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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中的粤北

2018-12-04叶曙明

同舟共进 2018年11期
关键词:曲江日军士兵

叶曙明

【粤北战云密布】

1939年,是中国抗日战争最艰苦的阶段。中日军队在广西昆仑关展开大规模会战。为了策应桂南战役,牵制广东军队增援广西,从12月24日开始,日军第一○四师团、第八十师团、近卫混成旅团、第三十八师团一部,共11个联队,七万人马,浩浩荡荡,分三路向粤北推进。

自从广东的军政机关迁到粤北以后,无论是军人还是平民,都不愿意相信战争会降临这个宁静的山区。12月15日,以许志锐将军命名的“志锐中学”,在始兴县城外一间破陋的学宫开学。张发奎将军担任学校的名誉董事长,并亲自题写了“公诚廉毅”四字,作为校训。这所学校,除了培养四战区的子弟、遗孤之外,还在广东儿童教养院招考了一些学生。当那些天真的孩子们高唱着“我们是小铁军,不怕风霜,不怕艰难,齐着脚步,挺起胸膛,武装我们的脑和身”,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担沙挑石,除草铺路,开辟操场,修筑校舍时,他们并不知道,战争已经在清远、从化一线爆发了。

为了弄清日军的作战意图,在翁源县三华圩的十二集团军总部里,总司令余汉谋几乎绞尽了脑汁。最初日军出现在三水方向,余汉谋急忙把六十五军一五八师调往西江,但日军只是佯动;接着又沿粤汉铁路向清远银盏坳移动,余汉谋不敢大意,又匆匆把一五八师调回北江西岸。12月18日,日军开始进攻银盏坳。

当银盏坳战斗打响不久,日军主力突然由从化良口、吕田、牛背脊杀出。六十军一八六师猝不及防,从牛背脊阵地狼狈撤逃;一五四师赶往梅坑,花了一天时间,才翻过罗家营山坳,还未进入阵地,日军已经越过梅坑。三个军九个师竟全数退到英德以东、佛冈以西、翁源以南、从化以北的山地中。左翼英德、右翼新丰,相继失陷,日军对粤北的大包围,渐次形成。

12月26日,各种坏消息都挤到了这一天。早上,余汉谋命令六十二军军长黄涛放弃佛冈,撤至上太、下太东西线一带山地,占领阵地拒敌。但黄涛将军提出了反对意见:“敌人倾巢来犯,要我曲江,为什么我不能要他广州?”他雄心万丈地说:“请总司令让我带六十二军打到广州去!”但余汉谋觉得,劳师远征,不是上策。黄涛又建议,让他向牛背脊、良口拦腰截击敌人后路,然后从吕田方面席卷而上,尾击沿翁源、從化公路北上之敌,使敌人首尾不能相顾,切断其交通联络和补给线。

余汉谋与副总司令王俊商量后,同意六十二军就近攻击牛背脊、良口。但还没开始行动,一支日军的骑兵突然出现在总司令部所在地三华圩附近,据判断可能是日军大部队的前锋。余汉谋大惊失色,急忙下令总部撤往始兴,把存放在翁源县城的所有弹药、器材、粮食、被服,一律浇上火水,纵火焚毁。黑烟汹涌翻腾,直上云霄,前线部队看见黑烟,以为日军已经攻陷总部,军心大乱。

十二集总部撤走后,日军铁骑浩浩荡荡开入三华圩,几百名日军聚集在废墟上,寻找战利品。一名士兵爬上原十二集总部的建筑,挂起了一面太阳旗。日军士兵围着旗帜举枪欢呼。广州的大小报纸,均以大版篇幅,热烈吹嘘日军的“大捷”。

但余汉谋仍然坚信,真正的交锋,才正式开始。在紧张的撤退途中,他仍给各军将领打气,并制订了详细的作战要领。

12月27日,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赶到韶关,余汉谋、李汉魂也分别从始兴、曲江赶来了。大家忧心如焚,神色凝重,在经历了为世诟病的惠广战役之后,如果这次战役还打不好,十二集将成为千古罪人。张发奎指出:“我已经没有办法让部队以守势逐次抵抗,因为曲江是战区的基地,距离第一线不及100公里,再没有深广的地区可以逐次抵抗,必须以主动攻击手段,把握时机,乘敌人突进分离之际,予以各个击破。”张发奎宣布,单纯防御的阶段已经结束了。

【血战牛背脊】

气温开始下跌,呵气成霜。12月27日,乘夜色悄悄推进到集中地点准备攻击的十二集军队,冷得手脚僵硬,他们希望快点天亮,快点开始进攻,严寒的天气如此难熬,士兵们情愿战死,也不愿冷死。清晨6时,一阵地动山摇的爆炸声,六十二军一五七师的炮兵对准牛背脊开火了。处在攻击第一线的第三营官兵,几乎是欢呼着向牛背脊墟猛冲过去。

特务连一个排迅速占领了牛背脊西北端的制高点尖峰山,掩护攻击部队的左翼。牛背脊墟内是日军的后勤兵站和仓库,当三角兵(因六十二军士兵以前的臂章是用三角形符号,人们称之为“三角兵”)在街道上搜索前进时,东、西、北三面高地上的日军火力点,突然向他们射出致命的弹雨,走在前面的几名士兵倒下了。

大家纷纷找地方隐蔽起来,向高地上还击。这种胶着状态,持续到晚上,第三营从日军仓库掳回了十几担猪肉和罐头,但营长却不见了。开始以为他阵亡,可是在抬回来的尸体中又没有他,直到半年后人们在湖南发现了他,才知道当时他乘乱溜走了。

当夜幕降临后,尖峰山上的特务排,虽然力量单薄,但仍然坚守着他们的阵地,并击退了日军的多次进攻。日军索性在山下四周放起火来,整座尖峰山变成了一片火海。在强劲的北风吹送下,浓烟烈火迅速向山上蔓延,每一簇灌木丛都成了一个大火团。三角兵在忍受了严寒之后,现在又以惊人的毅力,经受酷热的煎熬了。

20多岁的排长何铁南躲在一块岩石后面,烈火步步逼近,热浪灼人。他把附近的草都铲光了,咬紧牙关,一动不动。他看见一个士兵向他爬来,喊着什么话,他听不清楚。这时风向突然莫名其妙地转了,一团耀眼的火球,“轰”的一下把那个士兵吞没,衣服全烧起来了。何铁南想过去帮他扑灭火焰,但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士兵身上弹带里的子弹,竟“劈劈啪啪”地炸开了。附近几个士兵都亲眼目睹这一惨状,而束手无策。

第二天,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已烧尽,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焦炭气味,即使在大风中,还是经久不散。日军认为山上不会再有任何生物了。十几个日军牵着狼犬,大摇大摆地朝山上走来。何铁南在烤得发黑的岩石上架起一挺轻机关枪,亲自当射击手,当日军近得可以看见胡子眉毛时,他发狠地扣动了扳机。

第二批日军在听到枪声后,迅速向山上增援,十几门钢炮,从对面山头向尖峰山轰击。三角兵们躲在岩石后面,顽强抵抗。炮弹爆炸的碎片,在他们头顶尖啸横飞,“我受伤了!”“我打中了一个萝卜头!”“敌人又上来了!”各种呼叫声,此起彼伏,在山间久久回荡。

在两昼夜的激战中,日军发狂地沿着险岩陡壁攀登,向上运动,但大部分都被特务排的手榴弹收拾了。而特务排的伤亡也相当惨重,他们既没有水喝,也没有干粮。39具士兵尸体,散落在恶臭荒凉的山坡上。当何铁南排长奉命撤下尖峰山时,他身边只剩下七个筋疲力尽的活人。

12月27日这天,对黄涛的三角兵来说,是个良辰吉日。一五二师顺利占领良口流溪河西岸的高地,用步兵炮和机关枪压制住了良口的敌人;一五七师扫清了牛背脊外围的日军据点。胜利已经在望了。12月28日,六十二军攻入了牛背脊,敌人的交通线被完全切断,开始节节败退。

四战区长官部决定集中兵力向青塘北逃的日军采取攻势,一决雌雄,以一场漂亮的歼灭战来庆祝1940年的元旦。王俊也一改愁眉苦脸的模样,兴奋不已地对记者们说:“两个月的庞大风云,于是决于一朝。元旦之日,全部胜利的捷音,已达到最高指挥所了。”

然而,12月27日对张瑞贵的六十三军来说,却是倒霉透顶的一天。一五三师本来是作为十二集团军的预备队,从清远调到佛冈的。这天,当队伍开到上下河洞附近的石马时,竟意外地和一支强悍的日军遭遇,敌人先发现他们,一阵迫击炮、机关枪、三八大盖打过来,队伍像炸了窝的蚂蚁一样,晕头转向。但当号音和哨子响起来时,士兵们开始镇静下来,端着刺刀冲向日军了。日军也高举着手榴弹冲过来,双方好像狂怒的野兽,准备互相撕咬。

毕业于钦廉军官教练所的彭智芳师长,发觉他的部队似乎被牢牢缠上了。尽管他不得不在一片混乱中组织反击力量,但一五三师的官兵已经铁了心,准备血战到底。在经历了两昼夜拼死拼活的苦战之后,12月29日,彭智芳带着他那支七零八落的队伍,好不容易脱离了战斗,当他们拖着疲累的脚步,来到岗尾头时,不幸又遇上了另一支日军,他们又在野草丛生的山上打了一天一夜。

而这时六十三军的一五四师,就在离一五三师不过几公里以外的地方,如果他们能果断出击,一五三师面前之敌,将面临被包围歼灭的命运,但一五四师却以未奉命令为由,掉头他去。战役结束后,一五三师获得一万元法币的奖金,而一五四师师长则受到调离部队的处分。

由于昆仑关大捷,扭轉了桂南形势,日军急于向桂南增援,从元旦前开始,循原路急速地向后撤退了。而四战区长官部并不知情,各部队仍然按计划,准备分三路对已经空无一人的青塘发起进攻。元旦那天,攻击部队推进到离青塘约六公里的地方,才知道日军早就向南退去了。在衔尾追逐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两支国军部队夜晚在青塘相遇,一边的士兵问:“边个(谁)?”另一边的士兵回答:“打日本的。”不料这边的士兵却听成“大日本的”,立即散开射击,机关枪、迫击炮响成一片。那边也不甘示弱,步枪、机关枪、手榴弹,一齐回敬过来。双方混战了半小时,才从枪炮声中,辨认出是自己人。

但这并没有影响总部里的欢乐空气。王俊豪情盖天地向报纸记者声称:“这次战斗的胜利关键,时间空间的运用和战略战术的运用,固然同时适应而然,而民众力量的发动,表现得最伟大。此次战斗,深憾未及增兵,否则当可杀他个痛快。”1940年元旦一过,已经返回广西的张发奎,给余汉谋发来了贺电:

贵部此次共矢忠贞,大义凛然,缅怀贤劳,良用佩慰,吾侪风雨同舟,为国为乡,义无反顾,甚愿执鞭随诸君子之后,相与共勉。

1月8日,中日双方在粤北已经基本恢复了战役前的态势。总部外远远传来了敲锣打鼓声、鞭炮声、“打回广州去”的口号声,还有激昂的祝捷歌声:我们不知道什么叫辛苦,练成了铁脚马眼神仙肚;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直绕到敌人背后拼命打。从后方,到前线,我们是军民打成一片;雪奇耻,报深仇,从血泪中伸出歼敌的铁手。”

【临时省会的社会百态】

从广州沿粤汉铁路北上,只需几个小时的车程,就可到达曲江。曲江位于浈水和武水的交汇处,两水合流而成北江。自从广东省政府北迁以后,曲江便成为广东政治、军事的重心。由于桂南会战失利,1940年5月,两广战区重新划分,广东为第四战区,以余汉谋为司令长官;广西及广东南路(钦廉高雷两阳)为第七战区,以张发奎为司令长官。

1941年,广东省政府在曲江推行整饬吏治,惩治贪官污吏的运动,要求各个部门必须大力宣传“公务员准则”:一、除弊急于兴利;二、实干重于理论;三、责任重于权利;四、气节重于生命;五、求己重于责人;六、严谨优于宽容。所有公务员必须遵守以下规定:一、不得营私舞弊,贪赃枉法;二、不得庇纵烟赌;三、不得擅加人民负担;四、不得忽视功令;五、不得擅离职守。

由余汉谋、蒋光鼐、李汉魂发起组成的“全国节约建国储蓄劝储委员会广东分会”,号召人民每月至少到银行储蓄一元国币。另外,在“不吸烟”不饮酒”不请客”布衣”步行”这几件事中,挑选一件或几件来做。按节储会的设想,在全省至少发展15万人参加,以吸纳2500万元劝储款为目标(但中央仍感不足,将定额提高到3158万元,省节储会声称这体现了国民政府对广东的殷切厚望)。

在第一期全国节储竞赛中,广东以1800万元储款,名列第四。在1941年4月的核算中,又以2900万元摘取亚军荣衔,仅次于陪都重庆。然而,随着粤北会战的胜利,家园沦丧的悲愤情绪,在避难曲江的巨商富贾中,已渐渐淡化,人们产生了盲目的乐观心理,无论是整饬吏治,还是节储建国,都不能改变他们纸醉金迷、豪华奢侈的生活。

当局希望保持更加紧张、更加凝聚、更加蓬勃的战时气氛,由政府主持的电台节目,与抗战前的全娱乐相比,来了个180度转变,几乎全部是政治宣传节目,几乎完全摒弃娱乐节目。下面是1941年5月14日的广东省政府广播电台的节目单:

下午5时15分政治演讲,请七战区政治部主讲,主讲人及讲题临时宣布;6时35分征兵讲座,请广东省兵役宣传委员会、广东省党部执行委员会张振鹏先生主讲,讲题临时宣布;7时转播中央台;7时25分华语演讲,请粤省侨通讯处张干事立夫用英语主讲,讲题临时宣布;8时10分日语新闻;8时35分英语新闻;8时55分客语新闻;9时15分国语新闻;9时35分粤语记录新闻;10时40分停止。

曲江的戏院里演出“宋代悲壮名剧”《包公审郭槐》,为了吸引观众,戏院还特别安装了几座24寸电风扇和一台电话;电影院在上映一部“凄艳动人警世猛片”——《自由天地》,讲述一个“如花少女不自由毋宁死”的故事;粤剧戏班上演“借题发挥,为作奸者当头一棒;忠孝节义,为人世间一面借镜”的《乱世忠臣》;还有五幕话剧《古城的怒吼》,报纸上刊登着它的广告词:“一切都为了民族,一切都为了国家,在敌人铁蹄压迫之下,可以牺牲家庭,牺牲生命,但决不会退却屈服与投降!”

政府虽然规定,战争时期,戏院一个星期只可在周一、周四两天演戏。每逢开锣之期,各戏院门口,必定鲜车怒马,美眷如云,极一时之盛。有人在报纸上沉痛地写道:一般有闲阶级关心哪一位老倌出场,比关心我军会否收复广州更加紧要。”

从广州和香港跑来的“阔佬”,愈聚愈多,如蚁附膻,把穷奢极侈的糜烂生活带来,一天天腐蚀着这个被群山环抱着的纯朴古城。四战区时代,东河坝是战地党政分会举办的游击干部训练班所在地,现在那一带的竹棚,妓女成行成市,满目“曼丽”“安娜”“爱丽丝”的招牌。沦陷前充斥广州报纸的治疗淋病、梅毒、花柳广告,又从韶关的报纸上冒出来了。

阔佬们玩女人,捧花旦,酒食征逐,纸醉金迷。酒楼食肆,遍地开花,惹来一片“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讥弹。有一家酒楼开张,干脆以“前方不浪费一颗子弹,后方不浪费一分钱财”作为广告,每一分钱财,都应花在吃喝玩乐上。雪佛兰酒店自我标榜,“建筑宏伟,空气通爽,招呼周到,设备现代”,重庆酒店高唱入云,“园林幽雅,四座风凉,筵席丰富,点心精美”。文园酒店把“香港厨师号称四大天王到了,试尝丰腴美味筵席快来”喊得震天价响,西郊酒家就以“河滨茶座,泳场舢舨,供客游玩,碧水绿荫”招徕食客。

1941年7月14日,第七战区长官司令部颁布的《广东战时取缔奢侈浪费暂行办法》。不准开设新的茶居菜馆;现有的茶楼、菜馆、菜艇营业时间不得超过下午9时;茶价和中菜每席不得超过40元,西餐每位不得超过4元;茶楼菜馆下午5时至晚上9时,只准卖粉面饭菜,不准卖点心。同时禁止百货商店售卖进口奢侈品。

酒店老板们对政府“取缔奢侈”的法令,咬牙切齿,恨之入骨。政府号召不坐车、不请客,那些有钱人群起抗议:“大家不坐车,谁来维持车夫的生活?大家不坐轿,谁来维持轿夫有生活?”餐餐山珍海味,也是为了救济渔夫、救济屠户、救济农民、救济饭馆跑堂的。

真正执行政府规定的,只有那些属于升斗小民光顾的小商铺,为达官贵人而设的豪华酒店,依旧灯红酒绿,腥闻在上。大家和政府玩变戏法和捉迷藏游戏,政府也无可如何。有人形容当时的韶关:“我们晚上随便走进风度路趟趟,映入眼帘的尽是红男绿女,摩登时装,和猪肠式的卷发。杂货商店名贵的化妆品更是琳琅满目,酒楼餐室戏院,莫不额满见遗。战时省会有如孤岛。”

当一个社会盛行浮华风气时,也正是它的另一面正迅速陷入贫困的时候。奢侈风愈刮愈猛,贫富两极的距离,也就愈拉愈大。物价的暴涨,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

据省政府公布,按1937年6月曲江的零售物价指数为100计算,1939年6月已升至144.7,1940年6月升至376.9,而1941年6月猛升至958.8。这一年6月22日的油粘米每担112元,食糖每担285元。到了7月26日,油粘米的价格是每担120元,食糖是320元。物价暴升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沦陷区的经济破坏,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是商人们的囤积居奇。

在物价飞涨的同时,人们的收入却节节下跌。生活愈来愈艰难,大家必须一分一毫地计算开支,能省则省。否则,一个月里,总有几天是床头金尽,无米下锅的。许多人晚上对着一盏孤灯发愁,不知道明天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变卖。

当电影院里放映着宣传“当兵杀敌,无上光荣,荷枪卫国,壮志凌云”的影片《好丈夫》时,现实中的军队士兵,却像一群营养不良的乞丐。除了每天24两的大米和3钱食盐之外,他们还有什么呢?还有每个月2元的医药费。这2元钱,按当时的黑市价格,大概可以买到四十分之一粒治疗疟疾的奎宁丸;还有6元的草鞋费,用张发奎的话来说,“买不到一束稻草”,也许这话不无夸张,但确实只够买一斤食盐。1941年七战区的14万士兵,就靠这区区几个血汗錢,苟延残喘,养家糊口。

市民的生活同样艰难竭蹶。一位在贫困线下苦苦挣扎的小职员,投书报纸,悲哀地倾吐着苦水:“我今年19岁,曾受中等教育,现在本市(韶关)×机关当文书,每月约30元。但现在百物腾贵,除了本身伙食之外,剩余的可想而知了。本人的生活一切需用还不够,怎能够接济家中孤独无依的母亲呢?每想另有薪水多一点的职业,但人地生疏,从何处下手呢?”而这正是粤北大部分平头百姓的生活写照。

【一寸山河一寸血】

日军的“一号作战”,在准备了一年之后,1945年1月正式展开。日本第六方面军在去年秋天,制定了第三期作战计划,规定在1月中旬,以第二十军、第二十三军奇袭占领粤汉铁路南部,作战的主要目的,“为使粤汉线重要技术设施不受破坏而占领之,其次才是歼灭敌野战军”。第二十军从道县、零陵、耒阳向韶关以北粤汉线攻击前进,二十三军则由清远、四会向韶关以南粤汉线攻击前进。投入兵力为二十军的四十师团、二十三军的一○四师团、独立步兵第八旅团各一部,共两万余人。

第七战区在粤北的兵力,只有张瑞贵将军的六十三军(欠一师)、曲江守备军、乐仁乳守备区所辖部队和战区直辖部队,共3.6万人。考虑到日军对打通粤汉线,势在必行,1月13日,最高当局指示余汉谋:“以主力阻敌向北深入,不得已时除按既定计划守备曲江外,向东争取主动,并以三南、连平、和平为主根据地。”

1月3日,日军四十师团先遣部队的骑兵从道县出发,旋风般向前驱驰。几里地以外都能清晰看见的滚滚尘埃,标志着他们进军的速度。他们像死神一样穿过第九战区的防地,留下一路冲天的火焰和浓烟,与漫天尘土一起,吞没了整个大地。

1月18日,天气寒冷,一支几百人的日军部队,已经逼近乐昌的狮子岩,在铜锣丘附近和中国军队的四七八团干起来了,四七八团迅速越过结着薄冰的溪谷,在纵横密布的深沟丛林之间,向日军展开猛攻。日军并没有坚决还击,而是向罗家渡方向退去,其中一股日军钻进了狮子岩那些深不可测的岩洞里。

1月19日,四七八团精选了几十名剽悍勇敢的突击手,在猛烈的机关枪火力掩护下,向狮子岩发起强攻,他们一度爬到洞口,向里面扔了无数手榴弹。爆炸的声浪,震撼着整个狮子岩。士兵们端起刺刀,呼号着冲进硝烟弥漫的洞里,但最后没有一个活着出来。

日军利用复杂的地形,顽强地坚守到太阳下山,一支700人的日军增援部队占领了罗家渡,直接威胁四七八团侧翼。该团只好仓促撤到太平圩附近。十二集总部也从韶关大塘撤到南雄新田。韶关的防御力量,实际上只剩下李振将军指挥的曲江守备军,下辖部队杂七杂八,除了少量正规军外,还包括宪兵、武装警察和自卫大队。

北线日军在攻陷乐昌后,以四十师团的7000名士兵组成攻击部队,向韶关迅速挺进;南线日军一○四师团的步兵一六一联队,1月17日从四会县高村、白沙村附近出发,长驱疾进,一个星期后抵达马坝,在塘埔、乳姑山和溪头山设置警戒阵地,与北线日军对韶关形成南北夹击之势。1月24日,清晨5时,天亮前最寒冷的一刻,大地铺满白霜,鹤涌附近首先响起了一片迫击炮、机枪和步枪的刺耳轰鸣,日军对韶关——国民党战时广东省会——的总攻开始了。

日军步兵每向前推进一步,都遭到十二集五五九团第一营的猛烈抵抗。到上午7时,日军仍未能突破国军阵地。但另一股日军却沿着铁路,冲到了火车站,和五五九团第二营搅成一团。十二集部署在莲花山北侧台地和飞机场西部台地的炮兵阵地,一起发出怒吼,所有迫击炮、山炮、速射炮终日喷吐着火舌,有力地阻挡着日军。下午3时,日军两千名精锐的后续部队赶到,猛撼莲花山和大小莲花阵地,并以一部直逼曲江大桥。傍晚7时,五五九团第一、二营的联系中断,官兵伤亡泰半,陷入混乱的苦战之中,他们躲在车站的围墙后面,或埋伏在瓦砾堆中,用刺刀和手榴弹拼死激战。

当日军把一面太阳旗升起在浓烟滚滚的月台上后,一个悲壮惨烈的场面出现了,一批批中国士兵,英勇而无望地向这面旗帜发起冲击,企图把它扯下来,但他们在日军密集的火力封锁下,纷纷倒毙在路轨两旁,尸体愈堆愈高,形成了一座小山。连日本士兵也被中国军人的疯狂举动吓得目瞪口呆。晚上,火车站周围已经变成一片火海。守卫火车站的残余部队在破坏曲江大桥之后,渐次退却。

1月25日凌晨,日军攻占了莲花山,向韩家山、忠烈祠、炮台和孤儿院等地,发起一次次轮番进攻,一幢幢业已摇摇欲坠的房屋,纷纷被炮火炸成碎石瓦砾。4时,日军猛轰中流砥柱炮台,守军被炸得血肉横飞,无一幸存。5时,日军从鹤涌强渡,登上了中流砥柱,在黑沉沉的天幕底下,用竹竿竖起了一面太阳旗。5时30分,中日两军在飞机场东南方胶着混战,这里的守军是十二集总部教导团,团长余伯泉是英国剑桥大学法律系的毕业生,在英国军事学院也深造过。但他最后的选择,不是做律师,而是投身战场。

北风呼啸的战场,成了真正的“血肉长城”。每一截断垣,每一座土堆,每一个弹坑,都成了士兵们的坟墓。有时一个士兵跳进散兵坑以后,才发现里面藏着一个敌军士兵,两人就在黑暗中扭打厮杀,用砖头和拳脚,直到其中一个力尽而亡。

余伯泉亲自率领一支突击部队,向占领机场的日军发动逆袭,在通往市区的道路上埋设地雷,五五九团把曲江火车铁桥炸毁了。他们用尽一切办法阻滞日军的推进。但第二天清晨,日军还是越过了飞机场,向曲江大桥西岸市区猛扑而来。守军经过两天你死我活的拼杀,被迫后撤。但他们每撤一步,都组织一次顽强阻击,抵御着日军凶狠无情的猛袭。1月26日下午,日军慢慢逼近风烈路、风度南路和军桥头。当一缕阳光从汹涌而过的云烟缝隙透射出来,洒落在这片愤怒的土地上时,最残酷、最可怕的巷战爆发了。

五五九团在建筑物上构筑了机关枪巢,朝马路上扔手榴弹,扼守住每一寸燃烧的街道。日军无法从大街上前进,只能一幢楼房、一幢楼房地争夺,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日军占领了一座楼房的底层,而中国士兵仍然占据着它的二、三楼,日军为了完全廓清一座楼房,有时得花上几个小时。

日军刚夺取了通往韶关市中心繁华街道的曲江大桥桥头堡,中国军队就从市街北部反击出来,在马路上和日军展开白刃肉搏。开始金属的碰撞声又密又急,吼声震天,但随着声音渐渐稀疏,街上的尸体,却不断增加,当再也听不见刺刀的碰撞声和士兵的叫喊声时,街上布满了死去的士兵尸体,鲜血汇成溪流,灌入江中,江水也变成红色。

冬天的夜色来得很急,刚过6时,便笼罩了整个粤北。李振将军以战况不利,伤亡过重,又缺乏后备力量,遂命令各部于1月27日凌晨起,由良村方向突围,向南雄转进。韶关在一场悲壮的血战之后,失守了。

日军继续麾师东进。张瑞贵将军的六十三军在始兴江口、罗坝布防,掩护赣南要地。1月30日,一个天寒地冻的清晨,几十名日军士兵成纵队,向水南村进行偷袭。一五三师四五九团第三营朝茶松山边打边退,打算占据制高点抵御敌人,但日军的后续部队在天亮以后蜂拥而至,激战到中午12时,高基岭、打石顶均为日军所夺。2月1日,一五三师防线全面爆发激烈血腥的肉搏战,日军成功地撕开了几个缺口,迫使一五三师向南雄撤退。2月2日,张发奎将军的家乡始兴县,宣告不守。

从韶关突围出来的曲江守备军,刚刚抵达南雄,还未喘上一口氣,就忙着在古录、修仁一带挖壕设垒,一八七师抢占了老虎头、横田唇、221高地、庙背岭、亘河岭之线,十二集总部教导团在南雄城内构筑防御工事。但他们刚掘出一条浅浅的战壕,日军已经兵临城下了。2月2日,从天亮至入夜,枪炮声终日不绝于耳,几个重要据点都是几易其手,屡得屡失,苍石东侧的216高地争夺战,为这次战役再写下惊心动魄的一页。

五六○团第一营和日军在峻岭起伏、谷壑交错、丛林茂密的山地上展开乱成一团的混战。但日军的生力军源源开到,中国军队却连伤兵、卫生兵、伙夫都要拿起武器加入战斗了。2月3日下午1时,五六○团奉命转移阵地至断龙头,但在行进途中,又遭到日军猛烈袭击,下午4时,全团陷于炮火包围之中。经过几个小时的殊死战斗,当晚10时,五六○团终于突破重围,精疲力竭地向东水口方向转进。

这是极其血腥的一天,213高地、园墩顶、观音岭、黄竹塘、古录一线,全部被炮火吞没,尸体在烟薰火燎下,发出刺鼻恶臭,弥漫空中。傍晚6时,阵地陆续被日军攻破。余汉谋听说有7000多日军正从始兴赶来,苍石的日军也增至4000多人,守军腹背受敌,处境危殆,于是决定放弃南雄,沿着地势险峻、道路崎岖的幽暗森林,向江西境内撤退。长官司令部撤至龙南,在赣南山区重建根据地。

由于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使日军原定作战目标,未能完全达成,粤汉铁路遭受重创,浈江的铁路桥和曲江大桥,均为守备军炸毁,沙口墟以北的铁路,全部破坏,几乎每5米拆毁一段。为期16天的粤北会战,据第七战区公布的数字,中国军队阵亡官兵1819人,受伤645人;日军伤亡为2030人。

在粤北会战半年之后,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日战争宣告胜利结束。今天,在良口镇流溪河国家森林公园内的流溪河水库大坝右侧,耸立着一座第十二集团军第六十二军一五七师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纪念一五七师在牛背脊战役中牺牲的406名烈士。在石榴花山上,有一座陆军第六十三军抗日阵亡将士公墓,3000多中国将士长眠于此,在石碑正面横刻着“抗日阵亡将士永垂不朽”十个大字。为抵抗日本侵略者而牺牲的中国将士,以其英武雄烈,宏阔殊勋,永为后人钦仰景慕。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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