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欺骗一个卧底

2018-12-19

长江丛刊 2018年34期

我是一个需要大量睡眠的人,但不是在夜晚。强调这点,无非是想说我情愿放弃白天的活动,也不希望过多地损失夜晚给我带来的安静——老实说,它对我更有吸引力一些。至于什么原因?大概是我妈曾经告诉过我,我是一个在冬天出生的人。比起夏天来,在寒冷的季节出生的人需要更多的睡眠,特别是在快要临近冬天那会儿,老天爷总会不知不觉中把你催眠。让你进入一个不需要花费力气就能得到充分休息的世界:我并不清楚。不过,对我来说,这种巫术一样的东西只会发生在阳光泛滥的白天——到了晚上,我的思维就会出奇的清晰,仿佛刚被一场大雨清洗过脑袋;又仿佛对于遥远事物的回忆总发生在比较暗淡的环境里,又仿佛——管他妈的仿佛,这些都毫无意义。我已经不是一个只懂得站在大街上发呆的孩子了。至少这会儿,我教训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友是来得那么熟练,包括动作和口气都算的上一流。

我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10月初。秋天开始已经很久。我从南方坐火车返回北方。经过短暂的离开,我发现对这所北方城市有了更多的了解,这其中有季节的改变,还有一个一起过活的女人的脾气。那天晚上,没有下雨,我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电子邮件。因为读完信后,我还不知道是谁写来的,直到我看了随邮件一起粘贴在附件中的照片,我才意识到,她是我以前不了解,后来也不曾了解过的一个姑娘。不过现在,她已经是个女人了,一个结婚快要一周年的女人——如果她在12个月内还没有迅速离婚的话。

我觉得此信不涉及到个人隐私(张努看后,仅仅以为这是一份结婚邀请涵而已。最多,她觉得这个女人在几年前对我有过不好的感觉,但后来因为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交往而原谅了我,甚至在她结婚的档儿,她还是努力在她的记忆里搜索到了我这个无足轻重带着模糊印象的熟人。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没有过多考虑,就把信的内容复制在下面。信的标题是:一个带着花朵的老朋友。

嗨,你好吗?

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呢?我是在大学同学录上找到你邮箱地址的。希望没有换过。如果你最后没有收到这封信,那就是没有缘分了。

“要知道,我还没到30岁,就已经一事无成,白天睡觉晚上在房间里发呆是我的日常活动。”这是小说吧。前几天我在网上看到你的小说里面这么讲。嗯,怎么说呢,当时我挺难过的,我觉得我以前认识的你并不是这样。

当然,我希望那仅仅是小说里的事,你的生活不应该如此。记得那时候,你虽然有些忧郁,不喜欢和同学们接触,但我觉得你一直是个很有个性的人。包括你的穿着,你的不喜欢打扮,还有你总是在还没下课就离开教室。你是去抽烟吧,你总是叼着烟偶尔来上课。

还记得吗?有一次,我在一楼食堂碰到你的吃饭。你抽着香烟,一边吃饭的样子让我觉得好奇怪。你不太像一个学生,你像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这个习惯很不好。你应该改变一下了,如果你几年来还是老样子的话。

我还看到你的几张照片,上面也是抽着香烟。那些照片拍的都不错。其中有个打牌的女孩也很漂亮,是你的女朋友吧。

当然了,我虽然没有抽过烟,但我总觉得抽烟对身体不好,特别是你那样的身体——我记得你跑100米用了14秒3,跑在你前面的那个家伙甩开你至少有5米的距离。你很幸运,我在登记表上作了弊,写上13秒4。这个你应该谢谢我。开玩笑的了。

告诉你一件事。10月5号我结婚,你去过我们那的小岛吗?希望你到时候也能来参加,我们会很高兴的。他是一个普通人,我们认识已经有两年了。顺便提一下,他不是后来抛弃我的那个。

祝福我吧。

还有,7月份的时候,我们公司去了趟海南旅游,我有一张照片随信寄给你。希望你还能记得我的样子。

最后,祝你健康。

你的的朋友:Janet

没有料到,一年后,这封邮件还是被我在众多的垃圾邮件里搜索到,并且看上去挺新鲜的样子。她在信中的判断,对一年后的我来说,还是适用的。我怀疑她那两个“的的”的署名,是不是笔误。但是在看了那张她站在海水里的照片后,我认定这就是她说话的语气。至于她为什么落款Janet,我就不得而知了。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她姓什么,她叫什么,她认识我吗?在大学那段时间,我极少在校园里露面。除了体育课,那是因为我要学习一套“陈氏长拳”。我记得,我根本就没有参加过100米的短跑考试,只有在一次,我来了兴致才跑了3000米测试,成绩是12分45秒。我清楚地记得这个成绩在通信专业两个班上排第五。那时候,我对我的肺十分信任。

所以当她说到短跑的事,我就以为这只是她自己的故事。但是我也不反感,在照片上,她至少是一个既阳光,又显得温情有余的姑娘。那是一张用柯达相机拍摄的照片,我是从照片上日期的字体判断的:K/2004-7-8。

她站在海水里,水刚过了膝盖,没有没到整条大腿。海水还算干净(我想特别说一下,我从来没去过大海。我有一个现在看来需要迫切去实现的愿望,那就是在30岁之前,我一定要去一次海边,无所谓是去干什么,看海,或者找个沙滩上的房子写点东西。我有一个朋友的父亲是个海员,他曾经告诉过我:如果一个男人没有去过大海,那么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以为这是我去海边的理由之一)。

海水也没想象中那么混浊。水面上有一些不规则的半圆形波浪,很小,水面下看不到有鱼,相信那些是黄颜色的细沙。

她的影子从一双洁白的大腿处开始延伸,覆盖在水面上,看不出具体的形状。她是两只手插在腰上的,而且侧身对着摄影师,只有脑袋摆在正前方。脑袋后,是更深的海水,望不到尽头;在照片内,最远的地方有一座黑色的岛,一条冒烟的渔船从右往左行驶。也许是从左往右,很难判断。我感觉拍摄的时候,会有点儿小风。可是那条渔船离开的太远了,还是无法从它所冒的烟气来判断行驶的走向。这算不上一张优秀的照片。

构图严重失策,摄影师把露出水面的岩石和人物水平排在一起,使得照片毫无层次,无法突出人物。我相信很多人看了,还会以为这是张风景照。遗憾的是,由于色彩不够清晰,它还不够格作为明信片用来出售。

值得赞美的地方也有,那就是人物的表情。在红颜色的压舌帽下,我看到一副灿烂的笑容。在灿烂的笑容下,是一副洁白整齐的牙齿。一个姑娘要是有这么一副牙齿,那么她的笑容估计也不会差到哪儿去。我相信摄影师在抓取这个镜头时,下了不少功夫。谁知道呢,也很有可能瞎拍而已。一个优秀的摄影师,最重要的是投入。我能感觉出来,这个摄影师在当时的环境下十分放松。他应该认识照片上的人物,和我不一样。我看到的是一个陌生人。

我想,如果在信里,她没写我生活中一些细节,光凭一段结婚邀请和一张有失水准的风景照,我是无法做到让自己相信一个穿花红颜色民族服装的女人跟我有什么关系的。而且事情过去了一年,我和她也没有过任何联系。我没有回信,她也没再写信来。我宁愿以为她搞错了,或者我在某些时候的确有过短暂失记的病症。这些都可以,只是不要在今晚,因为这个不着调的破事,又成为一个让我无法睡觉的原因。屋子里没有别的人,该暂时离开的,已经暂时离开了。整个房子充满了空荡荡的气氛,在一阵空荡荡之后,是另外一阵空荡荡。不见得哪阵空荡来的更空荡一些。

也就是在3个半小时前,张努在气愤之极(我想不出还有比这更气愤的)表情下夺门而出,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衣。现在可是北半球快要冬天来临的时候,她那样不要命的出走,她那样因为充满委屈而满脸蛋都是眼泪的出走方式,或多或少会让我觉得,她并不是故意摆我给看看而已,而自己也不算个什么好东西。老天保佑。虽然我和她在一起——不算我时常到处跨城市走动而损失的时间——加起来已经4年多了(多了大概有10天。我们是在2001年的10月2号上午10点35分初次见面的,但认识已经有好一会儿了。这么说来,我还没忘记,从认识她到第一次在一个火车站附近见面也不过用了2天的时间——这其中还包括我在长途火车上度过的18个小时。曾经有一次,我听说她要和我结婚。那时,我在厨房炒菜。突然听到她在我背后说。我没有听清楚,因为土豆刚下到锅里。我正大力翻炒着,火苗窜到油锅上,弄出大量的烟气,差点抢了我一眶眼泪。我擦着眼睛说,什么?

没什么,她说。她继续洗着一根葱。

你刚才说什么?我回头看着她,问,你说谁结婚?

谁说结婚?她看着我,你要结婚呀,和谁呀。

我没搭理她,转过头来炒菜。

后来,在当天晚上她快睡觉时,她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坐在床上慢慢喝着。突然她提醒我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听清楚她说什么了。我把两只手从键盘上移开,暂停一下正在写的小说。我告诉她:随时都可以。)

在她出走的半个小时内,我有点儿担心。不是担心她,而是针对自己。我担心自己不好的感觉:它就像一颗宝石那样藏在胸口。我没有办法用手把它掏出来。我只能加快叹气的速度,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它消失得快一些。我甚至还站在那缸客厅的金鱼前面抽一些烟,仔细观察它们的进食情况,好让我的自我感动转移到别处,诸如对一条金鱼为什么喜欢上下,而不是水平游动之类问题的思考上。

不过很快,我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窗户外已经下起了小雨。我在客厅里看了半场足球比赛。1比1的比分,让我对接着看下半场失去了兴趣。两支球队都注重防守,不愿贸然进攻。整个上半场比赛,无论是主队还是客队,进攻和防守都无节奏可言,这主要怪罪于裁判工作的低劣。在踢了不到35分钟时间内,这个光头裁判——如果是科里那来执法,我还是有信心的,可是他在几个月前已经在欧锦赛半决赛的一场比赛中光荣退休了——连续罚出3张黄牌,两张红牌。其中主队的长头发后卫是吃两张黄牌被罚出场的;而客队守门员,因为用脚挑衅进攻前锋也被毫不客气地请出场外。这就是上半场最精彩的地方,当守门员离开球门时,他把两只手套愤怒地扔向天空,然后快速在胸口划了几个十字。

我把客厅的灯关上,之前关掉电视。在确保撒下足够喂饱7条金鱼的食物后,我从客厅离开,来到厨房。我有些饿,但不是很饿。冰箱里有一捆葱,两个已经放了快半年的土豆,加起来就有一年了。我不得不把冰箱重新关上,点着一根烟,慢慢走进房间。

和往常一样,在无人的房间里,特别是在夜晚,我总会坐到电脑前的靠背椅子上,或许我更喜欢的是打字机,而不是发亮的电脑屏幕。不过无所谓,我打算在屏幕上看两篇博客。因为在毫无征兆地想起并用了5秒钟不到的时间决定给1年前那位准新娘回信之前,我希望读一些字来恢复语感,并且好让我在正式写信那会儿充分发挥我的情绪。摘录如下:

8月,北京。

北方的八月是夏秋交接的月份。夏天结束,秋天开始。我坐在沙发床上——可以折叠,打开了就是床,合上就是沙发,感觉它更象沙发而不是舒服的大床。它太软,床应该平稳而且可靠——我感觉后背肌肉酸痛,每十分钟改变一次姿势,但是效果并不明显。30年后,等我到了年纪,恐怕我的那些腰肌劳损、头昏眼花之类的病症都是因为这张沙发床带来的。它还有一个好处,躺在这张床上,我从来没有做过好梦,有的尽是让人以泪洗面的恶梦。老天爷,睡眠是多么的重要。

一个人真的需要那么忙么?

PostTime:2005-08-30

看完这一段,我才从信箱里找出那封从某个天涯海角发来的信件。我用了10分钟来阅读信件,用5分钟观测照片,之后,我看了第二段博客。最后,我花了2个多小时来敲上面的字(不包括题目,它应该会在我写完信后添加上去)。此刻,2005年10月13号的凌晨2点45分。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可张努还没从落着小雨的街上走回来,但愿她真的不要走得太远。接下来,按照实际情况,我把阅读过的第二段博客也摘在下面,正是因为这段内容,才让我想起在又一个没有悃意的晚上小声听歌,顺便记录一段过程。如下:

让折腾成为一种习惯。

这么晚了,四周全部漆黑,像是被油漆上去的那些黑大团大团地包裹在一起,仿佛我就坐在中间。电脑前,一只不像蚊子的昆虫停在显示器的屏幕上。它竟然能找到房间里唯一一处有光亮的地方。它刚刚停下,并没有马上开始走动。也许它对这块大面积的光亮有所怀疑,还是没有经验?我不知道。我的肚子已经痛了一整天,没有停下。它不是很痛,只是有点痛,当我注意它的时候,它在慢慢变大,变得越来越厉害。我只好干点别的不去想它。可是就在我快把这档子事给忘掉的时候,它又提醒起我,它告诉我我的胃有痛的感觉。这事让我烦透了,整整一天,我什么都干不了(本来我想在下午3点就提前出门散步,要不去附近的市场给鱼买些食物),除了抽些烟来麻痹胃细胞——这有作用吗?我连自己都怀疑。我想香烟中的尼古丁并没有进入胃里,虽然我吸烟总感觉已经让烟进入了胃而不是什么毫无知觉的肺里。而且要命的是,很快我就吸不动烟了,我想吐,想把喉咙里那点难受的东西弄掉。可事实上,我在厕所的镜子前面弄了半天——略微有些夸张——不仅喉咙继续难受,而且胃痛也在继续加剧,它不但痛到让人难以忍受,还因为这个原因,因为这种难以忍受的原因,它迅速让我产生了放弃的念头。这包括对白天的放弃,对生活的放弃,对所有过去美好,将来也会美好,甚至一直都是美好的那些美好事物的一样完全放弃。那一会儿,我已经折腾不起了,我的整个身体都被折腾到了空中,立马又掉到地上——我在厕所干净的瓷砖上躺了10分钟,事情才开始慢慢好转。

这会儿是更深的夜晚。夜晚总是和小说里描述的一样,不是更夜了,而是更深。这只一直没有走动一直停在屏幕右下方的昆虫还没离开。它不像是死了。我愿意相信它仅仅是因为累,或者有些饿,它再也飞不起来了。不过这事也不能这么定了,它只是休息了那么十来分钟,不及生命中千分之一的时间。这是它自己的事情。我当然愿意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它让我想都没想,就顺手按下了键盘上的PrintScreenSysRq键,就在这一刻,如果它在屏幕里面,那事情就简单了:它就是想飞,也飞不到黑暗中的任何一处角落。

PostTime:2005-07-21

一切准备就绪,都在控制之中。那么谁是卧底?我站起来,喝一口水,接着走到窗户前,推开玻璃窗,之前,把两块厚厚的窗帘拉开。雨声不大,也不小,但是它们很连续,好象能听到的,就是雨的声音,没有别的了,也看不到别的,那是夜晚下雨的声音,很模糊,又似乎很清细,或者很熟悉,但的确没什么特别。下雨的晚上,当然不会有月光。如果能想起来,是一个女人走到河的边上,停了停,转身按原路返回。

我把房间内的灯关上,以便使自己放松。我想,我要写的信大致如下:给一个带花朵的老朋友的回信。

嗨,Janet?

谁是Janet。如果你不是一个卧底,那么我就叫你Janet好了。也许你姓王。王小姐,或者和我一样姓张,那么我称呼你为张小姐,也许,谁知道呢,你是一个会说汉语的外国人,你的名字叫Janet。如果具体点,我想你应该是个美国人。全名叫S.Janet。可能你的外公、叔叔都叫Janet,你的母亲也叫Janet。S是小的意思,那么你应该叫小Janet。

小Janet25岁了,是个没有名气的演员。你喜欢走在路上的时候,不被别人看见。你喜欢钓鱼、喜欢像某个男人那样用双管猎枪射击麻雀、不喜欢游泳、在空闲时间——大部分是在夜晚的时间里,你热爱看翻译过来的中国古代小说。你喜欢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特别是瘦得像是来自赤道地区的野蛮人),或者埃及人,不过你最喜欢看的小说,还是《基度山伯爵》:你梦想有一天能成为一个越狱高手。

如今你25岁(从照片上看,我相信你比我小一岁),你可能还是个不错的演员,但我没看过你的任何作品。

综上所说,我依然不知道你。但是如果你看到了,那说明你在一年前的来信,我收到了。而且是你发出的当天2004年10月2日下午就寄到了我的信箱。

当然,有两件和你有关的事,我现在必须给你答案:1.我没有去参加你的婚礼。相信那是一个美丽的夜晚,有美好的新娘和热闹的气氛。其实,当你说到你们要在一个小岛——那是你家乡么——上结婚时,我还是心动了一下。我从来没去过大海。我有一个现在看来需要迫切去实现的愿望,那就是在30岁之前,我一定要去一次海边,无所谓是去干什么,看海,或者找个沙滩上的房子写点东西(你大概或多或少了解,我本来应该从事通信行业的,但莫名其妙地就成为一个闲散在出租房偶尔写作的人。因为你说,你看过我几篇烂小说)。我有一个朋友的父亲是个海员,他曾经告诉过我:如果一个男人没有去过大海,那么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以为这是我去海边的理由之一。

事情总归没有随我,或你所愿,是因为你没有注明,你所说的那个小岛究竟叫什么?我无处可去。

2.你肯定没有收到我的回信。这不是网络出错的原因,而是我根本就没有回过信。其实我应该及时复信联系到你。可是我没有。

3.第三点,和你无关。只是我有个疑问:对于男女结合这件事,是否它更多地是一种偶然现象?而不是必然存在。

也就是说在抛弃一些外在情况后(比如,一个男人想要照顾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恰好需要被人照顾之类的),男人真的愿意把一生都托付给一个成年后才认识的女人吗?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的意思是,无论怎么说,结婚不算是件坏事,它甚至挺美好,它是件美好的事。而对于一件美好的事情,我不需要有过多的担心。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就像你应该能明白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她的委屈或者气愤从何而来?就在几个小时前,我们正在吃一餐简单的晚饭。我们是,我和我的女友,就是你说的那个在小船上打牌的女孩。我们还在一起。一起的意思,就是一起打牌,一起散步,一起聊天,不一定一起去市场买她喜欢而我讨厌的衣服,但还是在一起吃饭,一起出门看天,一起在我偶尔忧伤时,她也会跟着不一样的忧伤,总之很多事都在一起完成。比方说,她对我的反抗,需要我用教育的态度来配合完成。我们在一起已经很长时间了。

我得承认,她的厨艺和她的火暴脾气一样优秀。而她对这点却保留意见,她说:不见得。

不见得什么?我问她。

不见得你比我好多少,她说。

那还不如不见得比你差多少,我说。是炒菜的水平呢,还是脾气,我问。

两样都是。她回答完,转过头,去看那部29寸的彩色电视机。

我并不想这样。我说,我并不想这样,我们是在讨论你嘴巴下的那道疤痕,然后你有点生气,这种生气让我觉得很没必要,不是么。

不是,她说。她转过头来告诉我,你不是在说疤,你是在生气。

是么,我说。然后就不说了。我得在这种时间抽根烟。

就是,她坚定地说,而且很大声。我看到她的眼睛有些模糊,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地发亮。这很危险,如果她不用工具擦掉,泪水就会沿着脸庞自由下落。我考虑了半支烟的功夫,告诉她: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不是脸上有没有一道疤痕。我告诉她,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也不是有件漂亮衣服,有一手熟练的炒菜功夫,或者随便什么,你要来根烟么?我问她。她重新拿起碗筷,说,我吃饭。你说这样有什么意思呢?她一边吃饭一边问我。

你这样说,两个人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一边吃饭一边问我。

这样很没意思。她继续说,一边吃饭,一边说。她说,这样肯定没意思。

我来不及做出反应,她已经说了三个没意思,而且还是三个反问语气。这倒好,她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因为太模糊。我只能以她同样的方式问她:什么叫在一起?我们现在就在一起,你跟我说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呢,在一起就是在一起,就像此刻,我们在一起吃饭,那么,它的意思就是在一起吃饭。还有什么,还有别的什么呢?你说。

我不说。她回答道。似乎是对我的一种反抗,我能理解。我知道我的表现并不是一种压迫。那我来说,我说。

那你说,她都懒得听我说了。放下筷子,从我眼前取走香烟,给自己点上。可是她打不着打火机,她打了五、六次都打不着,在打到第七次的时候,出现了一小点火苗,但还是没有打着。我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塑料打火机给她点上。她对着火苗猛地吸一口,慢慢把烟气吐到半空中。你可以说了,同时她用脑袋做了一个动作告诉我。

怎么说呢,我说,如果你想听,我就告诉你。前提是,你得稍微注意,不要把烟气吐到我的脸上。这样会妨碍我解释“在一起”的具体涵义。她没有说话,只是没有表情地看着我。

我说:你知道吗?有一种工作叫卧底。比方我这样的人,看上去很简单,可谁知道我是不是一个卧底呢。在趁你不注意的情况下,我收集一些情报,卖给谁谁谁。我的工作很危险,稍有闪失,就会暴尸街头(讲到这里,她笑了笑,但马上又不笑了),而你只是我的掩护。你是假的,你对我一无所知,除了我有脚臭的毛病,喜欢钓鱼,讨厌梳理毛发——是不是很抒情——这就对了,之外,我和你生活在一起,包括一起散步,一起聊天,不一定一起去市场买你喜欢而我讨厌的衣服,但还是在一起准时8点后吃晚饭,一起出门看天,我知道你不讨厌,一起在我偶尔高兴时,你也会跟着不一样的忧伤——也许是我错了,总之很多事都在一起完成,那么就变成两个人。两个人才形成在一起。如果是一个卧底,和一个普通的姑娘,那么,他们的“在一起”,就是卧底和姑娘的“在一起”,这是有欺骗性的,他们不是真正的“在一起”,真正的“在一起”是什么?那可以说和一群海豚有关。

一群奇怪的海豚。

它们生活在某个海岛附近的海湾里。

等一等。我的矮个子女友(噢,对了,这里正式介绍一下,她叫张努。嗨,这是张努,Janet。这是Janet,张努)灭掉烟头,她告诉我等一等。什么?我以不喜欢有人打断我讲述的口气问。没什么,她翘了翘眉毛说,好了,你继续吧。说着,把两条腿搁到茶几上。我只好继续说:

有一群生活在小岛海湾里的海豚,它们是一种不太寻常的动物。有很多动物都很特别,但是它们的特别是,它们只有20来只。也就是说,在所有数以万计的海豚中,仅仅这一群从种族里分离出来:它们能帮助小岛上的渔民捕鱼。

我没有改变坐在椅子上的姿势,继续讲:每当潮水退去,渔民们在浅水处排成一列,准备好鱼网,等着各自老朋友的信号。这些老朋友就是海豚。它们把鱼群往渔民所在的地方驱赶,一到确切的位置,它们就跃出水面,用一系列姿势告诉渔民信息。这其中主要有:1、什么鱼?2、鱼的位置?3、有多少鱼?这需要很好的经验,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搞定的。你知道吗?就像你学会游泳,也需要大量的练习。这个不讲,我是说,一旦那些渔民收到信号,他们就把网撒出去,接下来就是简单的收网,合作成功。

讲到这儿,我停下来吃一口蔬菜。我等着她问我一些问题,可是她没有。她只是看着我,说实在的,我有点儿担心,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只是看着我像一条不会眨眼的鱼那样。我只好继续解释说:当然了,里面有些细节我没讲,比如渔民排好队后,他们会用网轻轻敲打水面,好让海豚确定他们的位置,以及通过声音的不同,来判断谁是固定的合作伙伴。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回到我要讲的重点,那就是谁和谁在一起。这就是我要说的“在一起”——20只海豚和一岛渔民的故事。

我吃了一颗青菜,放下筷子,暗示她我已经讲完了。说实在的,讲完后,我有点失落,但同时也感觉到有一点点的疲惫。她继续没有说话,只是站起来,离开桌子。她走到电视机前,把电视关掉。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Janet,这会儿,已是凌晨快要接近早晨的4点零7分,外面的小雨应该停了。在北方,下雨并不是时常能碰到的事。说这句话,我并没有暗示、比喻,或者象征什么,即使此刻,我的这位矮个子喜欢打牌的女友还没敲门回家。这也不是经常发生的事,我们说,这种鸟事越少发生越好。

我没有必要在信里告诉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和她之间有什么具体矛盾,以及在我讲完“在一起”后,她为什么要暂时离开房子——虽然这个暂时够长的——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并不是一个诚实的人。当我欺骗一个人的时候,我左手的小母指总会无意见抖几下。不过请你相信,以下我对你寄来的那张照片的赞美是真诚的。那是张很不错的照片,我发现你是在很好的阳光下被拍摄的。你的笑容十分美好,我很喜欢一个人在海边有这样的笑容,这是应该的。

末尾,谢谢你,在登记表上把我的短跑成绩提高了1秒钟。谢谢你,对我身体状况的关心。最近不错,我总是能在中午及时苏醒过来。阳光很好,是真正的白天。如果我没记错,一年前的10月初,都是晴朗的日子,我很可能都在睡觉。而在某一天上午,你肯定迎着阳光,行驶在去往小岛结婚路上。

祝你结婚一周年快乐。

你的朋友:麻雀推销员。即日。

我是一个需要大量睡眠的人,但不是在夜晚。发完这份长长的信件后,我知道自己必须睡觉了。凌晨四、五点是体温最底的时间,我也不例外。正因为如此,据说,人类大部分的正常死亡都发生在此时。还有一点,这也是做梦频率最高的时间。为什么要做梦?因为大脑的无规则运动,可以加速血液循环,以保持体内正常的温度。我暂时还不需要。怎么说呢,因为感情总是真的,它的简单,就如同在仰卧起坐中等待一下敲门声。

张羞,1979年,浙江嵊县人,现居汉阳。著有诗集《瀑布1、2、3、4》,长篇《散装麻雀》《百鸟无踏》《瀑布:释放一种蓝色》《叙述和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