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的认识：韩国古舆图中的琉球形象*

2018-12-08杨雨蕾郑晨

海交史研究 2018年2期

杨雨蕾郑晨

琉球群岛(今冲绳)位于中国东南太平洋海域，历史上当地居民利用其地理位置在东亚地区从事贸易活动，在东亚国际贸易体系中扮演着颇为重要的角色[注]参见[日]滨下武志：《14-18世纪琉球的海上网络：中国、朝鲜、日本和东南亚》，载滨下武志著：《中国、东亚与全球经济：区域和历史的视角》，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70-101页。。明清时期的琉球王国(1429-1879)不仅和中国保持册封朝贡关系，而且和朝鲜、日本都存在颇为密切的联系，因此在这些国家历史文献资料中留下诸多记录。现存朝鲜王朝时期(1391-1910)的舆图资料有不少绘制到琉球，颇能反映朝鲜王朝时代半岛的琉球认识。大体上可以将相关舆图分为两类，一是绘制有琉球的所谓世界图；二是单幅的琉球国图。前一类所谓的世界总图包括《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华东舆地图》《王泮舆地图朝鲜增补摹绘本》《混一历代国都疆理之图》《天下舆地图》以及各类“天下图”等，这类地图因为时人对世界认识的局限性，许多其实只是绘制出东亚地区，所绘制的琉球表现出对其所处地理位置的认识。后一类除了《海东诸国纪》中的《琉球国图》，主要存于18世纪中叶在朝鲜开始流行的“地图帖”内，具体描绘出相关地理景象。本文主要梳理这些古舆图所绘制的琉球，分析这些知识内容的相关信息来源，在此基础上说明朝鲜舆图所反映的琉球认知，由此展现明清东亚海洋世界的一种多元认识的图景。

一、中国古舆图资料的影响

现存韩国古舆图深受中国古舆图的影响，尤其是所谓世界地图，它们通常以中国为中心，中国的内容也最为丰富，多数存在中国原本，其对琉球的绘制不少也是根据中国原本绘制而成。《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年代最早，制作于1402年，该图也被认为是东亚地区留存下来的年代最早的单幅世界地图，因为其确切的制作年代和丰富的内容备受关注。目前图的原本不知去向，仅有日本摹绘本存留。根据宫纪子的考察和分析，目前可知的日本摹绘本有4幅，均为彩本。其中日本龙谷大学附属图书馆所藏本年代最早，为16世纪之前的摹绘本，当与原图最为接近。而其他三个藏本的摹绘时间则在1560年之后[注][日]宫纪子：《モンゴル帝国が生んだ世界図》，东京：日本经济新闻出版社，2007年，第14页。。

龙谷大学藏本在中国兴化路东部海面上绘有三个岛，依次为“彭湖”“流球”“大流球”，没有实际的形状，三个岛中“彭湖”略偏北，日本本岛位于“大流球”东部偏南，对马岛则在朝鲜半岛南部附近海域(图1)。收录在叶盛《水东日记》，被认为是清浚《混一疆理图》的摹绘本《广轮疆理图》中，“大流球”“小流球”位于浙江东部海域，“大流球”位于“小流球”北部，日本位于朝鲜半岛和“大流球”之间(图2)。这种绘制与《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不同，以“流求”“大流球”相对于中国、朝鲜半岛以及对马岛的位置而言，《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的绘制似乎更为实际。

现存与《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同时期的地图还有藏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大明混一图》。根据刘若芳、汪前进的研究，该图的绘制年代为1389年[注]刘若芳、汪前进：《<大明混一图>绘制时间再探讨》，载《明史研究》第10辑，2007年，第329-355页。。陈佳荣认为该图是《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的底本[注]陈佳荣：《清浚“疆图”今何在？》，载《海交史研究》2007年第2期。。图中绘出“流求”和“大流求”，“流求”位于“大流求”的北部，其中“大流求”以竖长的椭圆形绘制，而“流求”横长，岛四周绘有山形。此外，在“流求”西北绘有澎湖(图3)。这种绘制方式不同于《广轮疆理图》，看起来和《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更具有共同点。元代汪大渊《岛夷志略》有记琉球“地势盘穹，林木合抱。山曰翠麓，曰重曼，曰斧头，曰大崎。其峙山极高峻，自彭湖望之甚近”[注](元)汪大渊原著，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6-17页。。此和《大明混一图》所绘的“流求”颇可对应。有不少学者倾向认为汪大渊所述“琉球”是台湾，但是其所述该地风俗，论及“地产沙金、黄荳、黍子、硫磺……”和贸易之货，似更接近当时琉球国的情况[注]关于元代“琉球”何所指，存在有不同观点。参见吴培基、赖阿蕊：《元代汀路尾澳及琉球国考证》，载《澎湖研究：第十届学术研讨会论文辑》，2010年，第39-63页；周运中：《元代台湾历史新考》，载《国家航海》第4辑，第97-111页。。而图中对“大流求”的绘制显示制图者对此不甚了解。实际上，元末明初中国对当时台湾和琉球群岛的关系并不非常明确，很多时候是将“大流球”“小琉球”“琉(流)球”名称混杂使用。《广轮疆理图》和《大明混一图》的不同绘制也能反映出这一认识，不论是大流球、小琉球，还是琉(流)球，将他们都混用在东部诸岛上。从上述地名和相对位置看，《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的“流球”“大流球”可能是受到《大明混一图》的影响，并根据朝鲜人的认识而绘制的。

我们知道，历史上中国和朝鲜半岛联系紧密，明清时期更是建立起十分典型的朝贡关系，各类人员频繁来往，包括地图在内的大量书籍也因此被带入朝鲜。与此同时，明清以中国为中心的朝贡体制使中国在一定程度上也成为周边国家和地区相互了解、相互沟通的纽带。可以看到，除了《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混一历代国都疆理之图》《王泮题识舆地图朝鲜摹绘增补本》对琉球的绘制也深受中国相关舆图资料的影响。

《混一历代国都疆理之图》绘制于16世纪中期，从图名来看，此图当与《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关系密切，但实际上内容却存在较大的不同。从地理范围看，该图只是主要描绘出中国和朝鲜半岛，西部到黄河之源星宿海，东部到朝鲜半岛，绘出日本的一部分。琉球绘制在泉州的东部海域，圆形的岛屿，“琉球”两字置于倒三角形框内(图4)。图的上方列出历代帝王国都，内容和《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相同。尽管仁村纪念馆藏本有残缺漫漶，但从图下方明代都司卫所名和凡例的内容，以及所采用的图例，该图的中国原本当是大约绘于明正德七至八年(1512-1513)的《杨子器跋舆地图》[注]目前所见是明嘉靖五年(1526)的重绘本《杨子器跋舆地图》，原藏于辽宁大连市图书馆，现藏于辽宁旅顺博物馆。，其对琉球的绘制也是照搬了《杨子器跋舆地图》的内容。

《天下舆地图》的刊刻时间在1747年，该图另有彩写本存在。图的地理范围与前《混一历代国都疆理之图》基本相同，西部到哈密、黄河之源星宿海，东部到朝鲜半岛，绘出日本的一部分。“琉球国”绘制在兴化府东部海域，为山形模样的岛屿(图6)。《天下舆地图》上部的说明文字包括对明两京十三布政使司具体行政区划、历史时期政区变革以及历代国都等情况的描述，不少内容与清《增订广舆记》相同。地图也和《增订广舆记》颇有关联，如果将《天下舆地图》局部和《广舆图》之分省地图仔细对照，可以发现其中所反映的地名内容以及山脉河流的情况基本一致。尤其值得提及图中绘出台湾岛，标识出台湾、诸罗、凤山，此与《增订广舆记》“福建省图”所绘制的台湾基本相同。《增订广舆记》中“广舆总图”“福建省图”，是至今我们能看到最早明确标出“台湾”之名的地图。我们知道，“台湾”作为府名即出现在1684年，时清政府设置台湾府，下置台湾、诸罗、凤山三县。《增订广舆记》中的地图并没有绘制出琉球，但在卷24“外译”部分有专门介绍其所在方位、历史沿革、风俗等，由此《天下舆地图》所绘制的“琉球”或据此而来。

二、朝鲜自身的认识

这种颇为紧密的交往和联系，使得朝鲜能够直接了解琉球群岛所处方位、自然地理和风俗民情等情况，因而一些舆图对琉球的绘制则凭借自身的认识。《海东诸国纪》是申叔舟(字泛翁，号保闲斋、希贤堂，1417-1475)1471年奉朝鲜成宗(1470-1494年在位)之命，为与日本、琉球诸国外交往来而编纂的。该书包括有日本国纪、琉球国纪、朝聘应接纪和畠山殿副官人良心曹馈饷日呈书契，书前共附有9幅地图：《海东诸国总图》《日本本国图》《日本国西海道九州图》《日本国一岐岛图》《日本国对马岛图》《琉球国图》，以及《熊川薺浦图》《东莱富山浦图》《蔚山盐浦图》。此书初稿虽然完成于1471年，但后陆续增补[注]其中“畠山殿副官人良心曹馈饷日呈书契”是成化九年(1473)所附，三浦之图为成化十年(1474)增补。参见[朝鲜]申叔舟：《海东诸国纪》，东京：国书刊行会，1975年，第36、294页。。相比于“日本国纪”，书中的“琉球国纪”十分简略，其“国王代序”中也说：“琉球去我最远，不能究其详，姑记朝聘名号次第，以待后考。”[注][朝鲜]申叔舟：《海东诸国纪》，1975年，第252页。1501年，琉球国使臣入朝鲜，宣慰使成希颜在详细询问琉球使臣后，又补入了琉球国的风俗、语言等内容[注]“兵曹判书李季仝启，琉球国使臣世祖朝来聘，今年重来。其国之风土、人物、世代，未之详知。请令宣慰使成希颜从容详问，书于海东诸国纪之末，以备后考。传曰：可。”《燕山君日记》，燕山君七年正月辛未条。参见[朝鲜]申叔舟：《海东诸国纪》，东京：国书刊行会，1975年，第295-305页。。

《海东诸国纪》中的地图是现存最早的有关日本、琉球的刊本地图。琉球的部分，除了专门的《琉球国图》(图7)，《海东诸国总图》(图8)中也有，形状和主要内容相同，《海东诸国总图》反映出琉球与日本、朝鲜的基本位置关系。《琉球国图》上北下南，主岛南北长，海岸不很规整，中心绘以圆形的城墙，阴刻有“琉球国都”，城墙西面还绘有两个半圆形城墙，并有“门”“大仓”以及“正弟大臣所居”字，大体反映当时首里城的城制。从城的北部沿城东一直到城北绘有连续不断的山脉，城北写有“自此至国头皆山”，城南有“自此至岛尾皆由由”，显现出主岛基本的地形情况。岛的北部有国头城，此为琉球三山时代北山王的居城，也以圆形城墙表现；岛的南部有岛尾城；沿海地区则标识有多个城名以及代表港口的“浦”。西南绘有那波浦，并说明“江南南蛮日本高船泊所”，此即那霸港。主岛之外还绘制主要分布在西部、北部和东部的十八个岛屿[注]分别为有见岛、通见岛、鬼界岛、舆论岛、大岛、度九岛、小崎惠罗武岛、郡岛、思何未、鸟岛、惠平也山、伊是那、泳岛、师子岛、栗岛、九米岛、花岛、计罗婆岛即百岛。，部分岛屿标明所属以及到主岛的具体里程。相比而言，“海东诸国总图”的琉球主岛内容较简单，只是标明琉球国都、国头城、岛尾城、阿义那之城以及那霸港附近的宝库。

这幅图与明代郑若曾《琉球图说》中的《琉球国图》(图9)相比，无论是岛屿的形状，还是其中的内容，两者多有不同。郑若曾图主要绘制王宫建筑以及明与琉球之间的海上交通，而申叔舟图则较全面展现琉球大岛的自然地理和人文景观，同时绘制出朝鲜、琉球和日本三者之间的岛屿。从两者各自的相关文字记录看，双方均侧重琉球和本国的交往，不过《海东诸国纪》也关注琉球和中国、日本的交通。相对于郑若曾图对琉球礼制、文化以及和明代朝贡关系的彰显，《海东诸国纪》地图更多关注琉球自身的自然人文，其在东亚地区与朝鲜、日本的相对地理位置。

《海东诸国纪》中的《琉球国图》流传甚广，不仅之后被绘入16世纪日本所摹绘的《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中，而且清代朝鲜“地图帖”内的单幅《琉球国图》也多据此摹绘。“地图帖”是自17世纪出现，18、19世纪在朝鲜半岛十分流行的一种地图集，在世界各国不少图书馆都有收藏，有刊本，也有彩写本，彩写本的色彩各异。通常这种地图集按顺序包括圆形天下图、中国总图、朝鲜总图、日本国图、琉球国图以及朝鲜八道分图，偶尔日本国图和琉球国图，或者天下图放置在最末。其中圆形天下图因为其轮廓和内容的独特性最受学界关注。大体上，可以把这种天下图分为简式和繁式两种类型[注]Hirosi Nakamura, “Old Chinese World Maps Preserved by the Koreans”, Imago Mundi, Vol.4 (1947), pp.3-22.，然而不管哪种类型，琉球国在图中通常都是被绘制在中国东南海域上。

单幅的琉球国图(图10)，多数情况下，主岛颇类似一逆时针旋转约六十度的三角形状(亦或山丘)，中间绘有首里城，城墙内绘出两圆形和一方形空间，左边圆形空间标识为“中山王所居国都”，右边是“王弟大臣所居”，方形空间则写有两个“门”字。两个边角处，上面绘有“宝库”，下面是“国头城”，均以圆形城墙表现。“宝库”城墙外写有“商船所泊”“国库九百里”字。从“国头城”沿着三角形两边到“国库”绘有连续不断的山脉。底边标有“卅九岛”(世九岛)。从这些地物看，图的方向大致上南下北，主岛周边海域共绘制十六个岛屿，右边有九米岛、花岛、栗子岛、狮子岛等，左边有通见岛、有是岛，下面有度九岛、舆论岛等。

这类琉球国图的原本明显是《海东诸国纪》中的琉球图，不过相比两图方向不同，南北正好颠倒，同时内容上做了删减，大体略去了主岛沿岸标识的城名和港口、两个岛屿(鬼界岛和小崎惠罗武岛)和一些说明文字。“地图帖”中同样源出于《海东诸国纪》地图的还有日本国图，两图不仅形状和内容类似，而且南北方向同样正好倒置。由此可以看出作者是以朝鲜半岛地理位置的视角绘制琉球和日本，明显带有朝鲜半岛的自我意识。从所见的这类琉球国图，存在一些地名误写的情况，如将“国头城”写成“国都城”、“度九岛”写成“庆九岛”、“郡岛”写成“君岛”、“惠平也山”写成“惠平耶山”等，反映出这些地图的民间特性。18、19世纪，朝鲜社会对琉球的认识似乎更多表现出自我意识的一面。

这种自我意识还可以从所发现的“地图帖”的另一类“琉球国图”(图11)和藏于韩国国立中央图书馆的《天下大总一览全图》彩写本中看到。这另一类琉球国图上北下南，主岛呈山峦形，岛上中轴线标绘出中山牌坊、欢会门、瑞泉池、漏刻门、奉神殿，西南则绘有迎恩门、天使馆等。主岛周围的岛屿多数以绿色山峦表现，北部有硫黄山、熟壁山、灰堆山、移粤山等；西部有马齿山、古米山、彭家山等；东部有花岛、栗岛；南部则有太平山、狮子岛；而小琉球在西南角。很明显，这幅图摹绘自郑若曾的“琉球国图”，但也存在一些不同。其中除了一些地名可能是摹绘时的错误，如将郑若曾图中的“移嶴山”写成“移粤山”，“高华嶼”写成“高英嶼”，这幅图略去记载里程和一些说明文字。除此之外，主岛东部的花岛、栗岛和南部的狮子岛在郑若曾图中并没有绘制。

《海东诸国纪》之琉球图和前述地图帖多数源自《海东诸国纪》的《琉球国图》都绘制有这三个岛屿，然因两图南北方向倒置，这三个岛屿在两图中的位置不同。《海东诸国纪》图中位于主岛的左侧，而地图帖图中位于右侧。有趣的是，上述摹绘自郑若曾图的《琉球国图》的方向和《海东诸国纪》图相同，上北下南，但是这三个岛屿的位置却和地图帖多数源自《海东诸国纪》的《琉球国图》接近，位于主岛的右侧和右下侧。由此可见，这幅摹绘自郑若曾图的《琉球国图》同时也参照了多数地图帖所绘制的“琉球国图”，增加了这几个郑若曾图中没有的岛屿。

再说这幅图中的“古米山”。“古米山”在明清文献中又有称“姑米山”，明代陈侃《使琉球录》记载明使从福建南台乘船经小琉球，然后过平嘉山、钓鱼屿、黄毛屿、赤屿后，“见古米山，乃属琉球者”[注](明)陈侃：《使琉球录》，载《续修四库全书》74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549-550页。。郭汝霖《重编使琉球录》也说使臣船到赤屿，“再一日之风，即可望姑米山矣”[注](明)郭汝霖：《重编使琉球录》，载《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49，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67页。丛书目录将作者错著录为“郭世霖”。。清代康熙册封副使徐葆光(1719年赴琉)所著《中山传信录》引述琉球权威学者程顺则《指南广义》一书中的论述指出，使臣赴琉球的海上航路是：由闽安镇出五虎门，取鸡笼头，经花瓶屿、彭家山、钓鱼台、黄尾屿、赤尾屿，取姑米山、马齿岛，入琉球那霸港[注](清)徐葆光：《中山传信录》，载《清代琉球记录集辑》(台湾文献丛刊292)，台湾：大通书局，2009年，第24页。。所以“古米山”在明清时期被中国人熟知，在郑若曾《琉球国图》上也清晰标注在主岛左侧的西部海域，和马齿山接邻。这幅图所绘制的“古米山”也是如此。

《海东诸国纪》总图和琉球国图中都有“九米岛”，也位于主岛左侧的西部海域，栗岛在其东北，花岛则位于其西。“琉球国图”上标注该岛“去琉球百五十里”，栗岛“去琉球三十五里”，花岛“去琉球三百里”。从发音和方位上看，此岛当是中国文献中的“古米山”。“九米岛”在地图帖多数源自《海东诸国纪》的《琉球国图》中则位于右侧，在栗岛、花岛上部略南处。不过这幅图在栗岛、花岛附近并没有绘制出“九米岛”，这或许因为绘制者也意识到“九米岛”即“古米山”，然而在添置栗岛、花岛等时，却未能考虑两种地图存在方向的差异，只是做了简单照搬。

至于《天下大总一览全图》，图的地理范围与前《混一历代国都疆理之图》基本相同，西到哈密、黄河之源星宿海，东到朝鲜半岛，绘制出对马岛，琉球国则位于朝鲜半岛正南(图12)。中国图部分主要绘制明代十五省，图下“中原十三省路程”说明自北京到南京、其他十三省、宁古塔和朝鲜的路程，另外还标明宣慰司、招讨司、宣抚司、长官司和府、州、县的数量。图右下角说明朝鲜和日本、琉球之间的距离。朝鲜地名包括州、县，十分详细，韩国学者也据此认为该图当绘制于1767年之前[注][韩]李灿：《韓國·古地圖》，首尔：汎友社，1991年，第378-379页。。该图所绘制琉球国的形状和地图帖中源自《海东诸国纪》的《琉球国图》类似，不过“地图帖”的《琉球国图》上南下北，而《天下大总一览全图》上北下南，绘制者在此也只是基本简单照搬，但主岛北部增绘有下松浦、一歧州、萨摩州，它们与朝鲜半岛关系紧密，在“地图帖”则出现在“日本国图”中。

三、西方汉文地图的影响

随着西方汉文世界地图传入朝鲜半岛，朝鲜对琉球的认识还部分受到其影响。西方汉文世界地图早在17世纪初就陆续通过中国传入朝鲜半岛，并受到关注。就舆图的制作而言，除了绘制相关的摹绘本，还有将其中一些内容附着在传统的舆图中，显示出这些舆图所带来的一定影响。如1666年金弘寿跋语的《天下古今大总便览图》上方中间小字注文中有“欧逻巴国利玛窦”字；李灿所藏被认为是制作于19世纪后期的《天下图》上的经纬线和标注的南极、北极，等等。

《舆地全图》在韩国首尔历史博物馆、中央研究院图书馆、崇实大学基督教博物馆等多处有收藏纸质刊本，这些图本版本相同，部分刊本着色。图以中国为中心，地理范围包括欧亚大陆、非洲和澳洲，大陆四周为海，北有冰海，南有大南洋，西有大西洋，东有大东洋。图的上部有“中朝各省外藩程里”，说明清京师顺天府到其他17省省府、江南江宁府、盛京奉天府、吉林、黑龙江以及内蒙古25部、外蒙古4部的距离，各个省府列出古地名；到乾隆新疆西域诸部和西藏一些地区的距离列在图的左下角，大多数地方列有古地名。图右上则列出朝鲜汉城府到北京的距离、朝鲜汉城等八道观察使营的北极出地高度(即纬度)和清奉天府、顺天府等16府的北极出地高度；其他5府、东北和新疆西域一些地区的北极出地高度列在图左上。因为朝鲜是正祖十五年(1791)才完成八道观察使营纬度的测量并加以记录，所以该图的制作时间无疑在1791年以后。

然而，图中所绘制的琉球与上述两本清人所绘制的地图存在不同。该图“琉球国”位于福建、浙江东部海域，岛屿绘制得较大，北部和西南有连续的山脉，“琉球国”的西北有“小琉球”，西部则有台湾，澎湖位于台湾西南，琉球国和台湾之间还绘有两个小岛，岛下标识为“重山”(图13)。《大清统属职贡万国经纬地球式方舆古今图》所绘制的琉球、台湾、澎湖和重山和该图基本相同(图14)，但并没有“小琉球”，而《瀛寰志略》“皇清一统舆地图”只是绘出了琉球和台湾，且台湾岛比琉球岛大(图15)。其实不同的还有日本和朝鲜半岛，《舆地全图》朝鲜半岛的形状类似朝鲜后期郑尚骥(1678-1752)《东国地图》系统地图的朝鲜全图，而日本则增加了不少地名，形状也略有不同。

《舆地全图》中“小琉球”的出现颇令人费解。虽然16、17世纪的《王泮题识舆地图朝鲜摹绘增补本》与《华东舆地图》也绘制有小琉球，但前已述及基本还是摹绘中国舆图的结果。而18世纪的《天下舆地图》参照《增订广舆记》之地图和相关内容绘制出台湾和琉球，并没有绘制小琉球；《海东诸国纪》的《琉球国图》和18-19世纪依此绘制的颇为流行的“地图帖”《琉球国图》也没有绘制“小琉球”。当然18世纪到19世纪初存在绘制有“小琉球”的地图，当时中国较为流行的全国总图是《大清万年一统天下全图》和《大清万年一统地理全图》[注]国内外收藏有两图的图书馆包括中国国家图书馆、美国国会图书馆、法国国家图书馆、韩国国立首尔大学奎章阁等。，该图为浙江余姚黄千人(1694-1771)所编绘，同时绘制出台湾、小琉球和琉球国，不过小琉球位于琉球国的西南，为附属琉球国的一个岛屿。又，地图帖参照郑若曾图绘制的“琉球国图”也有“小琉球”，同样也位于琉球国的西南。所以此处的“小琉球”明显不是参照这些地图而绘制的。

那么这幅图的“小琉球”何出？目前从所绘制的内容上看，可以确定该图是传统汉文世界地图和西方传教士汉文世界地图结合的产物。西方传教士汉文世界地图之前早已传入朝鲜半岛，从利玛窦《坤舆万国全图》《两仪玄览图》，到艾儒略《万国全图》和南怀仁的《坤舆全图》，这些地图传入后，朝鲜还据此加以摹绘，部分摹绘本存留至今。前已述及，利玛窦《坤舆万国全图》绘制大琉球和小琉球，小琉球即位于大琉球北部，《两仪玄览图》也是如此。这两幅图对朝鲜半岛产生有较大影响力，韩国至今还藏有一幅刊本《两仪玄览图》和一幅彩绘本《坤舆万国全图》(另有一本藏在日本)。《舆地全图》中的“小琉球”最有可能是据此而来。

结语

明清舆图对琉球的绘制具有局限性，不仅表现在总图对琉球所处位置的绘制存在混乱，而且单张琉球地图也受到双方所建立的册封朝贡关系的限制，郑若曾的《琉球国图》主要绘出的只是国都以及明与琉球的海上交通，这种情况与明清海禁政策颇有关联。相比而言，朝鲜对琉球的认识则显多元而丰富，就所谓世界总图而言，虽然和明清相关舆图同样以中国为中心，但与明清舆图只是较为简略列出中国周边各国和地区不同，这些地图通常还十分详细绘制朝鲜半岛，有时还具体展现日本，乃至琉球，如此不仅琉球群岛所处的地理方位得到更为明晰的反映，而且这些地图本身在一定程度上也更接近于完整的东亚地图，较好展现出当时东亚地区的地理知识。单幅的“琉球国图”，更是与明清“琉球国图”只是主要绘制出反映琉球臣属性质的首里城城制和相关建筑不同，而是较概观描绘整个主岛的自然地理和重要建筑等，从而提供了更为全面的地理信息。

总体而言，朝鲜舆图所绘制的琉球不仅海域上的相对位置较为准确，而且具体的地理信息也更为详细。这有赖于其信息来源的多样性，不仅部分来自明清舆图的内容，而且还有赖于双方直接海上交往后的了解，直至西方汉文世界地图传入，也部分受到这些舆图的影响。可以看到，朝鲜舆图所绘制的琉球到18、19世纪依然受到中国舆图的影响，但当时大量流行地图帖所绘制的单幅“琉球国图”更多表现出的是不同于中国的琉球形象，即便在所发现的摹绘郑若曾图的“琉球国图”中，我们也看到这种不同认识的渗入。这个时期朝鲜作为中国周边地区，其对外部世界认识的特点，即在以中国为中心的同时，也十分关注并强调与自己相对应的中国周边其他地区的存在，所以如果从明清舆图的视角，中国周边海域的地理知识显得十分有限，但是这并不能反映东亚地区缺乏海上交往，只能说明明清对此关注较少。若从这一时期的朝鲜舆图资料来看，相关地理信息则颇显丰富，明清东亚海上交往的活泼态势由此可见一斑。

作者杨雨蕾：浙江大学历史系教授

郑晨：琉球大学硕士、贵州侗乡大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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