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源杂流:海道针经的撰述与流传
2018-01-23单丽
单丽
一、问题的提出
近年来,海道针经成为航海史学者关注的一大热点。粗廓来分,相关研究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以单部针经作为探究对象,就针经的作者、成书年代、内容等细致问题进行阐释;另一类为通论性研究,即以目前所发现的或史料记载的针经作为研究群体,对针经的称谓、分类、存世形态及结构模式等问题进行综合梳理。
毫无疑问,前贤研究为后续关注奠定了扎实根基,但由于前辈学人研究角度各异,使得有关针经的诸多基本问题众说纷纭。如关于针经的称谓、定义与分类问题,朱鉴秋先生倾向于将此类史料统称为传统航海导航手册,并以原始的更路簿与后经文人加工整理的海道针经为名分门别置;而刘义杰先生则认为,以“海道针经”指代包括《更路簿》《渡海方程》《两种海道针经》等航海指南工具书似更为妥帖,而海道针经的存世形态可依其整理状况分为原始、半原始和汇编成册这三种状态[注]朱鉴秋:《方位不易指南篇——从编著<渡海方程辑注>谈古代海道针经》,《海交史研究》2013年第2期,第111页;刘义杰:《海道针经述论》,载中国航海博物馆编:《国家航海》第十四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2月,第55页。。再如对同一部针经的定位,朱鉴秋先生认为《渡海方程》属原始性质的更路簿,《顺风相送》已经过加工,应属其所定义的“海道针经”;刘义杰先生则认为海南渔民手中的更路簿才具原始性质,诸如《顺风相送》《渡海方程》乃至《东西洋考》中的针经记载,都已经过文人加工[注]朱鉴秋:《方位不易指南篇——从编著<渡海方程辑注>谈古代海道针经》,第111页;刘义杰:《海道针经述论》,第55-59页。。又如海道针经的作者问题,陈佳荣先生倾向于将某部针经的作者锁定于固定一人,认为《顺风相送》导源于《渡海方程》,其最初作者应是漳州文人吴朴;刘义杰先生则认为,《顺风相送》可溯源至尹绶编绘的《海道图经》,而《顺风相送》的作者,应是常年专司针盘的火长们不断校订的结果,绝非文人雅士能在书房中编辑而成[注]陈佳荣:《<顺风相送>作者及完成年代新考》,载林立群主编:《跨越海洋“海上丝绸之路与世界文明进程”国际学术论坛文选》,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46-354页;张荣、刘义杰:《<顺风相送>校勘及编成年代小考》,《国家航海》第三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89页。需要一提的是,在对《顺风相送》等海道针经的持续关注中,刘义杰先生对《顺风相送》的定位已发生变化,如2012年上海中国航海博物馆召开的第三届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刘义杰先生认为《顺风相送》乃“舟子秘本”,是火长手中用于导航的被累次校订的海道针经,并因此认为将《顺风相送》的作者定于一人是牵强的。但在2015年8月上海中国航海博物馆召开的第六届国际学术会议上,刘义杰先生虽仍认为舟子秘本应是火长的航海实践的结果,但同时指出《顺风相送》并非原始海道针经,而是文人加工后的产物。。
凡此种种,提示笔者对相关问题进行思考:我们该如何定义一部海道针经的作者?原始海道针经[注]如前所述,关于针经的定义与称谓,学界尚有不同的看法。笔者在称谓上更倾向于采用刘义杰先生的方式,以海道针经统称此类史料。诞生后,大致会经历怎样的流传、散布过程?在此过程中,海道针经本身会有哪些变化?这种变化又对其受众、功用及自身定位产生怎样的影响?本文即针对以上在海道针经研究中所面临的亟待解决的基本问题而展开。
二、秉笔之人
2014年8月在上海中国航海博物馆召开的第五届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的老馆长王连茂先生针对同会场中陈佳荣先生与刘义杰先生关于针经作者的争论时指出,从他个人在泉州等地搜集的更路簿来看,这种原始的海道针经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船老舟代口述、文人笔录下来的。笔者就此问题在会后专门请教过王先生,先生对此做了更详尽的阐释:至于针簿是如何写出来的,我看到的不少针簿,毛笔字都写得十分工整漂亮,不乏功力,以此可以判断,这不是一般不识字或文化程度很低的船老舟代可以完成的。因此,我认为,这些民间的针路簿应是船老舟代口述的记录,记录者往往是当地最有学问、字又写得好的读书人。在访问中,他们还会告诉我,以前是请本村或临近某某先生抄写的,因为他的毛笔字公认是最漂亮的。而且可以看出,笔录者很忠实于口述者的原话,所以土话比比皆是,别字或代用字特多,唯一的修饰词恐怕就是“妙也”“甚妙”之类的词尾。这些笔录者当然称不上我们概念中的文人。这些民间针路簿也不同于《顺风相送》《指南正法》之类经过文人之手整理出来的航海针经,后者往往能够发现一些写错的地方,显然跟整理者没有驾船的实际经验有关。
毫无疑问,在史料记录不充分的情况下,田野考察及口述是当下推溯历史的重要窗口。王连茂先生常年致力于福建民间更路簿的搜集与整理工作,对针经相关问题有独到的看法和见解,而其认知,是建立在对针路簿充分了解的基础之上。王先生的这段叙述非常重要,因为它向我们展示了过往海道针经形成的两种可能方式:一种是由熟悉航海实况但文化程度相对较低的船老代(舟代、大)[注]船老代还有舟旁、船老大等不同的称谓与写法;火长有时亦写作伙长,舟师亦写作船师、海师。口述、书法好的记录人笔录成书;另有一种针经,是由对针经感兴趣的文人通过文本记载抑或口述采集等方式搜集针路信息,并将之整理成册,如《渡海方程》《顺风相送》《指南正法》及《东西洋考》之“舟师考”部分等。
上述王先生的叙述还有值得注意的一点,即船老代的角色特点。从先生的叙述来看,船老舟代(大)虽同样具有卓绝的航海实践能力,但文化素养却并不高,甚至大字不识,以至于针经的书面化需要借助外力来完成。那么,王先生口中的船老代到底有何职业要求呢?20世纪40年代王振铎先生曾对浙江、福建等地进行过田野调查,其有关传统造船、航海技术的翔实调查报告给我们提供了这样的线索:
老大一人,船工之总指挥也。授命令分配其他船工之事物,及观针定向并决定或驶或泊,负全船人货安全之重责,至少须熟悉水经、任船工,有久年经验,方可任之。[注]李强整理注释:《王振铎关于传统造船及航海技术的调查笔记》,《中国科技史杂志》2007年第2期,第149页。
王振铎先生访问的对象应为浙江、福建沿海一带的普通民船,这与王连茂先生采访的区域多有重合,因此从传承上来说,可以体现出区域文化的连续性。引文可见,船老大是由普通船工成长起来的,成为老大需要有长久的航海经验,熟悉水经且会观针定向,并有管理船员的职能。除此之外,船老大资格似乎未对文化素养有过高要求,此亦与王连茂先生的调查实况相吻合。以此来看,老大职业定位跟传统时期的舟师尤其是火长有诸多类似之处,特别是观针定向等技术方面的要求。那么,与船老大职业特色极为相似的舟师和火长又有什么职业特点呢?
比较而言,舟师的称谓比火长出现的似乎要早,而比舟师更早出现且与舟师密切相关的另一称谓是舟子,亦称舟人。从舟子常出现在历代诗歌创作及文人撰述中的情况来看,舟子是文人对船中一般船工的称谓,且这种称谓传统由来已久;而其中深谙导航技术的人员,则可称之为舟师,这种称谓最早出现的时间未知,但从《萍州可谈》的记载来看,至迟在北宋时这种称谓已算常见。此类舟师往往通晓天文地理能占善卜,且具备一定的撰述能力,因此在需要的情况下,可以凭一己之力完成针经的记录。这或许也是部分针经辞藻对仗工整的原因。
一般而言,人员配备比较齐全的官船或相对大型的民船多设有舟师这一专业技术人员,用于观星察象,指导航海;在航海罗盘用于航海之后,火长作为罗盘专掌人员而出现,而由于此时的航海已由沿岸航行转为远洋航海,远洋航行成行且史册留名的又多为官船,因此从史料记载来看,航海中多有火长出现,且有番火长加入进来。关于火长的出身,《西洋番国志》中有记载:“始则预行福建广浙,选取驾船民梢中有经惯下海者称为火长,用作船师。乃以针经图式付与领执,专一料理,事大责重,岂容怠忽。”[注](明)巩珍著,向达校注:《西洋番国志》之《自序》,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6页。
目前为止,尚无确切史料证明火长最初出身于哪个群体[注]刘义杰先生认为,海(舟)师到火长是一个线性延续发展过程:在航海罗盘发明之前主要由海师来指引航海方向,有了航海罗盘之后,海师变成了火儿这一过渡性称谓,此后堪舆罗盘成功地转变成航海罗盘,火儿就变成了可以主宰一船人身家性命的火长。见刘义杰:《“火长”辨正》,载《海交史研究》2013年第1期,第78页。笔者对此并不认同,而是更倾向于认为舟师与火长是异源同流的过程,详见后文论述。,但从《西洋番国志》的相关记载可见,郑和下西洋所选火长,并非来自原舟师群体,而是民船中经惯出海的人员,这些人以航海技术雄长而被招募为专司罗盘的技术人员,其功能类似之前的舟师但又与之有别。就出身上来说,火长似乎更平民化。这种出身决定了郑和船队最初一批火长的遴选对文化程度并无具体要求,这又与船老大类似。笔者目前尚不清楚船老大这一称谓与职业角色出现时间的早晚,但若其早于火长,那么这种类似不免让笔者猜测:初批遴选的火长,极有可能来自船老大群体[注]这里所说的船老大群体,指的是具有船老大航海技能与水准的职业角色,而非一定具有船老大的称谓。。值得一提的是,对航行于沿岸的诸多小型民船而言,并非全部都有火长专职人员的配备,看针观象的工作多由船老大完成,而航海罗盘也多在老大亭中放置[注]李强整理注释:《王振铎关于传统造船及航海技术的调查笔记》,第150页。。
火长出现之后,随着航海发展,舟师与火长的称谓有可能不再有严格的界限,而火长随着代际更迭,其文化素养有可能会得到相应提高,撰书立说亦不在话下。当此时刻来临的时候,火长自记航海经验亦成为海道针经产生的另一可能。
由此来看,针经撰述的方式至少有三:一为火长或船老舟代(大)自述自记,二为火长或船老舟代(大)口述、他人笔录,三为对航海感兴趣的文人政客在前述针经以及口述采访基础上二次加工汇纂的针经。在海道针经书面化的过程中,与此有密切相关的有舟师、火长、船老舟代(大)及对针路航海感兴趣的文人政客等。不难猜测,普通船员舵公亦有将针经书面化的可能。但秉笔主体,当属前者。
三、撰述之果
显然,由船老舟代(大)口述、他人记录的针经,记录者仅以书法好而参与之中,似乎并无太多主观改动的意向与可能;而作为诉主的船老舟代(大),其主动表达的欲望占压倒性优势,因而经书面传达的更多是实际操舟之人的航海经验与认知。这种认知对航海实况的还原度较高,使得所撰针经可基本等同于有自述自记能力的船老舟代所撰述的原始海道针经。
至于《渡海方程》《顺风相送》之类针经,则大多以先前的片段式文本记载为主要参考资料,或有口述原始资料的采集加入,但由于秉笔之人有代船工航海者表达的欲望及能力,因此,后期集成时人为加工的可能性很大,这也使得此类针经记录的准确度及对航海实况的还原度远不及前者,应属于加工后的海道针经[注]田汝康先生早在20世纪80年代即对《渡海方程》进行过论述,先生认为《渡海方程》是根据远在15世纪上半叶郑和多次远洋航行之前的一些水路簿编纂成书的,这个传抄本虽然保存了原刻本的某些基本内容,但在传抄过程中又有取舍地做了添加和省略;受当时地理知识的限制,书中当然会有错误。详见田汝康:《<渡海方程>——中国第一本刻印的水路簿》,载田汝康:《中国帆船贸易和对外关系史论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27-139页。笔者认同田先生的如上看法,从中亦可看出,田先生所谓更路簿,无非原始海道针经的意思。另外,《顺风相送》序言部分提及编汇者在汇综针经基础上,“将更筹比对稽考通行较日”;《东西洋考》凡例部分提及作者在舶人旧有海道针经基础上“稍译而文之”,见向达校注:《两种海道针经》,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1页;张燮著,谢方点校:《东西洋考》,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0页。。此类海道针经还原度虽相对较低,但胜在有累积整合之功,因此从线路叙述上来说可能覆盖面更广且多元。至于还原程度的高低,则取决于撰述或编纂之人对航海实况的了解程度。
转回到航海经验的书面化成果,即最初由舟师、火长、船老大等人撰述的原始海道针经。这些航海经验与记忆的物化成果作为上游史源,其源头如何?在后世的流传中,又会经历哪些变化呢?
在海道针经的相关描述中,“舟子各洋皆有秘本”常被提及,有学者据此认为,这代表不同的航海区域有不同的海道针经,而秘本之秘,正在于其不传之因[注]刘义杰:《海道针经述论》,第53页。。但在笔者看来,所谓“舟子各洋皆有秘本”,不仅表现为不同的海域有不同的原始海道针经作为航路指引,更表现在即便是同一海程,在面临不同海况时不同航海之人会采用不同的航行轨迹与航行方法,并可在此基础上形成不同的原始海道针经母版,作为后世传承的根基[注]如《大元海运记》载元代漕粮北上有三条海运航路,并对三条海路及暗礁航标、海汛等注意事项进行了记载,同时提及海运过程中“惟凭针路定向行船”。据称此为文献“针路”二字的最早出现处。虽则遗憾之处在于每条航路没有相应的针路记载流传下来,但可以想见,此三条航路,并非在原有航路基础上的校正,而是航路的重新开辟,如若开辟之人有意,完全可以在各自航海实践基础上形成各自航路的海道针经母版。。
关于针经源头,张荣女士与刘义杰先生据《顺风相送》及其他针经序言中所提及的永乐元年下西洋累次校订的说法,认为明清时代流传在福建火长手中的针路簿都有一个共同的来源,他们都转抄自同一底本,火长们根据各自航线的需要,或片段截取,或类此校正补充,编成自己需要的针路簿[注]张荣、刘义杰:《<顺风相送>校勘及编成年代小考》,第92页。。针对以上看法,笔者认为有两点需要明确:首先,《顺风相送》并非原始海道针经,而是文人编纂加工后的针经,这也就意味着该针经并不一定为火长所用;其次,在笔者看来,之所以出现明清时期福建火长手中针路簿转抄自同一底本的现象,更有可能是因为该底本为当时所有底本中的善本,而非当时仅有此一本可供抄录,这或许也是《顺风相送》序言中提及作者“比对稽考”的来由。这也意味着,该善本并非后世针经的母版,而是在该善本出现之前,另有众多简约版、片段化的原始海道针经源头以供集大成善本的形成。因此从版本上来说,原始海道针经的源头应该是异流多源而非单一源头的[注]就南海更路簿而言,周伟民认为,海南渔民受福建水路簿的启发影响,首创了南海更路簿。这些更路簿在郑和七下西洋之前的明代初年形成以后,一直是以动态的形式存在着发展着的,它是在基本上成型以后,船长们在航行中据自己的经验不断地补充、增加。见周伟民:《更路簿的形成、盛行和衰亡的年代及其性质、用途》,载《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第38-39页。周先生的这个看法提示笔者,不同海域的涉海之人是有可能相互影响,采用针路簿这种方式来记载航海经验的。那么同一海域的涉海之人,似乎更可能受同行的影响,以针路簿记录自己的航海经验,这似乎也为多源头论说提供了另类依据。。
原始海道针经形成后,以人群来分大致会经过两种传承方式,一种是海员内部的流传,另一种,则是因文人政客的搜集整理而面向普通大众等非海员群体的流传。在此过程中,原始海道针经被增益删减,产生了不同的变体,并因之传承了不同的航海文化。
然而不同航海区域的人,甚至同一航海区域的人,对航海文化传承的诉求可能并不相同。这种诉求的不同,也导致了针经撰写与流传的区域差异[注]海南大学的阎根齐先生在广泛搜罗我国沿海各地海道针经的基础上,以海域为界,对闽粤地区针路簿及海南渔民更路簿进行了比较研究。文章认为,福建、台湾一带的海道针经以针路作为核心记载内容,多称《针路簿》;而海南渔民《更路簿》多以更路作为核心记载内容,命名亦多以此为基。而这两种航海指南的书,则各自体现了不同的地方文化。详见阎根齐:《闽粤<针路簿>与海南渔民<更路簿>的比较研究》,载《南海学刊》2016年第2期,第38-44页。。就区域而言,比如渔民航行的南海海域,海道针经更多以更路簿这种原始形态而存在,其受众群体为渔民船员,他们更注重针经在航海中发挥实际功用;同时又由于此区域礁盘密布,使得渔民群体对更路簿有较强依赖,以致此地的渔民多会提及针经于航海的重要意义,并会根据个人实际航海情况,对手中的更路簿进行累次校订[注]周伟民:《更路簿的形成、盛行和衰亡的年代及其性质、用途》,第38-39页。另外,阎根齐先生所见的海南更路簿中,也有正文之后留白甚至划线待后人补充的情形存在,而且其先后笔迹、字体不同,可见更路簿的累次校订过程。见阎根齐:《闽粤<针路簿>与海南渔民<更路簿>的比较研究》,第39页。。从晚近海南岛的情况来看,更路簿并无定本,而修定之人亦不拘于身份,船老大乃至普通船工都可进行修订完善[注]郑良发、何彦、周玉麟:《航海圣经——生命换回的<更路簿>》,载《环球人文地理》,2013年12月10日,第26页。。因此从这种意义上说,海南岛更路簿这类原始海道针经更倾向一种以族群宗室为根基的渔民海运团体内部的纵向继承,他们更注重更路簿对经验技术的保存。当然,笔者并不否认此区域亦会有对此类航海文化感兴趣之人,对更路簿进行收集整理汇编成册,并在此基础上做较多可能改变更路簿原意的人文阐释与发挥,以致形成了改变更路簿对技艺传承初衷的针经变本,即加工过的海道针经。但从目前海南岛收集的针经情况来看,这种情况并不多见[注]《顺风相送》等针经文末多有“为妙”“是也”等文人加工的痕迹,但据周伟民先生搜集整理出版的海南渔民更路簿来看,当地更路簿的记载简洁明了,评按极少,修饰词汇亦不多见。见周伟民、唐玲玲:《南海天书:海南渔民<更路簿>文化诠释》,北京:昆仑出版社,2015年。值得一提的是,受海道针经研究热潮的促动,海南地区的南海更路簿亦渐趋为学界所重视,目前已有当地学术研究机构专门搜集,而这些更路簿,则多自当地渔民手中发现,溯其来源,当地渔民多言及为祖传之物或传抄同村渔民前辈手册。。
而福建等文化氛围相对浓厚的地区,情况可能并不如此简单。福建地区可能不仅注重技艺的传续,同时也注重文化的播开,因此民众层面与船员层面基于自身所需可能都有接触针经的意愿。就船员等涉海群体来说,此区域的传承可能类似于海南地区的传承方式,对针经的增益校正基本建立在航海实践的基础上,这就保证了针经记载的航海经验不至太过变形,从而客观上保证了针经所载航海经验能够助益航海实践[注]王连茂先生曾提及他所看过的福建区域针簿上记录的一些航道,其山形水势虽然十分复杂,但都能用简朴的文字(很多甚至是地方土语)记述得很清楚,包括在什么位置应该采用的对应措施,藉此仿佛能够看到当时的航海场景。王先生还访问过一些健在的船老舟代,他们对每一处航道和澳口周边情势的熟悉程度,“实在让人惊讶和敬佩”,因为“这些场景已经深深地刻在他们的脑海中。”显然,这些航海经验之所以被深刻记忆,是源于其长期被用于航海实践。;但普通民众乃至文人政客等非涉海群体的传承则关注点并不在此,如《顺风相送》序言中提及,稽考校对该针经的目的在于“以此传好游者云尔”[注]向达校注:《两种海道针经》,第21页。。因此,这些经过文人政客之手整理过的、穿插在各类航海著述中、糅合不同版本的海道针经,可能是不够精确的,从而形成了半原始的海道针经,如《顺风相送》《指南正法》等。此类海道针经并无助益航海实践的诉求,因此,其是否有助益航海实践的功用,取决于其对针路记述的准确程度。这类半原始的海道针经,其作用在于布广前提下的航海文化传承,是一种更横向的传播,而受众群体更多是非涉海类群体[注]值得一提的是,针经的主观受众与客观受众,并不完全相同,而客观受众的形成,受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但绝非编纂者所能左右。如《顺风相送》等针经序言部分会明确提及其预设受众为“好游者”,而实际上此类针经中亦可能被部分文人墨客所接触,并据个人所需增益删减,编入新书。。
由此可见,原始海道针经形成后,其在流传过程中并不拘于单种扩散及传承方式,而是基本处于一种交相汇流的杂流状态。这种情况,也决定了其流传过程中受众的各异,及其功能的不同。但值得一提的是,海道针经的原始母本虽为异源,但部分变本海道针经由于汇纂之人素养较高,所成本子质量亦相应为善,因而在后世流传中,多受散布者珍视而被广为传抄,这或许是《渡海方程》在诸多后世传抄针路中多被提为源头的原因。
四、针经之责
巩珍在论说火长职责时候,曾提及“乃以针经、图式付与领执,专一料理”[注](明)巩珍著,向达校注:《西洋番国志》之《自序》,第6页。;《顺风相送》中亦提及行船“其正路全屏周公之法,罗经、针簿为准”[注]向达校注:《两种海道针经》,第21页。。除此之外,程顺则的《指南广义》中也有相关记载,作者在提及面对航海难境前,“乃取曩者封舟掌舵之人所遗针本及图画,细为玩索”[注]程顺则:《指南广义》自叙。。刘义杰先生据此认为,这说明在航海过程中,火长需执掌针经图式,用以导航[注]刘义杰:《山形水势图说》,载《国家航海》第十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89页。无独有偶,早在上世纪80年代,田汝康先生也认为更路簿这类原始海道针经,只有长期航行海上的水手火长才能利用,不长期航行海上的人是无法使用的。可见田先生也认可更路簿这类原始海道针经的导航功用。见田汝康:《<渡海方程>——中国第一本刻印的水路簿》,第136-137页。。
笔者并不否认原始海道针经可助益于航海实践,但至于如何助益,则是另一需要深思的问题,断非“导航”之语即可统而廓之。如前所述,撰述针经的人员中,有一部分是不识字的船老大,他们通过自己口述、他人代笔的方式,来保存自己的航海经验。显然,这些针簿,是其博达航海经验的产物,而非辅助,更不可能为其所阅览。对于此类人而言,自然不需在航海过程中随身携带针簿。那么,这些针簿到底为谁而作?其所谓导航的功用,到底是通过什么方式发生的呢?
通过撰述海道针经的方式来保存航海经验,是航海技术传承的一种方式。因此从这种意义上讲,海道针经是航海技术经验传承的书面化结果,是航海之人航海记忆外在物化的方式之一。那么,除此之外,舟人还有哪些方式传承这些航海经验呢?王振铎先生的调查给我们提供了这样的线索:“至于何种航线应如何航行, 当船工刚进船打杂时, 即有山歌示之《水路经》, 供其念唱。然其目的仍在记忆航线沿途之地名及水上标志; 其后更需学习辨别沿线诸山影; 末次, 辄在能将航行方向可因风向不同而时加以校正之。故对航船之航驶, 关系针房者少, 而凭老大经验者多。易言之, 帆舟之生命, 系于老大, 其余, 则仅为协助工具也。”[注]李强整理注释:《王振铎关于传统造船及航海技术的调查笔记》,第151页。
这里并未提及《水路经》的具体内容,因此还无法确定其与海道针经的关系。但从《顺风相送》中关于“歌”的记载来看,关于广东往马六甲的航海路标山歌[注]向达校注:《两种海道针经》之《顺风相送》,第47页。记载比较简略,仅及地点,并无针向更数。由此笔者推测,调查中以山歌传承的《水路经》因需兼顾传唱方便,同时又因航行更数针位并不完全固定[注]引注中提及“可因风向不同而时加以校正之”,说明老大行针并非照搬针经记载,而是按实际情况对针位航向等做出调整。,所以很有可能会如《顺风相送》的记载一样,完全省略针向更数等信息。以此来看,船老大的航海经验既可外化为可观看的更路簿等文本记载,也可外化为可传唱的山歌,前详后略,以此来配合完善传承的过程[注]笔者并非认为所有航海经验的传承均需要针经及山歌协同完成,而是以此说明针经和山歌在航海经验传承中各自的作用;除此之外,亦可能有其他不为我们所知的载体,成为航海经验传承的多样方式。。当然,船老大本身的言传身教,是其航海经验传承的最主要和最直接的方式。换言之,船员舵工的成长即其航海技术教育,需要的是更路簿具体内容的指引,而不拘于何种传承与习得方式。这也就意味着,文本更路簿的作用,可能并不如之前学者所认为的那样唯我独尊。
同时就受众来说,无论是文本更路簿还是传唱的山歌《水路经》,其面向的更多应该是航海初入行者,正所谓上文所提及的“船工进船打杂之初”的念唱,他们将所念学的针经理论结合航海实践进行内化,配合完成个人航海能力的提升,为后续导航服务;作为历练成长起来的火长或船老大,当其能对各海路和澳口熟悉到基本用语言重现细况时,针经显然已被其熟记内化,并可据其经验灵活校正或增益新的航路信息,以形成新的文本记载或山歌作为个人航海经验的产物;届时,最初助其上路的原始海道针经文本,已不是其航行的辅助乃至必备工具了。而至于福建海员以及海南等地渔民校正针经的目的,亦在于更全面准确的保存航海经验和记忆,作为后续航海教育的基础。
上述引文中还有一段非常值得注意之点在于,王先生提及航船行驶中航海罗盘的作用并不如部分史料所言说的那么重要。当然,这一方面可能跟王先生调查的区域多为以沿岸路标为导航方法的近海航行有关,与远洋航海不同,这种近海地文导航的方式不需过多依仗航海罗盘的使用,或许这也是史料中提及航海罗盘使用时,多指出其用于“阴晦”之时的原因;但另一方面,我们不得不正视的是,无论是针经图式还是航海罗盘,其对航海的功用,只能说存在辅助的可能,航海中最重要的,依然是船老大灵活不拘的航海经验,正所谓“帆舟之生命, 系于老大, 其余, 则仅为协助工具也”。可见,真实的航海,并非针经图式的照本宣科。
论述可见,原始海道针经撰述的首要目的,在于为涉海船员后人保存前辈的航海经验,以助益于航海实践;至于撰述之人是否有记录叙述展现自己的同时被世人所认知的潜藏意识,我们不得而知。原始海道针经作为传统航海技术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为船员舵工乃至优秀火长的长成提供尽可能全面的理论基础,其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但是,欲长成优秀火长,仅靠对原始海道针经的学习了解是不够的,在配套的航海实践中,年轻船员需在年长火长前辈的指导下,结合航海实况不断践行认知,并丰富提高自我,以铸造灵活适应航海实况的能力与水平。毫无疑问,在此过程中,前辈火长的言传身教,要远重要于任何文本史料的指导,而所谓文本资料甚或是传唱经歌,只是前辈火长经验中的一部分。
结 语
在海道针经书面化的过程中,与此有密切相关的有舟师、火长、船老舟代(代、大)及对针路航海感兴趣的文人政客等。而针经撰述的方式则至少有三:一为火长或船老舟代(代、大)自述自记;二为火长或船老舟代(代、大)口述、他人笔录;三为对航海感兴趣的文人政客在前述针经以及口述采访基础上二次加工汇纂的针经。
从源头上来说,原始海道针经的母版更有可能是多源的。海道针经形成后,其在流传过程中并不拘于单种扩散及传承方式,而是基本处于一种交相汇流的杂流状态。针经在此过程中发生转化变形,其原本保存航海经验以助益航海的初衷亦相应发生变化,使其虽无法再指导航海实践,但却可以客观上传承弘扬航海文化。值得一提的是,海道针经的原始母本虽为异源,但部分变本海道针经由于汇纂之人素养较高,所成本子质量亦相应为善,因而在后世流传中,多受散布者珍视而被广为传抄,这或许是《渡海方程》在诸多后世传抄针路中多被提为源头的原因。
至于原始海道针经的所谓“导航”功用,并非前人所认为的掌握在火长手中直接用于指导航海,而是主要体现为其作为传统航海技术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为船员舵工乃至优秀火长的长成提供尽可能全面的理论基础。在新一代优秀火长长成后,最初可能被其奉为圭臬的原始海道针经,已完全内化为其航海经验的一部分,并为下一代火长与船员舵工的长成继续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