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社会》中的谛听与观看
2018-12-08吴韩娴
吴韩娴
甫一听说有部名叫《西方社会》的话剧,心中便有了几分好奇和疑虑。故事应当怎样波澜起伏,内蕴应当如何气象万千,才能撑起如此宏大的剧名?“西方”指向哪里?“社会”囊括什么?“西方社会”又是怎样一片广袤而杂芜的天地?在“大制作”盛行的当下,这部作品是不是又是一道华而不实的豪筵?
然而一切并不是想象中宏阔的模样。幕布上的日历从一百万年前匆匆翻过,散乱的舞台在灯光下怪异又嶙峋。几位仅着寸缕的演员将舞台默默复原,象征着“赤条条来又去”的人类在浩瀚无垠却倏忽即逝的时光里创建历史。各种声息随之充盈,自然、宗教、科技、战争种种符号沉淀在声音元素之中,既浓缩了西方历史,又充塞了舞台空间,拉开了观众谛听的序幕。当万年历翻到现代,舞台被分割成3个演区:正后方的天幕上投射着简单的背景,勾勒出一间色彩黯淡、气氛颓丧的起居室;左前方滑动着一块幕布,隔离了室内的人与事,但在遮挡的同时又借助实时工作的摄影机将幕后的一切全都“直播”出来;右侧还有一条虚位以待的长桌,无声地隐没在黑暗里。在这个由影像构筑的多层空间前,正好观看一段由影像所引发的表演。
舞台行动的底本是一段毫不起眼的纪录视频,那是一群普通白人的家庭聚会,开始得波澜不惊,结束得百无聊赖。但主创们却认为它典型极了——同一屋檐下的人们仿佛一条条平行线,看似其乐融融,实则不曾交心,起居室里隐藏着西方社会的情感真相。因此,演员们竭力复刻其中的人物行动,试着用“后期配音”的方式让无声的录像涌起层叠的声波,温柔而坚决地掀开现代文明的假面。没有严肃的叙事和宏大的结构,仅用反复进行的日常寒暄便暴露了家庭生活的庸常与冷漠。“What are you doing?”——剧中人轮番对问——“你在做什么呀?”回答不外乎百无聊赖地刷手机,心不在焉地翻杂志,味同嚼蜡地吃蛋糕,歇斯底里地唱唱歌而已。可惜这不是人们所期待的答案。“我到底在做什么呢?”——就连观众也忍不住自问。存在主义的尖芒本该指向人类对自我生存与情感面相的审视,回答不该如此敷衍,如此机械,如此浅显。然而剧中人已经丧失了探究的热情和改变的欲望,低下头颅,收回目光,一切又回到生硬的幽默与矫饰的平静之中。
以轻松的方式触及日常沟通的痛点之后,《西方社会》加重了反思与诘问的力度,情绪也由戏谑而至沉郁,直接表达出对亲密关系的失望。还是在那间仿佛凝滞了时间的起居室里,演员们慢慢脱离了对原始视频的模仿,用三个片段逐一展现亲情、友情与爱情的失落。而浮动其中的伤感也不全是“事先设计”的情绪,更多地来自演员们真实的经历。几位随机选定的观众则悠游于三个演区之间,以家人、挚友、爱侣的身份配合演员们完成叙事。但是这些怪异的来客却始终戴着耳机,拒绝接收热切的目光与甜蜜的话语,和情感饱满的演员们极为疏离。舞台“气场”也因之冷清下来,弥漫着“相逢不相识”的错位和失落。可以说,演员们出入于“真实”与“虚构”、“纪录”与“搬演”之间,以互动与间离展示了那期盼挽回却无法挽回,希冀沟通却不能沟通的无奈和怅惘。
叙事层面上的意义并不足以成为评价《西方社会》的全部标准,要更加全面地认识剧作对西方文明的态度,应当特别关注嵌入其中的新媒体手段。贯穿始终、辐射全场的新媒体元素全都围绕着一个隐藏话题——“选择”展开。开场之前,每位观众都要领取一台迷你传译机,全程收听英文台词的同步翻译。若能从剧场的上空俯瞰,数百位观众做出同一个动作,接收同一个波段,聆听同一个声音,必是一个极具仪式感的壮观场面。“戴上耳机”是一种仪式性动作,构成了兼具体验感与强制性的“谛听”过程——不管台下的个体是否通晓西文,是否习惯同传,是否接受在耳畔响起的带着亲密度和絮叨感的男中音,全部都要戴上耳机,没有选择,不能通融。更典型的是参与表演的观众们,看似拥有出色的控制力和分寸感,将所谓的“误读”与“隔阂”展现得极为精准,但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其实全都受控于耳机中的指令,他们只是现代科技操纵下的“提线木偶”罢了。西方社会也大致如此,它强迫人们戴上“耳机”,用各种现代病症和文明弊端俘虏人类,让现代人丧失感受的自由和反应的能力,自囚于麻木与逃避铸成的高墙之中。
关于“选择”的讨论不仅埋藏在“谛听”之中,更潜伏在“观看”背后。在剧场里,观众可以看到原始视频在小相机里的朦胧播映,可以窥探演员活动在幕墙之后的吉光片羽,可以遥望戏剧构作在镜框式舞台上的整体呈现,还可以聚焦核心演区在前景幕布上的清晰投射。层叠视角与多重展映让观众似乎拥有了自由观看的权利。然而包括直播在内的所有影像都是“预先选定”的——主创们通过对摄影机机位的设计确定了叙事景别,而景别恰恰是对观看范围的界定,对观看内容的强调。原来不知不觉间,导演已经替代观众做出了选择。这呼应了剧中那些无厘头的双选题:“茶还是咖啡?”“巴黎还是西安?”“希特勒还是斯大林?”“是个别人喝纯净水还是大家一起喝脏水?”二选一的陷阱里是别无选择。
坦率地说,《西方社会》的叙事文本既不连贯,也不完整,甚至连传统意义上的“剧情”都不复存在;技术手段看似复杂花哨,在上海观众眼中也不算新鲜。但是,我依然欣赏《西方社会》。不仅仅是因为它所呈现出的思想力——对无趣生活的揭示和对冷漠人情的批判是现代戏剧钟爱的主题,一向是西方剧作所长;也不仅仅是因为它所显露出的控制力——能够指挥首次登台的观众们出色完成重头戏,着实令人惊叹主创团队“德国式”操作的严谨和精确;而是因为它预示的可能性——“技术”不再是孤立的表现手段,也可以是“文本”的一个部分、“叙事”的一条支线、“主题”的一种侧面。而正因《西方社会》讨论的是现代人的情感归宿,一切才显得愈发奇妙:剧场科技提醒观众们,相较于冰冷的理性,情感才是人类最引以为傲的所在,不要让科技裹挟着人类走向无可选择的境地。而这种特殊的表达必将伴随反复的琢磨和长久的回味,也是本文用文字记录过程、复盘细节的用意。
回到最初的疑问上,《西方社会》并非一道华而不实的豪筵,它放弃了连贯叙事的传统,不再單纯地追求一个与剧名相配的故事,而是寻找其他表达的可能。诘问的方式或许过于直接,输出的手法或许偏向粗粝,但却在剧场里提出了真挚的期望——全人类都应当拥有更多真正的选择和自由。
(作者系闽南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