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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心灵哲学新的聚焦点

2018-12-01高新民胡水周

社会科学研究 2018年4期
关键词:自我

高新民 胡水周

〔摘要〕 自我研究最近在心灵哲学中异军突起,经历了语言学、认识论和现象学三种转向的洗礼,当然一般都不回避关于自我的形而上学。当前正上演的是最低限度自我论、叙事自我论、索引词方案和生态学自我论等的角逐。西方学者尽管在这一领域做了一些开创性的工作,但空白、问题很多,因此这是我们能为世界心灵哲学做出我们的奉献、填补国际学术空白的极好契机。要推进这一研究,当务之急是要加强比较研究,把被比较方、特别是中国和印度的有关思想弄清楚。自我的秘密就在意识之中,因此重视意识的深度解剖也很重要。

〔关键词〕 自我;心灵哲学;叙事自我;索引词方案

〔中图分类号〕B8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8)04-0103-08

① 许多学者认为,亚洲哲学尤其是佛学西渐构成了西方文化史上的“第二次文化复兴”。参见瓦雷拉等《具身认知》,李恒威等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18页。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东西方心灵哲学及其比较研究”(12&ZD120; )

〔作者简介〕高新民,华中师范大学心灵与认知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胡水周,华中师范大学哲学研究所博士研究生,湖北 武汉 430079。 当今西方心灵哲学空前活跃,仅就意识、感受性质的研究而言,短短两三年就诞生了60多万项科研成果,意向性这一焦点领域的战绩也毫不逊色。最近,自我研究异军突起。有些人认为,这得益于佛教自我论在西方的传播。①就切入的路径和方法论而言,它真的遵循了“怎么都行”的“无政府主义”原则,多角度、多层次、多学科并进。从学科角度看,有哲学、心理学、社会学、脑科学、精神病学等不同维度。当然,心灵哲学是这一格局中的主角和中心。从问题角度看,研究者分别从本体论、认识论、语言哲学、实证研究等不同角度展开对其中包含的本体论问题、认识论问题、语言哲学问题和科学问题的研究。特别值得关注的是,这里还发生了问题的认识转向和现象学转向(详后)。众所周知,传统自我研究关心的主要是这样的本体论问题,即自我的真实性、本质、构成,自我与心身的关系问题(是包含在心身中,还是心身之外的独立的实在)等等,新的研究则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如有的关心的是自我的发展、功能、构成、病理学,而这里的自我概念完全不同于传统自我概念,有的强调要先悬搁自我的本体论、形而上学问题,而要么先研究语言哲学问题,要么先研究认识论问题,要么先研究现象学问题。这样的变化就是通常所说的自我研究的三种重心转向,即语言学转向、认识论转向、现象学转向。鉴于国内的自我研究一直比较贫乏,尤其是没有現代意义的自我研究,甚至对西方当今如火如荼、方兴未艾、成就斐然的自我研究所知甚少,因此本文的重点将放在对西方自我最新研究的考释之上。

一、自我研究的问题梳理

西方最近的自我研究尽管硕果累累、成绩斐然,但也有混乱的一面,这特别表现在所使用的概念和所关注的问题之上。由于后面要考释分析哲学的自我研究,因此对有关概念的梳理将放到那里一并处理,这里只拟对各种研究涉及的问题做一些梳理和归纳。我们认为,自我研究涉及的问题尽管多而乱,但我们可以根据问题的性质以及解决的方式,对西方已有自我研究涉及的问题做这样的归类:

(一)自我研究的形而上学问题。里面又可分为这样一些子类:第一,本体论问题:自我在世界上或在人身上有无本体论地位?如果有,其地位是什么?是一还是多?是具体的存在物还是抽象的存在?或仅仅只是社会的、心理学的构造?或是从神学科学上推论出的幻觉?如果自我真的存在,它在我们的有意识生活中有何作用?第二,起源与本质问题:如果对上述问题做了肯定回答,那么就必须进一步回答:自我何时出现?怎样起源、演变?是什么样的事物?是物理的,还是纯心理的,还是同时有物理和心理双重属性的实在?抑或是别的什么?第三,关系问题。这里极为复杂,可分出这样几类:(1)自我与心、身的关系问题,或如佛教所问的,自我与五蕴(人身上的色、受、想、行、识)的关系问题:自我在五蕴之内还是在它们之外?如果在它们之内,自我是五蕴当中的哪一蕴或哪几蕴?与它们是什么关系?自我如果不在五蕴中,它又以什么形式存在?(2)自我与他人、文化、社会环境是什么关系?(3)自我与自然界、生物进化是什么关系?(4)主体与自我的关系问题。第四,自我的特点问题,如是不是始终同一的?是不是常一不变的?这些问题其实是对自我本质的具体进一步的追问。而哲学家在追问这些问题时,常把它转换成人格同一性问题。在此意义上,人格同一性问题是自我研究中的子问题。

(二)自我的认识论问题与“认识论转向”。里面也有很多子问题,当前讨论最多的是,人事实上具有的自我认知、自我信念、自我感究竟是什么?怎样予以重构?是从哪里来的?其产生和形成的根源、条件是什么?这类认知是什么性质的知识?是不是实在的反映?由于这些问题在自我研究的逻辑顺序上具有优先的性质,加之以前直接从形而上学特别是本体论问题入手不仅效果不好,反倒陷入种种混乱,于是自我研究发生了所谓的“认识论转向”。它强调的是,自我研究的重心应从本体论问题转向认识论问题,在程序上,强调应从解决认识论问题入手。如果这一领域中有本体论问题,也只有在较令人满意地解决了认识论问题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去加以解决。因为根据转向的逻辑,过去的以本体论为中心和出发点的自我研究,是注定要走进死胡同的,事实上也是这样,研究越多,混乱越来越多、越大,离问题解决的前景越渺茫。因为在追问自我是什么等问题时包含了对自我的预设,而有无自我恰恰是需要作为前提来加以探讨的对象。这个前提性问题只能通过回答认识论问题来加以解决。另外,传统的研究进路纵容了本领域的概念混乱。若不事先清理概念,必将无功而返。这一现实正是认识论转向的一个动因。与这一转向相近的是所谓“现象学转向”。它的根源和逻辑一致于认识论转向,强调的是,有意义的研究必须从事实出发,而不能从预设出发。这里的事实不是人们都有自我,而是人们到了一定的年龄都有关于自我的现象学经验,因此自我研究应从追问这一经验是什么、怎样予以描述、是怎样发生的等问题入手。如果通过这种澄清研究确认了自我的存在,才有理由过渡到有关的形而上学问题。

(三)心理学问题。它关心的主要是人的自我指涉经验(self-referential experience)之类的心理现象。它强调:即使没有独立的自我,但每个人可以有指向自我的心理,如各种指向自己的认知、情感经验的心理行为,每个人都会把自己作为对象来思考、欣赏,都会为之懊恼、悔恨,对之进行斥责,如自我批评、自责,等。这些与自我有关的心理现象已成了心理学、发展心理学、认知神经科学的共同对象。

(四)神经科学、精神病学问题,亦即科学说明和理论成果的应用问题。这类自我研究正着力研究的问题有:自我能还原为神经过程吗?如果是这样,能说明自我和自我意识的神经机制是什么?不能还原为大脑功能的自我方面究竟是什么?自我是社会的现象还是语言的、精神的现象,亦或是它们的总合?能用计算术语建模自我吗?中央区域的什么特征在自我加工中起着重要作用?自我与意识之类的特性有何关系?我们的方法论对我们把自我与大脑关联起来有何影响?自我研究的应用问题主要是指:这里的研究成果能应用于人工智能和计算机科技吗?能用计算术语建模自我吗?如果能够,应怎样具体加以实施?等等。

(五)自我的生态学问题。这是由具身认知所催生的新的研究课题。生态自我这个概念最先由U. Neisser所提出。自我的生态学方面指的是:主体所完成的任何知觉或行动总是既提供了关于主体的某种信息,又提供了关于被知觉对象或做成的事情以及环境的信息。就此而言,这种具身的、生态学的、前反省的自我觉知比任何形式的自我认知更根本。〔1〕随着四E(具身性、镶嵌性、生成性和延展性)理论的发展,一种新的心灵观和自我论,即宽心灵观、宽自我论,应运而生。它认为心灵和自我不再是封闭于头脑中的东西,而延伸到头脑之外,将身体和外部世界作为自己的有机构成。K. Vogeley和S. Gallagher说:“自我既是经验性的、生态性的,又是自主体性的;它们常常进行反省评价和判断活动;它们还能表现为各种形式的自我认知、自相关认知、自我叙事、自专用知觉和运动。在这些活动中,与其说自我在头脑中,不如说在世界中。当然,它们在世界中更多是作为主体出现的,而非作为对象。”〔2〕这里引出的问题是:如果有这样的自我,它是什么?是怎样来的?与人的自我直觉是何关系?怎样评价生态学自我论?等等。

最后,自我问题中还包含许多关系问题,例如意识与自我的关系问题。其中的子问题有:1.意识是否一定包含着自我觉知?2.有自我觉知是否表明有自我的存在?另外,还有自我与自我意识的关系问题。其中的主要问题是: 1.动物有自我意识吗?2.人在什么时候开始有自我意识?其出现的必要条件是什么?3.通过自知获得的知识属于什么类型的知识?自我觉知有哪些对象?4.认识自我是否是有优越通道?是否可免错?另外,自我问题与人格同一性问题相交织。首先应看到,两类问题构成了两个有相对独立性的研究领域,但又有内在的关联。其表现是,自我论是解决人格同一性问题的一种方案。除此之外还有多种方案,如无主论、捆绑论、身体连续性理论、记忆连续性理论等。另外,人格同一性研究中所承诺的所谓人的历时性和共时性同一性,常常是许多自我论说明自我的本质特点的材料,在有的理论中甚至是出发点。

二、现象学进路与最低限度自我论

下面,将按切入自我研究的进路对西方最新的自我理论做一番概括的考察。先看现象学的自我研究。

现象学所提出的自我论,特别是最低限度自我论,是当代自我论研究中与叙事理论、实我论等鼎足而立的一种理论。倾向于这一理论的主要是一些有现象学倾向的新老哲学家。著名哲学家加拉格尔、J.Parnas、达马西奥等都接受了它的基本观点,有些人尽管不承认自己是这一理论的倡导者,但在自己所建构的理论中往往部分接受了它的某些原则。S. Gallagher和Dan Zahavi 说:“现象学中的所有重量级人物都在辩护这一观点,即最低限度的自我意识是有意识经验的恒常的结构性特征。经验是以直接的形式且作为这种直接性的组成部分对经验主体发生的,因此它暗中成了自我的经验的标志。在现象学家看来,经验现象的这种直接的第一人称的所与性必须根据前反思自我意识来说明。”〔3〕

现象学的自我论与佛教的自我论有异曲同工之妙,如都有其以特殊方式实现的“破”和“立”。它不承认人身上有常识和传统实我论赋予人的那种以实体或实物形式表现出来的自我,不承认其他方案所设想的社会自我、心性自我、生态学自我、对话式自我、延展性自我、隐私自我、概念性自我、自传性自我、认知自我和神经自我等,但又没有走向无我论,而认为有特定意义的自我存在。其独创性还在于,认为要说明人们的自我直觉,必须以意识或经验流为出发点,即必须进到它们的内部。这一来,它的自我研究的任务便和它的一般现象学的任务完全一致了:只要研究经验的一般结构,只要能理解人对世界的经验是如何可能的,就够了。

融合了新老现象学成果、最具代表性的扎哈维认为,自我不是無,而是有点什么,但它又不是经验之外或之上的东西,而表现为最低限度的存在,即是意识本身的前反思自我意识或主观性。他强调:在自我觉知中并不存在能觉知的主体和被觉知的经验,只有一个因素,即经验存在着,经验向自身呈现。正是这种自我呈现或自我显现才成了作为自身性(ipseity)的最原始、最根本形式的自我。他说:“当我思考某些想法、阅读一篇文章……时,我自动且持续地感觉到我自己而非任何他人正在做着这件事。我的思维也正是以此方式而被塑造的。”〔4〕他不仅相信自我存在,而且认为它有许多不可替代的作用。如“对于恰当理解意识概念十分关键,因此它对许多学科,诸如心灵哲学、社会哲学、精神病学、发展心理学以及认知神经科学来说是不可或缺的。”〔5〕应特别注意的是,他所承诺的自我是最低限度的自我,即前反思性自我意识。既不能把它理解为独立的实体,也不能把自我意识理解为对独立存在自我的意识。如果说有自我意识的话,它指的是:“对一具体经验所具有的对自己的意识。”这种意识也可理解为经验的主体性。他说:“存在着经验的主体性和对自我的最低限度的感觉,不仅当我意识到我正在感知一支蜡烛时是这样,而且每当有一个观点所有者、每当有一个关于经验的第一人称呈现或显现时,也是这样。正是前反思自我感觉为任何随后的经验归属提供了经验根据。”〔6〕

他有时把这种自我称作是经验自我。为何称最低限度的自我为经验自我?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他不承认经验中有笛卡尔主义所说的实体性自我,第二,连自足的、自控制的、与世界分离的实在残留物也不承诺,只承认经验本身所具有的第一人称的所与性、本原的自显现性。它不是一个东西,甚至不是与经验分离的性质,不是与世界隔绝的性质,故是“最低限度的”“最超码的”“最小的”。这样表述,无疑表明他碰到了一个本体论的窘境,即自我有本体论地位,不是无,但本体论又没有现成的范畴能表述它。他说:“最低限度自我权且可定义为,各种变化着的经验中的遍行的第一人称所与性。”〔7〕质言之,不存在独立于经验的自我,它就是经验的主观性,而不是独立于经验流的某物。经验的特点在于:一方面呈现对象(世界),另一方面又自呈现,又有主观的观点,经验除了关于主体之外,还关于别的某物。关于经验的现象学是这样的现象学,它强调觉知世界与自我一经验的统一性。〔8〕

三、自我研究的叙事学进路与叙事自我论

叙事自我论的基本观点可概括为:“我们的生活像故事一样。”即使其内部有许多理论形式,但有这样一个共识,即“自我在形式上是故事”。〔9〕类似的口号还有:“自我是由故事构成的”,“自我是故事性实在”。它有两个要点。第一,我们关于自我的感觉是故事性的。第二,自我的生活从结构上说是故事性的。它们没有太大区别,像同一硬币的两个方面。根据这种观点,“自我是这样的存在,他们不只是有一个历史,而且过着他们的生活。自我所过的生活可这样理解,即把人的生活理解为一个故事,故事中的人就是人的生活。”〔10〕其开创者是丹尼特,后在哲学和心理学中受到了许多人的论证。论证过这一理论的主要哲学家有,A. MacIntyre、C. Taylor、P. Ricoeur,主要的心理学家有,A. Rudd,等等。有根据说,这种自我论是当今最有影响和生机的一种理论。M. Schechtman说:它“已得到了越来越广泛的认可”。〔11〕

叙事自我论得益于西方已有的对于叙事的一般研究。作为一研究课题,一般的叙事不仅是叙事学的主题,而且还成了社会学、心理学、认知心理学、心理分析、文学等的课题。例如许多人用叙事构架对人的生活和同一性作叙事分析。反过来,叙事自我论对于自我叙事这一叙事个例的研究又有反哺一般叙事研究的作用。具言之,它与新兴的叙事研究具有互利互惠的关系。前者是一般叙事理论的推广,同时由于对叙事的元问题做了创造性研究,因此又推进和深化了一般的叙事研究。

叙事自我论的直接动因就是要解释人事实上所具有的自我感。换言之,它先悬搁有无自我、自我是什么之类的本体论问题、本质问题,直接从人有自我感这一事实出发,进而去探讨这种自我感的根源和条件。就此而言,它也是自我研究认识论转向的一个产物。它认为,每个正常人都能把自己与别人区别开来,能把不同时空中的自己觉知为同一个人,尤其是每个人都有完善的自我感。其基本结论是:人之所以能把人与非人区别开来,并意识到自己不同于他人,自己是一个在不同时空中保持同一性的自我,主要是因为人有叙事、自传式记忆之类的能力。叙事自我论还有这样的动机,即旨在克服最低限度自我论没有说明人的时间上的延展或绵延这一局限性,进而有违反直觉和常识、不能解释大量客观事实这样的问题。例如有这样的事实,即人都有对过去的记忆,知道哪些事情属于自己,哪些不属于自己。如果是这样。在构想自我概念时,难道不应反映这些事实吗?叙事自我论就是为解决这些问题而创立的。

叙事自我论有三种不同的倾向,一是由著名心灵哲学家丹尼特倡导的带有解构主义色彩的叙事自我论。其特点在于:突出人的叙事、编造自我传记的能力,认为人之所以有跨时间的长期的、历时性统一性的意识,有自我感,是因为人有其特有的叙事能力及结构。基于这种结构,人们编造关于自己生活的故事,将经验和行为组织、统一起来。这一理论的宗旨、实质旨在说明什么决定了人的同一性,什么使自我的持续得以完成,什么让人有自我感、同一感。基本观点是,自我就是一个故事,是为叙述、解释的需要而设定的。如果是这样,过去建构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各种心灵观就被颠覆了。他说:“我们的故事是编出来的,但在多数情况下,不是我们编故事,而是故事编我们。我们人的意识,我们的故事性自我正是它们的产物,而不是它们的源泉。”〔12〕

二是带有实在论倾向的叙事自我论,认为自我概念即使是以人的叙事能力为基础的,但这里的叙事不是虚构、杜撰自我概念,而有其真实的反映性,因此由之而形成的自我概念是有其真实的对象的。这种自我论的思想萌芽可追溯到法国著名哲学家利科的有关论述中。他认为,故事自我不是各种故事汇聚中的一个抽象的点,而是某种更丰富、更具体、更具基础性的东西。因为一个人自己的自我故事总是与别人关于自己的故事交织在一起的。〔13〕

三是M. Schechtman等人论证折中的敘事自我论。根据这种观点,“自我是这样的存在,他们不只是有一个历史,而且过着他们的生活。自我所过的生活可这样理解,即把人的生活理解为一个故事,故事中的人就是人的生活。”〔14〕这类叙事自我论特点是,没有偏离根据叙事、故事说明自我、自我感的大方向,但又不同于前述的激进叙事自我论和实在论的叙事自我论,而试图走一条件中间路线,如既不赞成传统的自我实在论,不承认人身上一个作为实在的、小人式的我,但又承认人身上有特定意义的自我。

四、分析哲学进路与“索引词方案”

分析性心灵哲学是现当代心灵哲学两个走向之一,像现象学传统一样,对自我、自我意识和人格同一性问题表现出了持续升温的态势。最引人注目的是,维特根斯坦和安斯安伯等人对与自我有关问题的创造性分析、研究不断受到了后来许多分析哲学家的长盛不衰的关注及创发性探讨和争论。受其影响,英美多数语言分析哲学家在对“我”一词的分析上坚持的是不同于传统的致思路径。例如它不太关心这里的本体论、形而上学问题,至少不一开始就切入这些问题,而将注意力放在了该词的指称和意义问题之上,即试图通过对该词的用法的分析,揭示它的指称和意义,最终达到澄清过去在这个领域中常陷入的混乱的目的。关于自我的“索引词方案”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的。

索引词是当前语言学和哲学中讨论得比较多的一个对象。“我”显然是典型的索引词,因此对之作索引词分析自然成了许多论者津津乐道的课题。作为这个研究路径开创者的维特根斯坦、安斯康伯等人花大力气对“我”或“自我”的用法、指称与意义展开了大量细致入微的分析,其目的就是要否定笛卡尔主义的作为“精神实体”的“我”。安斯康伯提出,避免笛卡尔主义的自我论的唯一方法就是放弃人们在运用“我”一词时所想到的全部观念。在她看来,“我”其实不指称任何东西。即使有指称,指的也不可能是笛卡尔式的实在,充其量只是“实践上的一个必要的东西”。〔15〕例如我说“我牙疼”,这里的“我”就是交流上必需的一个条件。它的运用使交流得以可能,但并未指牙疼后面还存在着一个在疼的主体,因为我是直接知道牙疼的,这疼发生在身体的某个部位,不是发生在“我”上面。

G.Evans的看法大不相同,认为索引词有真实指称。他通过把“我”与其他索引词进行比较提出:“我”一词在用法上类似于“这”“现在”“今天”等索引性语词。人们在运用时,一般不会犯错误,即不会对我、你、他做出错误分辨,就像不会把现在与刚才混淆一样。例如我说:“我现在很饿”。在这里,饿的时间、饿的主人都不会有错。而说以前的某时或某人的饿则可能犯错误。它们之所以不可错,是因为它们共有一些特殊的指称方式。在指称时,它们不同于专名、摹状词,因为它们是以“相对于话语之说出的角色”出现的。它们有这样的角色,又是因为制约它们的指称规则具有自反性,例如“我”一词之说出指的正是那个说出话语的说者。具言之,这些词总是相对于话语之说出而言的,或与之有关,由于有关,它又具有反身性或反射性。如“现在”一词指的正是话语说出的那个时间。同理,“我”一词指的是说出那个话语的说者。这些话语的所指处在与话语说出的关系之中,是作为某种与话语之说出有关的角色而出现的。“我”与其他索引词的相同性还表现在:“我”和“现在”都不指一个对象,即它们的所指不会把自己表现为一个对象或一个事物。〔16〕

还有这样一种语言分析哲学的看法,即“我”像“现在”“这里”“今天”等索引性语词一样,是没有固定指称的,或不指任何具体实在。这类语词也可称作非自足的(syncategorematic)表达式,其特点是,它本身不指什么,本身没有内容,只有与别的词相结合才有指称和意义。例如世界上就不存在“现在”所指的东西,世界上也没有与“这”“那”对应的东西,即孤立地看,在世界上找不到它们的所指。只有由人使用,用在特定的语词下,才有其意义和所指。“自我”也是这样。因此,R. Wollheim说:“要想找到对人和自我这类概念的正确分析,那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17〕意思是,“自我”本身单独看是没有任何指称的,孤立地去加以分析,是没有用的。只有在具体的语境下,当它与别的词相结合时,才可找出它的指称和意义。

皮科克(C. Peacocke)通过分析所得的结论既对立于无主论或无所有者理论,又不赞成说“我”指的是小人式实在,只认为它指的是一种特定意义的主体。他强调自我感、拥有感不同于第一人称(I,即作主格的“我”)。因为在经验中,借助现象学,人们不难识别拥有感,例如人在取得关于感觉、思想、身体的经验时,会说:它们是“我的”。这种意识即是拥有感,他说:“拥有感是这样的感知,那些经验是‘我的。”〔18〕拥有感与第一人称的区别是十分明显的,这种区别类似于克里普克所说的关于法则(de jure)的名称和关于事实的(de facto)的名称之间的区别。他说:“心理事件的第一人称非概念内容是这样一类内容,它的例子是关于法则的,指的是心理事件的主体。”〔19〕这就是说,第一人称的本质构成是,任何例示都指向了心理事件的主体,而心理事件的内容包含着那个例示。

五、社会学进路与生态学自我论

新老实用主义和有关心理学分支,其中特别是社会心理学、发展心理学、进化心理学等,也成了当今促成自我研究热潮的推手。它们共同的关键词是“社会性自我”。它们的基本观点是,如果说人身上有自我的话,那么它不是传统哲学和常识所说的小人式的、单子式的自我,而是社会性自我。质言之,自我是在社会生活中建构出来的,自我经验以主体间性为中介,但自我又不同于经验。很显然,这种理论根本有别于现象学的自我理论。它们不承认经验的自主性、天赋性,认为自我不是所与的,而是在社会互动中逐渐生成、完成的。相应地,它们认为,已有的别的自我研究及所形成的理论都是无效的。H. R. Wagner说,要建立有效的自我理论,必须遵循两个基本原则,即主体性原则和主体间性原则。前者强调的是:“在定义我和自我概念时,要一致于作为基础的真正主体性和这些人的社会特征。”后者强调的是:“要关注现实生活于与他人共有的日常生活条件和环境中的人的自我。”〔20〕这两个原则好像是由现象学提出的,其实,在他看来,美国的心理学家特别是社会心理学家、认知心理学家比胡塞尔做得更出色,例如詹姆斯、C. H. Cooley和米德等就是如此。

米德(C. H. Mend,1863-1931)是社会自我论的真正的创始人和集大成者。他的思想的特点是,用发生学、发展心理学、社会心理学观点研究人的自我怎样从动物的相对弱的本能倾向演化而来。他解决自我问题的立场是行为主义,认为自我作为心灵的核心方面是社会的产物,当然语言在这个过程中也作为一个必要条件发挥了重要作用。他根据生物社会学观点强调:动物没有自我,人一生下来也没有自我,自我“是在社会经验和活动的过程中产生的”,是逐步发展起來的。〔21〕不仅自我产生于社会,而且“本质上是一种社会结构”。〔22〕

新实用主义热衷于社会自我论的创造性发展。R. Menary的发展表现在,“阐发了四个相互联系的论点”。它们可以“说明古典实用主义文本中包含的关于不可靠自我的概念”。这四个论点是:(1)作为非笛卡尔主义的可错的自我。(2)作为动力学上能觉知的可错的自我。(3)作为社会自我的可错的自我。(4)作为道德自主体的可错的自我。这就是说,人们通过社会交往所形成的自我是有其真实性的,只是这种自我具有可错性(而非有些人所谓的有对误判的免疫性),当然同时还有社会性、道德自主体等特点。〔23〕论证作为道德自主体的可错自我不是R. Menary一个人观点,而代表了新实用主义自我研究的一种新的倾向。如V. Colapietro等也对之作了阐发性论证。这种自我论比前述社会自我论又进了一步,其表现是增加了这样的思想:自我要作为有自我控制能力的自主体起作用,他不仅要有对错误和无知的知晓,而且“能够成为目的和力量的中心”。〔24〕为了完成既定的目的,为了发展自身的力量,自我必须指向末端开放的未来。在这种自我的形成中,内部言语为自我确立和自我控制提供了能力条件,其作用表现在,它塑造了一个审慎的、评价性自我,这种自我的作用就是通过批判地分析习惯、个性、后果等决定道德行为的方向。另外,审慎自我在引导行为时还有校正的作用,有选择行为的作用,有形成和克服某种习惯的作用。

当今社会性自我研究还有这样一个角度,即从道德责任角度所做的自我研究。它主要研究人的自我与道德责任的关系。一般认为,只有承认每个人有同一不变的自我,才能解释人们为什么对自己的行为采取负责的态度,才能解释人们为什么有道德责任意识。〔25〕有这样一个老生常谈,即每个人对自己的行为负有道德责任。从这个角度建立的自我论一般表现为自我实在论。因为若不承认自我的真实存在,就没法解释人们为什么有责任意识,为什么会对行为负责。这种从责任角度对自我的论证可称作关于自我存在的伦理学论证。可这样表述这个论证:每个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他必须是由他的意志控制的。要如此,他的意志又必须是由他的深层自我所控制的。因此自我一定是存在的。相对于深层自我来说,意志只能算表层自我。深层自我也可称作真实自我。当行动从根本上依赖于真正自我时,这个行动就是人应对之负责的行动。S. Wolf对真实自我观做了这样的形式概述:“一个自主体对X负有道德责任,当且仅当X可归属于那个自主体的真实自我,即是说,当且仅当(a)那个自主体有一真实自我,(b)那个自主体能基于他的意志控制行为x,(c)那个自主体能基于他的随意系统控制他的意志。”〔26〕

U. Neisser等人倡导的“生态学自我论”也是一种带有科学价值取向的自我论。它的着眼点是自我意识的个体发生。他们发现:人们在知觉周围环境中的对象及其运动时,必定同时获得了关于自己的信息,这信息是前语言的、非概念的。再者,新生儿一生下来就有模仿能力,例如一岁前的婴儿会模仿别人的面部表情。这一事实表明他们一开始就有对表现出的姿势的学习匹配能力,进而有非概念的、生态学的自我觉知。这里的“生态学”强调的是觉知的系统性,例如在觉知对象时,就包含有对自己的原始觉知。〔27〕他们认为,有学习、匹配的能力对个体的发展极为重要。因为只要有这种能力,就意味着婴儿能做三件事:(1)把自己与非自己区别开来。(2)不用视觉,只需借助本体感觉就会对身体的某些部位作出定位和调动。(3)认识到自己所看到的面部相似于自己所知道的面部。基于此,就可得出结论说:新生儿的这三种能力构成的是人的最原始的自我意识,人类婴儿已具备了具身的、生成的、能从生态上调适的、最低限度的自我。〔28〕

纵观西方的自我研究,尽管投入的力量巨大,成果的数量令人震惊,独树一帜的理论不计其数,新近认识较之以前有很大的进步,但总的来说,即使是那些有突出创意和深度、有较高关注度的理论给人总的印象仍是“不究竟”、不圆满,没有抓住要害,没有触及根本。在某种意义上可这样加以比喻:已有的研究就像瓶子中的虫子,看似到处前途光明,但没有一处是出路。许多西方学者也看到了这一点,有的指出了“不究竟”的问题,并倡导对已有研究特别是对被探讨的问题作批判性反思,还有人倡导各种“转向”,寻找究竟之法。根据笔者的思考,要解决研究多实质性进展少这一难题,首先是要对问题本身做出清理和批判性反思。其次,应在对包括现象学和分析传统的各种自我理论作融合尝试的基础上,探寻它们各自的不足,并做出修补。根据这一思路,现象学和分析哲学的自然主义都有其优点和缺点。如现象学的优势在于:对有意识经验的“为我”的构成、相状和特点做了具体、逼真的再现。但对它们是怎样形成的,其基础、条件、机制是什么,并没有做进一步的探讨,即没有“进一步的解释和说明”。而自然主义尽管对自我及其自我意识的“为我性”和现象学本质挖掘不够,但在现象学所欠缺的地方做得比较好。再次,应有比较或跨文化研究的视角度。笔者认为,西方学者尽管在这一领域做了一些开创性的工作,但空白、问题很多,因此这是我们能为世界心灵哲学做出我们的奉献、填补国际学术空白的极好契机。我们认为,要推进这一研究,当务之急是要把被比较方、特别是中国和印度的有关思想弄清楚。在这里,我们是大有可为的。最后,自我问题尽管尚处在探索之中,甚至处在认识的初级阶段,但有把握说,我们已摸索到了前进的正确方向,有了行之有效的下手处。不管是东方的自我研究,还是西方的自我研究,在西方,不管是分析传统还是现象学传统,现在已形成了这样的共识,即自我的秘密就在意识之中。如果人不进化出意识,那么就不会有扑朔迷离的自我问题。尽管不能说自我就在意识中,完全以它为居所,尽管不能说自我完全是心理或意识现象,尽管不能说自我以意识为充分条件,但自我一定与意识有关,一定以意识为必要条件。至少人的自我感是这样。自我意识就更不用说了,它在特定意义上本身就是意识的一种形式,甚至在现象学看来,意识本身就是自我意识,至少以自我意识为基本结构和本质特点。因此我们要想在自我研究中有所收获,就必须进到意识中抽丝剥茧、探幽发微。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古今中外的自我研究都十分重视意识问题,都知道在与意识、自我意识的关系中研究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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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颜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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