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与当代的碰撞
——对话意大利国立二十一世纪当代艺术博物馆艺术总监侯瀚如
2018-12-19侯瀚如韩晶HouHanruHanJing
侯瀚如 韩晶 Hou Hanru Han Jing
1意大利国立二十一世纪当代艺术博物馆
2意大利国立二十一世纪当代艺术博物馆外景图
韩晶(以下简称“韩”):您作为拥有多元文化身份的批评家、策展人,担任意大利国立二十一世纪当代艺术博物馆(MAXXI)艺术总监,在对美术馆的学术定位上,有哪些自己独特的见解和计划呢?
侯瀚如(以下简称“侯”):针对今天的文化环境,我想主要有以下几点:第一,在富有挑战性的全球化时代,怎么能够保持文化的全球传播和多元化,以及多元性之间的张力,并强调在一种特殊的语境中,产生一种处于全球的话语,或者全球性的语言。怎么能够为新的全球性的多元语言提供某种实验的场所,或者说能够针对一些当代的问题,通过艺术的声音来做出它的表达。第二,在今天的所谓新自由资本主义的环境里,在一切都是在私有化的情况下,怎样去坚持公共性,不仅在国立美术馆、公立美术馆,就算是民营的美术馆也应该特别强调这一点。怎样在文化艺术的范畴里强调艺术表达的公共性,怎样给予艺术机构更加广泛的社会性和公共性,是非常关键的。实际上,艺术机构就是社会在发展过程当中强调其民主性质的实验场地。这个实验场地针对的是从城市、生活到艺术市场等各方面的私有化的发展,在今天公共机构的私有化倾向中,如何坚持它的公共性质。
韩:就是美术馆的公共职能。
侯:对,特别是它能够让来自不同社会阶层,拥有不同文化背景、种族、肤色、信仰的每一个个体都能够获得自我表达的机会,能够跟别人进行交流,共同去更新我们的社会活动。实际上,从艺术的角度来说,这是一种很有挑战性的情景,因为艺术往往追求的是个人的表达,而现在的倾向性是艺术变成私有财产,或者消费品。在这种情况下,怎样通过强调公共性而使这种私有化利益之外的意识创造它的社会意义,是非常重要的。这种社会意义不是说泛泛地讲让别人高兴或者喜闻乐见的事情,而是给予每个人去接触一些很有挑战性、实验性,或具有一定知识深度的经验,也就是说人能够从中获得自我提高的机会,然后去选择他自己想要做什么。所以,这种公共性不是让所有人都变成一样,而是提供一个公共的平台,让每个人能够更多地进行自我表达。所以,一个艺术机构在今天这种环境下,更多地其实是应该去加强它的公共性构建。我们在罗马的国立二十一世纪当代艺术博物馆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目标,就是怎么把博物馆变成城市生活中心的一个主要部分。在罗马,原本有一个论坛(forum),但它不光是论坛,很早以前,它实际上是一个大集市。在这个大集市里面,实际上是市中心的市民广场,在它周围,有各种各样的文化、公共机构,包括政府管理机构、议会等,这是一个公共辩论的场所。它一直是欧洲民主社会的一个原型,经过两千年的变化,在今天,却变成了一个更像旅游景点的地方,失去了它原有的公共性功能,更多的是一个消费娱乐的场所。这时候,怎么把我们的美术馆变成一个新的罗马论坛,是我们的目标,可以说这是一件争取要达成的事情,我们所做的一切工作,主要是围绕这样一个目标建构而成的。
3保罗·佩莱格林(Paolo Pellegrin)“文集”意大利国立二十一世纪当代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图片摄影:穆萨奇奥·伊尼内洛(Musacchio Ianniello)图片由MAXXI基金会惠允
韩:这跟大学建立的初衷很相似,都是为了让每个人实现自己的潜能。
侯:美术馆的起源跟大学是非常接近的,就是一个公共表达和教育的场所。
韩:意大利有非常悠久的艺术传统,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文化积淀非常深厚,国立二十一世纪当代艺术博物馆位于意大利古都罗马,在这样一个古典艺术积淀非常丰厚的城市,请问在推行当代艺术的过程当中是否有面临一些挑战?
侯:当然,这种挑战是很正常、也很必需的。意大利的整个文化情景特别有意思,一方面,它有很多从古罗马到文艺复兴的古迹,大家都以为这就是意大利的主要的形象,但实际上意大利也是一个非常有实验性的地方。从现代主义,比如说未来主义,最早的缘起就是意大利非常激进的一批文化人,他们想提出一个非常彻底的反传统的理念。另外,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在意大利政治最黑暗的墨索里尼时代,又产生了在城市发展的建筑上最前卫的事物,包括意大利的现代主义、理性主义的建筑,而这种建筑在很大程度上又被法西斯利用作为其政治语言表达。尽管有这样的矛盾存在,意大利的现代主义建筑、设计、艺术实际上都非常权威和有代表性。
如果你在罗马的街头行走,你会经常发现一些惊喜,而在稍微远离中心的地方,会有很多非常现代主义的建筑和环境存在。首先,意大利的城市,不光是罗马,在许多比较小的地方,都有很多古迹和很激进的现代主义实验的结合与碰撞。而MAXXI的建立实际上也可以说是这种努力的一个体现。当然,这也是在一种新的语境中,20世纪90年代末,全世界对于当代艺术的兴起产生了非常乐观的追求,特别是古根海姆美术馆这样一个具有标志性的美术馆出现,引起了很多城市甚至国家级政府机构的兴趣。如何把文化作为一种新的社会象征,同时也是一种新的经济产业来发展,那么,建立这种全球性的美术馆就成为一种潮流,而MAXXI也是在这样的潮流中先行的一部分。特别有意思的是,意大利有很前卫的艺术探讨,但同时它在机构建立方面一直都比较落后,不像法国、西班牙或者德国,尤其是法国和德国有着很长的公共机构的传统,而意大利只有一些小规模或者地方性的公共机构,但是国家级当代艺术的公共机构一直都没有,直到MAXXI的出现,实际上,它就是对新时代到来的回应。
韩:我们看到美术馆的建筑非常有特点,是由扎哈设计的,您能否从具体的使用者的角度,介绍一下美术馆本身的设计与功能呢?
4卡林·奥俊(Caline Aoun)“眼见为实”意大利国立二十一世纪当代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图片摄影:塞西莉亚·弗洛伦撒(Cecilia Fiorenza)图片由MAXXI基金会惠允
侯:首先,美术馆建筑在意图方面很有意思,比如从平面看它的设计,它引入了一个连接,两个街区间像桥梁,或者高速公路这样的纽带。然后,它是一个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的结合,所以它既有美术馆本身的建筑,同时,前面也有一个很大的广场,这给当地的城市居民,包括观众提供了一个非常开阔的活动环境。它的公共性意图是非常明显。当然,大家从表面上可能会看到有些奇怪的形状,它不像很规则的白色方块、白盒子的样子,更像新飞机场的设计这样一种年轻的结构。同时,它在空间的组织上也很讲究流动性和多变性,它没有很固定的单向的方向性。并且,它在整个空间的处理上也是很宽大的。整个设计有一个很重要的灵感,是来自于对罗马的巴洛克建筑的研究,除了很当代的纽带性的意象以外,还有一种具有神秘感的流动性,和很复杂的结构,比如说很大、转来转去的楼梯,包括展示空间的设计,也有让观众像行走在当代的巴洛克的感觉。实际上,这种感觉跟我们传统的白盒子展示空间,比如MoMA(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这一类空间相比是非常不一样的。那么,这个时候就需要我们很有创造性地去利用这个空间。我一直认为没有糟糕的空间,只有糟糕的空间使用方法。一方面,是要求对这个建筑的性格、含义有比较独特的解读;另一方面,也要看到艺术品和这个建筑之间的关系,怎么能够让它展示一种合适的、很有动力的对话,同时也要跟艺术家进行更加密切的合作,对这个空间进行探讨和使用。实际上,我们做的一切都跟这很有关系,所以,每一次我们都接受这样一种挑战,从而产生出特殊的展览设计方式。我们做的很多工作都是围绕“艺术创作和城市的关系”这样一个课题展开,也就是说,艺术创造和建筑的关系怎样能够产生一种更加有意思的对话,从这种对话产生的一种可能是真正当代性的城市文化的图像。同时,MAXXI除了是当代艺术博物馆之外,也是意大利的国立当代建筑博物馆,所以我们鼓励我们的两个团队进行非常密切的合作和对话。建筑、城市、艺术,包括其他各方面的创作都在一起进行对话。大概两三年前,我们做了一个叫“开放的博物馆,开放的城市”项目,我把整个美术馆的空间全部利用起来,将美术馆全部清空,这种情形是很少有的,然后引进了10位艺术家的声音创作。当观众进来看的时候,完全没有视觉的东西,全部是声音。同时,声音又产生了对不一样的主题的表述,从哲学到社会政治问题、音乐,各个方面都有。这些作品就产生了一种特殊的语境,在每种语境下面,我们每隔一两天又会引进一些对话、讨论或者表演等项目,整个美术馆变成了一个真实市民广场这样一种很有实验性的场所。我们下个月要开一个关于街道的展览,会把这个主题倒过来。这次引进了一百多位艺术家的作品,会把美术馆空间全部挤满。上一次完全是空的,这次完全是满的,这样它会给我们提供一个去试验怎样多元利用一个纽带性的空间的机会。但是,每一次我都非常强调作品的实验性和它的社会批判性,或者它的文化批判性。
5“非洲大都市.虚构的城市” 意大利国立二十一世纪当代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图片摄影:穆萨奇奥·伊尼内洛(Musacchio Ianniello)图片由MAXXI基金会惠允
韩:能否为我们解读一下美术馆与当地文化需求之间的关系?
侯:我们美术馆的教育部门人很少,但非常活跃,他们跟这里的学校,还有各种社区组织都有非常密切的合作。我们把作品带到城市里去,通常会带到不一样的学校,让学生去接触这些作品,然后让他们自己去阐释,做他们的作品或展览。此外,可能大家不是很了解,其实罗马是一个非常多元、有很多移民的城市,我们经常会跟这些社区进行接触,给予这些往往不会太关注实验文化的社区,提供接触、适应文化的渠道。比如说我们做的城市街道的展览(The Street),在城市里也有很多计划,包括从海报的介入意识到装饰、表演等都有。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MAXXI的所有项目都是围绕几个主题展开的。首先是刚才我提到的艺术和城市之间的对话怎样形成公共空间。第二是我们对于一些具有挑战性的经济社会问题的思考,包括什么叫全球化,怎样在社会变化中去强调文化的多元性,移民的问题等。实际上今天我们还面临民主社会的危机,怎样在这种危机中去思考,我们的社会的未来是什么?我们有很多作品、展览是关于这样的探讨,我们还有一系列的公共项目,几乎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讲座、讨论、电影放映、表演等。还有很特殊的一点就是意大利和地中海地区的关系。因为意大利可以说是欧洲边界的前沿,它的文化形成、发展,一方面是体现欧洲文化的转变,这种转变动力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跟地中海之间的来往关系。地中海地区有一些很重要的艺术创作中心,从中东的伊朗到更靠近的伊斯坦布尔、贝鲁特,一直到北非,这些都是我们很多作品、展览关注的中心。前几年我刚到美术馆的时候,引进了一个关于伊朗的展览,之后我们又策划了关于伊斯坦布尔的艺术和建筑城市变化的一个展览。几个月以前结束了关于贝鲁特的展览,现在,我们有两个很大规模的关于非洲城市的展览,接下来会有一些北非地区、阿拉伯地区的展览,明年会有一个关于前南斯拉夫地区艺术发展的展览。那么,我们又回过头来探讨什么叫欧洲文明?欧洲文明多元性的动力是来自哪里?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同时也是所谓全球艺术里面一个很重要的环节。此外,我们也有一系列关于国际性和意大利艺术家或建筑师的个展,让我们不断去重新思考,艺术家或建筑师个人的创作对历史的影响。
美术馆还有一个很小但非常有意思的重要项目——“独立”(The Independent)这是我们一直坚持在美术馆每几个月就进行的一个项目,会邀请来自意大利和国际的独立艺术机构占用我们的场地来展示他们的活动。因为意大利是一个非常多元、中心化的文化结构,它有很多非常活跃的地方,但不是在大城市里面,也不是在这种大机构,很多是艺术家、创作者自发的一些机构,这些机构一直是最有创意部分的来源,这实际上也反映了我们经常忽略的一个重要方面。从2002年做韩国光州双年展到2005年的广州三年展等,我一直都在探讨推动独立机构发展的作用力。在MAXXI,我们就形成了这样一个体系性的项目“独立”。我们不仅每隔几个月就会请一些小的机构来占领美术馆空间,同时,在我们的网站里有一个特殊的网站链接,这个网站是关于意大利和世界各地的组织,像一张不断增长的地图一样。当你去访问的时候,你就可以与各种各样的机构连接。这些往往是很多美术馆都不会去做的事情,但我们作为一个国立的美术馆,很重要一点就是给这些独立机构提供一个平台。让它们能够被看到,同时能够互相交流。
当然,作为一个收藏机构,我们有非常丰富的收藏。从美术馆的角度来说,MAXXI是比较新的,只有八年的历史,但是这几年积累下来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作品。我们有两个展示空间是固定用来展示这些作品的。其中一个展示空间在每星期二到星期五免费向公众开放,这样可以吸引更多的年轻、没有太多经济来源的观众更多地接触当代艺术。另外一方面,我们的建筑收藏更加丰富,可以说这是意大利国家收藏的主要部分,大概有10多万件作品或产品,不光是作品,还有很多意大利建筑大师的手稿、档案、模型等都在这里,之后也会有一些研究的方向。我们有两个很重要的档案中心,一个是关于艺术,另一个是关于建筑,还有图书馆等,都是免费向公众开放,我们给研究者们提供尽可能好的研究条件。
韩:MAXXI也有从事跨界领域的探索,比如说像音乐、舞蹈、电影,那您是怎样看待当代艺术边界性这一问题呢?当代艺术或者说未来艺术的发展,您认为还有划定边界性这样的必要性吗?
侯:边界性当然永远是一个话题。当代艺术最重要的一点实际上就是探讨各种思想、想象力、美学表达的边缘性。什么叫当代?当代就是在当下还没有出现的一些意向或者在知识的限制下怎么去寻求突破。实际上,当代性是很有批判性地预测将要到来的未来。对我们来说,这些是很有挑战性的课题。其他领域,如电影、表演、文学、诗学等对我们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首先我们有自己的哲学、政治社会学、文化学立场,另外便是怎样去探讨艺术和科学技术、经济模式发展的关系。比如我们很多展览里都包括了城市发展、建筑技术和艺术之间对话的成果。有的时候,我们也关注科学的发展对艺术的影响,我们做了一个很大的项目,叫“重力”(Gravity)。这可以说是对纪念爱因斯坦相对论提出一百周年的回应,我们跟意大利的科学机构进行合作,把艺术和科学对于宇宙起源或者宇宙结构的变化的探讨放在一起去做,是做得很成功的一件事。前不久,我同事带领他的团队做了一个名为Low Form(低形式)的展览,是关于人工智能产生的图像对艺术的影响。
我们会非常敏感地去接触一些最新的挑战性课题。
当然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每天使用的社交媒体或网站等,也会很直接地涉及到艺术表达和科技语言发展的关系。我想,这对公众来说,跟他们的日常生活需求更加直接地联系在了一起。现在的年轻人到美术馆来,他们怎么去看艺术?他可能首先从手机或Facebook(脸书)上看到一条信息,可能是他们很期待看到的东西,所以他来到美术馆。但我们更希望,他在美术馆能够发现社交媒体或手机上看不到的东西,那就是一种直接的空间体验经验。实际上,我们谈艺术科技发展等对话,不是让艺术来翻译科技的知识,而是艺术语言本身在演化、发展中借用科技的可能性来形成新的经验。所以,当代美术馆才有存在的价值,要不然大家在网上看艺术就可以了。
另外一点,人和人之间的面对面的交流也是非常重要的。因为现在大量的网络社交媒体,把人变得越来越没有社会性。大家都是通过网络去扮演各自的社会角色,但实际上,大家都是躲在屏幕后面去做一些不具有社会性的事情。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公共场合或者公共性变得越来越重要。
韩:您还有其他更多想要与中国读者分享的内容吗?
侯:我认为,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怎样把建立艺术机构这样一个课题,作为一个很严肃、很重要的社会责任来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