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的“变调”与“失声”

顾绅楠

真语文阅读中，文本细读有三个境界：文本的语言艺术境界、作者情怀境界和读者个性创造境界。这三个境界中，第一境界是基础的、初步的，是指向文本语言把握、作品内容理解的，是进入二三两个境界的铺垫。第二个境界是渐进的、深入的，是读者持着文字与作者对话交流，感悟作者情怀，探求文本真实，实现与作者在思想和心灵上的相通。第三个境界是独特的、多元的，是立足于学生认知、思维、经验等基本素养对文本的自我发现与个性思考，是批判性阅读和创造性阅读的体现。这三个境界犹如一座金字塔，教师要逐步引导学生从根基的文本语言境界走向塔尖的读者个性创造境界。

一、语言艺术：文本细读的根基

文本教学要关注语言，因为语文教学的重要使命之一便是文本语言的建构和运用，学习语言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运用语言进行写作。因此，文本教学的第一境界便是文本语言的建构和运用，即文本语言的品位、习得和仿用。比如汪曾祺的《金岳霖先生》中的语言艺术，就值得我们细细品悟。

文本开端写道：“他常年戴着一顶呢帽，进教室也不脱下。”“因此他的呢帽的前檐压得比较低，脑袋总是微微地仰着。他后来配了一副眼镜，这副眼镜一只镜片是白的，一只是黑的。”“他身材相当高大，经常穿一件烟草黄色的麂皮夹克，天冷了就在里面围一条很长的驼色的羊绒围巾。”“他就这样穿着黄夹克，微仰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联大新校舍的一条土路上走着。”作者用近乎白描的语言，从金先生的帽子、眼镜、身材、衣着、行走姿态等方面，寥寥几笔，将金先生古怪的整体轮廓惟妙惟肖地展现在读者的面前；而“常年”“低”“微微地仰着”“深一脚浅一脚”等细微处的刻画，不仅突出了先生的怪诞、另类、有趣，同时又让读者从“有趣”的笑意背后体悟到金先生为师为人的不易与艰辛。作者塑造金先生“古怪有趣”的形象，角度精準，语言精巧，形象典型。

再看，作者从课堂教学和师生关系叙写金先生的“有趣”时，巧妙地抓住了金先生简洁明了、真切可亲的语言。写其提问方式——“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多么率性、诙谐；写其对学生刁钻问题的回答——“Mr·林国达is perpenticular to the blackboard（林国达君垂直于黑板），这什么意思？”多么幽默、机智；写其对萧珊问题的回答——“我觉得它很好玩。”多么率真、可爱；写其给学生讲座时的作答——“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多么坦白、谨严。语言简洁扼要，生动传神，又一语中的，余味无穷。正所谓“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这样简洁的语言不仅有力地凸显出金先生率真的个性，也彰显出其为人的品质、生活的态度和治学的精神。

品味语言艺术是进入文本细读的根基和关键，教师在语文教学中应抓住文本语言的特征，从词语、句式、词格等角度加以赏析，引导学生体会文本语言的精妙，使学生养成积累、巩固和丰富语言的习惯，自主探究语言文字运用的规律，增强对语言文字运用的敏感性。但如果语文教学仅仅停留在有趣的细节捕捉和语言艺术的品味，语文教学还不能走向深层的境界。

二、本意情怀：文本细读的本源

在文本细读的过程中，许多老师对文本的解读与作者的本意相差甚远。以《金岳霖先生》为例，不同的老师确定的教学目标不同，人物形象理解也不同。

有人认为金先生是钟情于爱情的痴情者，也有人认为金先生是专注于治学的研究者，还有的人认为金先生是率真洒脱的求真者。而汪曾祺先生心目中的金岳霖先生到底是怎样的形象呢？这就要求读者要能进入文本细读的第二境界，即文本的作者情怀境界。读者只有在作者的情怀境界里思考、对话，才能真正还原作者心中的金岳霖形象。

从金岳霖先生的形象来看，“金先生的样子有点怪。”“这就更怪了。”“除了体育教员，教授里穿夹克的，好像只有金先生一个人。” ——汪曾祺先生从外貌上赋予了金先生古怪独特的形象；“金先生很注意地听着”，“金先生有问必答，很耐心。”“这一堂课，金先生一直没有笑容。”——从教学神态上体现了金先生的认真严谨和对学生的一片爱心；“他把右手伸进后脖颈，捉出了一个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为得意。”——从不拘小节上，写出了其颇具六朝名士“扪虱而谈”的遗风；“他到处搜罗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别的教授的孩子比赛……”——从日常工作琐碎上，写出了其童心未泯的纯真与可爱；“他就和一个蹬平板三轮车的约好，每天蹬着他到王府井一带转一大圈。”——从时代风潮上写出了其与当时社会环境格格不入的滑稽有趣。这些零散的片段，看似写出了金岳霖先生丰富多样的人物特征，然而却可以发现，金先生外貌上的古怪有趣、教学上的幽默率真、生活上的率性自然等形象特征，最终都归结于一个核心——金先生是一个独特率性、充满真性情的学者。

从作者表现的主观情感来看，汪曾祺也说的非常清楚。“西南联大有许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我对金先生所知甚少。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写一写。”“这位东张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学问，为人天真、热爱生活的大哲学家。”这里面的“有趣”“好好的写一写”“一肚子学问，为人天真、热爱生活”，就是汪曾祺心中清晰而深刻的金岳霖先生，一位满腹经纶，特立独行，不从众，不媚俗，纯粹而富有真趣的人。汪曾祺塑造的金岳霖先生，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古怪、幽默、有趣。金先生是联大教授，是学者，而这个学者和文中所提及的闻一多、朱自清、沈从文等联大教授一样，他们身上都强烈地彰显着西南联大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们是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一种文化的精神脊梁。这才是作者的本意情怀！

细读文本，需要我们站在作者创作本源的角度咀嚼作品文字，努力地还原文本真实，走进作者本意情怀。读者理解文本之所以会大相径庭，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走进作者写作的本意情怀。冯友兰先生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中说：“联合大学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获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此其可纪念者三也。”这样看，金岳霖身上所体现的正是联大精神。

三、个性创造：文本细读的归宿

文本细读时，人生经历、价值取向不同，阅读的兴趣和聚焦的问题也不同，读出了问题才真正读出了不同读者的个性创造境界。真语文追求中，教师不仅要求学生最大限度地接近作者的写作情怀、还原文本真实；更要积极凸显学生本体价值，联系个人经验理解作品，在批判性和独创性阅读中成就个人阅读风采。

在教学《金岳霖先生》时，笔者要求学生根据自己的阅读理解提出相应的阅读问题。一位学生提出：“文章从哪些方面来刻画金岳霖先生‘有趣的形象？”这位学生的问题从写人叙事散文的文体特征出发，侧重于文本内容的梳理概括，重在关注人物的趣闻轶事，停留于文本最表层的人物形象的理解，并未能深入地探究文本的内涵，缺少个人的真知灼见，忽视了一个读者在文本面前应该有的价值和地位。另一位学生说：“汪曾祺写此文似乎没有美化先生的形象，那他对先生究竟是怎样的情感呢？”这位学生由文本表面的人物刻画转向作者情感态度的思考，由文本的语言境界提升到文本的作者境界。他从“没有美化先生”看到了汪曾祺先生文本寫作的真实，也看到了金岳霖先生的真实。而从“汪曾祺对先生究竟是怎样的情感？”又体现了其深入的思考，思辨的品质。他不仅考虑了文本表层的崇敬、感佩、赞美、欣赏和对大师风范的真挚怀想，也考虑到了文字背后作者的怜惜、愧疚和期盼。他不仅看到了金岳霖先生独特的真性情，也体会到了汪曾祺先生的真性情。

还有的学生提出：“文章好像不只是停留于金先生有趣率真的形象塑造上，文字里面是不是含有些许的忧伤苦涩？”这位学生的问题已经超越了文本细读的语言、作者情怀两重境界，完全体现出一个读者独创性的思维品质。对于该文，有研究者认为，初读是趣的，再读应该是悲的。亦如汪曾祺自己所言：“重读一些我的作品，发现：我是很悲哀的。”从人物事件上来看，金先生身患眼疾、走路不便仍坚守教职、一生单身、与孩童作乐、铭记亡友林徽因生日以及晚年坐三轮车穿梭于熙熙攘攘的王府井大街等内容无不体现了先生苦楚、辛酸、孤苦的人生经历，而正是这样苦楚辛酸的人生，才更加体现出先生的伟大与独特。从作者的主观情感来看，“有些事情在那篇文章里没有写进，觉得还应该写一写。”“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写一写。”等话语又流露出怎样的话外之音、弦外之意呢？

汪曾祺“冲淡隽永”的文字背后又有着怎样的苦涩呢？这苦涩的语言中是不是又体现了一位“刚毅艰卓”的学者风范呢？这位学生所体现的阅读深度和读者的独特价值应该是教学中不断去追求的。叶圣陶先生说，文字是一座桥梁，桥的这边站着读者，桥的那边站着作者。语文教学中，应逐步引导学生走向从进入文本到跳出文本、从接近作者到高于作者、从无我状态到有我价值的阅读境界。

真语文教学，教师不仅要躬耕于第一境界，加强学生语言素养的建构；也要引导学生进入第二境界，与作者进行对话交流，理解作者本意情怀，探求文本的真实；更要进入第三境界去培养个性解读能力，引导学生思辨阅读，以真正发展学生批判性和独创性的思维品质，提高学生的语文核心素养。

参考文献：

[1]丁帆.杨九俊编.高中语文必修二·教学参考书[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14.7

[2]黄厚江.《金岳霖先生》备课策略.语文教学通讯，2008（07-08）

[3]李彬.《金岳霖先生》：几处闲笔有深意.语文建设，2013（11）

[4]顾乐远.《金岳霖先生》的深层解读.语文学习，201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