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引路 纲举目张
2018-11-30周建文
周建文
《寒风吹彻》是一篇内涵深刻而又不易把握的散文,先后被选入苏教版和沪教版高中语文教材,但不少高中教师对这篇文章的处理往往是让学生自读或者干脆不教。其原因大致有二:一是该文入选教材以来,就文本的深度解读和价值判断一直聚讼纷纭。反对入选教材的声音为数不少,如《中学语文》2015年09期刊登的《从“同题异构”的大同小异看<寒风吹彻>》一文,就认为“《寒风吹彻》不适合在课堂上读”。不少老师觉得文章太寒冷,太阴暗,太令人绝望,如《语文学习》2014年05期《那温暖炉火告诉我的——<寒风吹彻>的解读》一文中认为,“文中描写了‘邪恶而让人绝望的寒风”;《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15年03期《深层解读的尴尬》一文也认为“作者通过这篇文章就是要告诉……人生的残酷,甚至人性中残酷的部分”……其二,这篇文章长达三千多字,且有不少句子看上去文字粗浅但实际上深奥晦涩,难以捉摸(刘亮程被称为“乡村哲学家”),这给教学带来了很大的难度。
确实,文中寒风这一象征苦难的意象铺天盖地、无孔不入、深入骨髓,表面看似乎带着读者走向了万念俱灰的虚无,这其实是对这篇温暖如玉的文章的浅读和误读。也许你初读时浑身会起鸡皮疙瘩,但一旦你真正走进了文本的世界,揭开了文本的面纱,相信你的每一个毛孔都会得到洗礼。
意象,是作家主体与自然客体之间一种独特的审美关照,是作家的情感与自然物体之间的完美契合。意象的分析,有时候是打开某些散文之门的钥匙。事实上,对寒风以及相关联意象解读的层次,决定了对文章题旨把握的深度和广度。针对这篇长文,笔者教学时选择了以对“寒风”这一包蕴丰富、最令人刻骨铭心、也最饱含争议的意象的探究作为教学切入点和课堂主线,贯穿整节课始终,纲举目张,长文短教。
一、暖意——掀开寒风的面纱
诟病《寒风吹彻》太阴暗、太悲观的人,往往没有品味出文本中比比皆是的暖意与亮色。学生在第一板块“探究寒风背后的暖意”的学习中,学生往往只能找出一些一望而知的洋溢着人性温暖的情节,如作者帮助路人,孝敬母亲等。确实,如果不去细细品味,文章字里行间渗透的逆境中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追求真的难以捉摸。
贫穷所导致的苦难找到了代言人——寒风,这是客观存在、不容抹杀的事实,但在苦难面前,文中的每一个角色都没有抛弃对光明和温暖的追求与向往。全文没有描写任何一个反面角色,自始至终都在传递正能量,在无边无际、无孔不入的寒风中,一丝温暖本就弥足珍贵,更何况人性的光芒烛照始终。作家怀着真诚与善意,客观描述村庄里的每一个人的真实的生命状态。不少论者质疑这篇文章让人看不到希望,可不要忘记主人公声称“我才30岁,肯定能走过冬天”,这是对未来满怀信心的宣言。如果把全文看成一部电影,第一个镜头就是温暖的:作者静坐在寒风包围的屋子里烤火取暖,“手和脸都发烫了”,并且“在大雪来临之前已经劈好了足够烧半个月的柴火”。然后开始回忆14岁时去大漠砍柴冻坏一条腿的经历。刘亮程笔下看似琐碎的事情和画面,常常富于象征意义,例如去大漠砍柴,本身就是意味着对温暖的追求;母亲为我所做的种种准备,做饭装水带馍馍,更是一种温馨的关怀。
最难以理解的是父亲的形象。课堂上,学生在这个问题上展开了激烈的辩论。有些学生(甚至不少教者)认为父亲太冷酷,太不近情理,只关心柴火,不关心儿子。其实这是没有还原文本语境,没有设身处地体验当时的情景,而用现代人的眼光简单比附。文章反复渲染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条件。可以想象,苦难生活中的父亲要让一大家人(包括五六个比我还小的孩子)活下去,要承受多大的生存压力?毕竟作者我所做的事情还只是砍来柴火,但一家人对生活物资的需求远远不止这些,父亲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如吃饭问题、穿衣问题、房屋修缮……每一项解决不好,都可能带来更严重的灾难。而这一家至少还没有饿死一个,冻死一个或者送掉一个孩子。重压之下的父亲,一定是心力憔悴的。仓廪实而知礼节,寒冷和极度的贫困,稀释了亲情。父亲已经无暇顾及更多,所以父亲才“一见就问我:怎么拉了这点柴,不够两天烧的”。中国古代史书不乏有易子而食的记载,根据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的人类需求五层次理论,人只有在生存需求得到满足之后,才会有更高的精神层次的追求。所以我们不能簡单的去责备父亲的冷酷。文中“我”是一个聪明懂事的孩子,我的言行也是对父亲的正面衬托。面对父亲嫌柴少的责问,“我没吭声。也没向家里说腿冻坏的事”,作者为什么写“没向家里说”而不写“没向父亲说”?因为作者知道,作为家中的大兄,要跟父亲一起承担起家庭的责任,而不能增加“家里” 的负担,父亲不是对立面,更何况父亲“有时也会赶来帮我套好车子呢”。
至于那个风雪中冻死的悲惨的路人,事实上,我也把他“让进屋子烤火”,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传递寒冬里的一丝温暖。我深知我能做的有限,我帮不了他。类似于攀登珠穆朗玛峰到达了一定高度时,没有一个登山者会去救助遇困的同行者,珠穆朗玛峰登山守则就这样规定。你看作者,即使到了30岁坐在屋子里烤火的时候,食物也只是“几个馍馍,一小碟咸菜”。这时已经到了90年代初期,物资依然匮乏,更何况路人冻死还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呢。所以文中说“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微不足道。他的寒冷太巨大。”[1]
妈妈一直到姑妈死也没有能够跨过村边那条河去看望姑妈,对姑妈的死“显得很平淡”,这一看似不可原谅的情节同样不能简单套上冷漠的帽子。因为母亲“不是一个人在过冬,她有五六个没有长大的孩子”[2],母亲同样也在贫困中苦苦挣扎,努力养活她的七个孩子,展示着母爱的坚韧与伟大。我们身边多少的健在者几十年前就曾经亲眼见证了村里的孩子饿死的,冻死的,病死的,送掉的……
一切都是贫困惹的祸!
二、诗意——感悟寒风的韵致
文中的“寒风”残酷可怖,冻坏了我的一根骨头,冻死了一个赶路的老人,带走了姑妈……作者从时间、空间、范围及影响上反复渲染寒风吹得如何“彻”。寒风是大自然中客观存在的,是人类艰难生存的背景。既然如此,作者憎恶“寒风”和恶劣的自然环境吗?这是我在课堂上抛出的第二个问题。
学生陷入了沉思,不久产生了争议。随着阅读和讨论的深入,学生逐渐发现,文中对凛冽寒风和漫天大雪的描写较多,但字里行间没有丝毫的诅咒和抱怨,往往还不失诗意。文章开头就说“三十岁的我……却又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3],那一天,我“似乎已經预感到大雪来临”,我“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无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违的贵宾”[4],凛冽的寒风与漫天飞雪,常常是一对孪生兄弟,既然无法拒绝,不妨把它变成一种享受。不经意间,作者对风雪倾注了奇妙的感情,幽静、广瀚、纯白的大雪具有了诗意,尤其是作者对小时候下雪的回忆,更是莫名兴奋、神采飞扬了。即使写永远冻坏我一条腿的那场寒风,作者也特意强调“那个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总之,作者悲悯、柔情的笔端,流泻的是对荒凉、严寒而又旷远的大自然的接纳、包容与敬畏。
教师接着追问:作者笔下是诗意仅仅体现在对“寒风”的描写上吗?原来不仅如此。寒风裹挟之下,黄沙梁的每一块土地、每一个人、每一块骨头间每一道缝隙,每一头牲畜,几乎每一个意象都很朴实,都富有诗意。村庄里的万事万物处处包含着简单的美。刘亮程在描写刻画这些意象时基本不用浓墨重彩、花里胡哨的华丽辞藻——大道至简,返璞归真。一名学生在赏析中发现,文章数量词使用频率特高,而且一般使用的数字都很小。作者似乎特别偏爱“一”。笔者课后统计了一下,“一”在文中出现的次数多达144次,比结构助词“的”(140次)用得还多。如“期待又一场雪”“一头牛”“一小碟咸菜”“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一个冬天”“一个人的岁月”“一堆火”“一点点温暖”……另外还有一些数字很小的数词,如“几片馍馍”“半车柴火”“不够两天烧的”“老人坐了半个时辰”“半瓣要开的花朵”……这些从数量上看单位极少的意象构成了寒风中简朴而又略近于原始的世界。简单背后既是生活的自然、淳朴,也是这块土地上农民们悲凉与无奈、隐忍驯服、乐天知命的生存状态的写照,苦难美学,爆发出震撼人心的力量。
确实,在威力无比的大自然面前,人类太渺小、太卑微了,既然如此,那么我们无论是面对大自然的慷慨赠与还是滥施淫威,都应该怀着坦然与冷静的心态接受,这是刘亮程要传递的生命体认之一。
三、哲意——探究寒风的真谛
质疑《寒风吹彻》文本价值的人往往批评文中的苦难不具有典型意义。确实,文章所反映的时代和生活,对当今的00后高中生来说,恍若久远的古代。课前我让学生自读课文然后提出自己不懂的问题,就有学生问,“这是真的吗?”“哪有这么狠心的父亲?”“那个被冻死的路人为什么不留下来住宿?”……很多学生把文本当成了小说。事实上,作为散文,这些看似匪夷所思的生活,其实就发生在距离现在仅四五十年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从这个意义上看,文章是一篇难得一见的历史教材。大到一个国家、民族,小到一个家庭个体,都不能忘记自己的历史。有人说我们这个民族容易遗忘,特别是距今不远的那段苦难的历史。忘记先人的苦难,意味着背叛苦难的先人,苦难便很可能在某一个时刻不期而至。因为从哲学层面看,历史常常是螺旋上升的,有时也会开倒车。当前年轻一代的生命体验中,已经没有了寒冷的味道,他们习惯于空调和名牌的肌肤已经难以承受寒风的吹刮,这使得寒风(苦难)更具有了历史价值、时代价值和教育价值。
刘亮程被称为散文哲学家,文中不少句子饱含哲学意蕴,“寒风”的意象更是如此。这些哲思,有的隐含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之中,如形容那个冻死的老人“他的话肯定全冻硬了,得过一阵才能化开”[5],描写我烤火的句子“我的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背脊却依旧凉飕飕的”[6],“那是我多年前冻坏的一根骨头,我再不能像捡一根牛骨头一样,把它捡回到火炉旁烤热”[7]。更多的哲思是通过抒情议论表达出来的,如“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境……尔后整个人生”[8],这些意蕴丰富、精炼深刻的格言警句,大多指向了冬天是一种必然,生命是一幕结局无法改写的悲剧,上天注定,亘古不变。
学生最不能理解也是争议最多的是文章的最后四段,似乎也很悲观。如“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雪开始不退、冰霜开始不融化——无论春天来了,还是儿女们的孝心和温暖备至”“我感受着母亲独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无能为力。”[9]请注意,这里反复强调的是我“感到”“感受着”,而母亲的感受是什么呢?前一段写到“每当儿女们回到家里,母亲都会特别高兴”。“母亲生命里的冬天”是作为一个智者、哲人的刘亮程的认识,亲人的离去会带来无尽的痛苦,但生命的衰老退化,机体逐步丧失功能,最终寂灭,这是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必由之路。从终极意义去看,人生何处不悲凉?韩少功在《我心归去》中说“美的从来就是悲的”。这才是生命的本真状态,认识到这一点进而才能真正解决“人该怎么活着”的问题。我们每一个人都从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来,最终都要回到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去,这是一个永远无法改变的哲学存在,作家深悟此理。教学《寒风吹彻》时,我到网上搜了刘亮程的很多照片,这些照片居然没有一张带有笑容,常常是微微的抿着嘴,满脸的苍凉悲悯深邃。
文章最后一句“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10]争议最多。与其说是悲观绝望,倒不如说是参透生命的真谛。作者所说的人生被寒风吹彻,人生的大悲凉,其实是哲学层面的隐喻与象征。西班牙哲学家乌纳穆诺说:“了解悲剧,理解悲剧,不是为了悲哀地死去,而是为了更从容、更珍惜、更充满爱意地活着。我们只有冷静的认识冬天,时刻做好准备迎接寒风,战胜生命中的恐惧、焦虑、忧伤,才能走出冬天,春暖花开”。这是一种绝处逢生的精神诉求。正如作者所说:“寒风吹彻,我们还有春天的梦。”作者是一位清醒智者,热情的入世者,对于生活的希望,从来没有被现实浇灭,所以文章在最后一段他还说“此刻我正围着火炉,烘烤着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在“烘烤”,在追求温暖,并不是消极放弃。作家以自己多年的人生体悟,捍卫了生命的尊严,彰显了人性的坚忍,弘扬的是一种悲怀乐世、向死而生的生命哲学。
如果对文章最后这四段解读肤浅了,就看不到希望之光,这篇好的文章就变成了一剂毒药,所以刘亮程才说“那些太寒冷的文字,可能不适合孩子阅读”。反之如果学生真正读懂了,在心中播下美的种子,爱的种子,获得观照生活、审视人生的智慧和力量,这对学生的精神滋养和境界提升将会产生多大的裨益啊!正如刘亮程接着所说:“把这样的文字呈现到中学生面前,说明我们的老师和学生都长大了。”
参考文献:
[1][2][3][4][5][6][7][8][9][10]均转引自苏教版高中语文选修教材《现代散文选读》一文,刘亮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