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东亚“ 二元背离”与中美的秩序竞争

2018-12-13

战略决策研究 2018年3期
关键词:东亚中美秩序

齐 皓

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中美实力差距的快速缩小导致中美关系愈加被放在“大国权力转移”的框架内进行讨论,关于东亚地区格局和秩序转变的讨论也越来越多。很多研究对东亚地区格局和国家间关系的发展变化具有相同或相似的认知,例如东亚或亚太地区已经出现“双力量中心”,中美在经济和安全领域各自拥有比较优势,中美在有重要分歧的问题上都表现出战略克制,东亚国家尽力在中美间保持平衡、多采取对冲战略等。然而这些研究却将东亚格局和秩序冠以不同的称呼,例如二元格局、中美“双领导体制”、双重等级制、部分霸权、中美共治等。①周方银认为冷战后东亚地区的制度构建出现“叠床架屋”的重复建设现象,同样关于东亚秩序的研究也出现这种现象,有些研究用不同的概念阐述不同的内容和观点,而有些研究在用不同的概念阐述相同或相似的观点。这些研究从不同的角度出发,对东亚格局变化的意义有不同的解读,包括如何看待中美实力对比的变化对东亚地区秩序的影响,以及当前东亚秩序的稳定程度如何,秩序走向如何等。由此引发的问题是,无论如何称呼,学界有很大共识的东亚“双力量中心”或者“二元格局”局面已经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当前来看,这一局面有不断加强的趋势。但在同一格局下,东亚大国以及大国和其它国家之间的关系是否会长期保持稳定,东亚秩序是否在发生细微变化?现有研究对这个问题涉及不多。有研究认为,用单极概念很难解释冷战以后亚太地区大国关系的变化,从单极向另一种格局的转变过程中,大国关系可能会呈现多种形态。②Stephen G.Brooks and William C.Wohlforth,“The Rise and Fall of Great Power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40,No.3,Winter 2015/16,pp.7-53.同样道理,“双力量中心”或“二元格局”作为一个宏观概念,同样难以解释大国关系或地区秩序可能或正在发生的细微变化。

当前关于东亚格局和地区秩序研究的时间范畴和案例选择大部分集中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的整个奥巴马执政时期,美国的“亚太再平衡”战略及其影响是很多研究的基本前提。但是在这个时间段内,或者更长延伸到特朗普当选总统至今,中美关系和东亚地区的战略安全形势在快速发生变化,其速度或变化的频率远超过实力格局的变化,新的问题或者原有问题的新变化在不断冲击原有的地区秩序。即使现有关于东亚秩序的研究概念可以描述一段时间内东亚地区的现实图景,随着具体领域中美实力对比的进一步变化,中美相互认知和战略选择的变化,以及东亚国家对地区格局和中美各自作用的认知发生变化,用单一秩序概念难以呈现东亚地区现实的变化性和复杂程度。因此有必要讨论东亚地区国家间关系和地区问题正在呈现哪些新的特点,东亚秩序的形态会发生哪些微观变化,影响变化的因素是什么,这些因素对东亚秩序的塑造及其稳定性将产生什么影响,在什么条件下,东亚可能形成相对稳定的地区秩序?

本文无意创造一个新的理论以描述东亚格局和地区秩序的走向,而是试图以现有的研究概念为参照,分析这些概念与东亚当前形势及未来发展的相符程度,描述中美实力对比持续变化的过程中,中美之间及与东亚国家在地区问题上的战略互动现状及走向,还原影响东亚地区秩序形态的多重因素。

东亚秩序的理论构建及问题

现有关于东亚秩序的研究虽然在概念名称上有所区别,但对东亚现实的认知存在三点共同的基础。一是对中国崛起的性质认知,大部分研究都认为中国崛起主要是经济方面的影响力不断提升。事实如此,2008年以来中国经济总量先后超越德国和日本,跃居世界第二。2011年以来,中国成为越来越多东亚和周边国家的最大贸易伙伴。2013年以来,随着中国“一带一路”计划的实施和亚投行的建立并得到大部分东亚及“一带一路”地区国家的支持,中国已经开始在经贸领域塑造地区秩序;二是美国仍是地区安全的主要提供者和领导者。自“亚太再平衡”战略以来,美国不断加强在亚太地区的军事存在。美国在亚太的同盟体系依然稳固,并且加强与其它亚洲国家的伙伴关系;三是在中美之间,大多数东亚国家会继续采取对冲战略,利用中美矛盾和各自的实力优势,分别从经济和安全方面获益。二元格局、中美双领导体制、双重等级制、中美共治等概念都建立在对这些地区态势的认知基础之上,并且都认识到在现有实力格局的基础上,东亚地区秩序的走向将取决于中美和其它东亚国家的战略选择。它们的核心共同点都是东亚正在浮现或者说已经出现两个力量中心,中国是经济力量中心,美国是安全力量中心。

这些研究无疑都有助于分析中美关系和东亚秩序的走向,但存在几个问题需要讨论。一是这些概念对东亚格局和秩序的描述,多大程度上符合东亚国家间关系的现实;二是在一些重要地区安全问题上,在大国间安全矛盾继续加深的情况下,这些概念能否继续描述东亚地区秩序的形态并预测其走向,或者说中美在东亚或更为广阔的周边地区形成新的战略平衡之前,当前东亚地区秩序的特点能否长期保持稳定;三是除以上这些概念之外,东亚秩序是否存在向其它形态发展的可能。

周方银的“二元格局”论是对东亚双力量中心最为系统的阐述,他指出冷战后东亚地区经历了从单一霸权转向安全和经济中心分离的局面。“二元格局”的形成是中国长期奉行“韬光养晦”战略和美国对华“接触加遏制”、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和东亚国家两面下注政策共同作用的结果。关于其稳定性,他认为短期内中美都没有能力改变这种力量分化的局面,东亚其它国家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会继续在中美之间保持平衡,同时从中美获得经济利益和安全保障。③周方银:《中国崛起、东亚格局变迁与东亚秩序的发展方向》,载《当代亚太》2012年第5期,第4-32页。

与“二元格局论”一样,约翰·伊肯伯里的双重等级制概念和赵全胜的“中美双领导体制”同样认识到东亚或亚太地区出现了“安全靠美国,经济靠中国”的局面”,并且认为这一局面有可能长期维持。伊肯伯里的研究角度主要是中美和东亚其它国家的战略选择,他提出的问题是当东亚国家在经济和安全领域依赖两个大国的情况下,它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中美面对这样的局面会采取什么战略?这种局面能否长期维持,成为一种新的均衡状态,还是最终会转向曾经的单极?在伊肯伯里看来,维持这一局面需要三个条件,一是美国认识到东亚国家不希望在中美之间站队。除非中国采取明确的侵略或对抗性举动,美国甚至不能强迫其东亚盟国和美国一起对中国采取全面的平衡战略;二是中国吸取历史上大国崛起的教训,在地区安全问题上,例如海洋领土争端中采取克制态度,防止出现自我围困(self-encirclement)的局面;三是中美之间的高度相互依赖和相互脆弱性使得中美认识到需要在很多领域展开合作,即使中美仍在东亚或全球争夺影响力和领导地位。伊肯伯里也认为东亚秩序仍然充满很多不确定性,尤其是政府的不断更换,使得大国的战略选择难以预测。④John Ikenbery,“Between the Eagle and the Dragon:America,China and Middle State Strate⁃gies in East Asia,”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Vol.131,No.1,spring 2016,pp.9-43.赵全胜对“中美双领导体制”相对乐观,对未来中美在亚太地区的和平共处有理想化的认知。赵全胜认为在“双领导体制”框架下,中美合作与共同管理疑难问题会变得相对容易,中美两国需要不断适应对方和相互支持,双方都应在在其相对弱势的领域中有所妥协。“双领导体制”不仅使中美两国在特定领域内占据主导地位,也会在相当长时期内确保亚太区域的稳定与发展。⑤赵全胜:《中美关系和亚太地区的“双领导体制”》,载《美国研究》2012年第1期,第1-23页。

周方银和伊肯伯里的理论虽然用了简化的概念,但其论述中都充分考虑了东亚现实的复杂性,包括中美两个大国和其它东亚国家可能存在的各种战略选择,其可行性及对地区秩序带来的影响,以及“经济靠中国,安全靠美国”逻辑的内在矛盾。例如周方银认识到,东亚国家“安全上靠美国”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他们必须考虑是否在安全上依靠美国会损害与中国的关系,不仅是经济合作,还包括安全关系的恶化。伊肯伯里也认识到这一点,他提出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如果东亚国家必须在中美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他们会选择“安全”还是经济收益。另外,伊肯伯里还质疑,如果美国不能逐渐恢复自身的经济实力和在东亚的经济影响力,它对东亚盟国的安全承诺能否长期维持。⑥John Ikenbery,“Between the Eagle and the Dragon:America,China and Middle State Strate⁃gies in East Asia,”.Political Science Quaterly,2016,131(1):9-43.两位学者虽然提出了这些关于东亚秩序走向的不确定性问题,但却没有回答如果中美在一些问题领域的零和竞争加剧,或者发生一些极端情况,相关的东亚国家会做出何种选择,中美将如何应对,可能对东亚秩序产生什么影响,是否会使他们所描述的东亚秩序难以为继。

赵全胜的研究同样建立在东亚出现双力量中心的基础上,但其基本概念和论证中存在一些自相矛盾之处。例如,赵全胜认为,“双领导体制”中的领导地位是指某一领域中国际关系行为体可以感受到一个大国的影响力,而不必然意味着这一大国已经实际拥有了领导地位,其反映的是亚太地区正在浮现的发展趋势和相关国家的认知,而非对未来的预测。⑦赵全胜:《中美关系和亚太地区的“双领导体制”》。但在论述部分,作者对中美关系的展望都是以“双领导体制”不断加强作为基础。他还认为“双领导体制”将会在很长时期内存在,但没有指出这一体制长期存在的基本条件,或者说这一体制的稳定性会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因此,这个概念更多是一种宏观印象或感觉,无助于了解东亚秩序的走向,或者说“双领导体制”本身的变化方向。

以上研究都试图用单一概念界定东亚秩序形态,没有考虑东亚秩序的转换问题。另一类研究试图从更加广阔的区域和历史角度理解地区秩序的变迁,根据不同条件界定地区秩序的类型。孙学峰和黄宇兴用有无单一力量中心和地区规则的认可程度两个维度界定地区秩序的类型,因此将地区秩序划分为霸权秩序、均势秩序、共同体秩序和朝贡秩序。⑧孙学峰、黄宇兴:《中国崛起与东亚地区秩序演变》,载《当代亚太》2011年第1期,第6-34页。但是他们没有明确说明当前东亚秩序可以归为哪种类型,而是将美国东亚同盟体系和中国经济的崛起作为两个影响东亚秩序的因素,由此将东亚秩序走向描述为中国与美国同盟体系协调共治秩序。对于当前东亚格局的现状,他们明显支持不存在单一力量中心,那么当前东亚秩序是一种均势秩序还是共同体秩序,抑或这二者之间还存在某种过渡性的秩序类型?按照他们的论述,中国和美国及其东亚盟国通过各种制度安排有效解决地区安全问题,那么东亚有可能走向共同体秩序,但这与当前东亚事实严重脱节,朝核问题及其引发的中美、中韩关于萨德问题的争端,中国与美国在南海问题上的矛盾不断加深,中日对钓鱼岛主权的争夺,说明东亚秩序至少在朝着他们描述的反方向发展。

杨原将两极体系下大国和小国的权力关系分为垄断、孤立、分治和共治四种类型。他认为中美两国在供给能力和意愿上的差异性和互补性,合在一起可以满足东亚国家在经济和安全领域的需求,并且只要三个因素保持不变,即中国经济继续保持对其他国家的强势发展状态,中国军事能力在中短期内达不到美国水平,以及中国继续坚持不结盟政策,中美差异化共治将会长期存在。⑨杨原、曹玮:《大国无战争、功能分异与两极体系下的大国共治》,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5年第8期,第29-65页。“中美共治论”的逻辑基础是“二元格局”,却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二元格局”理论本身对东亚秩序内在张力的讨论。虽然“二元格局”和“双重等级制”都认为“经济靠中国、安全靠美国”的局面或秩序受多重限制因素的影响,可能长期保持稳定,但这两种理论都认识到东亚秩序的不稳定性。周方银认为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的意义不会仅仅停留在经济领域,经济合作或竞争问题会被赋予更多的政治和战略内涵。⑩周方银:《中国崛起、东亚格局变迁与东亚秩序的发展方向》。这意味着东亚地区秩序不仅受到力量结构等物质因素的影响,还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观念的变化,即使力量结构保持稳定,中国、美国和其它东亚国家之间相互认知的变化也会影响东亚秩序的稳定性。另外,杨原将当前出现的“中美共治”与冷战时期的“美苏分治”在内容方面做了区别,但没有阐述两种秩序下大国的治理方式有哪些区别,以及“中美共治”下中美与各自治理对象的关系有什么区别。不明确这些区别,“中美共治”难以作为一种特殊秩序或关系形态而存在。⑪有学者认为,冷战时期一些东南亚国家能够与美国和苏联同时保持联系,在美苏间保持平衡,而不是完全导向其中一方。参见刘若楠:《大国安全竞争与东南亚国家的地区战略转变》,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7年第4期。

刘丰认为“经济上靠中国、安全上靠美国”的二元格局论不能经受东亚地区事实的检验,并且将经济和安全两个维度区分开来无助于构建统一的秩序理论。他试图整合结构现实主义中霸权和均势两个概念,区分四种国际秩序类型,分别是完全霸权、完全均势、部分霸权和部分均势。其中,后两种秩序可以被视为前两种理想秩序的过渡类型。他认为,中国东亚的秩序有可能延续部分霸权秩序,或走向一种与冷战时美苏对峙不同的完全均势秩序。⑫刘丰:《东亚地区秩序转型:安全与经济关联的视角》,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6年第5期。

这一理论的可取之处是结合霸权和均势概念,对地区秩序的类型转换作出完整的解释,体现其动态发展的过程,并且将当前的东亚秩序定义为部分霸权也符合中美实力结构发生转换的现实。但是他的分类并没有实现经济和安全相结合的目标。按照他的定义,部分霸权是指军事单极、经济两极或多极的局面,部分均势是指军事两极或多极,经济单极的局面。这虽然不同于“二元格局”对地区秩序的描述,但区别仅仅在于不同领域“极”的数量,无论是部分霸权还是部分均势,都表现了经济和军事中心分离的状态。换句话说,经济和安全必然存在联系,但部分霸权和部分均势的概念无助于理解经济或安全中心的扩散如何相互影响,这是构建统一的秩序理论无法避免的问题。例如,冷战期间美苏对峙,美苏军事实力大致相当,但美国经济实力大大超越苏联,这实际是一种部分均势秩序。⑬伊肯伯里认为,苏联解体不过摧毁了部分二战后秩序,即两极秩序,民主工业化国家之间的秩序依旧稳如磐石。这个观点意味着二战后世界是美苏均势和美国霸权秩序共存的状态。参见约翰伊肯伯里:《大战胜利之后》(门洪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9月。同样,一战以后,美国经济实力也大大超过其它大国,但主要大国在军事实力方面大致相当,这也是一种部分均势秩序。⑭刘丰也认识到新的均势格局下,主要单元及战略关系可能不同于之前的均势。这两种部分均势秩序下,经济和军事两个因素如何相互影响,为什么出现不同的秩序走向?部分霸权概念同样存在这种问题,20世纪70年代以后,西方世界事实上存在美日欧三个经济中心,军事上美国一家独大,这是部分霸权秩序,当前东亚地区也是部分霸权秩序,很明显二者的秩序状态不同。这些问题意味着部分均势和部分霸权概念不能解释理想秩序类型之间的复杂形态,需要引入其它因素,包括大国数量、大国战略关系、大国权力与利益分配的匹配程度等。⑮融合霸权现实主义和均势现实主义的关键是考虑多种因素之间的相互作用对秩序的影响,而不是通过霸权和均势概念,简单地将经济和安全因素相结合。

东亚秩序的转变:从“二元兼容”到“二元背离”

近年关于东亚秩序研究的前提都是冷战后东亚地区出现的“力量中心分化”,区别是如何认识东亚“力量中心分化”的程度及影响,权力结构的稳定性及秩序变化方向。因此单从力量结构的变化角度来看,“二元格局”理论既是对冷战后东亚秩序发展的一个较为贴切的描述,也可以用来分析未来东亚秩序的走向。有意思的是,建立在“力量中心分化”基础上的研究都可以描述一个时间段内的东亚国家间关系,或者说仅可以解释东亚国际关系的部分现象。随着东亚地区力量结构,大国间关系,大国与其它国家间关系的变化,东亚秩序的形态在持续发生变化,有些微观变化不会导致整体秩序发生转变,但却可以产生程度上的差别,用单一的秩序概念难以描述这些变化的程度和趋势。本文认为,“二元格局”作为一种经济关系和安全关系相分离的秩序形态,可以更进一步地区分为“二元兼容”和“二元背离”两种状态,区分的标准是经济合作和安全合作之间相互兼容的程度,因此两种状态不是根本性的性质差别,而是程度性的区分。

冷战结束后,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使得东亚的经济中心出现扩散的趋势,逐渐从经济单极向多极发展,中国和日本一样成为东亚的经济中心。但正如很多研究的叙述,这一时期的中国仍然处于美国主导的经济体系之内,美国仍然是中国最重要的出口市场和主要投资来源国,中国仍然在美国制定的贸易规则下行事。但经济实力的快速增强使得中国在地区合作中的作用愈加突出,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开始,中国尝试加入到东南亚国家的地区合作机制中,并且在亚洲金融危机中承担了大国责任,维护人民币汇率和地区经济的稳定。虽然关于东亚秩序的研究对中国的经济实力和影响力存在不同的观点,单从经贸角度看,中国早已成为既有实力又有很大程度影响力的地区经济中心。到2005年左右,中国已经超越美国,成为日本、韩国和澳大利亚等国最大的出口对象国,2007年以后,中国与东盟的贸易额超越美国并且快速拉开距离。⑯John Ikenbery,“Between the Eagle and the Dragon:America,China and Middle State Strate⁃gies in East Asia”.Political Science Quaterly,2016,131(1):9-43.2012年以后,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成功建立亚投行并获得除美日外所有地区大国的支持,中国对地区经贸合作的塑造能力快速增强。⑰按照赵全胜的观点,一个国家是否在国际事务中其领导作用,应至少具备五个基本要素:(1)在一个或多个领域拥有决定性实力和影响力;(2)在和平和危机时期配置及提供公共产品的能力;(3)在规则制定和议程设置上发挥决策者作用;(4)在主要国际组织中占据领导地位;(5)占据道德制高点。

按照周方银的逻辑,冷战后东亚“二元格局”形成的背景是“中国在美国主导的单极体系下的经济崛起”,但“二元格局”的另一个关键条件是中国长期奉行“韬光养晦”政策,这使得中国经济实力上升没有对美国构成较大的安全威胁。2008年以前,中国也没有明显感知到来自美国的战略压力。⑱周方银:《中国崛起、东亚格局变迁与东亚秩序的发展方向》,载《当代亚太》2012年第5期,第4-32页。这意味着尽管中国经济长期快速成长,但美国没有从超出经济层面的视角看待中国的崛起,因此中国经济实力的上升可以与美国主导的地区安全合作并行。高程从供给和需求的角度理解东亚形成的“二元格局“,她认为2009年之前的东亚地区对于安全公共产品的需求较弱,美国有意愿和能力为东亚提供低水平的安全,并且在供给能力上有优势,中国有意愿在经济领域提供较高水平的公共产品,并且供给能力上的优势不断提升。中美两国兼容互补的供给能力和意愿总体上满足了东亚地区在经济和安全领域的公共需求。⑲高程:《区域公共产品供求关系与地区秩序及其变迁》,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2年第11期。这个解释中一个重要的隐含逻辑是,东亚国家低水平的安全需求可以使中美两国保持相对稳定的关系,这是地区秩序保持稳定的关键。事实上,在这一时期,中国和美国及其地区盟国能有效地协调处理地区安全问题,⑳孙学峰、黄宇兴:《中国崛起与东亚地区秩序演变》,载《当代亚太》2011年第1期。例如台湾问题、中国与日本在东海的争议,与东南亚国家在南海问题上的争议等安全矛盾。这些条件共同造就了冷战后东亚的“二元兼容”状态,即东亚国家在经济上对中国的依赖程度整体超过美国,但美国是地区安全的主要提供者,中美有各自的比较优势。最重要的是中美和东亚国家都没有强烈的动机打破这一局面,大部分东亚国家与中国的经济合作和与美国的安全合作并行不悖。这一时期东亚确实在很大程度上表现出“中美共治”的特点,即“经济上靠中国,安全上靠美国”。

由此可见,东亚“二元格局”是一种均衡状态,维持这种均衡的条件有三个,一是中美都不将对方视为威胁,二是中美可以并行不悖地与东亚国家分别发展经济和安全合作关系,三是东亚国家可以在中美之间保持平衡,或者说保持平衡的收益大于偏向一方的收益。但随着中国经济的不断发展和综合国力的不断提升,“二元格局”形成的初始条件也在发生变化,“二元格局”逐渐从“二元兼容”向“二元背离”的状态发展。㉑陈绍锋:“东亚从二元格局走向二元背离?”,2016年2月12日,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66139?page=1。可以说,从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开始,东亚经济发展和安全关系并行不悖的发展局面向相互排斥发展,关键变量是奥巴马时期美国推动的“亚太再平衡”战略。关于美国推出“亚太再平衡”的战略意图有大量的讨论,尽管不能肯定美国战略转向的决定性动机是对中国崛起的担忧,㉒Mahdi Darius Nazemroaya,“Marching Towards Disaster:What's Really Behind the U.S.Push in the Asia-Pacific?”January 14,2015,https://www.globalresearch.ca/marching-towards-disas⁃ter-whats-really-behind-the-u-s-push-in-the-asia-pacific/5424569.但从其政策选择来看,“亚太再平衡”试图在经济、安全和政治所有方面平衡中国在亚太地区不断扩大的影响力。奥巴马政府完全改变小布什时期对东南亚的忽视,全面参与地区事务,在巩固原有同盟关系的同时,不断发展新的伙伴关系。美国正式加入东盟,推动“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谈判和介入南海争端是美国战略转向过程中最重要的两个议题。奥巴马多次明确表示不能让中国主导二十一世纪的贸易规则,㉓“Obama Warns TPP Failure Would Let China Write Trade Rules,”April 18,2015,https://www.japantimes.co.jp/news/2015/04/18/business/economy-business/obama-warns-tpp-failure-wouldlet-china-write-trade-rules/#.WdrZ3WOKk1Q;“President Obama:The TPP would let America,not China,lead the way on global trade,”May 2,2016,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presi⁃dent-obama-the-tpp-would-let-america-not-china-lead-the-way-on-global-trade/2016/05/02/680540e4-0fd0-11e6-93ae-50921721165d_story.html?utm_term=.74d24ec3452d.同时与日本和东盟南海声索国进行各种形式的军事安全合作。这些具体的政策选择说明奥巴马政府的努力方向是改变已经长期存在的“二元格局”,不但在经贸方面抵消中国的影响力,还在南海等地区安全问题上将中国视为威胁,遏制中国海上军事力量的扩展。

“亚太再平衡”战略在执行初期客观上为东亚国家发展经济提供了更大的选择空间,也在具体的安全问题上迎合了东亚国家的需求,例如通过加入TPP,东亚国家可以获得更多可替代的投资来源和出口市场,东盟的南海声索国认为可以借助美国力量,确保中国军事力量的发展不会对威胁到南海“现状”和它们的安全。㉔关于南海“现状”的讨论,参见Andrew Chubb,“The South China Sea:Defining the‘Status Quo’,”June 11,2015,https://thediplomat.com/2015/06/the-south-china-sea-defining-the-statusquo/.因此随着“亚太再平衡”战略的推进,东亚“二元格局”的基础逐渐弱化,东亚国家间关系出现三个新特点。一是中美不但无法协调解决东亚地区第三方因素引发的安全问题,这些安全问题反而逐渐成为中美之间的问题,主要原因是美国的南海政策转变。从2009年开始,中国与越南和菲律宾等东南亚国家对南海岛礁主权归属的争议不断升级,美国始终坚持对主权归属不持立场,主张中国与东盟国家通过和平谈判解决争议。㉕关于美国南海政策发展的讨论,参见Taylor Fravel,“U.S.Policy Towards the Disputes in the South China Sea since 1995,”Policy Report,S.Rajaratnam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March 2014.但美国对南海的关注重点逐渐发生变化,主要目标从控制南海争议的升级转向对中国在南海“扩建岛礁”和南海“航行自由”问题的干预,逐渐从南海问题的第三方变为直接当事方。2015年10月,美国首次在中国控制的南沙岛礁附近进行“航行自由”行动,但行动的方式和地点选择在美国国内引发严重争议,认为美国在南海指向不明的“航行自由行动”会让中国产生误读,并且向东南亚国家传递错误信号,有损美国在亚太的战略信誉。2016年南海仲裁案之后,中国与东盟国家关系逐渐缓和,双方都希望通过签署《南海行为准则》缓解南海紧张局势。很多美国内主流智库的学者认为有必要在南海采取更加直接和机制化的“行动”,以挑战中国在南海军事力量的不断扩展。㉖关于美国国内对美军南海行为的争议及政策建议,参见齐皓:《美国南海“航行自由行动”的国内争论及政策逻辑》,载《现代国际关系》,2016年第11期,第21-30页。

二是中美矛盾的升级使得东亚国家长期以来在中美之间“两面下注”的难度不断提升。同时在一些具体议题上,东亚国家的战略空间逐渐缩小,有时面临必须在中美之间做出选择的情况。㉗关于东南亚国家在中美竞争中的战略空间问题,参见刘若楠:《大国安全竞争与东南亚国家的地区战略转变》,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7年第4期,第60-82页。从2009年开始,中国与周边国家的领土主权争端和安全矛盾逐渐凸显,但东亚国家的政策选择却不断发生变化,决定因素是东亚国家对中美政策的认知不断发生变化。两个代表性的案例是朝核问题引发的萨德危机和菲律宾南海政策的转变。

中韩关系的变化是东亚国家战略空间缩小的典型案例。朴槿惠当选韩国总统以来,中韩关系快速升温。在美国反对的情况下,韩国成为首批加入亚投行的美国盟国之一,㉘“US Urges Allies to Think Twice before Joining China-led Bank,”March 17,2015,http://www.businessinsider.com/americas-biggest-european-allies-just-dealt-a-blow-to-us-foreign-policy-2015-3.朴槿惠是唯一参加中国阅兵的美国盟国领导人,这引发了美国对韩国意图的关切,认为朴槿惠正在向中国靠拢,代价是与美国的关系。㉙Shannon Tiezzi,“South Korea’s President and China’s Military Parade,”September 3,2015,https://thediplomat.com/2015/09/south-koreas-president-and-chinas-military-parade/.这一时期关于中韩结盟的前景在政策和学术讨论中都成为热点话题。㉚阎学通:中韩结盟是“时代趋势”,清华-卡内基全球政策中心,http://carnegietsinghua.org/publications/?fa=57040。亚投行的案例说明在经济领域,包括美国盟国在内的大部分地区国家,都认识到中国实力不断增强是一个现实存在,希望从与中国的合作中获益。㉛有观点认为,美国的大部分盟国意识到亚投行当然包含政治考虑,但世界银行和亚洲开发银行也是同样的政治工具,因此在美国和日本主导的金融体系处于次要地位的国家认为加入中国主导的亚投行可以增加它们的选择空间。Swaminathan S Anklesaria Aiyar,“Why US Allies Are Happy to Join China’s AIIB,”June 30,2015,https://thediplomat.com/2015/07/why-us-alliesare-happy-to-join-chinas-aiib/.但朝核危机的恶化使得中韩关系在短期内骤变,韩国不顾中国持续的严厉警告,坚持部署“萨德系统”,中韩关系在短期内从两国建交以来的最高水平下跌到最差水平。㉜数据来源是清华大学中国对外关系数据库项目。尽管中韩最终就“萨德”问题达成共识,两国关系开始缓和,但只要朝核危机继续恶化,大国之间的协调努力不能有效遏制朝鲜的核能力发展进程,韩国只能在安全上继续或更加依赖美国,㉝“韩外长否认中方要求涉萨‘三不一限’”,2017年11月27日,韩联社中文网,http://chi⁃nese.yonhapnews.co.kr/domestic/2017/11/27/0406000000ACK20171127005500881.HTML。韩国甚至将美朝对话视为韩朝和解的前提条件。

另外一个案例是菲律宾对中美态度的转变。菲律宾和越南是最主要的两个南海声索国,但菲律宾对中国和美国南海政策的认知导致菲律宾的政策在短期内发生了很大转变。2012年中菲在黄岩岛发生争端,2013年菲律宾针对中国提起南海问题的仲裁,这些事件使得中菲关系严重恶化。这段时期,一个明显的变量是美国不断强调南海周边国家维护南海主权现状,反对任何国家用强制手段改变现状,并且美国不断加强与东南亚南海相关国家的安全合作,向它们提供武器和资金支持,定期展开有针对性的联合军事演习。作为美国盟国,菲律宾对这些政策信号的认知使得它在与中国的争端中表现出很强的挑衅性姿态。㉞漆海霞、齐皓:《同盟信号、观众成本与中日、中菲海洋争端》,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7年第8期,第106-134页。菲律宾在黄岩岛争端中采取强硬态度是主动缩小战略空间,在中美之间选边的第一次尝试,但这次选边的结果菲律宾没有得到期待的结果,相反与中国的争端使得菲律宾的南海的行动空间缩小。杜特尔特当选菲律宾总统以后,菲律宾在对华政策上很快改弦易辙,不但低调处理本来有利于菲律宾的南海仲裁裁决,而且与美国拉开距离,主动向中国靠近,寻求冻结在南海问题上的争议,以此重新获得菲律宾在黄岩岛附近海域进行渔业捕捞和海上巡航等权利,以及更多的对华商品出口和中国的经济援助。菲律宾在中美之间再次进行选择使其获得巨大收益。

这两个发展方向相反的案例说明地区国家在具体问题上对安全的需求水平和对中美政策的认知将决定它们的战略选择。美国希望通过实施“再平衡”战略在经济、安全和政治领域巩固与东亚盟国的关系,但关系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些国家对美国安全需求的水平和对美国承诺的可靠性的认知。㉟关于美国对其亚太盟国的安全承诺困境,参见左希迎:《承诺难题与美国亚太联盟转型》,载《当代亚太》2015年第3期,第4-28页。美国对其亚太盟国安全承诺的公约数是一种低水平的一般性安全保障,即美国会在其盟国遭遇攻击时施以援手。但在对待不同国家和具体问题上,美国安全承诺的水平和可靠性存在明显差别。韩国认为朝鲜继续发展核能力将对其国家安全造成严重威胁,对中美帮助韩国维护国家安全的能力和意愿的认知促使韩国在短期内改变了对中国和对部署“萨德”系统的态度,即它逐渐认为美国是唯一能够保障其安全的国家。在亚洲海洋争端中,日本和东南亚的美国盟国都希望美国提供的是更高水平的安全保障,美国的承诺水平和地区国家安全需求之间的差距决定了这些国家的政策取向和变化。美国将日本视为其在亚太地区最重要的盟国,美国不仅承诺保卫日本本土,钓鱼岛也适用于修订后的《美日安保条约》,并且奥巴马两次明确表示美国对日本的安全防卫包含钓鱼岛。相比之下,美国对菲律宾的安全承诺仅限于对盟国的一般性防卫,美国从未明确说明对菲律宾实际控制的南海岛礁的防卫责任,在菲律宾因黄岩岛争端向美国求助后,美国没有采取任何实质性的支持态度。㊱漆海霞、齐皓:《同盟信号、观众成本与中日、中菲海洋争端》。菲律宾对美国模糊态度和中国保卫南海主权意愿和能力的认知是菲律宾改变对华态度的重要因素之一。㊲Panos Mourdoukoutas,“The Real Reasons Rodrigo Duterte Filp-Flopped on South China Sea Disputes,”January 4,2017,https://www.forbes.com/sites/panosmourdoukoutas/2017/01/04/the-realreasons-rodrigo-duterte-flip-flopped-on-south-china-sea-disputes/#67036514902c.

三是国家间的政治安全关系对经济关系的影响愈加明显。中国经济的不断增强,对地区经济合作的影响力不断提升,东亚国家在经济上提升对中国的依赖程度是一个自然发展的过程。但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与地区国家经济合作的发展开始更多地受限于政治关系。一个重要的现象是中国与日韩关系的“政经不再分离”,“政冷导致经冷”。从本世纪初以来,受日本政客参拜靖国神社的影响,中日政治关系长期处于低迷状态,但双边关系对经贸合作的影响有限,中日长期保持“政冷经热”的独特局面。但是自2010年以来,这种局面正在改变。一个直接的表现是2013年日本的对美出口在5年内第一次超越对华出口额。有研究认为,中日政治关系的快速恶化和长期在低位运行对双边贸易产生了严重的负面影响,中日进出口贸易对双边关系的敏感度都大幅上升。㊳徐奇渊、陈思翀:《中日关系紧张对双边贸易的影响》,载《国际政治科学》2014年第1期,第1-23页。同样,中韩贸易在短期内受到“萨德问题”的严重影响,根据中国海关总署的数据,2010-2015年中韩双边贸易额和韩国对中国出口持续大幅提升,2015年上升到2700亿美元,2015年12月,中韩签订双边自贸协定,但从2016年下半年开始中韩双边贸易快速持续下跌,全年贸易下跌到2012年的水平。㊴商务部和中国海关总署的中韩货物贸易数据,http://www.mofcom.gov.cn/article/tongjizil⁃iao/fuwzn/ckqita/201505/20150500965494.shtml,http://www.haiguan.info/onlinesearch/TradeStat/StatOri⁃Sub.aspx?TID=2。

日本和韩国既是美国在亚太的主要盟国,也是东亚主要经济体,中国和两国的经济合作水平是代表东亚经济合作水平的重要指标,也可用作判断东亚国家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依赖中国。中国与两国经济合作受阻的案例说明东亚维持“二元兼容”局面的基本条件是东亚国家与中国保持稳定的政治关系,双方需要在安全问题上相互协调,避免给对方造成严重的威胁。韩国的案例说明在安全目标相互抵触的情况下,中韩快速发展的经济与政治合作难以抵消安全矛盾带来的负面影响。中日之间的结构性矛盾和日本政府自身的政治考量使得日本持续向美国靠拢,修改和平宪法,在南海问题上支持美国和东南亚国家的立场,不断加强与地区国家针对中国的安全合作,这些政策取向使得中日经贸关系会持续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东亚秩序从“二元兼容”逐渐向“二元背离”发展的直接原因是中美关系中竞争和对抗的成分大幅提升,而导致中美对抗程度增强的根本原因是中国对外战略的变化和美国对中国战略转变的认知。㊵周方银认为中国的“韬光养晦”政策和美国的“接触加遏制”对华政策共同导致中国经济实力和影响力迅速上升。但在东亚实力格局发生变化的背景下,这两个要素都在发生变化。从2012年开始,在美国的战略压力下,中国在逐渐改变奉行多年的“韬光养晦”政策,转向“奋发有为”。㊶关于中国从“韬光养晦”到“奋发有为”战略转变的论述,参见周方银:《国际秩序变化原理与奋发有为策略》,载《国际政治科学》2016年第1期,第33-59页;Yan Xuetong,“From Keeping a Low Profile to Striving for Achievement,”The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Vol.7,No.2,2014,pp.153-184。在南海和东海的海洋领土争端问题上,中国采取了更加坚定的态度维护自身权益,避免争端相关国家试图借助美国的力量,继续侵蚀中国在这些地区的海洋主权和经济利益。在地区合作方面,中国推动“一带一路”战略和建立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目标是在金融危机后全球经济增长乏力的情况下,在欧亚大陆建立紧密的合作网络,为地区落后国家提供投资、基础设施建设等公共产品,通过扩大经贸合作与人员流通,促进地区国家间的相互沟通、融合,构建更加紧密的政治和经贸合作关系。“一带一路”战略和亚投行的阶段性成功证明崛起大国可以通过和平方式、在不推翻现有国际经济秩序的前提下提升自身影响力。

从中国的角度出发,“奋发有为”战略并不意味着中国外交转向对外扩张,㊷关于中国外交姿态是否发生转变的讨论,参见Alastair Iain Johnston,“How New and As⁃sertive is China’s New Assertiveness,”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37,Issue.4,Spring 2013,pp.7-48.相反中国认为自身在很多问题上都表现出战略克制,例如在南海问题上,中国一直坚持在《南海各方行为宣言》框架内通过双边谈判化解争端,并尽快达成《南海行为准则》。㊸参见“涉南海问题立场文件”,中国外交部,http://www.fmprc.gov.cn/nanhai/chn/snhwtlcwj/。在南海仲裁案之后,中菲仍能通过双边协商缓解在黄岩岛问题上的争议。在推动“一带一路”战略的过程中,中国领导人明确表示,欢迎周边国家搭中国发展的便车,在合作过程中照顾对方利益,同时坚持平等协商的原则。在亚投行问题上,中国没有复制世界银行和亚洲开发银行的模式,不追求“一股独大”的运行机制。㊹“中国如何经营亚投行‘朋友圈’?不追求一股独大”,中新网,2015年3月28日,http://www.chinanews.com/gn/2015/03-28/7165980.shtml。

但美国战略学界对中国战略转向的解读恰恰相反。2015年初,美国内出现大规模的对华战略辩论,表现出美国对中国发展方向和战略认知的性质转变。美国很多主流智库和研究机构的学者认为,中国开始更加积极主动地扩展地区影响力,其外交也变得更加“咄咄逼人”,中国长期奉行的“韬光养晦”策略正在发生变化。㊺引发美国对华战略辩论的《修改美国对华大战略》报告指出中国现在而且将是美国最重要的竞争者,有鉴于此,美国早有必要对中国日益强大的实力作出更加连贯的反应,因为美国将中国“融入”自由化国际秩序的努力对美国在亚洲的优势地位带来了新的威胁,华盛顿需要一个新的对华大战略,即以平衡中国实力的扩大而不是继续协助它崛起为核心。他们认为,这样的一个战略是为了限制中国的地缘经济和军事实力对美国在亚洲及全球的国家利益构成的威胁。Rober D.Blackwill and Ashley J.Tellis,“Revising U.S.Grand Strategy Toward China,”Council Spe⁃cial Report No.72,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March 2015.关于美国对华战略辩论的观点综述,参见陶文钊:《美国对华政策大辩论》,载《现代国际关系》2016年第1期,第19-28页。中国在南海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岛礁扩建工程,在周边海域频繁地拦截跟踪美国舰船和战机,在2013年宣布设立东海防空识别区,这些举动加强了中国在周边海域的投射能力,除了加强对中国的遏制和采取“推回”(push back)政策,美国别无选择。㊻Ross Babbage,“Countering China’s Adventurism in the South China Sea,”policy report,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Budgetary Assessments,2016。美国对中国行为的认知使得“权力转移理论”再次成为美国内战略和政策界预测中国崛起及其影响的主导性逻辑,很多学者认为中国不满意现有的国际和地区秩序,通过建设“一带一路”和成立亚投行“另起炉灶”,随着经济实力的增强必然在安全方面挑战美国的主导地位,这类观点日益成为美国战略界的主流认知。

与之前美国几次对华战略辩论不同的是,2015年开始的对华战略讨论有两个主要特点。一是美国内长期持温和理性观点的学者虽然不赞同对中国采取更加强硬的遏制战略,却都意识到中美关系变得更加危险,并提出各种避免中美冲突的政策建议。例如兰普顿提出中美关系正在接近“临界点”,㊼David M.Lampton,“A Tipping Point in U.S.-China Relations is upon US,”May 11,2015,https://www.uscnpm.org/blog/2015/05/11/a-tipping-point-in-u-s-china-relations-is-upon-us-part-i/.杰弗里贝德认为中美在全球层面仍有很大合作空间,但在地区层面美国有必要对中国采取更加坚定的政策,敦促中国遵守国际法和现有规则,维护地区秩序的稳定。㊽Jefferey A.Bader,“A Framework for U.S.Policy toward China,”March,2016,https://www.brookings.edu/wp-content/uploads/2016/07/us-china-policy-framework-bader-1.pdf.二是这轮辩论中改变对华战略的建议与美国政府的对华评估和随后的政策选择有较高程度的一致性。2015年2月美国发布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出现严重的对华安全关切,指出要警惕“中国可能使用武力恐吓解决领土争端”,美国要“基于自身力量管理与中国的分歧,促使中国在海上安全和人权等各种问题上遵守国际制度、尊重国际规范”。㊾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The White House,February 2015,https://obamawhitehouse.ar⁃chives.gov/sites/default/files/docs/2015_national_security_strategy_2.pdf.2015年8月美国国防部首次发布《亚太海上安全战略》报告,该报告首次从战略高度评估中国的“岛礁建设”等活动,将威慑海上强制行为,“保护海洋自由”,以及“促进各方遵守国际法和国际规则”并列作为美国亚太海上战略的基本目标。㊿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Defense,Aisa-Pacific Maritime Security Strategy,August 2015,available at:https://www.defense.gov/Portals/1/Documents/pubs/NDAA%20A-P_Maritime_SecuritY_Strategy-08142015-1300-FINALFORMAT.PDF.奥巴马执政后期,美国对中国采取的强硬举动明显增加,例如派遣轰炸机挑战中国东海防空识别区,在习近平访美之前公开谴责中国破坏“网络安全”,在中国南沙岛礁附近开启“航行自由行动”,公开支持菲律宾提起的南海仲裁案、反对中国改变南海现状的举动。这些政策选择几乎完全符合美国内对华战略辩论的主流基调,即从“接触加防范”的对华战略更多地转向遏制中国,在不同问题领域采取不同程度的强硬政策。

特朗普变量与中美在东亚的秩序竞争

在美国对中国的战略认知不断转向负面的背景下,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给中美关系带来了更多不确定性,东亚“二元背离”的趋势更加明显。特朗普执政后,在名称和形式上完全否定奥巴马时期的“亚太再平衡”战略,他的第一个重大决策是宣布退出奥巴马政府和众多东亚国家视为“亚太再平衡”关键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这在美国国内引发广泛的批评,甚至有观点认为美国放弃TPP是将亚太主导权让给中国。[51]“美贸易代表:退出TPP等同放弃亚洲领导地位”,2017年1月10日,http://www.zaobao.com/realtime/world/story20170110-711989。这一决定无疑加强了中国在亚太地区的经济领导地位,最大的影响是东亚国家开始重新审视与中国的合作,例如日本试图缓和与中国的关系,甚至重新考虑是否加入亚投行,一些同中国矛盾不断凸显的东南亚国家也开始主动缓解同中国的紧张关系,其中最明显的是新加坡和越南。

特朗普执政的另一个结果是中美之间的矛盾不断呈上升趋势。回顾过去一年中美关系的发展,特朗普与中国领导人的对话与交流几乎全部集中在双边贸易不平衡和朝核两个问题上。虽然中美领导人已经破纪录地多次会面和通话,并建立了中美四个高级别对话机制,但中美在一些重大问题上的分歧不断扩大。

在中国认定为“核心利益”的台湾问题上。特朗普先是在就职前打破中美在台湾问题上已经形成的数十年共识或者默契,接听台湾领导人的电话,质疑“一个中国政策”,挑战中国的底线。虽然特朗普很快回归正轨,重新承认“一个中国”原则,但美台之间军事交流正在逐渐提升。2017年7月,美国国会审议通过2018财年国防授权法案,在其条款中加入“考虑允许台湾和美国的舰船相互停靠对方港口”,[52]Reform and Rebuild:National Defense Authorization Act for FY 2018,U.S.Senate Armed Services Committee, https://armedservices.house.gov/sites/republicans.armedservices.house.gov/files/wysiwyg_uploaded/FY18%20NDAA%20Floor%20Summary%20Draft%20vFinal.pdf.虽然这一法案最终需要参众两院投票并由特朗普签署而生效,而且不会实质性改变台海力量对比,但这已经构成对美台关系的潜在突破,会对中美关系构成严重负面影响。2018年2月,美国国会最终通过《台湾旅行法》,3月,特朗普正式签署这一法案,这意味着美台可以恢复所有层级的官员互访。在南海问题上,特朗普明显延续并加强了奥巴马时期挑战中国的政策。过去一年,美国在南海的行动频率远超奥巴马时期,2017年5月至2018年3月,美国已经在西沙和南沙进行了六次“航行自由行动”,并且其行动地点和方式的选择意在明确挑战中国控制的南沙岛礁及其周边海域。除增加行动频率外,白宫在2017年批准军方制定的“航行自由行动”年度计划,使其成为例行性机制,不再受政治决策的影响。[53]2015年以来,美国内关于南海政策的主要争论是美国更加明确地挑战中国在南海的“过分权利主张”,使“航行自由行动”成为例行性行动,向中国和东亚国家传递明确信号。特朗普政府在南海的行动说明美国正在调整奥巴马时期的“模糊政策”。在双边贸易问题上,特朗普的政策倾向更加明确和强硬。中美在2017年6月举行的全面经济对话没有达成实质协议,在贸易失衡和中国产业结构问题上分歧严重。8月,美国贸易代表宣布正式对中国发起“301调查”。虽然美国曾多次对华发起同类调查但无果而终,但不同的是特朗普执政后多次将中美贸易失衡归咎于中国,当时就有分析认为他的“经济民族主义”政策将使中美在贸易方面难以避免更加严重的摩擦。[54]“Trump Campaign Adviser:Trump-Bannon Economic Nationalism Alive and Well,”April 26,2017,http://www.breitbart.com/big-government/2017/04/26/trump-campaign-adviser-trump-ban⁃non-economic-nationalism-alive-well/;“Trump’s China Stance Spurs Trade War Worries,”Novem⁃ber 16,2016,http://www.npr.org/sections/parallels/2016/11/16/502294662/trumps-china-stance-spurstrade-war-worries.在特朗普刚刚结束亚洲之行后,美国政府正式拒绝承认中国市场经济地位,明确认定中国没有采取有助于市场自由的有效措施,[55]Jacob M.Schlesinger,“U.S.Rejects China’s Bid for‘Market Economy’Status,”Nov.30,2017,https://www.wsj.com/articles/u-s-rejects-chinas-bid-for-market-economy-status-1512018002.这一举措不同于具体的反倾销调查和施加惩罚性关税,意味着美国可以酌情决定是否对任何中国商品施加高额关税。接下来,美国负责经济事务的外交官员表示,美中全面经济对话处于“停滞”状态,目前没有重启商谈的计划。[56]“美中全面经济对话停滞”,2017年12月1日,FT中文网,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75308。然后,在刚刚过去的3月,美国正式发布301调查结果,表示将对中国部分输美产品加征关税、限制中国对美投资、对中国歧视性的技术许可政策提起WTO诉讼,很快对中国出口的钢铝产品加征关税就得到兑现。

以上事实说明,中美在具体问题上的矛盾和冲突不再是孤立存在的现象,其背后存在统一的逻辑或背景。在2017年11月的亚洲之行中,特朗普提出美国支持“自由、开放的印太地区”,虽然特朗普未将这一概念提升到战略层次,也没有明确这个概念的动机、含义和目标,但在美国国内和亚太国家都在观望美国是否将形成新的亚太战略的背景下,这个概念显然被视为特朗普政府的新亚州战略。关于“印太”构想,一个比较明确的表述来自于美国前亚太事务副助理国务卿、刚刚被特朗普提名为负责亚太事务的助理国防部长薛瑞福在参议院军事委员会提名听证会上的发言,他认为,“美国在印太地区最大的挑战是美中对于亚洲安全架构的愿景不同,中国着眼构建一个以中国为中心的亚洲,这样的愿景与我们在该地区的目标有诸多分歧”。[57]“Nominating Hearing-Assistant Secretary of Defense for Asia-Pacific Security Affairs,”No⁃vember 16,2017,https://www.armed-services.senate.gov/imo/media/doc/Schriver_11-16-17.pdf.与美国相比,这一概念涉及的另外三方显得更加积极主动。在美国官员提出这一概念之前,日本和印度领导人已经多次就“印太战略”进行磋商,推动美国构建“美日印澳”四国领导人战略对话。2017年6月,在美国与澳大利亚的首次“2+2”磋商中,推动印太安全战略成为焦点,澳大利亚外长毕晓普表示,两国要加强在海事争端领域,特别是南海的区域合作。11月,澳大利亚发表的外交白皮书再次提到中国正在改变印太地区的力量平衡,对中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规模改变南海现状表示担忧。[58]“2017 Foreign Policy White Paper,”Australian Government,www.fpwhitepaper.gov.au.综合来自美国内部及其它国家的政策表述,特朗普的新亚洲战略更加强调中国带来的政治和安全威胁。虽然四国对中国的威胁程度认知不见得一致,但他们的共识明显是构建一个“避免中国成为中心”的亚洲。

尽管“印太”构想尚未被提升到战略层次,但美国对华战略的基础已然成型。2017年12月和2018年1月美国先后出台《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和《国防战略报告》,两份报告明确把中国和俄罗斯列为超越恐怖主义的最大威胁,并且将中国定义为“修正主义国家”和“战略竞争者”,认为从长期来看,中国将是给美国构成最大威胁的国家。中美关系的最近发展和两份报告以及美国的“印太”构想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相互佐证,表明中美关系已经发生性质变化,难以出现趋势性的逆转。

特朗普的亚洲和对华政策进一步加强了东亚国家经济和安全关系之间的张力,“二元背离”的趋势更加明显。一方面美国退出TPP客观上加强了中国对东亚乃至整个亚太地区的经济影响力,短期内看不到美国有任何代替TPP的区域性经贸合作计划,相反以减少贸易赤字为主导逻辑的贸易政策使特朗普还将瞄头对准日本和韩国等美国在亚太的主要盟国,中国成为地区经济中心的趋势更加难以逆转;另一方面中美在安全领域的矛盾更加凸显,美国正在有选择地对中国采取更加强硬的政策,除传统的台湾问题外,南海争端、朝核危机都在成为引发中美摩擦甚至冲突的热点。这种趋势的结果是东亚可能出现两种秩序的竞争,分别是中国领导的地区经济合作和美国一直主导的地区安全合作。竞争的走向将由三个因素决定,一是中国如何利用经济优势扩展影响力并有效处理地区安全争端;二是美国提供安全保障的能力和意愿;三是东亚国家对中美战略和政策选择的认知。

中国能否与周边国家保持稳定的关系是中国崛起最为重要的考验。中国经济增长使其成为地区经济中心,这已经是一个常量,东亚国家都希望从与中国的合作中获益,但影响这一趋势的变量是它们是否会因安全需求转向美国。在这个问题上,东亚国家的情况可以分为几类。第一类日本和韩国对美国安全保障的稳定需求。由于中日结构性矛盾和朝核问题,它们对美国的安全需求比较稳定,中国难以满足,对此中国唯一的选择是增强它们对中国经济的依赖程度,使得它们可以在中美之间最大限度地保持平衡,即减少它们“两面下注”的难度;第二类是与中国存在明显海洋领土争端的周边国家的安全需求,例如菲律宾、越南等南海声索国担心中国在南海继续威胁它们控制的岛礁和海洋资源。对此,中国能否降低它们在未来对美国的安全需求将影响这些国家的政策选择。正面的途径是增加与它们的经贸合作,同时向它们提供稳定可靠的消极安全保障,通过化解海洋争端与这些国家构建互信;第三类是与中国不存在重要争端但也对中国崛起有所担忧的国家,例如新加坡、印尼和马来西亚等。这类国家在经济上希望依赖中国,但对中国的担忧使得它们同时要保持与美国的安全合作关系,这类安全合作不必然损害中国的安全利益,因此这些国家有最大的空间保持“二元兼容”的状态。

美国的竞争优势在于提供可靠的安全保障,但美国发挥作用的空间取决于美国提供安全保障的能力和意愿。当前,美国仍是地区安全的主要提供者。美国与日韩两国的等级制同盟在短期内依然稳固,日本出于对中国安全威胁的认知和提升自身地位的政治考量,仍然会加强与美国的安全合作,在重大问题上唯美国“马首是瞻”,韩国对朝核问题的愈加严重担忧会迫使他不惜代价,持续寻求美国的安全保障。除日韩两个美国东亚主要盟国之外,美国还和其它东亚盟国和东盟国家发展各种形式和水平的安全合作关系,例如在2016年5月奥巴马访问越南期间,宣布美国全面解除对越南的武器禁运,2017年5月,越南总理阮春福访问美国后,美国正式向越南移交第七艘巡逻艇。美国和菲律宾的关系虽然在杜特尔特执政后持续变冷,但美菲之间的军事安全合作并没有停止,而且正在按之前美菲签订的协议执行。[59]2017年1月,菲律宾国防部长德尔芬·洛伦扎纳表示,按照美菲两国2014年签署的《加强防务合作协议》,美军今年将开始在5个菲军事基地建设军事设施,并表示杜特尔特总统知晓此事。6月,美国向菲律宾交付了新一批陆军装备,这是美国对菲律宾一项总价值1.5亿美元的长期军售项目的一部分。8月,国务卿蒂勒森访问菲律宾,杜特尔特自称是“美国谦卑的朋友”,并称理解“美国国内存在的问题”。这些事件说明美菲关系虽然出现裂痕,但同盟关系依然在发挥效力。越南和菲律宾的政策说明它们在安全方面仍努力尝试“对冲战略”,在与中国就南海问题达成消极的相互安全保障同时,[60]中国与南海国家实现消极的相互安全保障的主要途径是签订《南海行为准则》(COC),COC谈判过程的加速是缓和南海紧张局势的主要因素。维持或扩大与美国的安全和军事合作。

尽管如此,美国领导的地区安全秩序正在出现分化的迹象,导致分化的关键因素是地区国家对美国的安全需求水平差异。虽然美国希望继续保持它在亚太地区的主导地位,但美国能够提供的安全公共产品与东亚国家期望间的差距导致具体国家对美国能力和意愿的认知不断发生变化。美国根据与东亚国家的关系和具体问题的性质提供不同水平的安全保障和外交支持,并且会随时根据自身利益调整承诺和支持的坚定程度。[61]美国对日本维护其在东海利益的支持程度也有所区别。在“钓鱼岛国有化”问题上,美国助理国务卿坎贝尔曾要求日本与中国进行反复磋商。例如,美国会在涉及南海争端的具体问题上作出不同的表态和政策选择,[62]“Countering Coercion in Maritime Asia: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Gray Zone Deterrence,”CSIS policy report,May 9,2017,https://www.csis.org/analysis/countering-coercion-maritime-asia.东南亚国家对美国政策信号的感知会决定他们在中美之间政策平衡的方向和程度。[63]南海争端仲裁前后,代表东亚国家态度转变的现象是明确支持仲裁结果的国家明显减少,“Who is Taking Sides after the South China Sea Ruling?”August 15,2016。

在中美竞争的局面下,东亚国家做出何种选择将取决于它们如何认知中美的政策走向以及如何认识自身安全。东亚国家在美国推动“亚太再平衡”战略的过程中对中美政策的感知都发生了变化,政策也随之发生变化,这是一个三方多次博弈的过程,在中美政策不发生重大变化的前提下,东亚正在形成一个新的均衡格局。除日本的政策长期保持一致,大部分东亚国家对中美的态度和政策都经历了不同程度的变化。南海声索国对中国的威胁认知和美国的安全承诺逐渐趋于理性,认识到虽然需要继续维持与美国的安全合作,但与中国通过谈判协商缓解安全紧张局势是唯一的选择。美国能做出的承诺是维护地区和平稳定,对部分国家的主权声索作出口头支持或不同程度的安全支持,但美国难以为了维护它们超过一般水平的安全利益而与中国公开对抗,这些国家对美国的安全需求水平会逐渐下降,美国利用它们平衡中国的优势也会逐渐递减。

从长期来看,中国与美国相比在东亚有更大的战略空间。美国如果不能在发展经济方面重新塑造领导者的形象,其优势只能依赖东亚国家对它的安全需求。但这些需求有很大的变化空间,除日本和韩国的“刚性需求”外,美国难以向其它东亚国家提供稳定可靠的安全保障。相反,中国的优势在于东亚国家对于经济发展的长期需求,对此,中国合理的战略选择是正面地利用经济优势,增加地区所有国家对中国的经济依赖程度,同时通过战略克制减少部分国家对美国的安全需求。这将有助于当前东亚秩序保持长期稳定,同时向有利于中国崛起的方向发展。

结论

2009年开始,奥巴马政府的“亚太再平衡”战略使中美关系出现全面竞争的趋势,“二元兼容”的局面难以继续。在美国的战略压力下,中国开始改变“韬光养晦”政策,美国对中国发展及外交走向的认知发生变化,开始重新评估对华战略,中美在战略安全领域的分歧逐渐扩大。但中国经济影响力的快速扩展使得美国难以在短时间内改变东亚的“二元格局”,经济和安全关系之间的张力不断加强。特朗普执政加强了这一趋势,美国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使得中国在东亚的经济主导地位愈加稳固,同时美国在一些重大安全问题有采取更加强硬的对华政策的迹象,正在酝酿的“印太战略”可能继续加深中美之间的战略安全矛盾,东亚正在形成中国领导的经济合作与美国领导的安全秩序相互竞争的局面。中国与日本和韩国的安全矛盾难以解决,两国明显在安全上更加靠近美国。虽然东亚国家整体上仍倾向于采取“两面下注”的对冲战略,经过与中美两国的战略互动之后,部分东亚国家的战略空间明显缩小,它们面临重新做出选择,在中美之间寻找新的平衡。在这个过程中,中国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在扩展地区影响力和避免加强地区国家的担忧之间保持平衡,在中国与美国军事能力仍有较大差距,无法为地区国家提供积极的安全保障情况下,中国的合理战略是增加这些国家对中国的经济依赖程度,通过战略克制不同程度地抵消它们对美国的安全需求,在保持现有秩序长期稳定的情况下寻求更加有利于中国的全面力量对比变化。

猜你喜欢

东亚中美秩序
打击恶意抢注商标 让市场竞争更有秩序
以泉会友,共享东亚文化盛世
全球化困境下的中美经济关系
1972—2022中美融冰50年
疫情背景下中美大国博弈:回顾与展望
欧洲第一份研究东亚视觉艺术的西方语言杂志——《东亚艺术》
秩序与自由
秩序
虽有中美摩擦 难阻全面小康
15000余种商品亮相东亚商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