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
2018-11-30朱小玲
朱小玲
“彭老爹快断气了!”
这天一大早,这个消息就像插了翅膀似的传遍了彭家村。且不论旁人如何议论纷纷,彭家老大正蹲在自家田埂上发愁呢。
如今,爹已经半只脚踏进了阎王府,指不定哪天就走了,这倒是其次,老爹的身后事如何料理,才是关键。论辈分,彭老爹是彭家村辈分最高的人,所以为他而作的这场白喜事,得是这村里最有排面的,可是……现今家中不说揭不开锅,却也是穷得要命。
“彭老大,”路过的人问他,“那事儿,准备好了没有啊?”
彭老大嘴一扯,算是咧了咧,“好了咧!”
聞言,来人点了点头,满意地走了。
彭老大又继续在心里算账:棺材肯定得用上好的木头,不说别的,一定要是这村里最讲究的;还要请上好的匠人来漆。请最好的戏班子在灵柩前吹吹打打。不仅如此,还得摆上七天的宴席,桌上鸡鸭鱼肉一样都不能少。
彭老大重重地叹着气。
晚上,彭老大回到家,便看见彭老爹躺在油毡上,像一只残破的风箱一样艰难地呼吸着。一见到他,彭老爹的眼睛亮了亮。
“我的棺材……好了没有啊……”
彭老爹脸上千枯的肉颤抖着,在身上大红寿衣的映衬下泛出一种奇异的色彩。
彭老大眨了眨眼皮,算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漆棺材的人便来了。
彭老爹连咳带喘地跟他比画了半个钟头,好容易等到棺材漆好,彭老爹就断了气。
彭老大又出了几次门。媳妇的项链。弟媳的手镯,一些在这个家里算得上是极其贵重的东西,便永远地消失了。
晚上回家,彭老大瞅着那飞扬的棺材盒子,颇为自得。棺材漆着轰轰烈烈的大红色,小木匠在上边描金画漆蟠桃盛会,三打白骨精,猪八戒背媳妇,各色花卉,各种时令水果。棺材盒子被装饰得像个宫殿似的,金碧辉煌。
彭老大掂着下午当来的银钱,一家人守在彭老爹的灵柩前。“嘿,不是我吹,咱老爹的排场,在这村里,肯定是响当当的!”说着,他打了一个嗝,空气中溢出一股腐臭的咸菜味儿。
“这叫那啥……啥……备有仪式……”彭老大又看向侄女,
“侄女,你们念书的不是经常说吗?仪式啥呀。”
“仪式感。”
“对对对,哈哈哈哈……就是这个。哎呀,读了书的就是不一样,还整些新词儿,啥仪式呢,不就是排场嘛。”
彭老大眯了眯眼睛,脸上的皮都皱到了一起去。
出殡那天,彭老大洋洋洒洒地烧了两大箱子纸钱,香灰纷纷扬扬遮了半边天。
晚上回去,彭老大摸着空空如也的荷包,清了清嗓子。一家人都看向他,空气中弥漫的咸菜味儿冲向每一寸肌理。
“我说侄女,”彭老大的眼睛显得有些猥琐地眯了起来,浑浊的双眼里翻出一种死鱼的白,“我说你那书也别念了,反正也只会瞎绉绉,回来帮衬着些,你也知道家里现在不好过。”说着,彭老大又打了一个嗝,腐臭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熏得人直犯恶心。“等你出嫁的时候,咱家再给你办个大排场,不是你说的嘛,那叫啥,仪式感。”
彭家日复一日地过着日子,咸菜味儿一日比一日重。
村里的人记住了那天洋洋洒洒的香灰,可是彭老爹的坟头却再也没有人去过。
彭家侄女出嫁的时候,红妆红透了村里的半边天,可是她却跑到自家祖父的坟头,吊死在坟前那棵歪脖子树上。
点评
本文从反面立意,用艺术的方式展现了作者对于仪式之害的思考。对比是本文的一大特色,死者的热闹排场与生者的困窘生活,彭老大操办丧葬仪式时的热切与办完后再没上过坟的冷漠,如同照妖镜一下照出了人心与这场仪式背后的荒诞悲凉色彩。作者未发一句议论,但讽意毕露。本文的详略处理也颇为精彩,全文绝大部分都在铺陈彭老大为了办仪式做的种种事情,仅最后两笔,“彭老爹的坟头却再也没有人去过”,彭家侄女“吊死在坟前那棵歪脖子树上”,快狠准地刺破了所有虚伪的表象,干脆利落又发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