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事休闲
——中国年画的“俗”性分析
2018-12-17孙嘉
孙嘉
汉代画像石《二桃杀三士》二桃杀三士
“俗”是民间木板年画的一个特性,在这里它没有贬义,而是指年画的世俗性、通俗性、民俗内涵。同时,我们也要注意作为审美评价判断的“俗”。雅、俗是中国美学中两个经典的评价范畴,其评价标准是由上层统治阶级和文人士大夫阶层所决定的,尤其是文人,通常掌握话语权,“雅”通常都用来评价文人画,而“俗”则较多指向民间艺术。
对于年画“俗”性的分析,既要注意到它自身的语言特色,比如功能、题材和样式上的特性,也要看到其存在语境——时代、环境这些社会因素,更重要的则是研究其背后的文化意涵,即民俗问题。
一、年画的俗事与休闲
中国自古就有雅俗审美评价范畴的区分,“雅”一方面是儒家美学中的中正之美,更多体现在宫廷和统治阶层的审美趣味中。秦汉时期,艺术与政治紧密相连,并为政治服务,比如汉代画像石中就常见“泗水取鼎”“二桃杀三士”这些讽刺秦王统治的内容。当时,“雅”的评判也要与政治挂钩,《礼记•乐记》中提到“乐与政通”,强调“乐”是体现封建等级制度的“礼”,音乐的雅俗是通过社会政治价值来区分的,雅俗的差异主要体现在宫廷贵族与民间百姓之间。另一方面,“雅”是道家美学中的清雅之美,这直接影响了后来的文人审美,比如宋元时期的文人画,这方面体现的是文人士大夫和民间百姓之间的审美差别。
“俗”在《说文解字》中的释义:“俗,习也。”[1]本意指习俗、风俗,后来引申出世俗、通俗、凡俗、俗气之意。雅俗的分界在文学界等领域也多有体现,郑振铎在《中国俗文学史》中指出:“所谓俗文学就是不登大雅之堂,不为学士大夫所重视,而流行于民间,成为大众所嗜好,所喜悦的东西。”[2]同于秦汉时期政教的雅,也不同于后来宋元时期文人士大夫的雅,“俗”是一种平民美学,它甚至回过头来反哺宫廷和文人的艺术。南宋的宫廷画家,受到市民阶层的影响,也创作了很多风俗画,比如李嵩的《货郎图》等。
年画的“俗”性首先体现在它的功能上。过去百姓的居住条件有限,过年过节贴上年画,成本不高,常换常新,马上就能遮盖破旧的墙壁,平添节日喜庆。它的这一功能具有极强的俗事休闲特性,为民众的日常生活服务,轻松自由,不过分追求材料的精贵、工艺的考究。功能上的世俗休闲也导致了题材的世俗化,有诗说:“巧画士农工商,妙绘财神菩萨,尽收天下大事,兼图里巷所闻,不分南北风情,也画古今逸事。”[3]北宋商品经济的发展繁荣、手工业的成熟以及城市生活的进步,都为木板年画的成熟提供了条件。这一时期,尉迟恭、秦叔宝、钟馗、关羽、赵云等武将形象在年画中大量出现,寄寓的是人们对家宅平安的期望,英雄形象能给老百姓带来分外的安全感。城镇市井的百姓生活也成为年画的主题,配合人们愿望,题材基本上是祈福纳祥等吉祥图案。总之,年画成为世俗生活的一部分,世俗生活也成为年画最重要的题材来源。元明时期,表现世俗生活的戏曲和小说内容也开始走进年画,画面更注重故事性,力求通俗易懂。
李嵩《货郎图》
年画《燃灯道人与赵公明》
年画的“俗”性还体现在风格样式上,年画风格样式泼辣随性,尤其是北方地区的年画如河南朱仙镇、天津杨柳青相比于文人画的淡雅清新、“墨分五色”的追求,民间木板年画颜色夸张,色彩艳丽纯度高,杂而不乱,喜庆热闹。多采用满构图,在构图中打破时间和空间的局限,有的配有简单的文字。这一风格式样的“俗”不应理解成贬义的“俗气”之意,更不能简单肤浅地看待,俗或雅的审美评价是社会话语权架构的,“俗”性是参差多态的美感中的一种,不能因此将民间木板年画的艺术性归类到低人一等的行列。
明末清初,随着雕版技术以及世俗文学的发展进步,年画产业到达极盛,民间手艺人对西方绘画技艺的借鉴也值得我们重视。他们通常没有文人那样极高的自我认知,不具备恪守和纯化中国文化的使命感。老百姓对西洋技法纯粹感觉新鲜,再加上这种技法在当时确实有一定市场,所以不会认为西画是“虽工亦匠,不入画品”。①苏州年画就有过学西画技法的阶段,主要是清代前期,中西交往较为频繁,有的画上直接就标着“仿泰西笔法”的字样。[4]这种对于西洋技法的借鉴吸收,并不是全盘抛弃传统,作品只是点缀一些西方的元素,内核仍然是中国本土的,也仍然是世俗文化。从中也可看出民间文化吸纳其他文化的包容性,这其实是年画创作心态上的休闲之感,也可以理解为一种“俗”性,它是轻松开放的,没有那么多包袱,能做到洋为中用,不需要为了标榜文化的特殊性,而拒绝外来的可能性。
二、年画的内涵民俗
功能、式样和题材上的“俗”都可以看作是外在的特性,年画的“俗”性还体现在它生发的根源——民俗。② “俗”在《说文解字》中的本意就是习俗,这也是“俗”性的根本所在。一种物质形式的出现及其在民众生活中的存续并不是偶然的,除了能满足日常生活的需要外,还要符合人们的文化需求。器物承载了人们的观念、禁忌、制度、情感,对于年画特性的理解,我们也要到民俗语境中去看。
这种民俗内涵首先与年节、时令习俗相关。年画最基本的含义就是年节活动时张贴的图画,虽然如今对它的理解和要求已经超出了过年的时空范畴,但过年仍然是年画最重要的主题和发生环境。③可以说年画紧密参与了过年的全过程。也起到了烘托年节气氛的作用,它是一个载体,也是宣泄狂欢热情的着眼点,在传统生活中,准备年画是一家的大事。西方的圣诞节,也有全家一起布置圣诞树的传统,其宗教内涵在岁月的冲洗下其实已经不那么明显,过节更重要的是家人团聚,一起做这件事,共度美好的时光。节庆团聚的意义往往就外化在这形式中,现代生活水准普遍提高,即使在农村地区,也几乎不再需要年画作为粉饰墙面的工具,让破旧的墙面蓬荜生辉。年画更多的是作为一个线索,联结一家人、甚至一个民族的情感。
年画民俗内涵的第二点在于保护宅院平安,这种内涵多体现在门神中。④门是家与外面世界的隔绝,也是联通之所在,踏出房门,就是社会,充满新鲜好奇,也危机四伏。在门上贴上诸如神荼、郁垒这样的形象,在百姓心里能够起到“御凶护院”的效果,门神的文化功能在人们不断增长的需求中逐渐丰满起来,它是一种心灵上的慰藉。
最后,年画的精神内涵体现在教育和传播文化的作用上,这也是在我们当代社会,最有生命力的一种存在。古时候,年画是新奇事物的传声筒,上层统治阶级的好尚、新式的戏曲小说,都能迅捷地在年画中有所体现。既满足了百姓的精神娱乐要求,又能以通俗易懂、脍炙人口的方式对民众进行教化,是一种“俗”性的传播方式。
三、作为文化自觉的“俗”
冯骥才先生曾经指出,中国经历了从农耕文明到现代工业文明的转型,农耕社会的一切都迅速瓦解,这种转型是以一种非线性、非渐变的形式实现的,农耕文明的死亡是一种非正常的死亡。[5]年画面临的最大困境,也是这种语境的转换,中国人的社会生活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不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上的。市场化、全球化、景观社会、快捷的互联网时代都在冲击传统的世俗生活,物质条件的极大改善将年画与实用功能语境剥离,而年节习俗的简化,更让其赖以生存的民俗土壤干涸贫瘠。
首先我们要认识到,“俗”性不是俗气,不是对年画的贬损,我们也不应否定年画在当代生活中的价值。民俗会改变,但是不会消亡,只要有民众存在,只要生活仍在继续,文化现象就依旧存在,民俗也不会失去源头。现代社会的民俗自然不再贪恋过去的神灵庇佑,也不再局限于简单粗糙的农事信仰,年画应该向世俗休闲生活转型。就像广东潮阳剪纸,过去一般都用作祭祖拜神的装饰,题材上较为局限,但如今在当代生活中,更贴近百姓生活,比如有些作品关注当地人民酬答往还的社交精神。这类题材所运用的物象多以竹墭(当地特有的礼盒)及红壳桃粿(当地特色稞食)为主,配合吉祥花鸟,寓意美好,充满人情味,且更重与居室环境的结合,装饰性及观赏收藏价值都大大提升,传统潮阳剪纸被赋予了新内涵和新感受。这样一种随语境转换,同时又不丢失内在精神的创作思路颇值得年画创作者学习。
本文在评价年画时反复谈论的“俗”并无贬义,然而很多人对于年画的评价,恰恰是一种颇带鄙夷的“俗气”价值判断,认为这种民间美术难登大雅之堂,不够阳春白雪,甚至觉得“不值钱”,但很多外国人却认识到了它们的价值,并且早就开始有目的地进行收集整理。国外最早将民间年画编印成册的,该数1800年英国出版的《中国风俗画》,由此可知国外对中国木板年画很早就开始关注。[6]已经出版的还有《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日本藏品卷》和《中国木版年画集成·俄罗斯藏品卷》,收录了大量日本、俄罗斯收藏的年画图片,以及两国学者的年画研究论文。[7]
如果我们自己的文化只能在外国人的保护下才能延绵生存,那无疑是悲哀的。从正视年画开始,我们要培养文化自觉的意识。费孝通在《重建社会学与人类学经过的回顾与体会》一文中解释了“文化自觉”。他认为,“文化自觉只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发展的去向……不带任何‘文化回归’的意思,不是要复归,同时也不主张‘全盘西化’或‘坚守传统’。”[8]也就是说,理解年画,理解它在中国社会和世界环境中的位置,不妄自菲薄,也不妄自尊大。
最后,年画的“俗”性可以看作是当代社会的一种补偿机制。的确,它的制作方式不符合今日的快节奏需求,但正是它的俗事休闲性,补偿了今日工具理性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我们往往太过迷恋机器的精确、科学的无所不能,而陷入异化的生活,制造出异化的自我。实际上,往往越是高精尖科学密集的地方,人们越是愿意回过头去,相信那些“俗”事。1961年,苏联首位太空人尤里·加加林在前往发射场的路上,想要停车方便,但发射场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空地,没有任何遮挡的他只好对着汽车轮胎方便。没想到,这个举动后来竟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仪式。在俄罗斯航天界,还有很多这样有趣的“迷信”,航天事业危险艰辛,科学难以触碰的是人的情感和内心。而正是这些“俗”,以及关于它们的思考,让我们能够区别于动物,也区别于冷血的机器。
我们应该平心静气、不带偏见地正视年画的“俗”性,挖掘其背后的世俗、民俗内涵,并在现代科学理性的环境下,发扬这种“俗”,在全球化面前,守住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基,关注民众自身生活,利用年画来参与构造社会生活,让人们回忆起年节时候那些狂欢、放松、家人团圆的情感。一部年画史,就是一部民俗史的记录,木板年画一直与现实社会紧密相连,它的根基在于社会世俗生活,在于民俗传统,这是它的“俗”之本源,而木板年画也在用自己的“俗”性,参与社会生活的塑造进程。
年画《上海小校场》
注释:
①画家邹一桂在评价西方绘画技法时曾说:“笔法全无,虽工亦匠,故不入画品。”
② “民俗”的概念早在1864年的时候就由英国古物学家、民俗研究者威廉·汤姆斯所提及,我国“民俗学之父”钟敬文建立了民俗学学科。民俗指民间的风俗,是一个国家、民族或地区中广大民众所创造、享用和传承的生活文化。 在《中国民间美术辞典》中,“民俗”的释义是:“一种常见的社会文化现象,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通过语言和行为所传承的习惯,喜好和禁忌等。”
③从腊月“送历本”开始,贴灶马、谢年贴神轴、佛马, 除夕贴门神、接灶王爷,元旦拜喜神贴三堂、五堂,立春贴芒种春牛图,正月初五贴财神,正月十五灯节贴灯画。(参阅:周华.传统年画的狂欢意识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15.)
④年画从狭义上来说,专指新年时城乡民众张贴于居室内外门、窗、墙、灶等处的,由各地作坊刻绘的绘画作品。广义上,凡民间艺人创作并经由作坊行业刻绘和经营的、以描写和反映民间世俗生活为特征的绘画作品,均可归为年画类。(参阅:王树村.中国年画发展史.天津: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 ,200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