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册页
2018-12-16庞余亮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每月两节不变更,最多相差一两天。
上半年逢六廿一,下半年逢八廿三。”
这二十四个节气加在一起是一个春秋吗?
那二十四种忧伤加在一起是一种忧伤吗?
是少年把一本本书打开,还是一本本书本将这个少年打开?
谁能告诉他答案呢?
立春:盐巴草名之考证
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一个节气,为每年公历2月4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315°时。立春日,最适宜读《大地上的事情》(苇岸)。一年从《大地上的事情》开始,是最好的开始。
比起漫长的夏天,漫长的冬天才是人间的真相。比如那些破冰而行的捕鱼人,竹篙从水里拔上来,瞬间就结满了滑溜溜的冰。
比人更艰辛的是那些家禽们。鸡好办,它们会去寻找灰堆扒食。狗也好办,因为它鼻子好使。
猪是最难受的了,它饭量大,偏偏饲料总是满足不了它。人都吃两顿了,泔水还能有多少?好久不去机米了,米糠眼见着往下少。稻草轧出的草糠是非常难下咽的。母亲就和上几勺子沤好的芋头莛(父亲深秋时分连夜用铡刀铡出的芋头莛泡出来的特殊饲料)。芋头莛的味道肯定也是不好的,但猪还是吃下去了。
沤泡在瓦缸里的芋头莛也少了许多。村庄里除了公鸡的打鸣声,就是猪在拼命喊饿的声音。本来可以年前卖掉,可太瘦了,卖掉很不划算。要是在夏天,我可以去拾猪草,一筐又一筐,往猪圈里背。一半被猪吃掉了,一半被猪踩成了肥料。
冬天里,田野里没有绿茵茵的猪草。
父亲却要求我们去捡拾那些枯在灌溉渠边的盐巴草。灌溉渠有浅浅的水,盐巴草长得好。
那是大年初二的早晨,别人家过年走亲戚,我们一家却在破冰,摇船去田里扯盐巴草。父亲说,猪瘦了,但盐巴草里有葡萄糖!不信,你们可以嚼盐巴草,最后嘴巴里是甜的!
的确有点甜……可又是谁,告诉了文盲的父亲盐巴草里有葡萄糖?也许是父亲猜的。因为我们村庄的人,都迷信葡萄糖。
大年初二,村庄是满的,田野是空旷的。田野里没有人,那寒风吹得更为猖狂。扯盐巴草的手指都冻僵了,根本用不上力——熬到冬天的盐巴草的力气比我们还要大!
村庄那边时不时传来鞭炮的声音,那是人家办喜事。也有锣鼓的声音传来,那是舞龙队过来了。而我都无法去凑热闹了。父亲说,有什么好看的,猪养肥了,卖个好价钱,比什么都强。还有,都打春了,还能玩吗?
父亲说的打春就是立春,我这才知道,那个大年初二是立春,难怪原来很坚硬的土变得比过去酥软了许多。刚才来的路上,破冰也比前几天容易多了。冬天的坚硬,正在慢慢地改变。
很多很多的立春忘掉了,但我一直记得那年立春。本来我给自己正月初二的任务是读春联,喜欢读春联的我刚刚把全村人家的春联读了一遍。那些黑字红底的春联看久了,眼睛一团团花,但我还是坚持看一遍。我想遇见令我动心的好春联,这些好春联我会抄下来,留到来年的春节,在自家的门上也写上一副。
但这个计划还是被满船的枯盐巴草打败了,我们从荒野中扯了很多盐巴草。可每到了夏天,还会有许多盐巴草会蔓延出来。盐巴草,多像穷日子里的那些顽强。
后来有很多年,我一直想把盐巴草的学名找出来。终于有一天,我在乱山似的书房里找到了盐巴草的学名。盐巴草只是它在我们那里的小名,在其他地方它并不叫这名字。它的标准学名叫狗牙根,也有的地方叫它为爬根草,云南人则把它叫作铁线草。
铁线草,我喜欢这个名字,像铁线一样,扯不断,也得用力扯的铁线草哦。
雨水:火堆的考试
雨水,是二十四节气之中的第二个节气,它发生在2月19日前后。太阳位于黄经330°时。雨水节气,最适宜读《寂静的春天》(雷切尔·卡森),滴答的雨声中,思考人类的未来。
“黑化黑灰化肥灰会挥发发灰黑讳为黑灰花会回飞。
灰化灰黑化肥会挥发发黑灰为讳飞花回化为灰。”
岳云鹏说这个“黑化肥会挥发”绕口令时,假装说得很艰难(这是相声演员的基本功)。台下的年轻观众哈哈大笑,我一点也笑不出来,倒不是因为观众们被小岳岳的小伎俩骗了,而是我在担忧台下的年轻观众,他们知道什么是化肥吗?化肥仅是分“灰化肥”“黑化肥”吗?
但仅仅是一瞬间的担忧,我就立即进行了自我批评:为年轻人担心,为这个世界担心,這是开始衰老的标志,得当心。世界在进步,年轻人懂得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但是我还是要说说化肥,说说雨水时节的化肥。
越冬的麦子们,在最寒冷的三九寒冬的时候,还是有上天的眷顾——一场雪,又一场雪覆盖在大麦小麦的身上。可到了雨水,麦子们就睡醒了,开始了野蛮生长的征途。
过了元宵节的田野里,都是起了身的麦子。
但这个冬天还是耗光了大麦小麦们的体力,它们把从去年秋天贮藏好的能量几乎全耗光了。如果仔细看一看,过了冬天的麦田和秋天的麦田还是有区别的。比如去年做好的墒沟塌陷了不少,会影响排水,需要整理麦墒。比如麦子们瘦了,高矮不等,那就必须要施肥,这样的施肥叫作“追青肥”。
整理麦墒的工作是专门属于父亲的,父亲说挖麦墒是有大学问的,比如“一丈不通,万丈无用,”管理麦墒则是“尺麦怕寸水”,父亲还有一把专门整理墒沟的墒锹,墒锹颀长,父亲用它将一个冬天塌陷下的泥挖起来,扬洒到麦子上。
给麦子们追青肥的则是母亲和我。没有“黑化肥”,也没有“灰化肥”,用的基本上都是“白化肥”。那是“碳铵”,学名叫“碳酸氢铵”,俗名“骚气肥”。这种白化肥有着浓烈的刺鼻气味,散发着能熏出眼泪鼻涕的“骚气”,完全不同于后来升级版的“尿素”。
因为“碳铵”的强烈挥发性,“追青肥”的方式就不是像播种那样“洒”了。而需要两个人配合:一人用“化肥棍”在麦子们中间点出一个洞,一人跟在后面将化肥丢到洞里并把洞口盖上。
点洞的力气我还没有,那我只能选择丢化肥。我已跟母亲配合过种蚕豆种黄豆种绿豆,她在前面用铁锹挖出一道泥塘,我往里面丢豆子。但追青肥不一样,麦田的面积实在太大了,还有,“白化肥”不仅刺鼻,还腐蚀手……但我不能说手,母亲的手更像是老树皮。于是,我就说起我的腰,我说我腰疼。
瞎说,母亲微笑着,小孩子哪里有腰?
小孩子没有腰吗?我的腰真的酸啊。在两条麦墒之间,是一块麦田。父亲在墒沟里,母亲在我的前面,我则满脸泪水,追赶着母亲的速度。
母亲说得一点也不错,到了晚上,小伙伴们一起约着跳火堆。跳火堆又叫跨“屯事”,“屯”是易经里所说的困难之事,跨“屯”事是指把一年中最倒霉的事全部抛弃掉。
火堆是用稻草点燃的。我在我的长篇小说《丑孩》中,就在结尾处用了跳火堆这个情节。虽然点了一天的化肥,但我在飞越火堆时,我还是跳得又高又飘。
那天是正月十六,新月亮很圆。冬天的黏土变成了酥土,踩上去,那土变得软绵绵的。跳完火堆,我看着长了几码的新脚印,新布鞋底的针脚印烙在酥土上,每一个针脚里都盛满了新的火光、新的月光。
惊蛰:虫子同学
惊蛰,古称“启蛰”,是二十四节气中第三个节气,也是干支历卯月的起始;时间点在公历3月6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345°时。惊蛰节气宜读《昆虫记》(法布尔),听法布尔叔叔说昆虫同学的故事。
惊蛰至,雷声起。
这雷声约等于小学校的上课钟声,可能怕懒虫们睡懒觉睡得太久,忘记上学了,我们的雷公校长就果断敲响了闲置已久的漆红大鼓。
鼓声隆隆,称为之“惊”。懒虫们听到了,惊醒了,所以叫惊蛰,又名:春雷一声动,遍地起爬虫。
惊蛰时节,最先醒过来的虫子是哪个?
有人说“蜇”字下面的“虫”是“长虫”,即蛇同学。也有不同意见,为什么不是蜈蚣同学呢?蚯蚓同学?青蛙同学?或者,蚂蚁同学?要知道,这些睡懒觉的同学都在等待雷公校长的鼓声哦。
比如蛇同学,越冬常常因陋就简,随便将就。我曾在老屋的墙缝里摸到一排蛇蛋,如子弹样的椭圆形的白壳蛇蛋,并排粘在一起。我记得是4枚,我在众伙伴的怂恿下打开了蛇蛋,有蛋清,也有蛋黄,蛋黄里已有小蚯蚓一样的幼蛇。这是冬眠前的蛇生下来的。
除了人为的破坏,大自然的考验也很残酷,我看过一份资料,到了惊蛰时节,听到雷公校长鼓声,也就是能继续上学的,最多七成。如果冬天太寒冷,那只有五成能活到第二年春天。
相比蛇同学的粗心,蜈蚣同学准备更充分,蜈蚣们会钻洞,钻得很深很深,钻到寒冷无法侵入的深度。有时候,能钻到1米深的地方,不吃,不喝,不动。如此沉睡的时候,蜈蚣最怕的是公鸡。公鸡是蜈蚣的天敌,它们的利爪总是在旷野里扒拉。如果蜈蚣冬眠的地点太浅,正好是公鸡的食物。蜈蚣为五毒之一,为什么公鸡不惧怕蜈蚣?父亲说,蜈蚣和公鸡是死仇。
为什么?
父亲说不出原因,就像他说不清他如此地辛苦劳作,却依旧喂不饱他饥饿的子女们。
蚯蚓同学与蜈蚣同学类似,它们的冬眠常常会遭遇钓鱼人的暴力拆迁。很多钓鱼人,在那么寒冷的冬天,将浮到水面上晒太阳的鱼钓上来,总觉得有乘人之危的味道。
我和朋友讨论过这事,还没说到蚯蚓们的委屈,朋友就说这世上从来都是田鸡(青蛙)要命蛇要饱。
朋友这话用学术语言翻译就是“丛林法则”,可凭什么,不让冬眠的蚯蚓们等到雷公校长的鼓声?
作为歌唱家和捕虫专家两栖界的青蛙和癞蛤蟆,它们冬眠时会异常安静。在我家石头台阶下,我发现过扁成一张纸的癞蛤蟆,真成了张薄薄的癞蛤蟆纸!它们把喉咙里的歌声也压扁了吗?它们的骨头呢?它们的内脏呢?后来学到“蛰伏”这个词,我一下想到了这张扁成纸的癞蛤蟆:它们是最低的生活标准,最艰难的坚持,还有沉默中的苦熬!
有精品房的蚂蚁们越冬准备超过了人类。在入冬之前,它们先运草种,再搬运蚜虫、灰蝶幼虫等这些客人,请这些客人到蚁巢内过冬。但它们的友情不是无私的,而是实用的,蚂蚁们将这些客人的排泄物作为越冬的食物。等到贮藏的食物吃得差不多了,雷公校长的鼓声也就该响了。
但如此精心、如此努力的蚂蚁们,如果遇到我们手中的樟脑丸,如果碰上我们淘气的一泡尿,它们就会立即被淘汰,没有惊呼,也没有叹息,连一声悼念都没有。
生存不易,夢想更不易,都得好好惜生。春雷响了,正好“九九”,“九九那个艳阳天啊”,那久违的温暖总会使所有越过冬天的众生感慨不已。
过了惊蛰节,春耕不能歇。上课的铃声要响了,众生们背负着自己的命运奔跑着去学校。春耕季节来了,父亲说:没有闲时了。
是啊,“九尽杨花开,农活一齐来。”没有闲时忧伤了,也没有闲时快乐了,季节不等人,一刻值千金。恍惚之间,这世间最忙碌的虫子,是在这块土地上过日子的人。
春分:燕子的小剪刀
春分,是二十四节气中的一个中气,古代称之为“月中”“日夜分”,它发生在公历3月21日前后,太阳位于黄经0°(春分点)时。春分节气最宜读《草叶集》(惠特曼),是春天给我们带来了那汹涌的旺盛的生命力。
我怀念童年的我,那双没有近视的眼睛(我是高中毕业那年开始近视的),我能看到很多乡村的秘密,比如腊月里的星星和正月里的星星完全是不一样的。腊月里的星星亮是亮的,但它们从不对人间眨眼睛,正月里的星星则很调皮,无论我走在哪条路上,躲到哪片杂树林中,我都能看到他们对我调皮地眨眼睛。
过了慢悠悠的正月,就是快步奔跑的农历二月了。拿冬天爱睡懒觉的太阳来说,到了春天,太阳这家伙像是和我们比赛似的。每次起床开窗,都不好意思伸懒腰了。才7点钟啊,太阳就升得老高老高的了。
一大把,又一大把的暖阳泼在我们的身上。
春风来了。
春天,就是风一阵一阵地刮过来的。所谓“春分刮大风,刮到四月中。”在浩浩荡荡的春风中,我们在减衣服,而我们的视线所及之处,柳树多了绿辫子,而苹果树、桃树还长出了花衣裳。
在这些绿辫子花衣服之间,最灿烂的就是金黄金黄的油菜花了——春分季,向阳坡上的油菜花率先开始了金黄的合唱。
那些还没合唱的油菜,则一个个像长颈鹿。那些长颈鹿,就是美味的菜薹。打猪草的我,总是饥饿的我,常常掐一段菜薹,撕去外皮,美美地咬上一口,汁液饱满的油菜薹,比萝卜好吃。相比纯绿色的菜薹,比较有味的是暗红皮的菜薹。往往这样的菜薹,有股野性的甜。有时候我嚼着菜薹,有几只野蜂会出现在我的身边,“嗡嗡嗡”地抗议,抗议我们吃掉了它们未来的蜜源。
但谁怕谁呢?
我怕的是父亲的巴掌:浪费这些菜薹,会遭雷打头的!
所以我还是喜欢风,浩浩荡荡的春风,还给我们带来了去年的老朋友:燕子。
呢喃的燕子们并不怕这春风,回到故乡的它们斜着身子在春风里飞,把自己变成了一把把紫剪刀。这些紫剪刀在田野和我们的堂屋里来回地穿梭,它们比我们在田野里忙碌不停地父母亲还要忙。
母亲说,燕子们只在好人家垒窝。
说到好人,我总是不好意思看在我家飞进飞出的燕子。我感觉自己够不上母亲所说的好人,我不仅偷吃过菜薹,还拔过公鸡的翎羽,捣毁过野蜜蜂藏在屋檐下芦管里的蜂蜜。
春风依旧在吹,我们家新燕子窝垒好了。
小燕子们就要被孵出来了,春风还在吹,浩浩荡荡的风声中,我还听到了野兔的笑声。为什么一定是野兔?我没跟母亲说,我怕母亲问,你什么时候听见兔子在笑?
我真的听见了。
因为有一个晚上,浩浩荡荡的春风把我们家的一个草垛给刮没了。
一根草也没有了。
它们都飞到哪里去了呢?
仅仅剩下草垛的底部,去年的稻草遗留下的稻粒已发了芽,像是长出了一簇绿头发。绿头发丛中,遍布了句号一样的黑色野兔粪便。
我真的没听错,春分那天,浩浩荡荡的风,带走了我们家草垛,还带走了那些跳跃在麦田深处的野兔的笑声。
清明:油菜花汹涌
清明节又叫踏青节,在仲春与暮春之交,公历4月5日前后,也就是冬至后的第104天,是中国传统节日之一,也是最重要的祭祀节日之一,是祭祖和扫墓的日子。清明节气,必须读亲情的催泪的《洛夫诗选》。
清清明明,阳气上升。
阳气上升了,又有很多很多的疼痛涌上来了。默念之中,油菜花在肆意地开放。不远处的新公路上,全是來来往往的车,那是去油菜花景区看风景的人们。有几次我陪客人去看过,爬上那高高的瞭望塔,我没敢向南看,5公里外,就是父母长眠的地方。
1994年秋天,父亲去世的时候,是葬在祖父母身边的。我没见过祖父母,只是听村上说过祖父的名言:天下只有用半升子借米的,没有用半升子借字的。
“半升子”是一种量具,一般用竹筒制作,装满了米,正好一市斤。我不知道读过《大学》《孟子》《中庸》的祖父为什么这样讨厌读书?也正因为这样,父亲这一辈就没有读书。吃了不读书之苦的父亲就坚决要求我们弟兄三个读书,他的命令是,只要不留级,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们上学;但如果留级,就回家种田。
祖父的字我是见过的,那是我家的“斗”上,有一个行书的名字。那时刚刚学会了“地主的斗,吃人的口”,于是我就到处宣传,我们家有个“地主的斗”。其实,那“斗”上的名字就是祖父的名字。
后来村里建公墓,要求所有的散坟迁到公墓里,我们几个去为祖父母和父亲迁坟。祖父母的坟里竟然有一个船的牌照,还是上海的牌照。大哥便说起了这只船的历史。这是我们家的船,祖父去世的时候,没钱买木材,只好将船拆了。
因为迁坟,就立了碑。父亲的名字是黑的,那时母亲还在世,她的名字必须是红的。回到家,母亲向我问起迁坟的一些细节,问起了碑上的名字。我含糊地回答了一下,又问起了船。母亲说起这船,说起了等候渡江的八圩渡口,说起了“像粥锅一样的长江水”,说起了黄浦江上的轰炸机。
再后来,母亲去世了,我去八圩采访。那是个初夏的黄昏,我坐在八圩渡口,想象父母是怎样用小木桨一桨一桨地从里下河划到八圩,又是怎么渡过了汹涌的长江的。但怎么也想不出来,如一苇渡江,但肯定没一苇的轻盈超脱。而那个沉重的贫穷的家,又是如何在上海和兴化之间走过去的呢?记得姑母劝过母亲念佛,母亲不肯,说,为什么菩萨给了她这样的苦命?
母亲出生后15个月,外公去世,外婆改嫁。母亲在二外公、三外公家长大,再后来,外婆又将母亲许给了她后来改嫁的庞家侄儿,也就是我父亲。母亲和父亲生了十个孩子,我是第十个孩子。谁都不能想象,每个孩子的出生,都是母亲自己给自己接生。母亲跟我讲过接生的细节,但我从不忍写出。
母亲生下我的时候,她已44岁。母亲大出血,送到县城抢救。大姐抱着病猫似的我,到处找食。我没吃过母亲一口乳汁,但我心中最想念的还是母亲。大学时代,我遇到了洛夫先生发表在《芙蓉》杂志上的600多行的长诗《血的再版》,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抄下来了,抄完之后,我学会了写诗。这里面的因果,还是因为苦命的母亲。十个孩子,后来活下来六个。母亲跟我讲过很多次,那另外的,夭折的四个孩子。
“苦藤一般无尽无止的纠缠
都从一根脐带开始
就那么
生生世世
环绕成一只千丝不绝的
蚕
我是其中的蛹
当破茧而出
带着满身血丝的我
便四处寻找你
让我告诉你
化为一只蛾有多苦
在灯火中焚身有多痛”
这是洛夫先生的《血的再版》,每到清明,我总会把这首长诗再读一遍,疼痛,又疼痛。读完这首诗,再看地里的油菜、蚕豆和小麦,它们似乎更茂盛了。
于是,在这个茂盛的春天里,清明降临,我们又会记起,我们都是那血的再版。
谷雨:薇或野豌豆
谷雨是二十四节气的第六个节气,也是春季最后一个节气,发生在每年公历4月20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30°,源自古人“雨生百谷”之说。此时此刻,最适宜诵读《诗经》。很多《诗经》里的植物,在谷雨时节,葱茏得不可思议。
谷雨时节的大地是最适合躲藏和掩护的。
长高的麦子,結了籽荚的油菜,都是天生的掩体。只要愿意,怎么躲藏,都是不会被发现的。
不会发现,就会被寻找的玩伴所遗忘。
其实,更多的,并不是遗忘,而是被家长叫走了,打棉花钵,需要下手。
有一次,我就被玩伴彻底遗忘了。本来听到玩伴焦虑的呼唤声,我还紧张、兴奋。再后来,玩伴的呼唤声越来越远了。
先是寂静捆住了我,再后来是不安,我背后的汗渐渐收干了,四周全是长大了的陌生的庄稼:它们什么时候变成巨人了?
好在我看到了正在长大的蚕豆,还有攀缘得好高的豌豆。
那个被玩伴遗忘的下午和黄昏,我吃下了平生最多的蚕豆和豌豆。我得出一个结论:嫩豌豆甜,而蚕豆再嫩,也有一股青草的味道,留在我们的舌根处,挥之不去。
有个这样的遗忘,我开始迷恋如此的遗忘,幸亏蚕豆和豌豆长得很快,几天的工夫,它们就咬不动了。
于是我开始寻找更多的食源,我尝过类似豌豆的“荞荞儿”,又叫野豌豆,野豌豆实在不好吃。我还吃过油菜荚里的籽,那小小的籽还是青绿的,又小,就放弃了。
饥饿年代的胃啊,有着令人惊诧的消化能力。
好多好多年过去了,我再次吃那么多的生蚕豆和嫩豌豆是在柳堡,就是那个电影《柳堡的故事》的发生地和拍摄地的宝应柳堡。此地离我教学的地方仅18里水路,我先是乘船到了柳堡镇,四处打听,才知道这里是镇上,原来叫郑官渡,因为电影的缘故,改成了柳堡镇。真正的柳堡还在乡下,于是我又徒步去柳堡村。
谷雨时节的天真是好,是九九艳阳天,我看到了破旧的风车,但没见到我的“小英莲”,反而饥饿一阵阵袭来。但我没恐慌,《柳堡的故事》那么出名,柳堡是旅游景点,既然是旅游景点,就应该有吃的。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儿转哪
蚕豆花儿香啊麦苗儿鲜
风车呀风车那个咿呀呀地个唱呀
小哥哥为什么呀不开言”
谁能想得到呢?柳堡村到了,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村庄。它原名留宝头,也叫刘坝头,后来被作家胡石言写成了柳堡。
柳堡庄空荡荡的,除了有野蜜蜂的声音、猪叫的声音,几乎见不到人。拍电影时的大柳树和木头桥还在,河里的水位很低,风车一动不动。没有蚕豆花儿香,也没有麦苗儿鲜。有可能因为没找到饭店,我想,我在小英莲和小哥哥告别的大柳树上剥下了一块老树皮。
但老树皮不能吃,在回柳堡镇的路上,饥饿令我成了昔日的顽童,我吃了很多生蚕豆和嫩豌豆。到了镇上,我的胃很难受,昔日顽童那强大的胃消失了!
很多年过去了,谷雨于我,仅是一个很容易被遗忘的时节。但我已知道那蚕豆,就是鲁迅先生《社戏》中所写过的罗汉豆,又是咸亨酒店里孔乙己爱吃的茴香豆的原材料。至于豌豆,我最爱安徒生写过的《豌豆公主》。
蚕豆和豌豆其实都是外来的物种,“荞荞儿”或者野豌豆,倒是我们祖先常吃的,叫作“薇”。古人们常常“采薇”救荒,“采薇”最好的时节就是谷雨。但我们也忘记了,就像我们把那个在田野里躲迷藏的孩子给忘记了。
立夏:石磙上的男孩
立夏是农历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七个节气,夏季的第一个节气,表示孟夏时节的正式开始。发生在公历5月6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45度。立夏节气,最宜读EB怀特的《夏洛的网》,很多小蜘蛛诞生了,它们需要我们去认识,并为它们取一个可爱的名字。
“立夏十天遍地黄。”
如果我有一支画笔,我最想画立夏节气的大地。饱满的绿、饱满的黄、饱满的额头、饱满的笑容。
油菜几乎是一个上午黄掉的。
麦子的麦芒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像是刚刚理了新头发。
新蚕豆。新大蒜。全是新的。
父亲给我的感觉也是新的,他一改过去的严肃,突然将我抱起,然后扛到肩膀上。路在我的视线下快速地向后退去,我不知道父亲将我抱到哪里,也不知道我究竟犯了什么错。我听到我的小小的心,在瘦弱的胸膛里,来回地晃荡。
转过一条巷子,是屠夫的家。很多人围在那里,似乎在杀猪,但听不到猪的叫声。
父亲挤过人群,忽然将我扔下。在向下坠落的过程中,我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我睁开了眼睛,原来我被父亲扔到了盛稻麦的笆斗里。
哄笑的大人们说我连苗猪都不是,最多算作小青蛙。
父亲叫抬着笆斗的人报出我的毛重。
我的体重实在太丢人了,父亲说,说你是狗,你不是狗,说你像猫,你比猫的嘴还刁。从今天起,不允许坐门口,必须每天吃三碗饭。
我坐门槛的次数其实是不多的,还有,我实在吃不下每天三碗饭,但我肯定超过田鸡的重量。大人们的哄笑声令我记下了对青蛙的仇恨。
青蛙总是在育秧苗的水田里高声合唱,仿佛是在嘲笑我的瘦小。我想去捉住它们,但又不能去育秧苗的水田。有时候,扔一颗土坷垃过去,青蛙停止了合唱。也仅仅是下课10分钟的时间,那些青蛙又开始合唱,嘲笑我的声音几乎令全村人都知道了。
我把所有的仇恨都放在了蝼蛄的身上,蝼蛄和青蛙有相似之处,丑陋,叫声难听。更重要的是,蝼蛄是害虫,无论怎么消灭它们,都不会引起父亲的反感。
蝼蛄被我几乎消灭完了,立夏节气到来了。
好玩的斗蛋开始了。
尖者为头,圆者为尾。蛋头斗蛋头,蛋尾击蛋尾。虽然我的个子最小,但我的蛋常常是斗蛋的常胜将军。
但我没有斗成蛋,我再次被父亲捉过去,将我带到空旷的打谷场上。打谷场上,除了去年的草垛,就是硕大的石磙了。这石磙,又叫石磙将军。
父亲说,你给我脱光了。
我脱光了衣服,真的像一只又瘦又小的青蛙。
父亲说,你给我坐到石磙将军身上,你将來的力气比石磙将军还要大。
于是,光着身子的我坐到了石磙上,石磙给我的感觉相当怪异,我坐立不安。但有一只蜘蛛拯救了我,它快速从我的身体上攀援过去,还用蛛丝努力将我绑住。
我当然没被这只有野心的蜘蛛绑住,但我的力气依旧很小,更不可能达到石磙将军的力气。但立夏节气,那个坐在石磙上的我,似乎是一个梦,我常想确认这是不是真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我问过几次,他说没这回事。父亲去世之后,这件事更像是蜘蛛做过的一个梦。
小满:鹅的沉默
小满是二十四节气之一,夏季的第二个节气。小满,其含义是夏熟作物的籽粒开始灌浆饱满,但还未成熟,只是小满,还未大满。发生在每年公历5月21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60°时。小满节气,最宜读《安徒生童话》,但千万不要将这本书当成童话读,这本书其实是小说集。
“小鸡跟真正的春天一起来,气候也暖和了,花也开了。而小鸭子接着就带来了夏天。画‘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往往画出黄毛小鸭。这是很自然的,然而季节上不大对。桃花开的时候小鸭还没有出来。小鸡小鸭都放在浅扁的竹笼里卖。一路走,一路啾啾地叫,好玩极了。”
这是汪曾祺的《鸡鸭名家》的文字。
其实,在浅扁的竹笼里卖的还有小鹅。有了鹅,才构成鸡鸭鹅这“三军”。因为这“三军”,我和我的小伙伴从小都做过大干部:“三军总司令”。 我们的邻村因为养鹅而出名,叫“蒋鹅”,那村庄在两条河的交叉处,是养鹅的好地方。这几年村子富了许多,有人就说,有个姓蒋的,在这里养过天鹅。也对,养过鹅的,说成养天鹅的,还不算离谱。
竹笼里的小鹅比小鸡、小鸭的个子要大,茸茸的,鹅黄的——真是就叫作鹅黄。小鹅的鹅黄在春天里弥漫开来,才有了晃人眼睛的万垛油菜花。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有一首唐诗叫“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只知道小鹅回来,就是座上客,要去找莴苣叶,把莴苣叶剁碎了,拌上细糠碎米,小心翼翼地,请它们用餐。但“座上宾”的日子也就是半个月左右,半个月后,它们就被赶到“广阔天地”里独立觅食去了。那动人的鹅黄慢慢被白羽替代,至于是哪一天,哪个时刻完成的?谁也说不清,就像你说不清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痛苦时坚决不哭诉。
我在那座四面环水的村庄生活到13岁,然后出门求学。此时我已读完了小学五年级和初一、初二,也就是一个标准的初中毕业生。偏偏那年有了初三,我必须离开这个村庄去乡政府所在地去上学。
离开村庄的那天,村庄安安静静的,根本没有人起来送送我,除了河里的那群白花花的呆头鹅。我拣起一只土坷垃扔过去,没扔中——它们伸长了脖子“嘎嘎”地叫了几声,表达了它们一以贯之的骄傲。
我不喜欢它们骄傲的长脖子,那“曲项”,那鹅脖子,即使父亲浇三次沸水,那上面的毫毛那么密,也那么细,实在太难钳了。还有,“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它的“白毛”要小心收好,等到收鸭毛、鹅毛的来了,可得好几毛钱。因为我看到过一张宣传画,马克思手里拿了一支鹅毛笔,我悄悄地藏起了一根最长的鹅毛。但后来由于鹅毛根部的油脂太多,字根本就写不出来,拥有和伟人的“鹅毛笔”一模一样的梦想就这样不了了之。
不要说我残酷和自傲,我那个四面环水的村庄上,老师大多是“别字老师”。他们常常带领我们识“半边字”,还带着我们理直气壮地写错别字,根本不可能教那首神童写的唐诗《鹅》。只是多年后,我的办公室里多了一盆火鹤花,火鹤花的又一个名字叫红掌,它还有一个变异的品种叫:白掌。突然想到,杀鹅的时候,那一对“红掌”在沸水浇过之后,撕去外面的红皮,那“红掌”,就真变成了“白掌”。
快到小满的时候,父亲都要从鹅栏里逮出一只老鹅,那是给快要大忙的“劳力们”积累能量。可家里人太多了,处理干净的鹅最后是和一口袋芋头放在一起烧的,是用一只大脸盆盛到桌上来的。
余下的鹅,张开它们的白翅膀,一只跟着一只,飞快地掠过那清凉的水面。
往往是那天,我不会听到它们骄傲的歌声。
芒种:油灯穿越
芒种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九个节气,发生在每年公历6月6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75°时。芒种是反映物候的节令,“芒”就是指一些有芒作物,如大麦、小麦开始成熟,将要收割;“种”就是种子的意思,或表明晚谷、黍、稷等作物播种最忙的季节。芒种节气最宜读大地般壮阔的《杜甫全集》。
小暑,大暑。小寒,大寒。小雪,大雪。
那小满之后,为什么不是大满?这是二十四节气中留给后人最大的谜团。
有人用哲学意义上讲“小满”的意义,这完全是牵强附会。二十四节气,是农民和农村的事,是农候,也就是农业耕种和收获的时序,与哲学无关,更与人生意义无关。
那为什么是“芒种”?
我看了许多资料,有很多考据,都有道理。
种种指向:“芒种”极有可能是伪装的“大满”。
不过,比起“大满”,我还是更喜欢“芒种”,这“芒”是海子歌颂过的麦芒吗?
“诗人,你无力偿还
麦地和光芒的情义
一种愿望
一种善良
你无力偿还。”
面对无边无际的麦地,在月光下磨得锃亮的镰刀是无法偿还的,割了一大片,抬头看看,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麦浪向你涌来。腰疼是无法偿还的,即使彻夜未眠,听到布谷鸟在喊“麦黄草枯”,最疼的腰也必须弯下去,俯身向前。一万吨的汗水也是无法偿还的,那衣服上白花花的盐迹就是“芒种”必须要拓展开的版图。
无法偿还的还有在田埂上孤零摇曳的铃铛麦。这顽强的铃铛麦,他们叫它为杂草。但它却是这个寂寞田野上的铃铛,上学的铃铛、下课的铃铛,它的麦芒在阳光下逆时针旋转、扭曲。如果给它一滴汗水,这扭曲的麦芒就会顺时针旋转,开始旋转得飞快,后来越来越慢,直至,一动不动。
在这汗水浇灌的芒种时节里,收和种,几乎是同一个时空。而人,则如勤奋的工蚁,在大地上搬运,将每颗麦子颗粒归仓,又连夜耕耘,抽水机浸漫了那已经疲倦了,但还必须重打起精神的土地母亲。土地母亲还要接受嗷嗷待哺的秧苗,还要和汗水一起供养它们,直至将稻秧长大。这样的轮回几乎又是我们母亲的命运,芒种时节里的母亲遍布灰尘,她和我们的父亲并肩割麦、脱粒、平田、拔秧、栽秧。那遍布水田的蚂蟥就趁机咬在了母亲的小腿肚上,母亲上了田埂之后,当着惊呼的我们,她很平静地一一扯断了那些饱食了的蚂蟥。
我们也是剥削母亲的蚂蟥吗?
我们避免成为“小剥削者”,我们自觉地成为小农民。但我们如此稚嫩,又如此笨拙,被镰刀割了脚,被麦芒刺了眼,栽下的秧苗东倒西歪……
沉默的父亲用一根扁担将想做学徒的我们打上田埂。
于是我们决定去捉黄鳝,芒种时节里,黄鳝把刚刚栽好秧苗的水田当成了它们的“太平洋”,在冬眠的洞穴里委屈了一个冬天,它们需要一个自由泳的赛场。
捉黄鳝有好几种方法,最豪华的是竹篾做的黄鳝笼,这样的投资是我们不能企及的。与这种豪华版不同的,是用柴油做火把,用灯光“罩”住“仰泳”在夜晚水田里的黄鳝。这样的捕捉版我干过一次,后来我把这个经历写成了一个短篇《蛙在什么地方鸣》。
但用柴油照亮的芒种之夜是很珍贵的,因为柴油被生产队里的黑脸机工管着,像我们这样的平民子弟是无法搞到的。
但我们还是有办法的,搞到了最简易的捕黄鳝的办法。我们去代销店买5根用于玻璃煤油灯和小马灯的扁灯芯和小盒大头针,然后小心地拆开这扁灯芯,每根扁灯芯可拆出20根短线。将大头针折成鱼钩状,用线系好,再系到一尺长的芦苇秆上,在鱼钩上穿上红色的蚯蚓(必须是红蚯蚓,而不是土蚯蚓)。
我们总是在黄昏时分走向田野,将100个简易捕捉黄鳝器均匀地放到我们看中的秧田中(必须偏僻,否则会被人偷走),做好记号,在第二天天亮时分,去将这100个简易捕捉黄鳝器收上来。一般而言,100个简易捕捉器上,每天可以收到10条以上的黄鳝。
但是有一天,我的100根简易捕捉器上,仅仅收获了一条黄鳝。看到失望的我,母亲说,你是不是鼻子失灵了?有没有闻到农药味?那块田刚刚打过农药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次路过金黄的麦地,我就想到了我的简易捕捉器,后来它们去什么地方了?我已想不起来了。大头针、扁灯芯的价格也记不起来了。我去网上查了一下,与此有关的怀旧的复古的东西竟然还有。玻璃煤油灯价格是26元5,复古的小马灯10元一盏,小马灯的扁灯芯,5元钱一米。价格不算贵,交易的人也不多,就像那秧田里的黄鳝,已越来越少了。
但每到芒种,我还是看到,总是有一线灯光,倔强地穿过那忙碌而疲惫的芒种之夜。
夏至:害羞的南瓜
夏至是二十四节气之一,发生在每年公历6月22日前后。夏至这天,太阳直射地面的位置到达一年的最北端,几乎直射北回归线。此时,北半球的白昼最长,且越往北越长。夏至宜读《少年维特之烦恼》,夏至真好,青春真妙。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愿意提到“南瓜”这个词。喜食南瓜、红薯的妻子还问我:“你为什么不喜欢吃南瓜?”我的理由:一辈子吃南瓜的总量是固定的,童年、少年时代,我家里几乎是南瓜当饭,吃够了。
童年、少年,揭开锅盖,全是金灿灿的南瓜粥、南瓜饭,嘴巴里全是南瓜的生涩味。这样的味觉记忆,到了有一天,网上弹出一条消息,说是这个地球上最大的南瓜出现了,是瑞士的一个农场主,他收获的南瓜重953.5公斤!
这一吨重的南瓜,怎么搬回去?怎么运回家?又怎么切下去,又怎么吃完它?
因为纠结于吃这个巨大的南瓜,那几天,我的胃里又泛出了未煮熟的南瓜的生涩味:那是个多雨的日子,河水猛涨,堆在河岸上的草垛全湿了,灶膛里,烟浓火星少,不知道被熏出了多少眼泪后,这才勉强把一锅南瓜饭煮好,但还是有几块没熟的南瓜塞住了我的喉咙。
我瞟了一眼飯桌上也在吃饭的父亲,父亲的腮帮正有力地鼓动。
不挑食,不抱怨:这是贫穷人家的生存哲学,就连我们家饲养的猪也一样,如果它对母亲送过去的猪食挑嘴的话,那它就必须承受母亲手中铁质猪食勺的猛揍。投胎于此,挑食不可能,抱怨无效,我将生涩的南瓜汁液狠狠地咽了下去。
贫穷之胃永远铭记这样的迫害,但迫害的疼痛,随着时间的推移会逐渐遗忘。从这个意义上说,此类遗忘和对于南瓜恩情的遗忘本质上没任何区别。
就这样,我远离了我们的南瓜。
“我的妻 我的南瓜花香型的妻
朝着它们俯下身子
这或许是唯一使南瓜花感动的姿势
她掐起一朵朵 向怀了瓜妞的花蕊间轻轻套去
就那样成全了南瓜花的爱情……”
掐了一朵南瓜花,向怀了瓜妞的花蕊间套去。这是种南瓜的好方法,也是穷人们丰收的锦囊妙计。
父亲教过我这样给南瓜套花,南瓜如果自然授粉,花粉量会不足,南瓜开花后“套花”的目的是为了增加花粉量,让南瓜长得更大。其实这是生物学的知识,但在那个曙光初现、露水满地的清晨,父亲突然教我给南瓜“套花”,将雄花外面的花撕掉,仅仅留下雄花的花芯,带着花蒂套进雌花中。
当时我刚12岁,父亲没有讲道理,但我突然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父亲没有看到我的脸红,继续让我做套花的事情,但我的脸在发烫,身体在悸动。
“乡间农历六月的早晨/在场边 在地角/低低的南瓜花 静静雅雅开着/看见它们我就觉得 我和我的诗/来自其中的一根秧上……”
我之所以后来远离南瓜,根本不是胃液的记忆,而是根本不愿意提起那与“发烫”和“悸动”的少年隐秘之事。有时候,是人民的名义,也是南瓜的名义。所以,我必须继续向南瓜坦白。自从给南瓜套花之后,我常常去看我套过的花,希望那些南瓜拼命长大。很奇怪的是,我套过的南瓜,最后仅长大了一只,宛如一只地球,结在宇宙藤蔓上的地球,在秘密地长大。
渐渐地,南瓜的藤蔓已遮不住南瓜上的光线,洋溢着青春的、不可抑制的生命热情。
夏至到了,这是一年中最神秘的一天:北半球白昼最长、黑夜最短,我看到了一道阳光的闪电,从我的南瓜上一划而过……淡黄的南瓜汁液就从伤口中汹涌出来,无休无止,仿佛洪水滔天。
小暑:蚕豆瓣说话
小暑,是二十四节气之第十一个节气,也是干支历午月的结束,未月的起始。发生在每年公历7月7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105°时。暑,表示炎热的意思,小暑为小热,还不十分热。此时最宜读《童年》(高尔基),苦难,永远是一所大学。
小暑雨如银,大暑雨如金。
落在小暑节气里的如银的雨点到底有多大的呢?肯定比蚕豆还大。
对,是蚕豆,而不是黄豆,不是比黄豆大的雨点,而是比蚕豆还大的雨点。“啪嗒啪嗒”,冷不丁地,就往下落,从来不跟你商量,即使县广播站里的那个女播音员说了多少次“三千米上空”也没用的。想想也够了不起的,如果那比蚕豆大的雨点是从“三千米上空”落下来的,那当初在天上的时候该有多大?比碗大,比洗脸盆大,还是比我们的圆澡桶还要大?
想破头也没用的,比如那播音员还反复说起的“百帕”,那“百帕”很神秘,几乎是深不可测,究竟是什么意思?去问刚刚毕业回村的高中毕业生,这些穿白的确良衬衫的秀才们支支吾吾的,也说不清楚。
但那神秘的“百帕”肯定与天空有关,而能把“百帕”的消息带回到我们身边的,只有那比蚕豆大的雨点。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雨下得急,正在“发棵”的水稻长得也急,还有那些树,大叶子的树、小叶子的树,比蚕豆还大的雨点砸在它们的头上,它们一点也不慌张。身子一晃,比蚕豆大的雨点就弹到地上去了。地上的水,流成了小沟。而原来的小沟,变成了小运河。原来的小河成了湖——它把原来的可以淘米可以杵衣的木码头吃下去了。
比蚕豆大的雨点就这样,落在水面上,砸出了一个个比雨点还大的水泡。那水泡还会游走,像充了气的玻璃船,跟着流水的方向向前走,有的水泡会走得很远,如果它不碰到浮在水面上的几根麦秸秆的话。
小暑的雨点下得恰到好处的话,那是纯银的雨点。如果下得高兴起来,一天也不想停。想想那比蚕豆还大的雨点往下砸的话,母亲就会很生气:天漏了,一定是天漏了。
那些无法干的衣服,那些潮湿的烧草,那些无法割来的蔬菜,都令母亲心烦意乱。
我们估计是谁与那个“百帕”生气了,但我们不敢说。直到我去县城上高中,问起了物理老师,这才明白什么是“百帕”,“帕”是大气压强单位。
母亲生气的时间常常不会太长,她为了这个小暑的“雨季”早储备了足够的腌制雨菜。所谓雨菜,是指菜籽收获后,掉在地上的菜籽萌发的嫩油菜。母亲把落在田埂上和打谷场上的它们连根拔起,然后洗净腌好贮藏起来。
有雨菜还不够,母亲抓起一把今年刚晒干的蚕豆,蚕豆还青着,但很坚硬。母亲把菜刀反过来,刀刃朝上,夹在两只脚之间,将干蚕豆放在刀刃上,然后举起桑树做的杵衣棒,狠狠砸下——
蚕豆来不及躲闪,已被母亲劈成了两瓣。随后,母亲再剥去蚕豆衣,栖在竹箩里的蚕豆瓣如黄玉,光滑、温润。
外面,那比蚕豆大的雨点还在下,比雨点还大的水泡瞬间产生瞬间破灭,但已和我们无关了。母亲做的腌雨菜豆瓣汤已盛上了桌,那些黄玉般的蚕豆瓣在雨菜的包围中碎裂开来,像荡漾在碗中的一朵朵奇迹之花。
这咸菜蚕豆瓣汤,极咸鲜,极糯,极下饭。
小暑年年会来,比蚕豆大的雨点也会落到我的头上,但不吃这咸菜蚕豆瓣汤已有好多年了!
大暑:珍珠之死
大暑是二十四节气之一,北半球在每年7月23日前后,太阳位于黄经120°时,意为一年中最热的一天。大暑节气,翻阅《晚饭花集》,听汪曾祺先生慢悠悠地讲少年李小龙的故事,暑气可去一大半。
大暑到了,我想寫一首《反对大暑天之诗》。
太热了!
抢在我面前写《反对大暑天之诗》的是知了。它们大声地喊,拼命地喊,声嘶力竭地喊。此起彼伏地喊,在地下潜伏三年,一来到这个世上,就是劈头盖脸的高温和波涛汹涌的热浪,必须反对,反对!可反对又有什么用呢?
没有风,下午,偶尔有几丝西南风,还没到晚上,停了。
粗暴的大暑天,连凉席都是滚烫滚烫的。
在出去找风的日子里,就能发现逮知了的人多了起来。知了反对酷热的大暑天,他们反对乱喊乱叫的知了,他们手中的电筒把渔婆港边的柳树照得昏头昏脑的。当他们走近,知了的声音会很识相地低了下来。
他们手中的塑料袋沉甸甸的:几十只被捉的知了,即将成为盘中餐的知了,集体沉默。
捉知了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就是那西西弗,捉了那么多的知了,吃了那么多的知了,到了白天,渔婆港边的柳树上,还是有那么多的知了栖在我们看不见的枝头上,大声地喊,拼命地喊,声嘶力竭地喊。
它们不写《反对大暑天之诗》了,改写《嘲笑人类之歌》了。
大暑天永无尽头,忙碌的空调师傅都中暑了。听着空调机疲惫而无奈的声音,多么想念少年的大暑天。河水清澈,河底清凉,可上岸摘瓜、掰玉米,可在河坎边掏螃蟹,可泡在水中捉鱼,可摸河蚌。
但父亲不准我去摘瓜,不准我去掰玉米:那是人家的瓜、人家的玉米,再馋也不能做“三只手”!被蛇咬过的父亲也不准我去掏螃蟹,很多螃蟹洞里,栖居着的,是蛇:在水里摸过去,那蛇头如弹簧般弹起来,啄一致命的一口。
父亲甚至不准我下河:实在热的话,团到澡桶里,用水泡泡,也一样的。
一样?怎么可能一样?我的头脑里尽是拼命喊叫的知了。它们抗议,反对,坚决抗议,坚决反对。小伙伴们在知了的喊叫声中,一个,接一个地,踩着斜倚在河面上的大柳树,“扑通扑通”地,往河里跳。清凉,清凉的水花飞溅,溅到我的额头上,仿佛是吐在我额头上的唾沫。那羞辱,那愤怒,比这无尽头的大暑天更为难熬。
我的犟脾气上来了。
父亲开出了条件:如果每天打好两条芦箔,就可以下河去,但不准摘人家的瓜,也不准掏螃蟹,摸点河蚌就好了。
两条芦箔!每条芦笆得用芦柴一根一根地编起来,编至10市尺长。每条芦箔可去砖窑上换砖头,也可卖上7毛钱。而10市尺长的芦箔要编多少根芦柴?我没计算过,我计算的是编草箔的草绳。每条草箔需要的草绳是10庹长,当时我还不认识这个“庹”字,只知道读tuǒ这个音。母亲比画过,“一tuǒ长”就是大人手臂完全张开,从左手中指尖到右手中指尖的距离。父亲下达的任务,就是让我每天晚上搓上20庹长的草绳,然后在木坠上绕好,将数不清的芦柴编至10市尺长。接着,再重复一次。
为了把每天下午空出来,我将晚上的时间定为搓绳的时间。为了防蚊,母亲燃起收割下来的苦艾。稻草在我的手心飞快地变成了草绳,又在我的屁股后面团成了蛇环的圈。手心滚烫,放在水盆里浸润一下,再搓。夜晚的知了依旧不知疲倦地喊叫,但我听不见了。如果明天下午,我跳进清凉的河水里,那荡漾出来的涟漪,会比地球还大吗?
那是我一生中最为忙碌的大暑天,也是我咬牙坚持的大暑天。一个人独立完成两条芦箔,太难了,但我还是完成了!那个大暑天,我每天仅睡5个小时左右,搓绳至深夜,我的屁股后才有20庹长的草绳。天刚蒙蒙亮,我得去绕绳,再编芦箔。我的手飞快地翻着木坠子,像无比熟练的纺织工人,纺织这10庹长的大暑天,纺织这20庹长的大暑天,纺织这无尽头的大暑天。纺织完毕,我会“扑通”一声跳到水中,狗扒式般地仰泳、自由泳,直至黄昏,我带着堆满河蚌的澡桶回家。
从那以后,我家每天午饭的菜,不是咸鱼烧河蚌,就是韭菜河蚌汤。前者下饭,后者更是能饱肚。看着父亲满意的表情,看着全家人的筷子伸向那盛满了河蚌的碗,我自豪无比。
有一天中午,父亲忽然停止了咀嚼,从嘴里慢慢吐出了两颗“鱼眼睛”。父亲看了又看,说:“哎,珍珠!”
“煮熟了,可惜了”,父亲又说。
正准备庆功的我呆住了,那年月,人工珍珠还没开始。传说慈禧太后每天都服用珍珠粉,还有,珍珠都是河蚌吃到树枝上的露水而形成的,很珍贵,可换很多糖。
那天中午,我捏着那两只煮熟了的,已成了鱼眼睛样的珍珠,哭得很伤心,为什么在剖河蚌的时候没有发现?为什么?
知了依旧喊叫,听不出它们是没心没肺,还是幸灾乐祸?但我手中煮熟了的两颗珍珠,已是比这20庹长还要长的大暑天的两个伤心的句号。
立秋:山芋花开
立秋,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三个节气,更是干支历未月的结束申月的起始,时间在公历8月8日前后。立秋节气最宜读《红楼梦》,悲秋,悲人,在岁月的悲欢中,咀嚼人世间的种种滋味。
立秋那天,在水里扑腾的我们被一根竹篙赶上岸来。
竹篙的主人是放鸭的“大山芋”,他姓陈,负责给生产队放鸭,水性极好,救过很多小孩的命。但他管得太宽了,人称“多管局局长”。这个“陈局长”很有意思,虽然立秋了,可天还那样的热,为什么不能下水?立秋的前一天可以下水,为什么隔了一天就不能下水?
“陈局长”的理由是:“立秋一日,水冷三分”。
水一冷,那会受凉,一受凉,会泻肚。
泻肚很危险,秋天泻肚更危险。
“陈局长”严格遵守着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他对那些和他争吵和辩解的孩子说:“你说你们老子都不管,我凭什么要管你们?告诉你们,你们老子不管,我是替你们老子管你们!”
“陈局长”边说边亮出竹篙的前段,一串串水珠在竹篙上快速地游走着,游走到竹篙的前端,又迅速地跌落下来。
那些水珠遇到了前端的铁嘴,竹篙的铁嘴里有一颗长长的獠牙,呈“戈”字样。獠牙被磨得锃亮,是竹篙和河底的淤泥一点点撕咬出来的。
铁獠牙在阳光下寒光闪闪。
光屁股的我们如果不想被刺中的话,必须乖乖地爬上岸来,待在热烘烘的太阳下。
我们决定去偷点瓜果解解馋。
田野里满是农药的味道,我们不知道立秋,可虫子知道,它们总是在深秋到来之前拼命地饕餮。村部门口有块小黑板,小黑板上经常写出它们的名字,就像学校门口的处分决定,要扫除一切害人虫!
黑板上公布的“害人虫”主要有:水稻三化螟、棉铃虫、稻飞虱、红蜘蛛、玉米螟。这其中的“螟”,我和它很熟悉。后来很多时候,去玉器店参观,我满眼都是那小小的绿,“螟”和那些小小的玉器一样,翠绿,透亮。
其实,我们也是田野中的“害人虫”,那些种有瓜果的地域也弥漫着农药的怪味道,他们在给棉花和稻田施药的同时,也顺便给瓜果地打了农药。
怀着满腹的仇恨,我们把目光转向了山芋地。此时此刻,山芋正待在各自的壟埂上自由生长,山芋地里多了许多缝隙,那是寂寞的山芋为了急速膨大而裂开的缝隙。透过缝隙,可看到山芋那结结实实的红皮肤。相比于瓜果,我们并不眼馋山芋。到了秋天,再往更为饥饿的冬天,总是丰收的山芋源源不断地虐待我们那泛着酸水的胃。那个“陈局长”的绰号就是“大山芋”(小说《丑孩》中的大哥“大山芋”用了他的绰号),吃山芋等于报仇,吃他们家的山芋更是大大的报仇。
我找到“陈局长”家的山芋地,山芋叶在微风中招摇着,和“陈局长”的招风耳酷似,满眼都是“陈局长”的招风耳。我蹲下身来,想找到一道大一点的缝隙,这样才能扒到更大的山芋。
突然,我看到了几朵花,比菟丝子花大,像喇叭花一样的淡紫红色的花,是在山芋藤上长出来的!
我那时的小心脏啊,“扑通扑通扑通”,偷山芋被“陈局长”抓住了还要紧张。
这样的田野,这样“美”的教育,竟然是仇恨赠送给我的。我闻不到农药味了,鼻孔里满是山芋花的清香。
那个下午,我在山芋地前呆到了黄昏,招风耳似的山芋叶带着清晰的影子波涛起伏,像是在奔跑,跑到我视线的边界又调皮地蹿了回来。更远处的稻浪也在夕阳下起伏,我突然觉得自己理解了毛主席的那句诗: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处暑:绕道的豇豆
处暑,是二十四节气之中的第十四个节气,交节时间点在公历8月23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150°时,表示炎热暑期即将过去。处暑节气,最宜读《山海经》,可反思,为什么古人的想象如此瑰丽?
天太热了,就盼着立秋的到来。
母亲说:“立秋也不会多冷,立秋之后还有18天天火呢。”
立秋之后,天火的确还在无情地焚煮这个大苦大难的人间。但是还是有所不同的,早晨起了变化,尤其倒在搪瓷脸盆里的水,到了清晨,比前一天晚上凉了许多。
夜晚的变化就更明显了,黄昏的云比立秋前的云多了妩媚,多了妖娆。母亲信誓旦旦地说:“那是仙女们在银河晾洗她们的漂亮衣服呢。”
真的吗?
晚上乘凉时,母亲又指着渐渐明朗的银河说:“你看看,那是天上的银河,你看看东岸有个人,他叫灯草星,他的肩头好有根扁担,他挑的是很轻很轻的灯草。”
扁担在哪里?
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了三颗星星,中间的一颗有点红,像一个小伙子由于用力涨红的脸。
母亲又说:“西岸有个石头星,他挑的是石头,但他过了河。”
母亲接着就讲了灯草星和石头星这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的故事。晚娘偏心,让自己的亲儿子挑很轻很轻的灯草,让继子挑很重很重的石头,偏偏银河的风太大了,挑灯草的儿子反而没能过河。
听了这个故事,我们都沉默了很久,我们都长了一副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脸,我们根本不可能是母亲的继子。母亲话中有话,意思是叫我们不要嫌弃她分配给我们的活重,如果挑了灯草,那就过不了银河了。
大人的名字应该统统叫:“常有理。”比如,只要我们跟他们闹点别扭,他们总是说“冬瓜有毛,茄子有刺”,真是各人有各人的脾气。
谁也不想做冬瓜,谁也不想做茄子。银河里的仙女们可不想见到如冬瓜一般或者如茄子一般的我们。七月初七的晚上,躺到茄子地里可以去银河里见洗衣服的仙女,更可以去摸金元宝呢。
七月初七的晚上,弯月如钩,流萤遍地,我们都在田野上转悠,谁也不会真地躺到茄子地里去。抵近处暑节气的田野变了许多,原先的密不透风,稀疏了许多。刀豆架上的刀豆越来越像一把削铅笔的小刀,没人感兴趣的黄瓜独自黄着,冬瓜在耷拉的瓜叶间露出了多毛的白肚皮。还有南瓜,它们的藤爬得太随意了,结果也太随意了,如果不注意的话,很多时候,会被它们藏在草丛中的实沉实沉的南瓜绊个大跟头。
最令人惊奇的,是母亲种下的矮个子的盘香豇,它是豇豆中最特殊的一种,个子矮小,结出的豇豆不是笔直的一条,而是自然弯曲成一个圆形,就像烧香中的那种盘香。盘香豇产量不高,但味道比笔直如尺的豇豆好吃。为什么它是这样的豇豆?田野上,其实还有不少想不通的东西。比如灌溉渠边的半枝莲,为什么只开半边花?半枝莲是常见的,盘香豇不常见,过了处暑,母亲就不让摘了,她要留种。
到了处暑,盘香豇枝头的豇豆渐渐干枯,与盘香越来越有了差异,因为每一粒果实在枯瘦的豆荚下露出了自己的轮廓。
是的,很多事情都现出了各自的轮廓。远处的稻田,稻田隔壁的棉花地,棉花地后面的高粱地,高粱地隔壁的向日葵地,它们快生长了一个轮回,马上要转场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到了这个逐渐转场的季节,我还能从我的乱书堆中看到头顶的银河、远方的稻田、棉花地、高粱地、向日葵地,以及向日葵地对岸的父母的坟地。坟地边的草都结满了草籽,它们纷纷低伏下去,一个夏天被草丛覆盖的坟地也有自己的轮廓。
白露:台风归来
白露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五个节气,更是干支历申月的结束酉月的起始,时间点在每年公历9月8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165°时,表示天气已经转凉。白露节气,宜读《余光中诗选》,潮湿的、冰凉的诗句,和泪水同质。
台风到来之前,父亲和他一起用新割的芦苇给猪圈加了顶,还修补了灶房的屋顶,余下的芦苇继续放在太阳下晒。
此时的阳光和半个月前的阳光已完全不一样了。走到树荫下,清凉之风一阵阵拂来。他再次去逡巡收割了的“菽”田,父亲已用大铁锹将它们深翻了一次,整个“菽”田里几乎没有黄豆的“黄”,变成了满眼的黑土。
也许是父亲的收割行为刺激了依旧在平原上生长的植物,它们憋了一口气,拼命地生长。山芋地里的缝隙越来越大,稻子已在秘密地灌浆,玉米已结到了高处,还有南瓜、冬瓜,几乎每天都会给父亲一个奇迹,随便到哪个草丛中都会摸出一只大南瓜或者大冬瓜。
他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看着磨盘样的南瓜和胖娃娃大的冬瓜发呆,它们的肚子里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有幾只蜜蜂还撞到了他的脸上,这是去山芋地里冒出来的青葙花(野鸡冠花)上采蜜的蜜蜂。他认识这开着桃红色花的青葙,前年是一株,去年是3株,今年是8株。
在从容的父亲面前,他已意识到了自己的紧张和可笑,正在训练自己,要控制住自己的语速。从夏天到秋天,他原来的语速像准备顶橡树的小牛犊,现在他已慢慢驾驭了这只小牛犊。当他需要表达,需要叙述,他会准确地抓住那刚刚冒出来的牛角。
他慢慢学会使用了句号,那句号,就是露珠。这是白露气节的露珠,每一滴露珠都藏着颗隐忍之心。这颗隐忍之心,目光一样透明,孩童一样无邪。
他不再是小伙子了,成了这个平原上沉稳的叔叔。他看见了草叶上的露珠、稻叶上的露珠、山芋地里青葙上的露珠,他摘光了玉米棒的空玉米地上的露珠、被野兔惊落的露珠、刚刚吐絮的新棉上的露珠、蜘蛛网上的露珠、青石磙上的露珠、已长出4叶的紫萝卜地里的露珠。他看到了他的平原上全是露珠,离他最近的一穗狗尾巴草最为贪心呐,它拥有不止100颗露珠,正肆无忌惮地吮吸着,仿佛饥渴的孩子。最为饥渴的,是他内心的蝉,被无数颗露珠拥抱的蝉,重新找到了属于它的嗓门。
秋分:向日葵匾
秋分,农历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六个节气,时间一般为每年的公历9月23日前后,南方的气候由这一节气起才始入秋。太阳在这一天到达黄经180°,直射地球赤道,因此这一天24小时昼夜均分,各12小时,全球无极昼、极夜现象。秋分节气,最宜读《海子的诗》,海子写秋天的诗远远超过了他写春天的诗。
秋天深了,想象中的丰收,一天天变成了现实。
比如那一朵朵摘下来的,又晾到了我打的芦箔上的棉花,新鲜的白,灿烂的白,耀眼睛的白。晒了一上午,母亲会俯身将它们全翻个身。那棉花一定很柔软、很舒服,我刚想上去……被母亲严厉地呵斥道:看看你的鬼爪子,把我的棉花弄脏的。
我把手往身上擦了擦,展开来,看了看,又赶紧藏起了我的手,生怕棉花看到我难看的指甲,看到被我咬成了锯齿形的指甲,看到指甲缝里那些黑乎乎的东西……
好在田野里可做的事情太多了,芝麻要割,黄豆要拔,花生也要拔了。父亲教给我的农活技巧我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割芝麻的时候得小心翼翼,拔黄豆的时候可以大大咧咧,到了拔花生的时候又必须用巧劲。
母亲不信任我,父亲同样也不信任我,黄豆我是拔不动的(父亲说:还不如让黄豆来拔你),割芝麻是不会让我割的,弄不好芝麻会“炸”得一粒不剩;我是可以拔花生的,但父亲同样拒绝了我,他生怕藏在地下的花生会变得七零八落,那样花生的产量会少许多。其实,我们家的花生地和其他人家的花生地是不一样的,父亲用积攒了一个冬天的草木灰,让本来是粘土质的花生地变成了沙地,拔花生是非常容易的事。而且,拔花生是多么让人欣喜的事,轻轻抓住花生叶子,慢慢摇晃,再往上一扯,很多藏在土里的花生娃娃就叮叮当当地拔出来了。
父亲只让我做一件事,那就是给邻居分享“水花生”。这里所说的“水花生”不是植物,而是收获的时候没有完全成熟的那些花生。母亲将它们淘洗干净,放在大铁锅中,煮得喷香喷香的——在灶后烧火的我,一边往灶膛里塞稻草,一边咽着口水。自家的新鲜的水花生,可以敞开肚皮吃的。
水花生很快就熟了,但父亲让母亲用一只碗盛着煮好的水花生送邻居。而送水花生的任务是在我的身上,很不情愿的我必须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中,将本来属于我的水花生送给了一家又一家邻居。铁锅里的水花生快速地少了下去,直到锅底朝天的时候,母亲才停止让我分送水花生。
快要淌麻油了!母亲笑着说,又不是没有,锅里不是还有吗?
锅里是还有,可全是小的、瘪的、吃不上嘴的。我跑出了家门,再次走到田野上。田野上有许多向日葵杆,那些向日葵杆上的葵匾被一一砍掉了,光秃秃的,很是怪异,但它们依旧笔直地站着,它们的葉子在秋风中翻卷着,似乎不知道那葵匾已被割去了。
那天我还是主动回到了家,桌上除了水花生,还多了一碗刚刚煮熟的菱角——这是邻居家刚刚送过来的。我不敢和父亲对视,刚才的委屈似乎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
1994年的秋天,中风多年的父亲去世了,正是秋分后的第三天。所以每到秋分时节,我会想到白棉花,想到委屈的水花生,想到邻居家的菱角,想到那黄昏里那被砍去了葵匾的一棵棵葵杆,它们依旧站得很直……我的悲伤就成了一阵阵秋风,吹过去,也就吹过去了。
寒露:稻捆与稻捆
寒露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七个节气,是干支历酉月的结束以及戌月的起始,时间点在每年公历10月8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195°时。此时气温比白露时更低,地面的露水更冷,快要凝结成霜了,宜读《野草》(鲁迅)。
秋收的日子总是很忙,寒露到了,秋收也到了总决战的时候。
总决战的标志是父亲磨刀,他俯身在磨刀砖上磨镰刀。
磨刀砖是块砌城墙的砖——是父亲去县城护城河里罱泥罱到的。父亲一边磨着,一边往镰刀的刃口洒了几滴水。不一会,磨出的泥浆慢慢爬到了置放磨刀砖的凳子上。
磨刀的父亲非常专注,有只苍蝇盯在他的后脖子上,他也没空理睬。每磨一会儿,他就用大拇指试着镰刀的刃口,父亲的手上也粘了泥浆。
砌城墙的砖头质量太好了,磨了好多年了,城墙砖仅仅被磨出了一道好看的凹面。
一把,两把,三把,父亲会一口气磨好三把镰刀。这三把镰刀并不代表明天有三个人割稻,其中有一把是父亲的备用镰刀。
磨好了镰刀,父亲嘱咐全家早点睡。父亲的口头禅是:没钱打肉吃,睡觉养精神。多睡点,就有力气干活了。
睡觉之前,我又看了搁在院子里的镰刀,镰刀很亮,更亮的是头顶上的月亮。秋天越深,月亮越白,天庭上的月亮比大队部的汽油灯还亮。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醒来的时候,月亮还在西天上,还是很亮。我怀疑父亲都没有睡觉,我再看母亲,母亲煮了两大锅饭,一锅饭早上吃,一锅饭带到田里,充当午饭和晚饭。
早上吃饭是很少见的,我吃得太快,竟然噎住了。父亲有经验,用筷子猛然抽打我的头。我丢下碗筷,双手护头,竟好了。
吃了早饭就上船去田里割稻,离开村庄的时候,整个村庄还没醒来,有雄鸡在长啼,但我们已快到我们家稻田了。
月亮是在我们上了岸不见的,天暗了下来,但东边已有了鱼肚白。田埂上全是露水,冰凉冰凉的,打了几个冷战,上牙磕打着下牙,由于肚子里饱饭,一点也不冷。
父亲的镰刀所到之处,待在稻田里的蚂蚱到处乱跳,有的撞到了父亲的脸上,有的还逃到了我的嘴巴里。父亲顾不上它们,我也顾不上它们。父亲、母亲割稻,我负责捡他们割漏下的稻。
东边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我们家的稻田已割掉了一小部分。隔不远处,也有人家来割稻了。
田野里,整天弥漫着好闻的青草味——这是稻根被割后的味道,是天下最好闻的味道。
捆稻的腰是父亲割的稗子棵,一分为二,两头打个结。那些稗子长得很高,也很有韧劲。父亲用镰刀搂起一把稻子,像哄孩子那样,把它们聚拢在一起,然后用稗子腰将稻子快速扎起。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记得父亲捆稻的样子,还有父亲挑稻捆上船的样子,他先用木杈的金属杈、木杈叉住两捆稻,接着就用柄一头插到前面的一捆稻的腰中,一次三捆,虎虎生风地向我们家船上走去。
稻捆一捆又一捆地上了船,船的吃水线一再下埋。
在我们家木船的吃水线快要到极限时,一天的总决战结束了。
此时,一天早过去了,月亮又升起来了。因为稻捆堆得很高,母亲在船头导航,父亲使用一根长长的竹篙。
“咚”“哗啦”“咚”“哗啦”。
“咚”是竹篙下水的声音,“哗啦”是竹篙出水的声音。
河水已很凉了,月光也很凉,我的光脚丫更凉,我决定把自己的脚伸到稻捆中间。
那稻捆里,竟然很暖和、很暖和。
霜降:紫萝卜的抵抗
霜降,二十四节气之一,每年公历10月23日左右,霜降节气含有天气渐冷、初霜出现的意思,是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宜读《时光简史》(霍金),时间啊时间,如此时此刻的霜降。
这是大地最空旷的时刻,稻子被割走了,麦子还没来得及种上,大地无比辽阔,就像父亲那宽阔的额头。
霜,就落在父亲的鬓角上。
霜,也落在还在篱笆上坚持着的扁豆藤和丝瓜藤上。
被霜打过的丝瓜和扁豆还坚持着结果,但不能吃了,苦涩苦涩的,就像我们村庄上那些遭受厄运的乡亲们,他们的话音中全是苦涩。
父亲会把这些辛苦了一个季节的丝瓜藤和扁豆藤扯掉,晒干了,成为燃料——由于奉献了一个季节,这些燃料并不受欢迎,它们的火力已很小很小了。
最空旷的大地上也有葱茏之处,比如萝卜地。
那些萝卜已非常葱茏、非常茂盛了。这样的萝卜,霜对它们是无可奈何的,反而令萝卜更加葱茏、更加茂盛了,就像倔强的父親。他不会服老,人家用的是挖墒机,而他坚持用大洋锹,硬是在空旷的稻田中,为下一季的麦子挖了一条又一条笔直的墒沟。
现在跟年轻人说起“墒”,他们已不了解了,怎么解释也不会了解了。
但可以给年轻人讲拔萝卜,幼儿园的孩子们都学唱过:“拔啊拔啊拔萝卜,拔萝卜,拔萝卜,嘿哟嘿哟拔不动!”
真正拔不动的萝卜其实是很少的,到了霜降,就到了拔萝卜的季节了。在拔之前,是根本不知道藏在地底下的萝卜有多大。有句俗话是这样说的:“拔出萝卜带出泥”,能带出泥的萝卜是非常好吃的,最好立即就吃,将泥在裤腿上擦一擦,就可以放到嘴巴里了。它比梨还鲜嫩的味道只有我们的舌头知道,如果被太阳一晒,那味道就打了五折,寡了味。
拔萝卜的快乐把霜降带来的忧郁和不安都抵销了。
我们家种过许多种萝卜,比如大白萝卜、红萝卜、青萝卜,这三种都是腌制萝卜干的好材料。最令我们村里孩子羡慕的,是我们家种了其他人家不种的紫萝卜。
紫萝卜和桑葚一样,是天然的染料,吃完了,你的嘴唇、你的舌头、你的唾液全是紫色的。
紫萝卜产量不高,但卖相很好。
老家离我老家不足50公里的汪曾祺先生在他的散文《萝卜》中写道:“紫萝卜不大,大的如一个大衣扣子,扁圆形,皮色乌紫,据说这是五倍子染的。看来不是本色,因为它掉色,吃了,嘴唇牙肉也是乌紫乌紫的。里面的肉却是嫩白的。这种萝卜非本地所产,产在泰州。每年秋末,就有泰州人来卖紫萝卜,都是女的,挎一个柳条篮子,沿街叱喝:‘紫萝——卜!”
汪曾祺先生是个美食家,但他在这方面犯了个小错误,紫萝卜哪里是五倍子染的?你想想也不对,怎么染进去,用针管吗?还是放到染缸中染?
都是不可能的。
就像霜降的时候,你不可能见到一个忧伤的农民,稻子颗粒归仓,麦子快要种下,有了萝卜,在萝卜之后还有越冬的大白菜,心里有数得很呢。
“有数”,是自信,也是旺盛的生命力。
到了霜降,棉花就暖和了,亲情就暖和了,乡愁就暖和了,我的诗人朋友孙昕晨是写霜降写得最好的诗人。
他在我的第一本诗集《开始》的序中这样写过“霜降”:“你看见他了吗?一个名叫庞余亮的青年。1985年,在一个叫沙沟的乡村学校里开始了教书生涯。夜深了,他就像那只躲在草丛里的蟋蟀,寂寞地叫着———‘每天夜晚,我总把我的忧郁/变成一盏灯笼。秋风凉了。这只蟋蟀高一声,低一声,不知不觉,寒露就变成了霜降。没有人听见这一切,这是‘大地上的事情。 ”
这篇序后来刊登在《南方周末》上,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这篇有关霜降的序的题目叫《你听见寂静了吗》。
是的,霜在一点点往下降,降到大地上,降到我们的鬓角上,也降到我们多伤感的心上。
但是,再漫长的寂静,我们也有萝卜来抵抗。
立冬:布鞋的恩情
立冬,是二十四节气之一,也是汉族传统节日之一,作为干支历戌月的结束亥月的起始;时间点在每年公历11月7日前后,即太阳位于黄经225°。此时,太阳位于赤纬-16°19',日照时间将继续缩短,宜读《爱与黑暗的故事》(奥兹),在太阳下,生命的秘密家是爱与黑暗。
那天,在2路公共汽车上,我遇见了一个老者,他跟我说起了他少年时的往事。很多很多年前,他从他的广陵考上了县中,每周必须走回去。为了节省布鞋,在回校的时候,总是赤着脚走到城北桥,然后到港里把脚洗干净,再穿上布鞋去县中上课。到了周末回家,同样是走到城北桥,把布鞋脱下来,放到书包里,再赤脚走回去。
他说:“这些故事讲给年轻人也不懂的。”
但是我懂,我少年时也是这样的“赤脚大仙”。那时候,每个少年赤脚的时间都很长很长,从立春就开始赤脚了。我们老家有这样的老话:“立了春,赤脚奔。”我们童年时的气温比现在还要冷,立春的时候,最高气温不会超过10℃,春寒料峭,竟然要赤脚?这个老话有了骗我们赤脚的意思。
但赤脚可以省布鞋。
每年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是不需要穿布鞋的。
似乎是为了对应似的,立春脱掉布鞋赤脚,而立冬时就得穿上布鞋。立冬前,挖完了芋头,又在山芋地里耙了又耙(以防止遗留的小山芋),还要把山芋一块块切开(往往手上全是切山芋的血泡),再一一晒到屋顶上的芦箔上。把这一切忙好之后,就可以穿布鞋了。
也许是很长时间没穿布鞋,野了一个春天、一个夏天加一个秋天的脚比我还不耐烦。常常把布鞋当成拖鞋穿着。母亲因此会狠狠地骂我是败家子——鞋帮可是要先坏了。
穿着布鞋的我,仿佛脱去了那件调皮的外衣,变得很文静,走路也慢悠悠的,布鞋实在太费力气了,纳鞋底的母亲要在油灯下熬多少个茫茫黑夜啊。
没有了调皮,没有了奔跑,我会走到打谷场上,坐在那只刚刚忙碌了一个秋天的石磙上,眺望远处的新草垛,每只草垛都如“山”一样诱惑着我们。如果没有大人在的话,那我是可以脱掉布鞋,爬上“山”的,顺着草垛往下滑——而这样的滑又会令我的裤子容易出问题。
为了克制自己爬“山”的欲望,我逼着自己往不远处的田野眺望。田里的麦苗们冒出一指高了,它们的颜色是那样的翠绿,每棵麦苗的额头上都挂着一颗亮晶晶的汗珠,它们为了在立冬前拱出地面,真是费了不少力气呢。那时我还没读过诗,更没写过诗,只是觉得特别美——是那种令人动心的坚定不移的美。
很多很多的立冬过去了,赤脚的日子也成为一种不确切的记忆。但每年还是有那么多的青青麦苗,赶在立冬之前,从地底下,一棵一棵地冒出来,并站在大地上,站在我们的身边,准备陪伴我们一起越过这漫长的冬天。
小雪:芦絮的叙述
小雪,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二十个节气。每年公历11月21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240°。气温下降,逐渐降到0℃以下,但大地尚未过于寒冷,虽开始降雪,但雪量不大,故称小雪。此時宜读金圣叹评点的《水浒传》,豆腐干与花生同嚼,有火腿味,不亦快哉!
我的老家是个芦苇荡环绕的村庄,春天会被油菜花照亮,夏季有荷花的清香,而到了小雪季,必然有“小雪”飞舞——那是随着西北风飞舞的雪白芦絮。
这么多年过去了,芦苇荡一片一片地消失了。有的长满了水杉,有的变成了鱼塘,这几年鱼塘又慢慢变成了蟹塘,很多张牙舞爪的螃蟹在里面爬来爬去,生气地吐着泡泡,像是在对着我们人类吐口水。它们肯定是在生气:过去每只螃蟹都是有洞穴为家的,现在谁也没地方做蟹洞了。
作为越冬植物的油菜又是和小雪节气有关的。
因为小雪到了,在寒风中栽菜的日子又到了。栽菜,必须要先在收获过的稻田中挖出墒沟(油菜地的墒沟并不像麦地的墒沟那样深,能用于油菜地的灌溉之需就可以了)。接着就是“打”出移栽油菜的小泥塘,而油菜苗早在20天前就育好了,一棵一棵地用小铲锹移栽到小泥塘中。
西北风越刮越大,每个人的脸都是黑的。但必须坚持栽完——要抢在初霜之天让移栽的油菜“醒棵”。这也是秋收之后最重的一项农活了,移栽完油菜,大家就可以直起腰杆喘口气了。
对于栽菜这项苦活计,我内心是有疑问的,为什么不直接把菜籽种到泥塘中呢?这样就不用移栽了。
父亲说,直接种的菜不发棵!
父亲又说,牛扣在桩上也是老!做农民还偷懒?
父亲对我的话很是不满意,为了不让他继续发火,我加快了栽菜的速度,但我的速度还是赶不上沉默不语的母亲。
栽下去的油菜苗到了下午就蔫了下去,整个一块菜地几乎没一棵直立的。但父亲一点也不担心,到了晚上,一块油菜地栽完了,抽水机开始作业,将河里的水引到油菜地里,那些移栽过来的油菜慢慢喝足了水。
到了第二天,每棵移栽过来的油菜都有一片或两片叶子竖了起来,到了第三天,所有的油菜都活了。
再后来,油菜就拼命地长,一片、两片叶,经历霜冻,经历真正的雪的覆盖,到了春天,越过冬天的它们都记得开花,就是大家都看到的金灿灿的油菜花。
“……可要移栽到多少田亩才能停下来
把眼中的泪水拭净
或者把天边的积雨云推得更远——
已深陷在水洼里的
那不可一世的红色拖拉机
正在绝望地轰鸣着
扬起的泥点多像是我们浪费过的时光”
这是我为那些年的油菜写的《移栽》。
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要我身边的朋友赞叹我老家的油菜花多么美,我总是想起那些移栽后又复活的油菜,它们多像经历了一场苦难又终于站起来的乡亲。
大雪:茨菇的小辫子
大雪,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二十一个节气,时间是每年公历的12月7日前后,也是干支历亥月的结束、子月的起始。太阳到达黄经255°。大雪节气宜读王羲之的书法作品《快雪时晴帖》,28个字,气象万千,奥妙无限。
大雪节气到了,就得挖茨菇了。
茨菇、荸荠和莲藕一样,都属于水生植物。它们的叶子都是“出污泥而不染”,为什么仅仅歌颂莲花呢?茨菇的叶子也好看,每次看到茨菇的时候,我总是想到一个扎着翠绿头巾的小姑娘。这个叫“茨菇”害羞的腼腆的小姑娘,一边小声地说话,一边还用牙齿轻轻地咬着头巾的一角。
这后面的意象来自舒婷的诗《惠安女子》,自从爱上了诗歌,我几乎把家乡的每一种植物都抒情过了。
但我深深地明白,抒情就是给贫苦的记忆“镀金”。“镀金”的表层下面,依旧是窘迫,是沉默,是饥饿,还有旷野里的痛哭!
大雪节气里的痛哭是我一个人的。那年我6岁,父亲早早挖开了我家二分地的茨菇(他是粗挖),而我必须独自再在父亲挖的每一块粗垡中,找到一个个隐藏在土中的茨菇。
那为什么不在大雪节气前,甚至可以在初霜之前,把所有躲在泥土中的茨菇挖出来呢?
父亲说,挖早了,茨菇没茨菇味。
每一颗带茨菇味的茨菇又都是狡猾的,它们躲在粘土中。我的每一根指头,都被带着冰碴的粘土完全冻僵。开始是疼,后来是麻木,再后来又疼,又痒又疼。清水鼻涕……旷野无人,我被冻僵在一堆茨菇之中。
就从那时起,我决定不再吃茨菇。
而家里的每一样菜是离不开茨菇的,比如令汪曾祺先生念念不忘的咸菜烧茨菇,我们家几乎是家常,一点也不好吃。当然,如果茨菇烧肉(那可是大块的肉和茨菇一起过年)或者茨菇片炒肉片,那我对茨菇的看法会改变一些。
可哪里有钱买肉呢?继续吃茨菇,或者继续吃咸菜烧茨菇。
辛亏在这样的茨菇家常菜之外,母亲又为茨菇发明了两道茨菇菜。一是把茨菇做成肉圆,二是将茨菇变成栗子。这两道菜是母亲的魔术,也只有在大雪节气的农闲时节,母亲的魔术才能充分展现出来。
茨菇做成肉圆的方法需要一只金属的淘米箩。金属淘米箩的外面有凸着的密密麻麻的窟窿,这窟窿是天生的小刨子,将茨菇放在上面来回地磨,茨菇就成了粉末,和以面粉和鸡蛋,再捏成丸子,放在油锅里煎炸,就成了和肉圆差不多的茨菇圆子。
母亲还有一个绝技就是把茨菇肉变成栗子肉。茨菇味苦,栗子粉甜,但母亲会做转化,她将茨菇放到清水中煮熟,捞起,放到太阳下完全晒干。雪白的茨菇干成了栗子色,再煮着吃就不再是茨菇味了,而是又粉又香的栗子味了。
我喜欢吃茨菇圆子,也喜欢吃茨菇干,我曾将这两种茨菇的做法告诉研究地方史的郭保康老人,他说他连听说也没听说过,他还说他要回去试试。
因为茨菇,我实实在在地为母亲骄傲。
冬至:石臼的牙齿
冬至,与夏至相对,每年公历12月22日左右。太阳到达黄经270°时时。冬至这天,太阳直射地面的位置到达一年的最南端,几乎直射南回归线(南纬23°26')。这一天北半球得到的阳光最少,比南半球少了50%,可读《呼兰河传》(萧红),那北方冬天里,小小的中国童年。
有人问过我,你为什么能写儿童文学?我想了又想,我写儿童文学,其实是想用文字来补偿我孤单而饥饿的童年。
我的童年有许多囧事,我的童年有许多谜面。
比如,我从小就听母亲说:“冬至大如年”。
明明还有两个月才过年啊,为什么说“大如年”呢?这背后有什么样的 “伏脉千里”和“草蛇灰线”呢?
生活中神秘的“脉”和“线”实在太多了,比如靖江话中称锅盖为“釜冠”,称南瓜为“北瓜”。再比如,只要我的母亲板着脸对我说:“我要和你好好地‘曰一下。”这就表明,我闯了祸,她要开始正式教育我了。
长大了,母亲所说的“冬至大如年”答案被我找了出来:古人用过“周历”,而“周历”的正月新年就是冬至。再后来,我们的祖先沿用了与时令更为吻合的夏历(农历),但对“冬至”是正月新年的记忆还在。
但是, “曰”这个词,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文盲母亲的口中呢?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问过许多专家,至今没答案。
母亲已有很多年不对我“曰”了,14年前的春天,苦楝花最盛的时候,母亲永远离开了我。
与母亲有关的老石臼也不知被哪个城里人廉价收购走了。
为什么要提起那只老石臼?
还是因为冬至,冬至要吃糯米“团”。而要吃糯米“团”,我就必须得和母亲配合,去老石臼边搕糯米粉。
母亲和淘好的新糯米蹲在那只老石臼这边。老石臼那边,我像一个小猛士,使出吃奶的力气跳到臼柄上。可那臼柄纹丝不动,就像是在嘲笑我对母亲拍的胸脯吹的牛。母亲微笑着,看着我再次摩拳擦掌,吸气,我的肚皮贴到背脊上。可还没有跳上去,草绳的裤带就这样松了下来——没有穿裤头的我就这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臼那边喂米的母亲哈哈大笑。
后来,只要到了冬至,到了用石臼搕糯米粉,母亲就会将我当年这个“走光”的场景再重复一遍。其实,“走光”仅发生过一次,童年的我实在是太瘦了,太饿了,稻草绳的裤带又太松了(1983年高考体检,我的体重才长到44公斤,但因未達到45公斤的体重标准,被盖了一个“限考”的印戳)!
用老石臼搕出的糯米粉散发着特别的清香,做出来的糯米“团”特别粘牙,慢慢嚼着,舌尖上会涌出别样的甜。每当父亲表扬“团”做得好,母亲就把功劳归到我的头上。父亲听了,并不表扬我,父亲是不喜欢表扬我的。也正因为如此,我就叛逆地否定和排斥父亲喜欢的事物,比如,父亲喜欢糯米之类的粘食,而我坚决不喜欢,这样,我失去了很多和父亲交流的机会。
但糯米还在。
冬至还在。
冬至是北半球影子最长的一天,恰如我在疼痛中思亲的影子。
小寒:糯米锅巴
小寒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二十三个节气,这时正值“三九”前后,公历1月6日前后,太阳位于黄经285°,开始进入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宜读《鲁迅小说全集》,鲁迅是全世界写冬天最好的作家,没有之一。
俗话说:“小寒大寒,冻成一团。”
但最冷,还数把人彻底冻成狗的小寒节气,小寒几乎与“三九”重叠了。
我懂得“三九”这个概念,并不是因为语文老师。那时有线广播里反复播放一首高亢的歌:“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红梅赞》是阎肃老先生写的。后来我和老先生见了一次面,也是唯一的见面,竟就在一个“三九”严寒天!)。
“三九严寒何所惧”——广播上唱的总比说得好听。我们单薄的身体又怎么可能何所惧呢?挤暖和需要吃饱饭(肚子里是咣当咣当的稀饭),晒太阳(西北风乱窜的室外晒太阳也没用),装满粗糠和草木灰的铜脚炉还能给点力(但时间不会太长)。
最佳御寒的办法是给身体加油——多弄点吃的东西塞到胃子里。
但哪里有吃的呢?树上没吃的,野外没吃的,河里没吃的(封冻了)。有一天,因为歉收,父亲规定,一天只吃两顿。
吃了两顿,就没力气出来和小伙伴们捉迷藏了,总是早早上了床。父亲还教育我们:“没钱打肉吃,睡觉养精神。”
睡觉是能养精神的,但饿着肚子的我,越睡越精神,一点也没睡意,耳朵竖得老长,像是一根天线,接收着屋外各种各样的声音,并从接收的声音中分辨出声音源头。许多奇怪的故事被我想象出来了,后来又消失了。我躺在向日葵杆搭成的床上,稻草在我的身上发出幸灾乐祸的声音,我从肚皮这边摸到了后背。
但有一年,也是“多收了三五斗”的一年,稻子丰收,整个冬天我们家都是一天三顿。小时候的冬天雪天多,丰收那年的三九严寒天也在下雪。父亲喜欢下雪,冬雪可利第二年的丰收。因为高兴,喜爱粘食的父亲建议煮一顿糯米菜饭!
虽然母亲对父亲这种败家子的决定有点微词,但她还是采纳了父亲的建议,洗菜、淘米、刮生姜皮(父亲坚持要加生姜丁)。
这顿糯米菜饭是在父亲的指导下完成的,先炒青菜,再放糯米,慢火烧沸,闷一小会,再加一个稻草团,待这个稻草团烧完了,糯米饭的香味就把我紧紧地捆住了!真的是捆住了!
我忘记了很多挨冻的日子,也忘记了很多挨饿的日子,但永远记得那年小寒节气里的这顿盛宴——糯米菜饭。
这顿盛宴的尾声,母亲把糯米菜饭的锅巴全部赏给了我。
后来上了大学,我去外语系的同学那里玩,看到他们的课表,他们有泛读课,还有精读课。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讲这些课,但对于我而已,那顿贫寒人家的盛宴上,我于糯米饭,是泛读课,我于糯米饭的锅巴,则是精读课,我是一颗一颗地嚼完的。嚼完之后,我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生怕那些被我嚼下去的锅巴再次跑出来。
還有,我全身暖和和的。
现在想起这场40年前的盛宴啊,我全身还是暖和和的。
大寒:一百岁的铜脚炉
大寒,是全年二十四节气中的最后一个节气。每年公历1月20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300°时。这时寒潮南下频繁,为一年中的最冷时期。宜读柏桦诗集《往事》,在这本诗集中,柏桦说,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
“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难受,屋里不升火。晚上脱了棉衣,钻进冰凉的被窝里,早起,穿上冰凉的棉袄棉裤,真冷。”
这是汪曾祺先生的《冬天》,也是我们的大寒天。
真冷!
冷已使我们无处可藏,屋里的温度和外面的温度几乎一样。
水缸里如果忘记了放两根竹片,水缸也会冻裂。
毛巾瞬间就成了毛巾棍子。
所以,属于大寒节气的成语只能是“霜刀雪剑”。
刀也好剑也罢,均是不怀好意的寒冷。在霜刀与雪剑之间,你准备选择哪个?
霜前冷,雪后寒。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选择“霜刀”,不怀好意的霜习惯于夜袭,在夜晚里,我们有棉被,棉被下兴许还有一只暖和和的装满了热水的盐水瓶。
“雪剑”就不一样了,下完的雪总是不肯走。大人们说,雪在等雪。雪不是好东西,它毫不客气地带走了大太阳给我们的热量,那雪化了又冻,冻了又化,就像我们的冻疮。比如手指、手面,先是如酒酵馒头样鼓起来,然后又干瘪下去。接着是痒,再是疼,再后又痒,疼痒都难受啊。但不能乱抓,破了会溃烂,就像屋外那冻了又化的粘土。
如果不穿很古老、很古老的钉鞋,我们是不可以在化了冻的外面乱疯的(因为属于我们的雨靴也是没有的)。如果出去,很珍贵的布棉鞋会浸湿,无法烤干的话,第二天就得光脚。对了,还有脚上的冻疮、耳朵上的冻疮,进被窝前,这些冻疮都会“争先恐后”地跳出来,暖和也痒疼,冷了也痒疼,放到被窝里也痒疼,不放到被窝里也痒疼……外面的雪化了冻,冻了又化,有时候,还听到屋檐下“冻冻丁”掉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那不是因为融化,而是做屋檐的旧稻草撑不住了。
好在还有铜脚炉!
多年之后,读到了诗人柏桦的《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我突然就想到了一句话:“唯有铜脚炉带给我们幸福”。
是的,铜脚炉!紫铜的铜脚炉!黄铜的铜脚炉!柴草的余火覆盖着耐燃的砻糠。除了取暖,还有炸蚕豆、炸黄豆、炸稻粒……最神奇的是炸麻花,将几粒玉米丢在铜脚炉里,用两根芦柴做成的筷子将灰烬中的它们来回翻滚,一边翻滚还在喊:“麻花麻花你别炸,要炸就炸笆斗大”。
翻滚着,翻滚着,那玉米突然就变形了,成了一朵灿烂的芳香的麻花!
想想当时的我们真是贪心啊,笆斗有多大呢——它是藤和竹编成的容器,可装150斤稻!
现在呢,铜脚炉不多见了,麻花也不多见了(电影院里的那麻花不算是麻花)。我们那些笆斗大的麻花去哪里了呢?麻花的香味又飘到哪里去了呢?
“……一滴泪珠坠落,打湿书页的一角
一根头发飘下来,又轻轻拂走
如果你这时来访,我会对你说
记住吧,老朋友
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