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考古学中所见秦汉时期道路遗存的初步思考
2018-12-15金婴
摘 要:道路天然肩负着交通运输的职责,却绝不仅有这唯一的功用,在道路使用的过程中,随着沿路设施的兴建和废弃,它的用途也在不断变化。秦汉时期存在着类别不同的道路遗存,城址、基层聚落、国家大道三个层级的不同种类道路共同组成了秦汉帝国的交通路线网。从道路遗存亦可窥见秦汉时期的政治、经济与民生。
关键词:秦汉;道路;交通
《释名·释道》:“道,蹈也;路,露也,言人所践蹈而露见也”。刘熙所训表达了他对道路的理解,即原始的道路是由人践踏而形成的小径。正可谓“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道路天然肩负着交通运输的职责,却绝不仅有这唯一的功用,在道路使用的过程中,随着沿路设施的兴建和废弃,它的用途也在不断变化。从考古材料中可以发现建造于不同时期、不同场合、不同形制的道路,这些不同的道路在功用和修建目的上也各有差异。本文所指的“道路”是广义上供行人通行的基础设施,并不限于道路的宽窄和长短。但遗址中的墓道、甬道这类两边有墙的封闭式通路或如门道这种单个遗迹的过道则不在本文讨论范围内。囿于资料的收集程度,本文将重点讨论秦汉时期的各类道路遗存,从城址、基层聚落、国家大道三个层级予以分述。
1 城址所见的道路
道路是城址内重要的遗迹现象,道路系统在中国古代都城中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它是一座城市必不可缺的重要构成。在都城遗址考古中,道路系统的明确,是确定城市布局的关键。对于道路遗存的重视,也是城址考古工作的要求。特别是对于多数汉代的郡县城址而言,一般会有主要干道连接各城门或主要建筑,从而将城内划分为官署区、居民区、手工业作坊及市场等不同的功能区。
秦汉时期城址所见道路遗迹经过收集整理,按性质可分为下面几种:
一是城市的主干道,连接城门或主要建筑,如高密城阴城[1]、里耶古城[2]、武夷山城村汉城[3]、中陵古城[4]城内所发现的几条主要干道。这类干道通常起到划分城市功能区的作用。同时,作为主干道的该类道路部分可通往城外,如武夷山城村汉城的1号和4号道路、里耶古城的L2。而凤翔秦雍城城址[5]内也有一条连通雍城西北部的雍山一带及南部雍水河与纸坊河的交汇处的干道。但经过发掘者的综合判断,认为这条干道应当是西汉时期修筑的、与国家大道“回中道”交叉的道路,可能是分别通往城北的雍山祭祀圣地和城南的雍河水运码头。因而修建雍城这条大道的目的应更多是偏向于国家政治、经济和礼制的需求,其划分城内区域的作用反倒是次要的。
与城市主干道作用相近的有都城遗址中宫城的干道,如汉长安城长乐宫遗址[6]内的东西、南北向主干道。值得一提的是,长乐宫遗址的干道在长乐宫废弃后被复为利用,演变成连通城门的宽阔大路。
二是沿城墙外围修筑的环城路,如里耶古城的L11、汉长安城城墙西南角遗址[7]的西城墙外侧(西侧)道路。里耶古城的L11是在第三期城址修治过程中城壕筑垫外扩而成,也有挖去局部的城墙所致,既有行路交通的功用,也兼具卫戍城池的职能。在卫戍城池这一点功用上,同汉长安城西城墙外侧的道路异曲同工。
三是通往其他遗迹的出入途径。如里耶古城的L5、L6分别是F17, F18的出入道路;福建崇安城村汉城[8]的2号、3号石子路便是城址内建筑群之间的重要通道。此外还有西安市莲湖区三民村西汉大型建筑遗址[9],此建筑北临汉长安城的南墙,距离南墙西部的西安门不远,建筑北侧有一条道路可通达西安门,从而能够非常方便快捷地进入长安城。
四是城内各建筑之间的预留空间,后经人使用成为过道。如里耶古城的L4,即处于两处房屋F11与F13的空隙地带,推测原本是两处房屋的间隔区,经过长时期的踩踏后形成路面,从而成为城内穿梭的过道或捷径。
五是城内居住址中连接井台的走道,修建的目的应是与取水相关。如洛阳西郊汉代居住遗迹[10]的井口东侧、南侧石子路;洛阳汉河南县城东区[11]的东西、南北向石子路;里耶古城的L12等。这些道路的共同点是路的交点处或拐弯处有一口水井,道路或是直接与井台相连,或是将水井围合。同为东汉时修建的洛阳西郊汉代居住遗迹石子路和汉河南县城东区石子路所表现的共同点更多——都是以水井为原点向东、向南各铺石子路一条,石子路边侧砌砖,东西向的石子路路面皆呈北高南低的趋势。这一类道路遗存,日本学者驹井和爱将其称之为“回廊遗址”。始建于战国,沿用并废弃至秦的里耶古城L12以人工下挖成凹槽状,两侧分布有成排的柱洞,应属庑廊建筑设施。
修建道路的方式有许多,最直观表现在道路路面构成的不同。秦汉时期的城址路面以土路居多,但也有例外。汉河南县城内发现有南北向的瓦渣路,由瓦渣、小石子、黄褐色土铺筑[12];武夷山城村汉城城内为石子路,路基填土为黄土,上部为小河卵石和碎砂岩混合铺砌。
从道路营建方式的发展来看,西汉及西汉以前多是土路,从东汉开始,用卵石筑路基、铺路面,砌砖包边、营建路牙等保护道路不轻易被破坏、延长道路善用寿命的方法开始变得普遍了起来。此外,如谷阳城遗址L1[13]和排水管的搭配使用表明城市排水系统和道路系统的关联性和重要性已经在郡县城市的营建中被充分考虑到。
道路的不同,取决于其形制的不同,而对形制最直观的考量便是比较道路宽度的差异。洛阳城内大街宽度有超过50米者;福建崇安汉城道路超过30米;汉长安城长乐宫主干道路宽30—50米;凤翔秦雍城大道路宽18—21米;山东曲阜汉城城内道路宽度有15米;高密城阴城主干道宽度均为12米;里耶古城东西向大道(L1)的宽度是10.25米。这些城市主干道的路宽基本都在10米以上,而主干道路宽的差异往往与城市体量、级别、功能有关。洛阳、长安自不必言,作为整个汉王朝的都城,其道路之宽阔理应满足行政、商贸、交通枢纽等多个职能的需求。雍城、曲阜汉城、高密城阴城、里耶古城作为郡县城址,主干道路宽在十米到二十米之间是与城市的体量与级别相匹配的。目前学界争论较多的是对于福建崇安汉城遺址性质的认识,早年有作军事城堡推测的[14]、有认为是闽越王都城“东冶”的[15]、也有认为是“东冶”后期变为冶县县城“冶城”的遗址[16]。若从崇安汉城这条路宽超过30米的主干道来看,里耶古城同样作为具备军事卫戍职能的城池,路宽仅有10.25米,若崇安汉城同样是军事城堡,则主干道路宽没有必要接近里耶的三倍。配备如此宽度的主干道,暗示了汉城的体量、级别应当高于一般的县城,因而不排除之前有作为王都的可能性,而只要城池没有遭到废弃,城市主干道的沿用时间往往会很长久,假设后期变为县城一级的“冶城”,也依旧可以保留并使用。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郡县城市的主干道可能不光作为路,也有成为进行商贸活动的街的可能性。
秦汉时期的郡县城市,兼具地方行政、商贸、交通枢纽的职能。作为地方的行政中心,它代表王朝实施政治、经济管理。作为一个地方交通枢纽和商贸集散地,民间商人也以此作为其经营活动的主要基地。“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汉书·食货志上》),“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都城”(《后汉书·仲长统传》)。定期集市在当时的县城内是可能出现的,从而充分满足了城市周边的基层聚落对于贸易的需求。
2 基层聚落所见的道路
随着辽阳三道壕西汉村落遗址[17]的发掘,基层聚落的道路遗存也紧跟着那条横亘于居住址北面的铺石大路进入考古学者和历史学者的眼帘。王子今[18]认为秦汉时代的农田道路多为土质柔性路面,遇到下雨便“陷败不可行”。而青川县郝家坪战国秦墓出土的“秦更修为田律”木牍则规定了农田道路需要定期修治,若遇到“不可行”,则应立即修治。
辽阳三道壕西汉晚期村落遗址的铺石大路分为本线和支线,本线由西向东转而微南,长166米,路面宽约7米。支线由转折处向北伸展,掘出24米。全用河光卵石铺筑三层或四层,厚约0.35米。卵石铺筑若非一次营造,那便有可能是多次修治的结果。
此外,三道壕铺石大路的本线和支线路面上留有明显的辙迹。
《汉书·晁错传》中记载文帝筹划北方边郡大规模移民时,晁错强调“通田作之道,正阡陌之界”。据此,王子今认为秦汉时代的农田道路是作为具有法定意义的田界的,更重要的作用是作为农人从事耕作时的通行道路。他认为辽阳三道壕的铺石大路就是农田道路,属于田间的“陌道”,并从文献寻找佐证,引“晋人‘令齐东亩”和“‘间道行军”等例证明“田间道路虽一般为农人所行,有时也集中通过大量的nk m人员、车马和物资”。因为大道“疏阔有限”,有时也迫不得已急需走其他道路。而“阡陌津桥为官吏常用词语”,说明畅通发达的农田道路也是秦汉时代政府对生产进行有效组织管理的重要条件。
然而,以上结论都基于这条铺石大路属于“阡陌”,属于秦汉时代的农田道路。汉成帝时著名农学家氾胜之曾在关中地区指导农业,作《氾胜之十八篇》,后世称作《氾胜之书》。其中记录有称作“区田法”的农田技术,“区田法”规定:
“以亩为率,令一亩之地,长十八丈,广四丈八尺,当横分十八丈作十五町,町间分十四道,以通人行,道广一尺五寸,町皆广一丈五寸,长四丈八尺。”
这里的农田道路宽为“一尺五寸”,根据白云翔《汉代尺度的考古发现及相关问题研究》[19],一尺的实际长度,在西汉和新莽时期一般为23厘米,东汉一般为23.4厘米。作为“阡陌”划分农田田界的道路怎么也不可能有7米之宽。
李文信在报告中提及“(铺石大路)一般都有两排并列的大车辙,可以想象当时大车往来各走一辙,畅行无阻的情况”。如果仅仅是作为“迫不得已”集中通过大量人员、车马、物资的道路,想必没必要修成和郡县城市主干道接近的宽度,可容纳并排车马的大道。
再根据遗址中砖窑址的集中分布,村落内出较多车马器,以及产品远多于村落使用量的情况来看,铺石大路更有可能是该基层聚落向外运输砖窑产品的官道。
正如《晁错传》所言,移民北部边境是政府主导的行为,那么对于聚落选址、分工、道路修建有所规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另一例证是河南淅川简营遗址[20]的L1和L2。L1平面呈长条状,斜壁、底近平。现存长69.85、宽1.91-4.2、深0.2-0.51米。L2平面呈长条状,斜壁,圜底近平。现存长61.07、残宽3.05-5.73、深0.10-0.55米。L2早于L1。该聚落窑址基本全部分布于路的东侧,相距L1不远,可能是将生产出的产品通过L1、L2向外运输。
由此可见,若是作为手工业产品输出的通道,7米的路宽都已然绰绰有余。
根据前文所述,道路的营建方式上,至东汉时期,路面已由土路转为较普遍地使用卵石铺面。如2017年在郫县古城发掘的L1,其道路主干的修建方式便是先在平地向下挖出一深约5—10厘米的浅坑,然后在浅坑内填入浅灰黄色沙土并铺设卵石。另在道路主干与排水沟之间下挖有一沟槽,东侧排水沟内亦有一排较为整齐的卵石,似有包边的用途。算上两侧的排水沟,这条路的路宽约4米。该路未发现车辙的痕迹,不排除由于发掘规模的限制未能将L1完整揭露的原因。但在路的形制和营建方式的基础上,根据与周边遗迹的位置关系和共时性判断,L1的使用倾向更有可能是毗邻的房屋建筑F1通往聚落其他区域甚至其他聚落的干道,而非农田道路。
3 身负战略意义的国家大道
在对秦汉时期的道路系统考量中,身负国家战略意义而修建的秦直道是不可被绕开的一个话题,史念海、吕卓民、王子今、辛德勇等学者从路线、地望、周边遗迹、开通目的、修缮情况等角度对秦直道遗址予以考察,丰富了秦直道的历史内涵,揭示了不同于城址和乡村的道路遗存的另一种类型——国家大道遗存,也就是当时的“国道”。
秦汉时期修建开通的国家大道主要有秦始皇三十五年(公元前212年)的直道,开通于西汉时期的褒斜道,始凿于西汉的子午道,通于东汉的米仓道,始通于三国的傥骆道等。此外,开通于战国,秦汉沿用并加以修缮的国道有故道(陈仓道)和武关道等。
目前考古学所见的秦直道遗存中最有代表性的有秦都咸陽宫遗址1号大道及其支路、岔路[21]。1号大道西起聂家沟,东至姬家道沟西,通长960余米。路面已有破坏,现存最宽处为54.4米,一般在40~50米之间。路面中间高于两侧10~15厘米,呈鱼脊状,路土层厚5~15厘米,大道南北两旁均为淤泥,似为路面泄水之阳沟。支路和岔路均道宽16米左右,用途仍不明。
此外,陕西兴平侯村遗址中发现的古大路[22]也可能为“秦驰道”遗存,时代为秦至西汉时期。其路面最大宽度为15米,为土路,踩踏面厚0.2~0.25米。
然而,称这些道路为“国家大道”并不意味着这些“国道”就一定很宽阔。准确的说,除了秦直道一般宽10—30米以外,从战国时期开通的故道、武关道,到三国时期开通的傥骆道不一例外地都只有不到5米宽。而且留存下来的多是栈道遗址,这意味着一方面不容易判断路宽,另一方面由于后世不断的修葺,很难对栈道进行一一断代。
之所以秦直道通达顺畅、路面宽广,而其他几条古道必须依河谷而行、路途艰辛。是因为这些“国道”修建的目的有所不同。
修建秦直道用以连接都城咸阳与北部边防前沿。秦直道对于巩固和建设秦朝北方边防地区的作用,犹如灵渠对于秦朝经营岭南地区的作用一样重要。
公元前316年秦灭巴蜀和元封二年(前109年)滇国归降后,开通多条秦、巴栈道以连结关中与陕南、四川,是为了方便中央王朝对西南夷地区的渗透和经略。
4 结语
目前虽见诸多不同道路,但道路大的功用总是一致的,那便是交通。
城市道路、基层聚落道路、国道,这三个层级的区分并不是对不同道路进行人为、机械地割裂,仿佛国道就不可能穿越城市,成为城市大道的一部分。基层聚落的大道也未必无法与邻近的城市相通达。若分类造成了这样的印象,那便是曲解了“路”本身的内涵。界定路的性质需要既考虑道路修建者的意愿,也要考虑到道路使用者的倾向。
道路同时也代表着文化的交流,但路往往不是文化交流的起因,而是文化交流走向并达到高潮的证明。正如在秦汉时期,中原与巴蜀之间栈道的兴修以及中原王朝不断经略西南夷地区这两者之间是典型的相辅相成关系。
参考文献
[1]李储森:《山东高密城阴城调查简报》,《考古与文物》1991年第5期。
[2]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里耶发掘报告》,岳麓书社,2007年,第53~58页。
[3]福建博物院、福建闽越王城博物馆:《武夷山城村汉城遗址发掘报告(1980~1996)》,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43、44页。
[4]山西省考古研究所、暨南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山西右玉县中陵古城的调查与试掘》,《考古》,2011年第10期。
[5]雍城考古队、田亚岐、耿庆刚、景宏伟、张成:《陕西凤翔:秦雍城城内道路系统考古工作取得阶段性成果》,《中国文物报》,2011年12月16日第004版。
[6]刘建东、张建峰:《西汉长乐宫遗址的发现与初步研究》,《考古》,2006年第10期。
[7]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汉长安城工作队:《西安市汉长安城城墙西南角遗址的钻探与试掘》,《考古》,2006年第10期。
[8]同注3。
[9]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汉长安城工作队、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院:《西安市莲湖区三民村西汉大型建筑遗址发掘简报》,《考古》,2017年第1期。
[10]郭宝均:《洛阳西郊汉代居住遗迹》,《考古通讯》,1956年第1期。
[11]黄展岳:《一九五五年春洛阳汉河南县城东区发掘报告》,《考古学报》,1956年第4期。
[12]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洛阳发掘报告1955-1960年洛阳涧滨考古发掘资料》,北京燕山出版社,1989年,第172页。
[13]A.苏鹏举:《淮河流域汉代郡县遗址考古的新收获》,《中国文物报》2012年5月25日第8版;
B.南京大学历史系、付龙腾:《汉代郡县遗址所见道路遗迹的考古学思考——从谷阳城遗址“L1”的发掘说开去》,《中国文物报》,2012年6月22日第6版。
[14]同注释8.
[15]杨琮:《论崇安汉城的年代与性质》,《考古》,1990年第10期。
[16]林忠干:《崇安汉城遗址年代与性质初探》,《考古》,1990年第12期。
[17]东北博物馆:《辽阳三道壕西汉村落遗址》,《考古学报》,1957年第1期。
[18]王子今:《秦汉农田道路与农田运输》,《中国农史》,1991年第3期。
[19]白云翔:《汉代尺度的考古发现及相关问题研究》,《东南文化》,2014年第2期。
[20]武汉大学历史学院考古系:《河南淅川簡营遗址发掘简报》,《江汉考古》,2016年第1期。
[21]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秦都咸阳考古报告》,科学出版社,2004年3月第一版。
[22]陕西省考古研究所:《陕西兴平侯村遗址》,三秦出版社,2004年11月第1版。
作者简介
金婴(1993-),男,汉,安徽合肥,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汉唐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