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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新解

2018-12-04王国华

同舟共进 2018年11期
关键词:子贡礼乐论语

王国华

【有力者有德】

孔子谈德,举例多为有力者。“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泰伯,周部落首领古公亶父长子,周代诸侯国吴国第一代君主。“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此处之“周”,实为周文王。他还举出几个德行高导的人: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则均为其弟子。

他讲“为政以德”“君子怀德”,也是在对有话语权的人提要求。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千里马日行千里,不是它耐力超强,而是它听主人的话,与其它的马和谐相处。这个评价怪不怪?骥者,就是用来行路的,为何要谈到“德”?

钱穆先生解释说,“人之才德兼具者,其所称必在德,然亦无无才之德。不能行远,终是驽马。性虽调良,不获骥称”。可谓一语中的。德者,就是专为孔武者准备的。一个人首先要有能力,不仅是行事能力,更是对别人和外物有伤害的能力。能力越强,越要讲德。

所以,“力”是“德”的充要条件。尤其在夫子生活的早期农耕时代,人的破坏力基本只体现在个人蛮力上,作恶能力终究有限。贱民有无德行并不重要,有德也是被人踩,无德也是被人踩。每日苦苦煎熬。一个谁也指挥不动的底层人物(小人)走投无路时,到大街上发泄,最多打倒一个路人就被擒住了。不像现在,可以拎一桶汽油到公交车上伤害一群无辜。

在弱肉强食的丛林社会里,缺少法治、规则等外力,即便有,也是以强权为背景。“德”的重要性便显现出来了。既无他律,只好要求自律。它与既有的某些规则共同组成一个完备的体系,既是规则的辅助手段,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正因此,“德”之提出与彰显,乃是人与人之间无现实平等的一个标志。

【以直报怨】

两千年来,释儒道三家错综繁复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民间庞杂的价值观。追根溯源,“以德报怨”似乎更符合佛理——从身上捉住虱子跳蚤也要放掉,而不是捻死。中国传统文化中,“以德服人”似乎没什么争议,而对“以德报怨”“以身饲虎”等彻底妥协的做法虽然也有宣扬,但在实际生活中存在着不同见解。

不过,不做归不做。作为文化的一极,以德报怨”的提法一直挺立在东方价值观中。提倡之,褒奖之,身体力行之者,不绝于耳。

那么,儒家怎么看这个问题呢?孔子早有明确答案。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有人问孔子,以德报怨怎么样?他回答,如果以德报怨,那么用什么报“德”呢?以德报怨是不对的。对方施我以“德”,我报之以“德”;对方施我以怨,给我气受,我报之以“直”。所谓“直”,乃公道、公理。如果我错了,有怨就有吧,我忍;如果我没错,你无缘无故伤害我,我就以牙还牙。

但这个“直”,貌似公平而合理,其实最后往往会变味,被情感的砝码压垮。毕竟,它不是旁观者角度,是自身的考量。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你对我不好,但我们有血缘关系,我们是朋友关系,我们是上下级关系,所谓“五伦”者,皆在此列。有些“怨”,在陌生人那里是“怨”,在亲人这里无所谓。你“怨”我了,我也不在乎。“直”与“不直”,凭的是当事人的亲疏远近。公平考量,最后难免成为情感考量,直至利益考量。

所以,以直报怨有两种结果,一是以牙还牙,血债血偿;一是忍气吞声,以德报怨。孔子虽不赞同以德报怨,但给出的答案中却暗含了这个选项。至于给施怨方哪个回报,由当事人自己认定。

【说到做到】

网上流传着各种真真假假的名著解读。最常见的如:经典名句你是这样理解的,其实人家是那么说的,你理解得不对。比如“言必信行必果”,后面还有六个字“硁硁然小人也”,孔子的意思是“言必信行必果”不是什么好的行为,那是小人做的事。

其实,这样的解释误人不浅。

关于“言必信行必果”,《论语》中的原话是: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孔子向子贡解释“士”的三种境界,最高层级是心有所耻,不辱君命;其次为尊老爱幼,亲人称颂;再次为说话算话,言必信行必果。这三种,都比那些当政者强多了。政治家们量小器狭,什么都不是。

孔子认为:一,能做到言必信行必果的人,不过是个犟种,是一头不懂转圜的倔驴,不值得推崇;二,不能全盘否定犟种,他们有他们的价值,也算一种小小的美德吧,所以可以列在孝悌之后。

孔子为什么不太看重“说到做到”呢?孟子对此有进一步的解释。他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一个够格的人,应该义字当先,有时候因为某种原因说了某句话做了某件事,不符大义原则,就不一定将其坚持到底。只有小人才固执于圆满,说出的话板上钉钉,貌似要怎样怎样,其实是走入死胡同了。

孔子并非鼓励言行不一。他看到了问题所在:有些坏人在某些时候说的话,也是真诚的,也有可取之处,不可能都壞;有些好人,某些时候说的也不一定对。再进一步,即使是君子之道,完全真理,也不可能放之四海而皆准。它需要特定环境和特定时空,在以后的实践中需要不断完善和纠偏。为避免名人名言被别有用心者拿来当作攻击他人的武器,因此孔子说“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一个有权力的人,不能专因一个人说过什么话就去举荐他,也不能因为一个人行事有缺陷就连他说的话也不理。

《论语》中还有这样一段。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通行的解释是:子贡问孔子,有没有一个字(一言)可以终身行之呢?孔子答道,这个字恐怕只能是“恕”了吧。自己不愿意要的,莫将其施之于别人。

我觉得这句话也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解释。在《论语》中,此语的上一句话就是“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若将两句话联系起来读,下面这句话的意思大概就是:子贡问,有没有说了一句话便终身行之的人呢?孔子答,对待这件事要以“恕”对之。即使他做不到,也要宽恕。自己做不到,别要求别人做到。

这才符合孔子的思维:言论很重要,可以用言论来约束自己和别人,但不要将其视为铁律,甚至为了维护自己说过的话,证明其正确,宁可文过饰非,一条道跑到黑。相反,如果发现说的不全面,不具体,应该根据实际情况做调整。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野朴之气】

孔子讲礼乐,一生都在推崇和普及。礼乐的意义在于约束。以之约束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阶层与阶层之间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讲,礼乐应该越完备越好,最好层峦叠嶂,密不透风。

问题是,孔子还说了这样一句话。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意思是,我的学生中,早先那一批人,在礼乐方面,有野朴之气。后来的这些人,在礼乐方面已经有君子之气了。但如果让我使用之,我宁愿使用先进的那一批。

按其一贯的言行推理,后进的完备,孔子应该用“后进”的才对。

在孔子那里,所有事物都有一个演进过程。这个过程中,文质彬彬”是最恰当的。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质,指朴实、自然,无修饰;文,指文采,经过修饰的。野,指粗鲁、鄙俗;史,指虚伪、浮夸;彬彬者,搭配恰当合理。凡事野朴多于文饰,则流于粗陋。文饰多于野朴,则又流于浮华。如果能做到文质彬彬,就算是个君子了。具体到礼乐,如果不喜欢繁琐复杂,起码可以中庸一些,去喜欢文质彬彬的。但孔子就这么直愣愣地说,自己喜欢“先进”的。

想来有如下原因。一是对今天的礼乐有所不满。过于细碎,使人惮其繁琐,便把所有美好加以想象后置于昨天。以昨日之是,敲打今日之非,乃人之常情。

二是初生的野朴之态更生动可爱。动物小时,无论狮虎牛豹,狗羊鸡鸭,即使害虫野兽,皆懵懂状态。文化亦然。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场面宏大,情节完整,逻辑清晰。而其原型——《大宋宣和遗事》中的部分章节,篇幅不长,读来却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欣喜。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可谓野史笔记中的登峰造极之作,但读其之前的《山海经》《酉阳杂俎》《搜神记》等,或长或短,不拘一格,跳脱灵动,甚至前言不搭后语,粗糙而生机勃勃。

事物的美好大多体现在高潮处,所有的野朴前戏都是为了高潮的到來。流连把玩野朴之美,应该是高潮之后的回甘。

还有一种原因。后进之礼乐,已然成型,想改动一下,都要冒反权威反传统的风险。先进的野朴期则不然。规矩还处于正在进行时,参与者可以立规矩,可以改变现状,既顺手又理所当然。这种手到擒来的变数,让参与者能感受到创造之乐。故,孔夫子怀念的,应该是自己的创造之乐。他不愿坐享成果,更愿意孜孜不倦地创造。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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