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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重回欧洲中心?

2018-12-04严少华

同舟共进 2018年11期
关键词:轴心默克尔领导力

严少华

失衡的法德轴心

如果欧洲一体化是一个奇迹,那么法、德两国则是当之无愧的奇迹制造者。熟悉欧洲历史的人都知道,法、德合作是欧洲一体化的起点和关键。1951年,在法国外长罗伯特·舒曼的倡导下,法、德联合其它西欧四国成立了欧洲煤钢共同体,通过共同管理煤、鋼等战略资源将德国和西欧的命运捆绑在一起,法、德这一对历史宿敌也在二战后迈出了和解的第一步。

1963年,法国总统戴高乐与德国总理阿登纳签署《爱丽舍条约》,两国同意加强在外交、国防以及青年交流等领域的合作。法国借此确立了欧洲政治领袖的地位,而德国也从此走出了战败国的阴影,并在欧洲和国际舞台发挥积极作用。《爱丽舍条约》因此成为法、德两个欧洲核心国家全面实现和解的象征,并为欧洲一体化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和框架。

在法、德两国的合作和引领下,欧洲一体化不断深化和扩大,逐渐实现了单一市场、单一货币以及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等里程碑式的目标,并向“日益紧密的联盟”逐步迈进。可以说,法、德合作贯穿了欧洲一体化的进程,并在关键性阶段发挥了领导角色。法、德两国也因此被誉为欧洲一体化的“引擎”和“轴心”。

在法德轴心合作建设欧洲的早期阶段,法国的领导力体现得相对明显。经济、军事、资源和人口的优势以及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的建设性作用,都为法国在欧洲的领导力提供了基础。尽管法国在上世纪50年代否决了欧洲防卫共同体的计划,并导演了1960年代的“空椅子危机”,但在欧洲煤钢共同体、单一欧洲法令》以及《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等欧洲一体化的关键步骤上,都扮演了先锋和领导角色。

然而,自1990年代以来,法国在欧洲的经济和政治领导力开始走向衰退,法德轴心的天平也逐渐向德国倾斜。德国统一后,成为欧洲经济首屈一指的龙头,法、德在经济总量上的差距逐步拉大。法国抵制或拖延共同农业政策的改革,在电信、电力等领域的保守倾向也与欧盟层面要求放松管制的产业政策背道而驰。特别是在2000年后,法国不顾欧洲《稳定与增长法案》的要求,不仅不进行必要的开支削减,反而允许其公共债务超过标准的3%,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法国在欧洲经济改革上的领导力和公信力。

德国统一的另一个后果,是法国政治领导力的相对衰弱。统一后的德国在欧洲的综合实力大大增加,这一实力对比的变化也体现在欧盟理事会的决策规则上。在2001年《尼斯条约》的谈判中,德国要求在欧盟理事会获得与其人口相称的投票权重,而法国则要求保持与德国象征性的同等投票权重。最后,法国不得不妥协,欧盟理事会最终采取成员国与人口双重多数投票的方式,这反映了法、德实力对比的变化。2004年欧盟东扩,以中东欧为主的10个国家加入欧盟,进一步强化了德国在欧洲地缘政治上的影响力。法国则在2005年公投中否决了《欧盟宪法条约》,在欧洲一体化中的政治领导力受到冲击。

2008年后,法国在欧洲的领导力受到严重挑战。金融危机、难民问题、恐怖主义等多重挑战加速了法国国内民粹主义和疑欧主义力量的崛起。2017年法国总统大选,极右翼国民阵线领导人玛丽·勒庞历史性地进入第二轮选举,让人们一度担心欧洲一体化的“发动机”会否成为“制动器”,法德轴心也面临彻底倾覆的危险。

马克龙的欧洲梦

欧洲面临着多重挑战,重塑欧盟势在必行,而法、德合作则是其中关键。2017年马克龙当选法国总统无疑燃起了人们对法德轴心重启的期待,对陷入困境的欧洲一体化是一剂强心针。与前任总统奥朗德相比,马克龙无疑更具个人魅力与欧洲雄心。更为难得的是,在目前所有欧洲领导人中,他对欧洲的未来以及法国在欧洲的角色有着最清晰的定位和愿景。

早在2016年担任法国经济部长期间,马克龙就指出,欧洲在过去十年中迷失了方向,疲于应对危机却没有提出任何具有远见的方案。他认为,合法捍卫欧洲的利益是欧洲一体化的根本意义,但受困于内部政治、经济危机,欧洲正作茧自缚,失去了想象力以及在世界舞台上捍卫自己的能力。因此,马克龙希望重塑“一个强大的欧洲,能够从与世界的关系中思考自身,并定义欧洲的主权规则”。

2017年6月,在当选后的首次欧盟峰会前,马克龙提出了对重建欧洲一体化的看法。他意识到欧洲社会尤其是中产阶级对安全形势和经济发展的疑虑,所以重建欧洲的关键是建设一个“能够提供保护的欧洲”,在安全、经济和价值上保护欧洲各国人民。为此,欧盟需要发展一个真正的共同安全与防卫政策,改革难民政策,加强外部边境管控以及司法与警务合作。

3个月后,在希腊雅典以及巴黎索邦大学的两场演讲中,马克龙对其欧洲愿景进行了最为详尽和深入的阐述。他在演讲中不仅表达了对欧洲一体化的坚定支持,也提出了对欧盟机构及其政策进行实质性改革的具体举措,提出要重建一个“主权的、团结的、民主的欧洲”。主权的欧洲不仅是更好地保卫欧洲安全,应对移民挑战,也意味着欧洲要在全球化与数字化时代加强对创新与可持续发展的支持,成为一支强大的全球性经济力量。联合的欧洲则要求加快社会与税务模式的融合,并加强文化与知识的交流。民主的欧洲则需要强化欧洲议会,让欧洲公民参与决定欧洲的未来。

在马克龙的欧洲构想中,法德轴心将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为了重启法德轴心,马克龙向德国提议修改《爱丽舍条约》,以便为法、德合作领导欧洲建设提供新动力。在法、德合作上,马克龙不满足于过去“德强法弱”的局面,而是希望重振法国的领导力。在索邦大学的演讲中,马克龙把自己与“欧洲之父”舒曼相提并论,并自豪地宣称,“法国提议的时代又回来了”。言下之意,马克龙领导下的法国,将像战后初期的法国一样,在欧洲建设上扮演先锋和领导角色。

至此,马克龙的欧洲构想已非常清晰:重塑欧洲,并让法国重回欧洲中心。只有重塑欧洲,才能真正捍卫法国的主权,并充分发挥法国在欧洲与世界的影响力。只有让法国重新回到欧洲中心,重启法德轴心,才能重振欧洲一体化并领导欧洲未来的建设。

法国的历史机遇

马克龙领导的法国不仅有意愿和雄心领导欧洲,也面临着难得的历史机遇。

首先,在国内层面,马克龙持明确的亲欧立场并享有较高的支持率。在英国“脱欧”和民粹主义崛起的背景下,欧洲问题成为2017年法國大选的决定性因素之一。马克龙在竞选期间就非常明确地表示不能将法国和欧洲的未来交给民粹和疑欧力量,他将自己塑造成了为法国和欧洲命运而战的斗士。马克龙与勒庞的第二轮选举对决在很大程度上是亲欧对疑欧、开放对封闭的较量。最终他不仅经受住了考验,赢得了总统大选,而且还在随后举行的议会选举中赢得了多数。这一结果与法国公众的主流期待相吻合。在大选前的一项民调中,受访者被问到,如果法国退出欧盟,他们是感到“极大遗憾”“漠不关心”还是“松一口气”。结果86%的马克龙支持者表示“极大遗憾”,在社会党以及共和党的支持者中这一比例也分别达到78%和63%。这说明法国主流的公众意见仍是支持欧洲一体化的,而民选程序、议会多数地位以及公众舆论支持也为马克龙实践其欧洲构想提供了强大的民主合法性和政治保障。

其次,在欧洲层面,英国“脱欧”以及德国政治的困局为法国重新领导欧洲提供了机会。英国“脱欧”虽然一度加剧了人们对多米诺骨牌效应的担忧,但实际上却为欧洲团结和法、德合作提供了新动力。英国“脱欧”后,法国将成为欧盟内唯一的核大国和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法国在欧洲的地位将大大提升。而法德轴心中“德强法弱”的格局也可能因德国国内政治的困局而发生改变。马克龙的胜选本来让人们对法德轴心重启充满了希望,但德国总理默克尔在2017年的大选中“惨胜”,给法、德合作增添了变数。默克尔虽然赢得选举,却因为极右翼“德国选择党”的崛起而面临组阁困难,最终不得不再次组成大联合政府。可以预见,来自党内外的不同挑战都将削弱默克尔的执政基础,其欧洲政策走向也将举步维艰。在德国大选结果揭晓后不久,马克龙就在索邦大学的演讲中阐述其欧洲构想,争夺欧洲建设话语权的用意明显,而默克尔身处弱势,只能被动回应马克龙的倡议。因此,在未来,英、法、德欧洲三巨头中似乎也只有马克龙领导的法国更有可能领导欧洲建设了。

最后,在国际层面,马克龙奉行“开放的独立外交”也为法国在国际舞台上赢得了更大的可信度和影响力。在逆全球化、保护主义以及民粹主义崛起的背景下,作为西方世界领袖的美国奉行“美国优先”政策,自由国际秩序以及欧洲的主流价值观受到挑战,这也为法国重返领导地位提供了机会和空间。马克龙外交政策的核心,是在全球化背景下通过多边国际秩序和欧洲一体化来捍卫法国的主权、独立和国际地位。虽然全球化带来挑战,但马克龙主张积极适应全球化,通过参与和改革多边国际秩序,增进法国的国家利益和全球影响力。更重要的是,马克龙的主张不仅是说说而已,他在国际舞台上长袖善舞,捍卫其政策和理念。例如,他在当选后不久就先后接待普京和特朗普到访,并与两人保持良好的个人关系。在2018年4月访问美国的过程中,马克龙与特朗普展现出“兄弟情谊”,让人感觉法国似乎已经超越英国和德国,成为美国在欧洲的最亲密伙伴。但这又丝毫不影响马克龙对特朗普政府单边主义和“美国优先”理念的批评。在美国国会发表的演讲中,马克龙在《巴黎气候协议》、伊朗核协议、贸易保护以及民族主义等层面都提出了与特朗普完全不同的立场,并多次赢得掌声。与美国总统持截然不同的世界观,却又能与之保持友好关系,这似乎让马克龙一下子跃升为一位世界级领袖。

种种内外有利因素仿佛都使法德轴心的天平重新倾向法国。但欧洲领导力的展现不仅需要马克龙的个人魅力、愿景和机遇,还在根本上取决于法国自身的实力以及德国的合作程度。

法国若是要改革欧盟,重回欧洲中心,首要的挑战来自国内改革。只有国内改革成功了,法国才能重新回到欧洲中心,领导欧盟改革和建设。由于根深蒂固的传统以及现实的障碍,法国国内改革往往举步维艰,它因此也被视为一个难以改革的国家。但马克龙深知,如果法国不是欧洲经济稳定增长的动力而是威胁,那么他就只能充当默克尔的“小伙伴”。因此,他上台后积极履行竞选诺言,推动经济与社会改革,促进法国经济与就业增长。虽然马克龙在劳工改革上取得突破,但接下来的养老金、税收、公共支出以及教育等领域的改革都是一场场硬仗。

马克龙的欧洲梦也需要德国的合作。如果没有稳定和强大的德国作为合作伙伴,马克龙在欧元区、欧洲防卫、难民以及能源等领域的大胆改革计划恐怕将心有余而力不足。默克尔虽然愿意与马克龙合作领导欧盟的改革,但在具体的改革措施及力度上,尤其是欧元区改革以及建设“多速欧洲”问题上,默克尔仍持保留意见。即使默克尔本人对马克龙的改革方案持开放态度,她能在多大程度上获得执政联盟内外的支持,仍充满不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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