中占到相当小的比例。当然,因为美国种族隔离制度的传统,如今美国依然会出现以种族划分的社区,尤其集中在美国的广大中南部地区。但这些地区普遍较沿海地区人口稀疏,也并不能集中代表美国大部分的社区划分方式。加之资本的逐渐渗透和文化的逐渐开放,虽然某一种族会依然相对占到社区人口的多数,但从前完全以种族为基础划分出来的很多老社区也开始呈现种族间相互渗透的趋势,划分越来越模糊。
试想你住在美国某地的一个别墅社区(在美国住楼房的人属于少数),你的对门邻居是香港人,左手边住着一家墨西哥人,右手边住着一对阿根廷夫妇,斜对面是个黑人单身先生,送邮件的人是爱尔兰裔白人,你的公司老板是德国裔。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人们确实很难确定自己是哪国人,甚至“美国”这个概念都是不存在的。也可以说,在美国没有“美国人”的生活,只有人的生活。既然文化差异在人与人的交往中是必然存在的,为了避免因此造成的冲突,人们便只能试图剔除这些差异,寻找人际相处之间的共性。这也是美国社区艺术的特点之一。换句话说,美国虽然海纳来自世界各地不同国家、民族和种族的移民,但其文化的多元性却被生活的单一性所环绕和束缚。
在我所接触到的多数社区艺术项目中,对本地文化进行探索的项目多以保留本地历史为目的。因为历史是本地文化内核的唯一体现,而这个文化内核正在被经济的发展逐渐侵蚀和消解。
在当代美国,一个新的城市规划概念正日益成为城市发展的主流:Gentrification。这个词可以直译为“乡绅化”,也可被译为“再城市化”。众所周知,美国20世纪的城市居民迁移,因汽车等交通工具的普及,导致主流由市区转向郊区,如休斯敦。但随着信息技术和创新型经济在近几年的强劲发展,人群的肉身聚集再一次成为促进经济发展的有利条件。于是大批人口,尤其是年轻人,再一次回到了贫困人口占据多数的市区。这便是Gentrification的基本过程。在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拆旧建新的经济活动此起彼伏。联排式住宅项目(Project Row House)便坐落在位于得克萨斯州休斯敦市中心东南边,建于19世纪初期的黑人社区——第三区(Third Ward)。
3联排式住宅项目2016图片摄影:艾利克斯·巴伯(Alex Barber)
联排式住宅项目将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项目的功能性上。作为负责这一项目总设计的艺术家里茨尔·洛(Ricl Lowe),他不仅将具有历史意义的黑人专用排房从地产开发商手中保护下来,还将它们改造为展览空间(Row House译为排房,是20世纪20年代到70年代贫穷黑人所住的主要房型)。排房后的区域规划为儿童活动和教育区。教育区的北边是以此项目名义买下的房产,并被用作廉租房,供贫困人士租用。同时,在第三区的很多区域都有联排式住宅项目的房产和地产,并且项目的规模仍在扩大。正如它的官网所呈现的,在该项目的规划中分明地将社区和艺术两个名词拆分了开来。在艺术方面,联排式住宅项目包含了艺术家团体交流、艺术家驻留项目、公共艺术创作、在地性创作和艺术创作众筹等相关项目;同时,联排式住宅项目向第三区社区居民提供周一少儿艺术教育、小商品集市、年轻母亲指导计划等社区服务。
另一个来自芝加哥的艺术家瑟斯特·盖茨(Theaster Gates)也运用了改造旧房的方式,但项目的呈现形式却与联排式住宅项目完全不同。瑟斯特将废弃的老街道建筑,比如倒闭的唱片店、因店主退休而荒废的五金店,以及即将被拆迁的旧剧院等买下后,在尽可能保留房内原有格局的情况下,将其改造成展馆。同时,他还将废弃的唱片和五金产品重新收集和分类,按照自己的理解进行重组排列,再将其展出。而与联排式住宅项目最大不同之处在于,瑟斯特在将本地物品重组并展出之余还将自己个人的艺术创作与社区的宗教文化相结合,从而使社区居民可以参与到艺术创作中。而里茨尔·洛在联排式住宅项目中的角色更多的像一名社区活动策划与管理员。
无论是社区管理类项目还是观念艺术创作类的项目,两者其实都没有很成功地将社区和艺术有机的结合成一种叫作社区艺术的新艺术种类。其英文名Community Engaged Art,直译成中文意为“社区参与的艺术”。通过这两个项目实例可以看出,其实社区是否参与艺术对社区并没有那么重要,但艺术是否进入社区,却对艺术或者艺术家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以我在休斯敦大学社区艺术课的亲身经历为例,16周的课程内容基本上在为社区进行基础建设,比如清洁、节日活动、社区儿童教育、社区人口沟通等实用性工作。其原因是当时联排式住宅项目尚未得到哪个社区的土地所有权,转让仍在进行中,所以我们能够对社区进行的改动十分有限。并且在与社区居民进行沟通交流时学生必须极为谨慎,以避免与居民产生冲突。艺术家似乎扮演着“旧”社区文化的看护者,而非陌生领域艺术的开拓者。
这些听起来消极的现象背后有着更深一层的社会背景。现在,我们试着把视野扩大到全球,从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到英国脱欧,保守主义近期在英美两国的活跃一如既往。与欧洲大陆国家相比,英美的文化“先进性”向来都带有浓厚的反革新性。从观念艺术家约瑟夫·科索斯到波普艺术家安迪·沃霍尔,美国一切先锋艺术都要比欧洲晚些时间出现。换句话说,英美人只接受被欧洲试验过并正名过的艺术种类或形式。最典型的代表便是1913年首届军械库展览会(The Armory Show)所受到的美国媒体的炮轰。
军械库展览会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现代主义大展。当欧洲已经视立体主义和达达主义为惯常时,美国媒体对艺术的探讨依然停留在“画一堆方块也算是艺术吗?”这类表面的问题上。而当这些先锋艺术家开始被本国各大美术馆接纳并受到市场和社会的推崇后,美国也加入了现代主义艺术创作的大潮。虽然这种文化传统听起来并不那么值得人们推崇,但是它的存在着实为社会吃下了一颗定心丸。这种保守主义的文化传统同样也适用于美国的社区艺术。
以爱沙尼亚社区艺术项目“新世界”(Uus Maailm,英译为The New World)为例,它与美国社区艺术相对比便可以看出这种差异。新世界项目坐落于爱沙尼亚共和国首都塔林,由艺术家马德·里普斯(Madle Lippus)和马里特·卡斯克(Merit Kask)等多名成员共同创办。如果说联排式住宅项目和里斯特·盖茨的项目是社区的服务系统和历史博物馆,那么新世界就是将整个社区当作材料制作出的一件大型活动雕塑。除了年度的社区嘉年华外,新世界从来不向社区提供任何解决实际问题的服务,而是由负责人带领着社区的年轻人不停地用实际行动向社会提出尖锐的问题。比如,社区的领袖人物叶尔科(Erko)带领着社区人员在深夜将没有斑马线的十里路口补充上斑马线,而这种在公共道路上的涂鸦在爱沙尼亚是违法的,但由于他画的是斑马线,填补了警方在治理交通的工作中的不足。这便将警察、画者和公民推向合法与违法的边缘。他的行为唤起了警察的共情心,并让制度在这样一个难以界定的行为下显得尴尬。其次,项目还对公共空间的占用发起挑战,基于这些年轻人们的嬉皮士生活态度,也为了昭示他们对环保重要性的认可。这些年轻人集体出资,以相同的停车费将自行车停泊在市中心的公共停车场。而当警察试图将叶尔科带到警局时,所有新世界成员将警车团团围住,载歌载舞,警察无能为力,只能放人。新世界将社区看作是一件作品,成员以行动讨论制度的模糊地带从而引发思考,并以此与现行制度进行对抗。这也许更接近社区艺术的概念,即以社区为“材料”的艺术品。
也许新世界更符合我们对社区艺术作为一种艺术种类的要求,但是美国平台式的社区艺术项目的优势也在时间的考验下越来越明显。联排式住宅项目的负责人里茨尔·洛在多年不懈的努力下已经将近似于联排式住宅项目的社区项目推广到了更多的城市,并且走出了美国。他最近一次的社区项目坐落在希腊新建的叙利亚难民社区。这些项目之所以具备持续性和稳定性,其原因主要来自以下几个特点。首先,项目的内在动因是对社区历史的保存,而非利用社区进行革新或对现有体制进行挑战。这样既能够加强社区居民的集体认同感,又可以保持社会原有的运行机制和结构。其次,虽然这些项目是在与日趋主流的再城市化(Gentrification)进行对抗,是反对市场规律,强调文化意义的,但是这些项目所利用的方法和途径依然依靠市场机制(将土地或房屋购买至项目的产权下)。拥有产权是社区艺术项目能够一以贯之的最可靠制度保障。从这点看来,新世界总被警察找麻烦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再次,反乌托邦的态度和实用性为社区的居民解决了现实的麻烦。最能突出体现这一特点的艺术项目是位于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市的冲突厨房(Conflict Kitchen)项目。冲突厨房是一家专门解决矛盾的餐厅。无论是党派之间、种族之间,还是民族之间、国家之间、宗教之间,凡是两个或多个团体产生了矛盾,冲突厨房便设法让其中一方为另一方准备食物,并配以晚宴、表演等娱乐形式,试图引用生活内容来消解掉由于政治、文化、宗教等差异导致的社会矛盾。
4冲突厨房项目2010
当然,数量巨大的美国社区艺术项目中一定会存在比较激进的、理想主义的个案。但是如果从社区参与艺术(Community Engaged Art)这组词的定义反推这些特征的话,那些表达较温和、实用性较强、更有文化认同感的社区艺术项目具有更强的持续性。而不接地气的理想主义在现实的社区面前不会走得太远。讽刺的是,曾经锋芒毕露的新世界,在叶尔科退出之后,小组其他核心成员被爱沙尼亚皇室接见,失去了叶尔科的新世界再无与体制对抗的生气,全盘接受了体制化的现实。如今的新世界也只不过是众多社区嘉年华中普通的一个,嬉皮士的精神也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