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苏舜钦沧浪亭考辨
2018-12-17张甜甜
张甜甜
王 浩*
连泽峰
始建于北宋年间的沧浪亭是苏州现存古典园林中最悠久的一处。近千年来,沧浪亭经历了数十次变迁,屡次坍圮荒芜,屡次复得重修,“沧浪亭”已经成为一个文化符号。沧浪亭之名虽始著于北宋,清初宋荦主持重修,奠定了今天的基本格局,却与苏舜钦始建时的意图相去甚远。北宋至今近千年、数十次的重建中,基址的变迁与意象的重构是沧浪亭历史的核心与主线,在时空变迁的进程中不断被重写和强化,每一次重修都承载着重修者对“沧浪亭”的认识与感知。研究苏舜钦沧浪亭的基址与意象,为沧浪亭溯源,关照历史与现实中沧浪亭基址与意象差别,更有助于沧浪亭遗产的保护和修复,以及沧浪亭文化的延续。
1 基址
关于苏舜钦沧浪亭基址考证的文献不多,且说法不一。魏嘉瓒在《苏州古典园林史》[1]一书中认为,沧浪亭历经千年,格局、规模,甚至连植物配置都基本不变,此观点显然有误;王劲在《沧浪亭之名实变迁考》[2]一文中认为苏舜钦基址范围包含了今可园及更广的范围;许晓韧在《沧浪翁苏舜钦》[3]一书中杜撰了苏舜钦举家迁至沧浪亭的日常生活,多个观点未经任何考证。总结前人关于苏舜钦沧浪亭的主要观点:其一,苏舜钦沧浪亭的基址大近百亩,包括水体以北(即今可园)的范围;其二,苏舜钦买地后将沧浪亭作为主要寓所,除了亭子以外,还新建了其他建筑。下文将针对以上观点进行考证。
苏舜钦在《沧浪亭记》中明确交代了“沧浪亭”的选址:“一日过郡学,东顾草树郁然,崇阜广水,不类乎城中。”——首先吸引苏舜钦的是府学之东起伏的地势和广阔的水面,这与他在前文中提及“褊狭”的城市居住环境不同。“并水得微径于杂花修竹之间。东趋数百步,有弃地,纵广合五六十寻,三向皆水也。杠之南,其地益阔,旁无民居,左右皆林木相亏蔽。”——沿着水边有一条小径,再往东走数百步,有一块三面环水、长宽约五六十寻的弃地,南面有一小桥,桥南地势更加开阔,周围没有民居,(地块的)东西两面则是林木蔽天。“访诸旧老,云钱氏有国,近戚孙承祐之池馆也。坳隆胜势,遗意尚存。”从这段文字中可以很明确地知道,苏舜钦沧浪亭建立在五代末孙承祐池馆的遗址上,位于府学东面数百步,长宽在120~150m的范围内①,三面环水,地势起伏,南面有小桥,四周草木茂盛。
关于基址范围。首先,根据苏舜钦《沧浪亭记》中的描述,结合今沧浪亭平面图可绘制出当时的情景(图1)。文中“构亭北碕”的“碕”是指错落起伏的堤岸,苏舜钦在地块北面的水岸边建了一座亭子,如图1中①所标位置,在清初宋荦重修沧浪亭以前,亭子一直立于此处。“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水的北面是大片竹林,显然,这句话是作者站在水体南面地块的视角所写,文中“前”是指南向,“后”是指北向。清宋荦重建沧浪亭以前,沧浪亭大门一直是朝南开,“坐北朝南”符合传统建筑布局的原则。假如苏舜钦沧浪亭包括水之北的地块,那么“构亭北碕”应指的是将亭子建在整个水的北岸,也就是图1中②所标的岸线上,或①所标的“沧浪亭”的位置应作“构亭南碕”,显然此处的“北碕”指的是①所标示的位置,因此水之北岸不在苏舜钦描述的场地内。
其次,苏舜钦卒后近百年间,沧浪亭为章惇、龚明之两家所有。章氏得到沧浪亭后,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并将沧浪池北的洞山并入园内:“广其故址为大阁,又为堂山上,亭北跨水复有山,名洞山,章氏併得之。[4]”假如苏舜钦沧浪亭包括“亭北跨水”处,为何在苏舜钦关于沧浪亭的诗文中从未提及,而章氏又何须“併得之”? “既除地,发其下,皆嵌空大石,人以为广陵王时所藏。[4]”——整理洞山这块地时暴露了基础的大石块,时人都认为这是广陵王钱元璙时期的遗物。因此有文章认为:“既然章园时期北岸仍有孙承祐时期的洞山,可判明由孙氏园至章氏园时期,水北岸均为园林范围。[2]”
北宋叶梦得所著《石林诗话》曾将沧浪亭误写为广陵王钱元璙的弃地,且误传甚广。孙承祐虽为钱氏近戚,但与钱元璙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物。根据《十国春秋》载,钱元璙(887—942)是五代吴越国创建者钱镠的第六子,钱俶则是吴越国的最后一位皇帝,孙承祐是其妻弟。再据《宋史·卷四百八十》载,孙承祐卒于南宋雍熙二年(985年),活了50岁,可推断其生卒约为936—985年,因此钱元璙和孙承祐完全是2个不同时代的人。章惇发现洞山下的大石块,传为钱元璙所藏,钱元璙比孙承祐早了半个世纪,不能断定其属于孙承祐,更不能判定属于苏舜钦。
图1 《沧浪亭记》复原图
再者,章惇整理洞山后,“两山相对,遂为一时雄观”,而韩世忠“作桥两山之上,名曰‘飞虹’”[5],有文章认为这2处均指水体南北相对的2座山,并且认为只有同属于一个主人,才有可能在两山上建桥。“洞山”在沧浪亭东北“洞桥”附近,其与沧浪亭假山直线距离在150m以上,且根据明代《吴邑志》所云“积水弥数十亩”,可见两宋时期的水面比现在更为宽广。从“飞虹”字面理解,此桥应有彩虹般上拱的弧度,“作桥两山之上”,这句话则表明此桥位于山上,有一定高度。即便韩世忠具备雄厚的经济实力,但在私家园林中建造跨度百余米的桥梁,在北宋时期并无先例,也不具备相应的工程技术条件。章惇的“两山相对”应是指沧浪亭内的大假山与百米之外的洞山;韩世忠的“两山”应是指沧浪亭范围内的2座大假山——清代画家王翚1700年所绘的《沧浪亭图》中可见当时沧浪亭东部还有1座土山,在这2座假山上建“飞虹桥”更具有可实施性。
综上,此文认为苏舜钦沧浪亭的北、东两面以沧浪池水为界。
“杠之南,其地益阔,傍无民居”[6],地块南部有一小桥,桥之南是开阔无民居的空地,此处可知沧浪池水在南部有一收束,以桥为界,桥之南不属于沧浪亭。在沧浪亭西南,有始建于唐开成年间的南禅寺,其废于晚唐五代,南宋已不可见,明洪武年间宝昙和尚重建,后在历代舆图中均有所表示,一直到1956年兴建工人文化宫时,才被拆除[7]。南禅寺以西、府学以东,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江苏按察使胡季堂建中州三贤祠,1966年后拆除[8]。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巡记戈丰玉测绘的《苏州巡警分区全图》是第一次出现中州三贤祠、南禅寺、沧浪亭分布格局的舆图(图2-1),此为清末第一张经实测后绘制的苏州古城地图,准确度较高。从图中可见,南禅寺与沧浪亭毗邻,中州三贤祠位于最西侧。南禅寺始建于唐代,宋代荒废,明代在原址上重建,因此可推测南禅寺及其西面中州三贤祠的基址不在沧浪亭范围之内,苏舜钦沧浪亭西面应以南禅寺为界。
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江苏巡抚宋荦重修沧浪亭,奠定了今天沧浪亭的基本格局,将原本位于水岸边的“沧浪亭”改建于园内假山之巅,同时宋荦在沧浪池上架石桥,形成今沧浪亭的主入口[9]。在宋荦以前,沧浪亭的大门始终朝南,进园必须通过龙须桥(此桥见明代《苏州府城内水道图》所示),横跨园西一条小溪(清乾隆《姑苏城图》有示,今已不存)(图2-2)。清同治《姑苏城图》中清楚地反映了南禅寺、沧浪亭大门朝南的格局(图2-3)。由南禅寺基址始终保持一致可推测,自府学东、过南禅寺至施家桥这条小路的基址和走向基本与宋明时期一致。因此,苏舜钦沧浪亭的南面应以府学东至施家桥②的这条小巷为界,此小巷及南禅寺今为苏州市工人文化宫占用,沧浪亭的南面今止于看山楼。
综上,苏舜钦沧浪亭基址范围之东、北以水为界,西以南禅寺为界,南以小巷为界,即包含了今沧浪亭、颜文梁纪念馆及工人文化宫内苏州影视艺术学校的一部分。实测此基址范围,东西约145m,南北约130m,与苏舜钦所云“纵广合五六十寻”亦是吻合的。
绘于南宋绍定年间的《平江图》,距离苏舜钦时期近200年,是历代苏州舆图中年代最接近北宋苏舜钦沧浪亭的。由于《平江图》采用南北不同比例绘制,故以明代《苏州府城内水道图》(以下简称《水道图》)为底图,将《平江图》与《水道图》进行重叠,以2张舆图中共有的平桥、乌鹊桥、祝桥、南星桥等为基准点,分别从横、纵向拉伸《平江图》,使其基准点吻合,得到图3。《平江图》中的“燕国夫人园”即今十全街、乌鹊桥路、燕家巷、燕家浜所围合的范围;明清结草庵(即今天的解放军第一〇〇医院)在“燕国夫人园”正南;图中“孝友坊”即今“三元坊”;图中“韩园”南面围墙与南星桥,即今竹辉路平齐,南星桥即今竹韵桥。通过两图的叠合对比,明《水道图》中出现了2条《平江图》时期还不存在的水道——“南星-天灯”“寺西桥-沧浪池”。2条水道是明代嘉靖年间(1522—1566年)所开辟[10],同时期开辟的2条水道却呈现截然不同的形态——“南星-天灯”完全呈直线型,而“寺西桥-沧浪池”却是曲折的自然形态,前者为人工开挖的新辟水道,而后者是在原有自然形态的水体基础上疏浚连通而成,因此可推断沧浪池属于韩园的内部水体而未在《平江图》中表现出来。
明沈周在弘治十年(1497年)到访结草庵,作《草庵图》,并题《草庵纪游诗引》[11]。除了结草庵的院落布局之外,《草庵图》也刻画了结草庵及其周围环境。此画绘于府学之东2条水道开辟(嘉靖年间)之前,结合宋《平江图》、明《水道图》、清乾隆《姑苏城图》进行对比,《草庵图》中对沧浪池的一角及《平江图》《水道图》中“南星桥-洞桥”(即《姑苏城图》中“大云桥-燕家浜”)的局部进行了刻画(图4)。结草庵“地浸-水中”,其水“环后如带,汇前为池,其势萦互深曲,如行螺壳中”[12],这是典型的湿地积水性质的地块。根据明代《吴邑志》的记载,早在孙承祐时期,“积水弥数十亩,傍有小山,高下曲折与水相萦带”,孙承祐挖土堆山,积水数十亩,利用现有的湿地条件形成了“草木郁然,崇阜广水”的景象,苏舜钦“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说明沧浪池外接城市水道。
图2 历代舆图中的沧浪亭图2-1 光绪《苏州巡警分区全图》局部图2-2 乾隆《姑苏城图》局部图2-3 同治《姑苏城图》局部图3 《平江图》与《水道图》叠合图4 沈周《草庵图》示意[7]图5 苏舜钦沧浪亭基址示意图
综上,可将北宋苏舜钦沧浪亭、南宋韩园、唐代南禅寺、清代中州三贤祠以及元代结草庵的基址范围标示于现代苏州城市地图之上(图5)。
2 意象
元明以后,沧浪亭屡废屡建,加之城市水系变迁、园主人更替等内外因素的多重作用下,清初宋荦重修以后的格局和风貌延续至今,今天的沧浪亭之“名”与苏舜钦沧浪亭之“实”已然相去甚远。苏舜钦沧浪亭的意象应当回到有关沧浪亭的文本描述中寻找,此文归结为亭、山、水、竹4个主要因素及古、荒、野、静的意境。亭、山、水、竹这4个要素反复出现在苏舜钦描写沧浪亭的诗文中,除了新修的亭子,山、水、竹均是苏舜钦初到此地,《沧浪亭记》中所见之景,是五代时遗留的景观:
独绕虚亭步石矼,静中情味世无双。山蝉带响穿疏户,野蔓盘青入破窗。——《沧浪静吟》
一径抱幽山,居然城市间。高轩面曲水,修竹蔚愁颜。——《沧浪亭》
荒亭俗少游,迁客心自爱。绕亭植梧竹,私心亦有待。——《郡侯访予于沧浪亭》
苏舜钦出身名门,虽蒙其父苏耆之荫走上仕途却十分不顺利,一直只是个地方小吏。直到36岁,才得授集贤校理、监进奏院,不久又卷入庆历党争,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以监守自盗的罪名被削籍为民。随后,苏舜钦选择南下定居苏州。相比城内的闷热、拥挤,苏舜钦对沧浪亭一带地势高爽、山水相萦的风景十分喜爱。苏舜钦在《答韩持国书》中道出了他选择定居苏州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沧浪亭满足了他寄情山水的归隐思想:“居室稍宽,又无终日应接奔走之劳,耳目清旷,不设机关已待人,心安闲而体舒放。……有兴则泛小舟出盘、阊二门,吟啸览古于江山之间。……又多高僧隐君子,佛庙胜绝,家有园林,珍花奇石,曲池高台,鱼鸟留连,不觉日暮。”在沧浪亭可以不需要“犯人颜色”,也不需要“议论时事”,自由自在,怡然自得,是古今名士所向往的避世之所。
苏舜钦为他的园林取名“沧浪亭”,是取自屈原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也正是两宋士人“无适而不可”的处事态度的表达。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愈激烈,受挫士人归隐园林的愿望愈强烈,以寄托其超然独立于万物之表的胸襟。从《答韩持国书》可见,苏舜钦仕途受挫,他选择了回避现世的方式,隐匿于江南的山水园林中,过着恬淡自适、不必外求的生活。买地以后不作其他建筑,仅建一亭,取名“沧浪”,整座园子取名“沧浪亭”,反映了苏舜钦寻求安定又等待时机的矛盾心理——亭,停留也[13],具有寻求庇护的心理表征,沧浪亭是苏舜钦人生低谷时的精神寄托。
“荒湾野水气象古,高林翠阜相回环”,是欧阳修对沧浪亭的描绘。孙承祐卒于985年左右,早于苏舜钦沧浪亭约60年,苏舜钦在孙承祐池馆的遗址上并没有过多地修建建筑,唯一有记载的只有新修的“沧浪亭”,“荒”与“古”不是苏舜钦营造的,而是自孙承祐池馆遗留数十年后所呈现的景象,欧阳修的诗句“野蔓盘青入破窗”,则更说明沧浪亭内的建筑仍是破败的。1048年,苏舜钦卒于苏州城内皋桥的宅中[14],而非沧浪亭;此外,苏舜钦在苏家巷(今相王庙街)还有一处住所[15]。因此推测正是因为沧浪亭作为一处别墅园,并非是苏舜钦的日常居所,因此没有进行大规模修建。
元代,沧浪亭又遁入荒芜,回到了苏舜钦最初发现它的状态,欧阳修的一句“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祗卖四万钱”使沧浪亭名声大震。苏舜钦在北宋诗文革新运动中的贡献极大,在文坛的名望与梅尧臣齐名,后辈如黄庭坚、苏轼等都对其极为推崇。明清以后,沧浪亭屡废屡建,但从未彻底湮没在历史的潮海中,保存至今仍受世人的爱慕和重视。明代归有光在《沧浪亭记》中对比吴越统治者钱氏一族盛极一时的宫馆苑囿,“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之后,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沧浪亭受到历代文仕的敬仰,是苏舜钦高洁的品行和风骨赋予这座园子长青的生命力。
综上,北宋时期,苏舜钦始建的沧浪亭基址范围之东与北应以沧浪池水为界,南面止于施家桥小巷(在今苏州市工人文化宫内),西面止于唐代南禅寺,整个地块东西约145m,南北约130m,大门朝南。苏舜钦除了修建临水的“沧浪亭”以外,并未大兴土木,而北宋时期的沧浪亭作为苏舜钦的别墅园,依旧保持着五代时期遗留下的“古”“荒”“野”“静”的意味。沧浪亭的基址研究一直存在若干偏误,古典园林遗迹保护红线范围的确立、文化宣传、局部修复和还原等工作均有赖于准确的历史还原和考证研究。
注:文中图片除注明外,底图均引自张英霖主编的《苏州古城地图》[16]。
注释:
① 寻,古代的长度单位,八尺为一寻,即一寻约为2 534mm。
② 施家桥今称“隐溪桥”。据作者考证,历史上的“隐溪桥”应为大云桥西的另一座,但施家桥上篆有“隐溪”,实为有误。此文仍引用舆图称“施家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