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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默克尔时代”,德国准备好了吗

2018-12-04孙兴杰

同舟共进 2018年11期
关键词:基民盟默克尔危机

孙兴杰

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但却是领导人带领人民创造的。默克尔的某些政治品格恰好适应了21世纪前20年世界以及欧洲的剧烈变动,她在德国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是,历史的潮流又不是一两个政治家能主宰或左右的,当潮头已改,退出可能是最好的归宿。

如果默克尔卸任了,德国会怎么样?这是一个未来的问题。但通过思考它,却可以让人看到德国当下面临的问题,即默克尔结束4个任期后,德国政治权力会不会出现一定的真空,对国家治理来说会不会成为一种冲击。如果不出意外,默克尔的任期将会和她曾经的导师科尔的任期差不多,而科尔之后,基民盟进入了低潮期。默克尔从2005年就任总理后,基民盟进入了长期执政阶段,德国的政党政治以及德国面临的内外形势都在发生变化,默克尔卸任后,基民盟也可能进入低潮期,且届时德国面临的形势要比科尔卸任时还要复杂。默克尔曾被认为是西方国际秩序的支柱和灯塔,但政治场中没有常青藤,我们不仅可以想象一个“后默克尔时代”,还可以总结默克尔的政治遗产。

政治遗产

我问一位德国朋友:没有默克尔,德国会怎么样?他说,德国可能成为一个超级强国。这当然是玩笑话,但也反映了德国人求变的心理,默克尔的第四个任期已达到德国人、德国选举政治的极限,审美疲劳”已经出现,当初投票給默克尔的而立青年,如今也已人到中年。从边际效应说,默克尔的政绩即便仍一如既往地好,也会变成一种习惯,而一旦有负面资产或不当政策,就会引起更大的反弹。当我问德国朋友:除了默克尔,谁可以治理德国?回答是“不知道”。也就是说,德国人对默克尔的不喜欢并不是理性的,只是出于一种求变的思路和渴望。

默克尔最大的政治遗产可能就是长期执政的后遗症。在现代德国史上有政治遗产的总理,执政时间都比较长,更重要的是赶在了德国历史发展非常重要的关键节点。从俾斯麦到阿登纳,从科尔到默克尔,无不如此。俾斯麦缔造了现代德国,而且维持了20多年的和平;阿登纳在二战结束后让德国重新站起来,并融入到了欧洲的大家庭中;科尔抓住历史机遇,实现了德国的统一。那默克尔呢?当欧洲或西方整体进入“衰落”的时候,德国成为欧洲的领导者,在默克尔的领导下“静悄悄”地崛起。而每一位改变德国的总理,又将德国带入一种无人之地,甚至可以说,这些强势总理的意识超前于国家发展,在他们退任或达到事业巅峰后,国家也就陷入了战略迷茫。

客观地说,默克尔任内成就了很多事情,最大的成果就是让德国在欧洲的地位发生了变化。有人说,德国是不情愿的领导者,即便不情愿,德国还是走上了领导岗位,从欧债危机到难民危机,默克尔虽然表现低调,但却是中流砥柱。对于国家地位的变化,可以说,德国还没有准备好,或说还没有这样的诉求和愿望。因为纳粹主义以及德国的侵略史让这个国家一直处于人道主义谷底,德国人对于国家崛起或霸权都带有天然的抵制。但默克尔成功推动德国承担这样的责任了,从这一点看,默克尔的历史地位是比较高的,在现代德国总理的排行榜上是有一笔的。

默克尔的政治遗产是德国发展到特殊历史节点的产物,与其他总理基本是一样的。每位德国总理都有自己的个人风格和施政思路,默克尔给人的感觉就是“大娘”,外表憨厚朴实,似乎不会生气,但却能让人感受到内在的气场。默克尔最大的风格就是“没有风格”,用中国成语形容就是“外圆内方”。默克尔的圆融之道让她可以像泥鳅一样游离在不同的人和集团之间,最典型的事例就是,在日本“3·11”大地震后,顺应德国民意,暂停发展核电。政治家和民意之间应该保持一种什么样的关系?首先不能脱离民意,但也不能过于超前民意,更不能完全唯民意马首是瞻。默克尔基本不会违逆民意,这种“没有风格”的做法,也是她能长期执政的原因之一。

当然,政治并不是搞慈善,就像卡尔·施密特说的,政治是要分清敌友的,而且最终一定是要为了获得政权的。默克尔对民众的无风格并不意味着她在党内也是没有风格的。选举政治看起来是扁平化的组织模式,但在党内还是有等级性的,尤其像基民盟、社民党这样的“老大党”。政治学家罗伯特·米歇尔斯研究社民党等政党时得出的结论就是,存在着一种寡头统治的铁律。默克尔要当上总理的第一道关卡就是成为党的领导人。要知道,基民盟这样的党人才济济,默克尔是在德国统一后才被招揽,十几年后就成了德国总理,不能不说这是“默克尔速度”。在党内,也有沃尔夫冈·朔伊布勒等名望非常高的人,然而,他们都没有真正挑战默克尔的政治权威,为什么?朔伊布勒后来成为了默克尔的财政部长,从敌人变成了盟友。这是体现默克尔外圆内方的最佳印证。在默克尔之后,她的继任者能否摆平党内不同的挑战者,是至关重要的问题。从当下德国的政党格局来看,默克尔之后,基民盟还能不能继续执政,是值得观望的。

默克尔留给欧盟的最大的遗产,是在债务危机以及难民危机中表现出来的对欧洲一体化的坚持。债务危机基本过去了,2018年以来,欧盟经济进入复苏阶段。如果不回过头看,很多人也许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也可能忘了债务危机对欧洲的冲击和影响。2009年希腊债务危机爆发后,从主权债务危机上升到了欧元危机。欧元区没有退出机制,如果希腊退出,会不会引发连锁反应?可以说,希腊债务危机、欧元危机与欧洲一体化的前途和命运是绑在一起的。当时这一切对法国和德国的考验是尖锐的,法德轴心如果不能担起责任,欧洲的事业就会遇到巨大挫折。是坚定地朝着一体化方向发展,还是退而求其次,当时也有争议,欧元区中的“优等生”不愿意拯救希腊这样“好吃懒做”的国家,但德国还是坚持紧缩,同时倡导欧洲建立财政契约。

欧债危机给了德国一个机会,让它将经济实力转化为政治领导力,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德国搭台,法国唱戏”的模式基本结束了。2015年,当难民潮叩响欧洲大门时,默克尔展现出了惊人的领导力,德国一下子占据了世界人道主义高点,摆脱了二战以来面临的道德伦理问题。但时过境迁,一年之间到来的100多万难民对德国社会形成巨大的冲击,他们带来了不同文明,也造成了德国与欧盟不少成员国之间日益深刻的矛盾。此后,难民问题已成为影响选举的重要因素,也是默克尔在德国政治中种下的蛊。

未竟事业

默克尔的第四个任期比想象中难得多,大选后,基民盟及其姊妹党基社盟只拿到了33%的选票,默克尔经历了漫长的谈判,才最终组成了联合政府。从内阁的构成看,默克爾为了继续做总理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因为基民盟把财政部、内政部等重要部门都让出来了。刻薄一点说,默克尔耗尽了基民盟的政治前景,同时也留下了一些难解的问题。

第一,德国经济没有转型,还是继续着当年施罗德改革后的模式。欧债危机的爆发说明德国模式的成功是需要条件的,不仅是因为德国有比较健全的职业培训体系、德国人的严谨作风等,欧元也是一个重要条件,没有共同财政的共同货币其实就是固定汇率体系,很难照顾欧元区国家经济的多样性。在欧元体系之下,欧元区的经济处于结构分化之中,德国处于中心,是出口大国,贸易顺差占GDP的比重一直比较高。其它国家尤其是东欧国家越来越成为边缘地区,南欧国家消费,德国生产的模式不能持续了。美国总统特朗普上台后就曾攻击欧元是德国剥削欧元区国家的工具,德国是美国第二大贸易顺差国,对美出口巨大,这也容易成为美国拿来对付德国的趁手兵器。

第二,德国政治中极右翼开始兴起,种族问题渗透到了政治生活中。2017年的大选结果,最大的变化就是极右翼的德国选择党崛起,不但历史性地跨过了5%的门槛,登堂入室,在联邦议会占据了席位,而且跻身主要大党行列。选择党的宗旨就是反欧元、反穆斯林。100多万难民进入德国,无疑是选择党兴起的主要原因,而选择党的崛起,也意味着德国政治中的对抗性越来越强。8月25日,在德国东部的城市开姆尼茨的一场节庆活动上,一名德国男子被刺数刀,不治而亡,嫌犯就是来自中东的难民。德国联邦统计局数据显示,自2013年以来,国内犯罪案件逐年上升,2016年达到673万余起,暴力案件较前一年上升6.7%,警方调查的犯罪嫌疑人中,外国籍疑犯的比例上升40%。

这必然会激发德国国内的排外思想,且大选结果显示,虽然难民主要涌向了西德,但选择党在东部的一些选区获得了压倒性优势。德国统一后,东德经济一直没有跟上来,东德的排外思潮更多的是经济社会发展滞后的结果。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呢?德国统一后的融合之路更加艰难,政治地图更加分离,政党越来越具有地域性,对于国家政治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与此同时,种族思潮具有了政治含义,在开姆尼茨暴力事件后,示威游行出现了“我们是人民”“这是我们的城市”等口号,还出现了纳粹的口号和标志。虽然默克尔在联邦议会对此进行了严厉谴责,但这些曾被认为是禁忌的行为和语言越来越得到政治力量的支持,是十分让人担忧的。随着德国穆斯林社区的不断增加,人口结构在一定区域内会发生变化,这样下去,人口、种族、社区、政治等因素就会缠绕在一起,身份认同问题将不断挑战和冲击德国二战以来形成的政治框架:法治国家是不是可以将不同种族、不同文化的人纳入其中——这曾是毋庸置疑的,但现在只能拭目以待。

德国与欧洲的关系也在不断调整中,于2016年达到顶点,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让默克尔成为西方世界最靠谱的领导人。最近的德国大选虽然保持了表面的连续性,依然是大联盟政府,但德国内部已经暗流涌动。欧盟的政治思潮也已天翻地覆,东欧国家对欧盟的认同感急剧下降,极端思潮开始获得更多的政治能量,欧洲一体化、欧洲价值观以及欧洲认同感正在被销蚀。默克尔代表的是上一代的思潮,因此对于基民盟来说,“后默克尔时代”基本是执政的暂时终结,而对德国来说,是重新寻找和定位,对欧洲来说,一个昔日的“锚”已经不再,作为整体的欧洲正在退潮。

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但却是领导人带领人民创造的。默克尔的某些政治品格恰好适应了21世纪前20年世界以及欧洲的剧烈变动,她在德国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是,历史的潮流又不是一两个政治家能主宰或左右的,当潮头已改,退出可能是最好的归宿。默克尔还在台上,但“后默克尔时代”已然开始,因为,方向已经改变了,默克尔会显得越来越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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