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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明清时期万里寻亲的历史往事看陕商精神

2018-12-12李刚李薇

新西部 2018年10期
关键词:商人

李刚 李薇

儿行万里寻父归,妻女寻亲泣血泪,兄弟相寻手足情……明清时期陕西地方志记录的这些陕商及其后裔万里寻亲的悲沧往事,不仅深刻表现了明清时期陕商厚德重义的人性本质,而且透过这些万里寻亲过程,可以更加真切认识明清时期陕商的经营状况和万里投荒的商业精神。

明清时期陕西商人赴各地做生意,由于自然和社会的原因,人生际会,他们中有许多人客死他乡,陕商中流传的“万般出于无其奈,白骨抛在河套外”就是对这一现象的描述。在落叶归根的传统社会里,商人家属必然万里寻亲,扶柩归葬,从而演绎了许多感天动地的亲情故事。

这些历史往事,既反映了陕商旅外经营的艰难困苦和他们用生命成本换取商海盈利的悲壯过程,也反映了陕商厚德重义的人性本质和万难不屈的奋斗精神。

儿行万里寻父归

著名作家杨朔曾写过一本散文小说《唢呐声声》,描写商人后裔小百岁千里寻父的悲情故事。像小百岁这样千里寻父的悲情故事,在明清时期陕商的历史上所在多有。因为在传统社会,男子多承担着养家糊口的家庭重担,他们外出经商,会历经各种风险和变故,故明清时期陕西地方志中《孝行》《义举》记录了许多陕商后裔万里寻亲的历史往事,使人读之酸鼻。

清代陕西华阴商人张云,父亲因家贫,赴宁夏中卫以制帽为生。父出门远贾时,张云尚在襁褓中,落拓未归,竟染病死,在中卫经商的陕西乡党聚金买棺,将其葬于城北的荒地中。张云长大后,千里迢迢赴中卫寻父,在乡亲的指引下,于乱岗中找到父亲的坟墓,墓中父亲所戴的毡条皮帽犹存。张云忍悲,携骸归乡,将父亲安葬在故土中,然后再赴中卫,作皮商,继承父亲的遗志(乾隆《华阴府志》卷二)。

渭南商人王恭,远出商贩,莫知所之,儿子王良长大后不见父面,遂遍历江淮,千里寻父。待到寻见父亲时,王恭已年逾八十,沿街讨饭为生,不能归。父子街头抱哭,行人为之酸鼻(光绪《渭南县志》卷十三)。

三原商人周承姬,年轻时以薄资到湖北老河口做生意,不久便染病死于外。其妻周氏命儿子奔丧其处,有老人指引其父墓地,子恐有误,老人当即拿出承姬所遗旧装并写给儿遗书,方知老人为承姬当时所寓之旅店之主(光绪《三原县新志》卷四);高陵县商人魏树德,“父贾死于闽”, 树德“走万里负骸归吴”(光绪《高陵县志》卷四);泾阳商人李作栋,“父贸易河西”,作栋西行万里,“抵西宁奉父归”(乾隆《泾阳县志》卷一);周至商人毛人龙,“父以贾入川”,人龙“跋涉万里,迎归奉养”(民国《周至县志》卷六);澄城商人韩执信,儿时父亲贸易远方,闻其死,执信“寻父骸至湖省,阅三年,负骸以归”(民国《澄城县附志》卷七);礼泉商人陈泰,“父贸易与外”,陈泰得知父亲死讯“跋涉万里,负柩归葬”(民国《续修礼泉县志稿》卷七);大荔商人田立本,“父服贾粤东”,立本历经千辛万苦“奉父骸以归”(道光《大荔县志》卷十三)。其中最感人的则是朝邑商人白锐,白锐年轻时随父亲往山西运城贩盐,父亲年迈,寒冬遇雪,白锐“袒衣拥父”,用自己的身体为父亲取暖,结果双双冻死,“家人至验尸,(锐)抱父未解”,成为冰雪雕像,留下了可歌可泣的孝行故事(乾隆《朝邑县志》卷六)。

直到1929年,这种儿子万里寻父的悲情故事还在陕商中不断重演。1929年,陕西渭南人刘文海,获悉远在甘肃酒泉经商的父亲病笃,带着儿子踏上了西行寻父之路,前往酒泉寻找父亲。1928年11月,刘文海与儿子从浦口乘坐火车到西安。然后迈上了万里西域之路。从西安到平凉,他们发现路途的树木都没有皮了,询问路人才知道树皮都被灾民剥光吃了,12月30日到达兰州。第二天,他找陕西乡党打听消息,才知父亲已经去世。而兰州距离酒泉还有千里之遥。第三天出行,家里骆驼队被拉了差,他想办法费了三天功夫才找回了一部分骆驼。此时,与他一路西行的儿子已经面有饥色了。无奈中,只得拿衣物,到当铺当掉,维持生计。从兰州到酒泉用了两个多月时间,1929年2月3日终于抵达。 刘文海的父亲临终留有遗言,让他运送遗骸回故里安葬。从酒泉到渭南路途遥远,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仅路费就得花费三千银元。如此高昂的费用,致使刘家兄弟分头筹集费用。他的兄长去了新疆,运来一批货物到酒泉,孰料地方官员勒索敲诈,无法进城。此时,已经是6月底了,天气炎热,货物不易存放。而父亲的灵柩更不能等待。无奈中,刘文海只好带着儿子和两个学徒,赶着一辆车前往张掖销货,结果死里逃生。后来只好从哈密沿草原一路辗转到了绥远,再经张家口到北京,最后乘船到上海,从上海返回南京。他为寻父亲,在中国北方绕了一大圈,前后费时一年零两个月,最终也没有将父亲的骨骸运回故乡,却从个案的角度反映了陕商万里寻亲的艰难与不易(《1929年的乱世商途》,《兰州晨报》2012年7月25日)。

妻女寻亲泣血泪

在中国传统社会,一般男儿承担着涉外经营的任务。女人一般在家料理家务,不外出抛头露面。但在明清陕商发展史上,却有大量陕商妻女万里寻亲的历史记载,这比之儿行万里寻亲更加艰难与悲沧。因为在陕商“屯期”制度下,商人成家后,一般九年为一个“屯期”,即外出经营九年才被允许回家探亲一年。在此期间,商人生命如若发生变故,没有留下子嗣,万里寻亲扶柩归乡的任务就会落在商人的妻子或女儿身上。所以,在陕商历史上许多商人妻女,毅然不辞险远,奔走万里,寻亲归葬,演绎了感天动地的人间往事。

明代陕西合阳县商人安尚启妻李氏,“夫贸易于外”不幸身死,李氏“尽鬻家产”行程万里“扶夫柩归”(乾隆《合阳县全志》卷三);清代韩城商人樊大本妻卫氏,“夫随父出外经商”,其夫身死客地,卫氏历尽千辛万苦,“极返归葬”(民国《韩城县续志》卷四);大荔县商人朱庆玺妻王氏,“夫贾于蜀”,不幸身亡,王氏“立志归夫葬”,硬是将丈夫的骨骸从四川搬回故乡(民国《大荔县志稿》卷十一);咸阳商人伊凯林妻孙氏,“夫经商湖南”不幸亡故,孙氏“携子涉千里,扶榇归葬”(民国《重修咸阳县志》卷七);商人刘清泰妻夏氏,“夫贾于成都”,染病身死,夏氏“涉千里卒使夫归葬”(民国《重修咸阳县志》卷七)。其中最为感人的则是同州商人杨最清妻解烈妇,“性嗜诗书,夫服贾秦州,病殁柩归,氏孝姑,及姑殁,氏整容自缢,留绝命诗云:默默无言怨朔风,裙钗音信尔难通。痴情女子缘情死,阿母今宵在梦中。修短枯荣定数然,纵登上寿也归泉。慈亲莫痛花天谢,插在冰壶死亦鲜”(光绪《同州府续志》卷十三),这种或尽鬻家产,扶榇归乡,或自尽身死,夫妻同葬的历史故事,充分体现了陕商夫妻之间的真挚情感和情意深长。

在明清陕商发展史上,还演绎了不少商人爱女万里寻父或寻婿的历史故事,更使寻亲的不幸雪上加霜。

清代咸阳女子刘霞,家居咸阳东贺里,其幼年时,父亲与叔父“贸易云南”,久商不归。刘霞长大后,不顾世俗偏见,只身跋涉万里,赴云南寻找父叔,待到云南时,父亲身残病老,叔父身死客地。刘霞女毅然“负父身,抱叔骨以归”,留下了女儿孝行的动人佳话(乾隆《咸阳县志》卷十二)。陕商中还有许多尚未出阁的少女,为寻婿走上了万里寻亲的艰难道路。长安商人康满城未婚妻魏烈女,“未婚夫满城贸易新疆”,不幸亡故,魏烈女闻讯后,跋涉万里,“携夫骸以归”(民国《兴平县志》卷五);南郑县有女廖氏,适商人欧定安为妻,“定安贸易山西”,不幸死于山西泽州,廖氏女“亲往泽州,扶榇归葬”(民国《新续南郑县志》卷四);大荔王贞女,“幼字于杨兴家”,清嘉庆年间,杨兴家外出经商,死于他乡,王贞女“出赀移夫柩于祖茔”(道光《大荔县志》卷十三),这种陕商夫妻之间的真挚情义,感天动地,才演绎出了“鸿燕传书”的凄美故事。

长安商人郭先生,有女儿韶兰,嫁给商人任宗为妻。婚后任宗到湖南经商,数年不归,音讯全无。韶兰思念夫婿,寝食不安。有一天她见家中堂上有一对燕子,戏于梁间,韶兰长叹一声,对燕子自言自语地说:“我听说燕子来自东海,往来中要飞过湘中,我丈夫离家数年不归,生死存亡不得而知,想写信给丈夫,却连地址也不知道。”说完泪如雨下。燕子闻声,似有所悟,上下盘旋于韶兰周围,韶兰对它们说:“你们能为我传书吗,如果能传,就请你们飞到我怀。”燕子听罢,飞停于韶兰的膝上。韶兰当即吟诗一首:“我婿去重糊,临窗泣血书。殷勤凭燕翼,寄予薄情夫。”然后写在一张小纸上,系于燕子腿上,燕子飞鸣而去。当时任宗在湖北荆州做生意。一天,一只燕子飞旋于他的头上,任宗非常惊讶,抬头看着这只燕子,燕子逐落在他的肩膀上,他见燕子的腿上系有一封书信,解而读之,原来是妻子借燕传书,以表思念之情,召唤他归家团圆。任宗读后,伤心落泪,想到自己经商千里之外,数年未归,将新婚的妻子扔在家中,独守空房,不禁暗自责怪自己。逐料理生意,即刻返回家中与妻子团圆。从此韶兰日日望著天空,祈祷这只有情有义的燕子也能够似自己的丈夫一样从天而降,回到自己的身旁。(冯梦龙:《燕居笔记》卷二)冯梦龙曾在《燕居笔记》和《情史》中多次辑录此事,可见并非虚妄。

兄弟相寻手足情

在明清陕商发展史上还有诸多兄弟相寻的悲情故事,反映了陕商一人经商,牵动全家的生活状况和兄弟之间情同手足的亲情联系。清代大荔商人张忠元,“弟出贾南阳”,死于客地,张中元“涉千里扶柩归葬”,恪尽兄长对弟弟的不绝情谊(光绪《大荔县续志》卷十一);蒲城商人李士楷,南社里人,“其兄服贾,死于平凉”,士楷闻讯,“返数千里,卒负骨归”(光绪《蒲城县新志》卷十一);清代咸宁商人陆振甲,“外出贸易”,死于客所,其弟陆振乙不远千里“扶柩旋里归葬”(嘉庆《咸宁县志》卷二十五),都表现了兄弟之间的生死情谊。此外还有澄城商人姚长发,合阳善业里人,“常务商以为父母养”,其“伯父客死武当山,负之归”(乾隆《澄城县志》卷十四),表现了叔侄之间的亲情联系。高陵商人田好,高陵晏村人,父贸易大梁(今河南开封)田好闻父亲有妾生子流落于外,不顾倪端,奔赴河南“寻归故里”(光绪《高陵县志》卷五),更是表现了亲情之间的血肉联系。

明清时期陕西地方志记录的这些陕商及其后裔万里寻亲的悲沧往事,不仅深刻表现了明清时期陕商厚德重义的人性本质,而且透过这些万里寻亲过程,可以更加真切认识明清时期陕商的经营状况和万里投荒的商业精神。

第一,从陕商万里寻亲的地域看,可知明清时期陕商经营的范围遍布全国各地。明代初年,陕商在明政府“食盐开中”和“茶马交易”政策感召下,率先走上抱团发展的商帮集团化经营道路。他们为商业利润所驱动,不辞险远,奔走于全国各地进行商贸活动,其中许多人客死异地他乡。在落叶归根传统观念下,商人的家属及其后裔,亦奔走于全国各地,将他们的尸骨搬回故乡安葬,使他们从全国各地最终魂归故里、落叶归根。这充分说明明清时期的陕西商帮是在全国进行商业经营的商人集团,他们的足迹遍布南北中国、大河上下,是一个经营全国的大商帮,在明清中国商业史上书写了浓笔重彩的历史春秋,亦充分证明陕西土厚水深沃野千里的生态环境,抚育了秦人厚重质朴、刚毅果敢的性格。他们为追求以商求富,携资江湖,锐意经营,甚至轻生重死、亡命天涯,形成鲜明的“陕人之富于涉远性经营商业,不辞艰辛,亦所罕有者”的历史特征(李亦人:《西康综览》第117 页)。

第二,从陕商万里寻亲的过程看,表现了陕商不辞艰险的经营精神。在社会经济条件落后和交通运输不便的社会条件下,将亲人的尸骨携归故里,绝非易事。常常要跋涉万里,历时数载,所费不赀,搞得不好还会倾家荡产。这样的往事在陕商历史上所在多有。渭南商人王恭的儿子王良,为寻找父亲,遍历江淮,甚至“盘缠散尽,乞讨为生”,最终在异乡街头遇见年逾八十沿街讨饭的父亲,父子二人街头抱哭相认(光绪《渭南县志》卷十三);合阳县商人安尚启之妻李氏,“夫贸易于外”不幸身死,李氏“尽鬻家产”,行程万里,“扶夫柩归”(乾隆《合阳县全志》卷三);陕西渭南人刘文海万里寻父,历时两年有余,仅扶柩归乡就需要路费三千银元,刘文海最终历尽艰辛,倾家荡产。陕商家人为寻亲尚且能够做到如此慷慨悲壮,其商人经营的艰辛不易自然不难体谅,它充分展示了明清时期陕西商人为追求财富,强毅果敢的英勇精神,以及万里投荒、轻生重死的精神风貌。

第三,从陕商万里寻亲的阶层看,表现了陕商厚德重义、守望相助的亲情联系。明清时期陕商及其后裔中寻亲的阶层十分广泛。不仅有子寻父、女寻考;还有妻寻夫,丈寻婿;不仅有兄寻弟,还有弟寻兄;不仅有侄寻伯,还有胞寻亲,可以说不同阶层的人都参与了万里寻亲的过程。这充分说明在明清时期的社会条件下,基本上是“一人经商,牵动合族”,一个商人的命运牵动着全家合族的亲情联系。商人的家属及其后裔为寻亲不顾千里迢迢,道路险远,不辞有去无回,倾家荡产,一方面说明陕西商人之间义薄云天的亲情联系,说明陕西商人将亲情大义看得比商业盈利更为重要,他们为义舍利,以义博利,是一个具有生命自尊的商人团体,这是对于历史上形成的“商人重利轻离别”的世俗观念是一个纠正。另一方面,也说明亲情联系和家族关系是传统商人经营的坚强堡垒。在传统社会,商人所以敢于涉外经营,奔走天下,是因为从古以来中国人就形成了“守望相助、合族相亲”的村社制度和血缘亲情联系,这种村社制度和血缘亲情联系是商人们进行涉远经营的感情寄托和制度、思想保证,是商人们进行涉外经营的社会基础。因为,在中国传统社会的村社制度下,家族是一颗大树,每个人都是这棵大树上的一片叶子,生命凋谢了,叶子落在树下,化为泥土,又会催生新的绿叶,使生命之树常青。这也许是理解中国传统商业和传统商人基本特征的一个支点。

作者简介

李 刚 西北大学社会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李 薇 西北大学社会学院讲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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