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地（小说）

余继泽

1

两条河，在这个地方交汇，在交汇的河边，山势就开阔了起来，出现了一个不大的坪坝，这坪坝，又被交汇的两条河分成了三块，于是，人们就把这地方叫三角地。

从两条河分别逆行几十里，山都往一块挤，山很峻高，陡峭，耸入云天里，山上满是白花花的石头，也有乔木。两山之间，就是河水，夏天河水涨了的时候，河水就依着两山的山脚流淌，在冬天枯水的时候，河水就变得瘦小，露出了白花花的河床。在河边的山脚，是羊肠小道，供来往的人行走。

两条河交汇后，往下几十里，山势也一样陡峭，狭窄，山脚之间，是河道，河道旁的山脚，也是羊肠小道，供来往的人行走。

上下几十里，就是两条河交汇的地方，稍微开阔一些。但是，也不是那样夸张的开阔，也不是特别大的坪坝，只是依着河流，在山坡间，有一绺儿并不平坦的缓坡地而已。

三角地，最早的时候，并没有人家，这地方，不过是人来往时经过的地方，是一个嘴上喊熟悉了，都知道的地名而已。是走累了，在这地方坐在石头上，歇个脚，抽根烟而已。是一块走的人，在这地方要分开了，坐着抽根烟，或者吃点干粮，话别的地方而已。

后来，这地方就有了户人家，严格地说，也不算是人家，是依着河，在那一绺儿的地方，用木棒和茅草，搭了茅草房。

这户人家，是外地人，也不知道是一路卖工，还是一路要饭，走到三角地这个地方，不知道是看上了这个地方，还是到了这前后都没有人烟的地方，就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于是，就把随身背着的东西放下，在三角地这个地方，用木棒和茅草搭了茅草房，开始了他们的生活。

开始的生活，是艰难的，只能用随身带的一些东西吃，或者，去附近的山上找一些能吃的东西吃。那过路的人，要在三角地歇脚了，在他们草棚前坐，他们就给烧水喝，喝了水之后，有的说声感谢就走了，有的问问他们的情况，有好心的人，就把随身带的吃的东西给了他们，还有人问到了他们将来长远的生活，他们说不知道，好心人就给他们说，如果想安心在这里住，就把三角地附近的地种出来，将来就能过好日子的，这样说，再路过这地方的时候，就给他们一些庄稼种子，有玉米种子，黄豆种子，洋芋种子，小麦种子。

渐渐地熟悉了，人们问他们的名字，他们就告诉了过往的人，人们就知道了男的叫朱坝，女的叫苇絮。

朱坝和苇絮来到三角地的时候，都正直年轻，领着一个能走路说话的孩子，是个女孩子，他们喊叫絮儿的。

朱坝和苇絮感谢了过往的人，就把三角地附近的地种了出来，需要的生活用品，靠去山上挖些药材，或者别的办法挣了钱，逆河而上，或者順河而下，去那些镇子上添置生活的必需品。在一年之后，吃的粮食不缺了，茅草坪里的生活必需品也满足生活了，朱坝和苇絮，就安了心下来，要在三角地住下去了。一年里，絮儿也长了一个脑袋高了，乌黑的头发，扎了小辫子，眼睛乌黑明亮。只是，没有小伙伴和她玩，她有些寂寞，在父母亲去干活时，就跟着去，在地边玩石子，玩着，玩着就睡着了。在有过路的人在三角地歇脚时，和父母说话，如果这过往的人再领的有小孩子，那就是絮儿最高兴的时候。母亲给人烧水，做饭吃，父亲和人说话，她就跟了伙伴在一块玩，玩石子，捉蚂蚁，当从小伙伴的嘴里知道了三角地之外的事情时，絮儿睁大了眼睛，有人说话，有人玩，那是絮儿最高兴的事情。

渐渐的，朱坝和苇絮就认识了许多三角地之外的人，而这些人也知道了他们。

2

朱坝和苇絮种了地，各种的庄稼都种了，渐渐的吃饭不成问题了。在种地的空闲时间里，去山里找了些挣钱的门道，屋子里生活用品，也添置齐备了，生活也不成问题了，就在三角地安然地过着日子。

那些路过三角地的人，在三角地歇息时，朱坝和苇絮就让坐，给倒水，饿了的就给做饭。尤其是对那些曾经关照过他们，给过种子的人，就当恩人一样对待，不但让坐，倒水，还弄了酒菜招待。朱坝和苇絮没有忘记，他们能在三角地落脚，现在安然的生活，全是多亏了这些过往的人的帮助。

但是，时间久了，虽然当初给了种子，给了帮助，朱坝和苇絮再让坐，倒水，做饭，喝酒的，却就让人感到不好意思了。但是，三角地这地方，来往几十里，是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地方，是人路过必经的地方，也是必须要落脚歇歇，抽袋烟，喝口水的地方。而只要在这落脚，歇息，自从朱坝和苇絮在这居住了，只要在家里，就都要给让坐，倒水，饿了做饭的。这让过往的人感到不好意思，虽然彼此都认识，熟悉了，但是，却不能因此而白吃喝人家的，心里欠了情就过意不去，于是，再坐了，吃了，喝了之后，就要给朱坝和苇絮钱，他们是怎样都不会要的。说以前他们给了多少帮助，才有今天的日子，不能日子过好了就忘本。而给钱的就说，也不能一直这样白吃白喝，再好的日子，也会被吃穷的。朱坝和苇絮说，河里长流的水，就是一把柴火就烧开，粮食自己种的，吃不穷，喝不穷。过往的人就说，那不给钱，一直这样白吃白喝，过意不去。朱坝和苇絮就说，那给钱了，就不让坐，不让喝了。给钱的人就说，那这几十里上不着村，下不落脚的地方，不在这歇脚，哪成啊。

就这样争执不下，给钱的人知道，钱这样硬给朱坝和苇絮，他们断然是不会要的。这么久的日子下来，知道了夫妻两个人的性格，虽然人年轻，但是，却懂着生活，人情世故，和对人的尊敬，身上有着那份真诚与善良。于是，就装作把钱收拾起来了，乘朱坝和苇絮不注意，就把钱偷偷地塞在了絮儿的兜儿里，或者压在了吃饭的碗底下，然后，和朱坝和苇絮告别，心安理得地踏上了路途。

渐渐的，朱坝和苇絮，就发现了孩子兜儿里的钱，那碗底压的钱，知道是路过的人，在家里喝了水的，吃了饭的人给的。就想着那些人给钱，他们不要，见硬给不了，就想了这样的办法。

朱坝和苇絮的心里，就犯了难。不收人家的钱吧！也的确是让人家过意不去，人家不愿意白吃白喝，给了钱了心里才踏实。明着收人家的钱吧！这又不合他们的心，能在三角地过到现在的日子，多亏了这些过往的人的帮助，让他们喝口水，吃碗饭，喝杯酒算什么。收钱吧！他们心里过意不去，不收吧，过往的人心里过意不去。于是，在彼此的心里，就出现了这个矛盾。而三角地又是人过往必经的地方，要落脚歇息的地方。

朱坝和苇絮的心里思考了许久，商讨了很久，终于得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弄了木板，做了好的凳子，椅子，去镇子上买了好的茶叶回来。人落脚时，就不用再坐在石头上，木墩上，喝水时，也能喝到好的茶叶。家里的粮食和家常菜也不缺，要吃饭了，就给做家常饭吃。过往的人落脚歇息时，喝了茶，吃了饭，他们不要钱，给钱他们也不会接，给不给随意，硬是过意不去要给錢了，就压在碗底，或者塞在孩子的身上都行。就用这样心里明了的办法，把这事情做下去，让过路的人有地方坐，有茶喝，有饭吃。

于是，朱坝和苇絮，就在三角地和过往的人，把这事情在这样的默契里，包含着浓浓的乡情里做了下去。过路的人，歇了脚，喝了茶，吃了饭，身子有劲了，又继续赶路。而朱坝和苇絮落了钱，也就给人把茶沏好，饭做好。而在过往的人在歇脚，喝茶吃饭的当儿，在和他们的聊天里，让朱坝和苇絮知道了三角地之外地方的人和事情，这过往的人，也知道了朱坝和苇絮的生活。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淳朴。

3

朱坝和苇絮的日子，就这样在三角地平静，而又热闹中过着。

苇絮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苇絮的肚子里，又有了朱坝和她夜里疯狂后的种子。

过往的路人看见了。朱坝知道。在三角地，他们就像最初在土地上播撒种子一样，在苇絮的肚子里，播撒下了种子，在不久的日子里，将有一个生命在三角地诞生。朱坝和苇絮，就像那在土地里扎根发芽的种子一样，不再是三角地的过客，而是在三角地扎下了根，是三角地的人了。

虽然肚子里有了孩子，有过往的人在门口坐下歇脚时，朱坝就热情的招呼人坐，和人说话，苇絮就忙着烧水，泡茶，饿了想吃饭的，就给人做饭。絮儿有时，就依偎在父亲的怀里，静静的听着他们说话，那些话语，她不尽懂得，但是，看着父亲和人说话时，那高兴的样子，热闹的景象，心里也很是高兴，就睁大了乌黑的眼睛，看父亲，也看那和父亲说话的人。

絮儿的脑子里，就装下了许多的面孔，那么多父母认识的人，她也认识。而从他们的话语里，絮儿也隐约的知道了三角地之外的地方，那里有村庄，有镇子，镇子之外有城。城絮儿没有去过，镇子絮儿倒是去过，镇子上，有许多的楼房，还有街道，街道边有各种店铺，有漂亮的衣服，还有各种好玩的，吃的，跟了父母一块去的时候，父母给她买了她喜欢吃的。

那些过往的人，喝了茶，吃了饭，见到了苇絮那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想着人家的操劳，心里过意不在，依旧偷偷的在那碗底，或者絮儿的兜儿里塞些钱，然后，吃饱了，喝好了，心安理得的上路了。在人走后，朱坝和苇絮收拾碗的时候，看絮儿兜儿的时候，就发现过往的人，给的钱比平时多了许多，心里就受了感动，想到许是过路的人，看到了苇絮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想到了她肚子里将要出生的孩子，就这样默默地多给点儿钱，在暗中给了他帮助。想着，朱坝和苇絮的心里，除了感动，还是感动。脑子里，满是过往的人的淳朴，真诚，善良，憨厚，这样的感觉，就像阳光洒进了心里，让他们感到非常的温暖，踏实，而在往后的日子里，就在心里默默的铭记着，一定要对任何一个过往的人热情，对他们好，让他们坐，给他们泡好茶，做他们爱吃的饭。

几个月后，苇絮的肚子越来越大，要生的时候，就烧不了水，做不了饭了，过往的人也过意不去苇絮给他们泡茶，做饭吃了，实在渴了，饿了，就自己动手烧水，做饭，或者朱坝给他们烧水喝，做饭吃。他们反倒操心起苇絮生孩子的事情了，就纷纷给出着主意，说着他们那些接生高手的事情，村庄里的孩子出生，都是她接生的，而且从来没有出过事情。

朱坝都一一的听着了。在通过过往的人那里打听好了，朱坝就买了礼物，去村庄里请了接生的婆子来到了三角地，也顺路买了些别的东西，孩子要穿的衣服和生孩子时要用的其他东西。

村庄里的人，都听说了朱坝和苇絮，知道他们是好人，提去的礼物没有要，人倒是来到了三角地，等苇絮发作后，给接生孩子。

朱坝和苇絮的心里很是感动，朱坝就天天给接生的婆子泡好茶喝，做好饭吃。

没有过多久的夜里，苇絮生了，是个儿子。

朱坝和苇絮都特别的高兴。接生的婆子也很高兴。

时常从三角地过往的人，没有人给信，但是，都知道了苇絮生了孩子，也没有人约定，也就在那一天来到了三角地，庆贺苇絮生了孩子。

朱坝和苇絮没有想到来了这么多人，心里很是感动。在孩子满月的时候，朱坝和苇絮就早早的约定了来庆贺的人，弄了许多的菜，把人都喊到了三角地来，三角地那天，特别的热闹，人们说话的声音，打破了三角地的死寂，饭菜和酒的香味，飘散在三角地的上空。

4

生了孩子了，苇絮领孩子，朱坝就在三角地种庄稼，也趁了空闲，去三角地四周的山上，找了门道挣钱。

有过往的人了，苇絮或者用布带背了孩子，给人烧水，泡茶，做饭，或者过往的人给帮忙领着孩子，她给人泡茶，做饭。

孩子长的很可爱，乌黑的眼睛，胖嘟嘟的脸蛋，胖乎乎的小手，那过往的人逗着孩子，孩子睁大了乌黑的眼睛看着人，咧开了嘴巴笑。

絮儿有时跟在母亲身旁，看母亲烧水，做饭，在母亲忙着时，给灶洞里添一把柴禾，母亲有了做不开的她能做的事情，就飞快的去帮母亲做，絮儿虽然小，但是，却机灵，听话，懂事。

有时，絮儿也就陪在弟弟身旁，看人逗弟弟乐，她也乐。

过了些日子，朱坝去附近的村庄里时，见有人家有土狗，是黄色的，就逮了回来。见有人家有小鸡，掏钱买，人家认出了他来，不但没有要他的钱，还给了他几只小鸡，还做了饭吃了，喝了酒了，朱坝微醺中，回到三角地，满心里都是温暖，不知道是被酒醉了，还是被那人与人之间，浓浓的情感醉了。心里在这样的微醺的温暖中感到，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对别人好，别人也就会对自己好。

朱坝把这话说出来时，和苇絮获得了共鸣，他们就在内心里秉承着这样的信念，在三角地生活下去，把那些能温暖人心的事情做下去。不但他们这样做，也要絮儿和儿子在长大后，也要有这样的心，把这样的事情做下去。

在这样的感情里，人与人之间是那样的真诚，淳朴，带给人的是踏实，而温暖的感觉。

只是，在两个孩子还没有长大，开始懂得他们的心，像他们一样对人，做他们一样的事情时，三角地就开始发生了改变。

不知道附近那些村庄里的人，看上了三角地的地方，还是觉得在三角地，是可以轻松地挣到钱，生活下去，就有人也来到了三角地，开始修建房屋，要在这里居住了。

对于三角地来说，朱坝和苇絮也是过客，对于这附近的人来说，他不过是外地的客人，是寄居在这里而已。虽然在三角地一家人安下心来生活下去了，但是，三角地的一草，一木都不是属于他的，附近的人要来居住，修房子，他也无法阻挡。

房子修好了，那些人做事和朱坝与苇絮不一样，不是等有了过路的人来了，想喝水，吃饭了，就给烧水，做饭吃。开水提前烧的有，灌在了保温瓶里，有人来了，想喝什么时候都可以喝。吃的，也准备的有东西，想吃什么了，来了随时可以做了吃。不但有饭吃，还弄了许多的货来，有烟，酒，各种的副食，下酒的小菜。而且，任何的东西，都有明白的价格，来了，想吃什么，喝什么，只要有钱，可以随便的买了吃喝。

虽然有许多路过的人，要在三角地歇脚，喝水，吃饭，这些人都认识朱坝，苇絮。苇絮朱坝也认识他们，虽然依旧热情，但是，因为有了其他的人家，有了更为方便的水喝，饭吃，还有酒菜，掏了钱后，就可以明白的吃喝，心里倒不落下人情，让人心里更加的坦然，吃得轻松，舒心。于是，过路的就不多到朱坝，苇絮那去了。虽然见了，依旧热情地打招呼，但是，无形间，却多了一份陌生。

再没有过多久，三角地开始修路了，这路要修到三角地与附近的村庄，镇子里去，三角地将来，到那都通路，是个交通的中心地带了，将是个无比热闹繁华的地方。当人们的目光，都盯在了三角地上的时候，朱坝在三角地就真的只是个过客，寄居的人一样，除了那土地上的草棚是他的，其他没有一样是他的，土地，山都不是他的。虽然这土地他种过了庄稼，在那山上爬了许多的山头，但是，这都不是属于他的。凡是热闹的地方，就充满了欲望，当欲望爆发的时候，那淳朴，真诚，善良就显得那么的渺小脆弱了，朱坝和苇絮，不但不能像心里想的一样，把内心的想法让儿女知道，把他们想做的事情一代代做下去，而且，在三角地立刻就没有立身的地方了。

草棚带不走，朱坝和苇絮就把那些东西能带走的带走了。那长大的大黄鸡，就卖了，那条大黄狗，也害怕跟了他们居无定所会饿死，就给了人了。朱坝和苇絮，就像来三角地带着简单的东西来一样，依旧带着简单的东西离开，不同的是，在离开时，怀里多了一个孩子。心里，多了的是待在三角地那些日子里，美好的记忆，而在最后，又化为凄凉，虚空。

5

朱坝和苇絮离开后，他那草棚很快就被人拆除，修了房子。

三角地公路没有多久的日子就修通了，到那都方便，成了一个交通中心，三角地就汇聚了从各个地方来的人，三角地就从一个村庄，逐渐地变成了一个小镇了。

在镇子上，有丫字形的街道，在街道两边，林立着楼房，街道上，什么店铺都有，人来车往，充满了热闹。

只是，再没有人会记得三角地最早的那户住草棚的人家，不记得朱坝，苇絮，和他的两個孩子。

人们都忙着，在喧嚣里，在欲望中挣扎，心里再记不得那些东西。

只是，在静下来，在一些年老的人心中，静静地坐在阳光下，面对三角地四周的群山，依旧会想起那户外地来的，住草棚的人家，会想到朱坝苇絮的淳朴，憨厚，善良，想到那两个孩子的可爱。也想到和他们之间，那种发自内心的，淳朴的浓浓的感觉。尽管此时的三角地，变得繁华，热闹了，但是，却让人再也找不到那样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