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过冬
2018-12-18刘梅花
刘梅花
冬天,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干茬茬的。沙漠里很少下雪,就是个干冷。就算下雪嘛,也不多,一挠挠儿,顶多一鸡爪子厚。红嘴乌鸦聚集在沙滩里,啄草根,拍翅膀,呱,呱,叫得很难听。
每到三九天,我就觉得灰毛驴非常穷。它的脊背上搭一条旧麻袋片,麻袋片上落了雪,看上去寒酸得很。我家的驴棚子,屋顶没有苫黄草,只有夏天铺的一些树枝,早被风搡得乱七八糟,一个窟窿挨另一个窟窿,雪直接往下灌。我去添草,灰毛驴抖着嘴唇,不是饿的就是冻的。冷风刮来,它不停地跺蹄子,踢踏踢踏地走来走去,冷得眼泪花子直转。虽然它也有毛,但冬天的沙漠,寒气蚀骨,灰毛驴抗不住。再说它总是驾辕拉车,肚子上的毛磨掉了,露出灰溜溜的光肚皮,哪能不冷呢?
当然,狗看上去也穷。它连个窝都没有,睡哪里呢?晚间睡在庄门口,身子贴在木头门槛上暖和暖和。白天它很忙,有时候去串门,在巷子里溜达;有时候在炕沿打盹,取取暖;有时候找黑猪,围着猪食槽转圈。我没见过它撵着陌生人咬,大概冷得不想出力气。不过,狗的毛一到冬天就又长又密,雪下不透。
我們村的狗,晚间都不睡狗窝,都睡在庄门门槛边,看家护院。为什么呢?也不知道是谁说的,说有户人家羊很多,晚间让狗看守羊群。结果,半夜里跳进来两匹狼,把一群羊都咬死了。清晨,全村人都来看,一群羊死得惨不忍睹。主人就骂,狼把羊群咬死了,狗还不知道个害臊哩!狗羞愧万分,它夜里睡得太死,没听见狼的动静。于是这件事在狗世界传扬开了,狗们为了不害臊,就不敢舒舒服服睡到窝里,都跑门槛边睡,这样好歹能听见贼的响动。
至于鸡,一年到头都阔气得很,昂首挺胸,一身华丽的鸡毛,鲜衣怒马的样子。它们死死守着炕洞口不挪窝,吸取一点炕洞里冒出来的热气。天气一冷,母鸡就不下蛋了。它们唧唧咕咕捣闲话,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看见我开厨房门,就发疯一般冲进厨房,上飞下跳,连灶台上也能不费力地跳上去。屋檐下到处是鸡粪——雁过留声,鸡过留粪。有一只白公鸡因为肥大,走路跺地有声,咚咚咚的,动不动拍着翅膀撵小孩。连大人都敢啄,一蹦子跳起来,狠狠啄人家的衣襟,被大人们骂一声:“扁毛!”它也不甘心,回骂一声:“咕咕咕儿!”
黑猪喜欢草垛,吃饱了就贴在草垛下晒太阳。草垛摞得非常瓷实,我去撕麦草很费劲,好不容易掏出一个窝来,立刻被黑猪霸占了。它天天躺在草窝里,四蹄朝天,舒服极了。白公鸡极为霸道,它一蹦子跳到黑猪肚子上,咚咚咚一阵乱跳。我担心它把黑猪的内脏震成碎片。不过,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黑猪被跳烦了,一骨碌翻身就跑。不过,跑起来的样子又笨又蠢,叫人喜欢不起来。
麦草看上去黄灿灿的,闪着光泽,其实很粗糙,扎得人手疼。我撕草的时候,鸡儿们就跑过来,看有没有麦粒漏下来。它们比较有经验。
装满一背篓草,背到厨房烧火,这是蒸馒头的时候。
三九天,大寒,在外打工的爹就回家了。天气太冷,实在找不到可干的活儿。清晨,他总是早早起来,吭吭咳嗽着,在屋檐下劈柴。喀嚓喀嚓,木头裂开的声音。当啷一声,他扔了斧头,抱着劈柴进屋子,一股子寒气也跟着跑进来。
火炉是土坯泥的,外皮抹了一层水泥,很笨拙。爹擦根火柴,点燃油灯,拿一束毛柴引火。等火炉里的毛柴烧旺,再把粗劈柴丢进去。劈柴呼呼响着,屋子里有了暖和气儿。
弟弟缩在被窝里,被子蒙住头,抱着小小的收音机调频道。总是调不好,他扭来扭去,毛毛虫一样蠕动。实际上,也不是冷得他要蒙住头。我就没有蒙头,趴在枕头上看爹生火。我和弟弟总是吵架,白天收音机被我霸占了,只有晚上和早晨归他所有。弟弟之所以蒙住头,是不想让我听收音机,他觉得自己调出来的节目好得舍不得给别人听见。
炉火已经很旺了,爹在熬茶,茶壶盖子啪嗒嗒响,茶水的清香弥漫在屋子里。爹盘腿坐在炕沿上,喝茶、吃烟、烤火,相当逍遥。他一遍遍问我们:“你们还起不起床呀?”如果我说“起呀”,爹就把我的棉袄棉裤拿到火炉边烤,转过来调过去地烤。太冷了,不烤的话,棉衣凉得不敢穿。我和弟弟都是光肚皮套棉衣。那时候的小孩,没有秋衣秋裤穿。大一点才有了罩衣,不然就是光板板的棉袄啊。
冬天时间宽裕,早饭吃得迟。黄米稠饭,要么炒土豆丝,要么炒酸菜。浇一勺油泼辣子,香得很。冬天串门的人也多,坐在炕上,喝茶、吃烟、闲谝。
有个邻居很会讲故事,说:“有一回,一个人在沙漠里迷了路,转了一夜圈圈,走不出来。黎明时分走累了,靠在沙枣树上歇歇,隐约听见有人说话,就屏息凝神,悄悄儿地不敢喘气。声音越来越近,一队人马从沙丘那边走过来。细细看,人和马都矮矮的,面目模糊不清。矮人儿说,赶紧走啊,赶天亮要到拔环儿家。另一个矮人儿说,到了之后,把金子都卸到拔环儿家的水缸底下。
“这人一听车上拉的是金子,就心里一动。又看着那些人马都矮小,似乎没力气,于是跳出来大喝一声说,我就是拔环儿的爹!放下金子。矮人们一阵骚乱。眼看他扑到车跟前了,却被扬过来一把沙子迷住眼睛。等他揉好眼睛,矮人们都没了影子,白萋萋、空荡荡的沙漠一片静寂,只有飒飒的风卷着沙子吹来吹去。还有几声鸟的怪叫,呱呱啁——呱呱啁——有点瘆人。
“天亮后他心不甘,竭力要找到拔环儿。就顺着矮人儿行走的方向,跟着走。走了一天,天黑的时候,走到沙漠深处一个村庄。村口有户人家,门前有几棵榆树,还有一口大水缸。这个又饥又渴的人从水缸里舀了瓢水猛灌一气。此时,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儿,一道灯光从门缝里斜斜地漏出来。一个小女孩的脸从门缝里探出来,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问:‘走路的人,你要不要吃饭呀?这个人连忙点点头说:‘当然,我都快要饿晕了。门吱呀一声关上了,一会儿吱呀一声又开了,那个小女孩儿从门缝里咕噜噜滚出来一个西瓜,又咕噜噜滚出来几个烤好的土豆。然后,门又关上了,咣当一声扣上钌铞。
“这个人抱着西瓜和烤土豆,坐在榆树下又吃又喝。此时,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一点也没溅到他身上。榆树浓密的树冠挡住了雨。这个人舒舒服服睡在树下的沙子上,就听到院子里有个女人的声音说:‘拔环儿,不许玩啦,睡觉啦,你瞧羊羔子都睡了。
“这个人大吃一惊,原来这个女孩儿就是拔环儿。他在榆树下思谋很久,悄悄挪开水缸,往下掘,果然掘到一罐金子。他慌慌张张抱起金罐子,连夜穿过沙漠往回赶。
“不过,沙漠里起风了,黑风刮来刮去,这个人就迷路了。天亮后,他筋疲力尽,就把一罐金子埋在一棵沙柳树下,做了记号,然后爬到沙梁上,燃起一堆火求救。可是,总也等不到人来,他绝望地晕了过去。
“中午时分,拔环儿和她妈妈打了一垛黄毛柴回家,发现了这个奄奄一息的人,灌水救活了。但是,他虚弱到了极致,连话都说不出来。拔环儿就跑回村子,央求村里人拉了骆驼,把这个可怜的走路人送到沙漠外他的家里去。
“过了几天,那个人跑到沙漠里找那罐金子,但是找了几天,一点影子都没有。沙漠里的沙柳树太多了,怎么看都一样,他完全找不到做了记号的那棵树,就气怏怏地回了家。
“有一天,拔环儿和她妈妈砍了一垛黄毛柴往家里拖,刚走到一棵树下,就看见被风吹开的沙子里,露出半截黑釉罐子。她惊呼一声:‘妈妈,你看,好漂亮的罐子!那罐金子,就被拔环儿的妈妈抱回了家。”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每次刮完老黄风,都盼望后墙的沙子里刮出来一个黑釉罐子——其实我不知道金子的价值,就是渴望得到那个和拔环儿家一样的黑釉罐子。可是,要个罐子干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小孩的世界,就是童话世界。
大人们聊天,有时候也很无聊。我和弟弟就戴了皮套子,穿了鸡窝窝出门野去了。皮套子是爹缝的,羊皮缝一个筒子,挂在胸前,出门就把手暖在皮筒子里抵御寒风。鸡窝窝就是棉靴,又厚又笨,靴口也缝了一圈羊皮。
我们溜达到村外。旷野里风吹来吹去,几棵碗口粗的白杨树冻折了,齐茬茬地断裂开,茬口白生生的。我说太冷了,树都冻折了。我弟弟也跟着说,树真脆,被风一头给撞斷了。
深蓝的天空下,是苍茫沙漠。沙子上薄薄一层雪。两个拖着鼻涕的小孩晒着太阳,惊奇地看着冻折的树,指指画画。这个世界对我们来说,简直太新鲜了,什么样的事情都能遇见。
旷野里,空荡荡的。小动物都蛰伏起来,花花草草也被大自然收走。只有戈壁、沙滩、田地,黄呛呛、土尘尘的。我们在干河里翻拣石子,有一种奶白的石子,使劲儿撞击,会冒出火花。还有各种好看的卵石,粉红的、石青的、灰白的,都被我们捡到衣兜里。通向村庄的小路上,响起两个小孩错落的脚步声和石块撞击的咔咔声。单单是那瞬间砰砰冒出的火光,也能令我们足足快乐一整天。
有一年深冬,我们一直等爹爹,等呀等呀等不来。清晨醒来,被窝暖乎乎的,扳着手指算日子。快要过年的时候,爹终于回来了。他很疲惫,看见我们,黑黄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
爹说,他在一个叫马鬃山的地方给人家干活,挣点钱。那是矿山,活非常辛苦。可是,活干完要回家的时候,老板却不给钱。他们和老板打了一架,才讨到一点工钱。
爹说,出了马鬃山就是戈壁滩,整整走了一夜,才到柳园火车站。不然,被老板追上了,又要抢走那点血汗钱。那样荒山野岭的地方,大家都害怕得很呢。数九寒天的,可把人冻坏了。
我的童话世界里,霍地出现了一种坏人,叫老板。我和弟弟诅咒那个坏人老板,我们相信,被诅咒的坏人肯定要完蛋。
那些天,劈柴都是我劈的。我早早起来,劈柴生火,给爹熬好一壶老茶,等他起床喝茶、吃烟,听他讲遥远的马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