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田园

王羽

一

戴新建来泉水乡任乡长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乡民去省政府静坐事件，为的是乡里泉水田园楼盘拖欠工人工资的事。

来到乡党委书记杨振堂的办公室，办公室里还有副乡长刘晓阳、快退休的乡秘书王宏达、司机小黄。杨振堂递给戴新建一瓶矿泉水，慢慢的说出原委。几年前村民吕红利，买彩票中了几百万。谁知这小子非要投资盖楼。当时吕红利有个表舅是副县长，给原来的书记乡长打了招呼，楼盖起来了，门窗也安了，可吕红利没钱了，一拍屁股躲了，打工的人拿不到工钱，来乡政府要求政府出面。楼盘的所有程序都很齐全，乡里也曾想过去法院申请拍卖，吕红利自己也同意了，可法院说竣工后的验收、水电安全防火等手续欠缺，无法进行。这成为困扰乡里好多年的大难题。

刘晓阳和王宏达开始介绍细节，几任乡长无一例外都是寻找开发公司接手，可小公司不放心，大公司又看不上，不大不小的公司不好找。唯一的办法是由乡政府出面办手续，将小区收尾，把房子卖了。手续能不能办下来先不说，每一项都得花钱，说不定乡政府的钱包花瘪了也找不到一个买房子的人，最后弄得乡政府一穷二白。这也是前几任不选择这个办法的原因。

听完，戴新建没有处理别的工作，自己先来到泉水田园楼盘了解情况。打量着这四栋楼，单看门窗倒像是等待拆迁的老楼，墙体的砖在阳光照耀下，红通通一片，尚有一些活力。看得出来，当初设计是按一个完整的小区规划的，门窗玻璃无一破损，楼的间距足够大，小区的中心位置有一个很大的深坑，猜不出是干什么用的。

晚上戴新建带着牛奶和罐头来到杨书记家，两人坐下，杨振堂让过烟点上，压低声音说：“戴老弟，我跟你说几句心里话。几任乡长不是撤职就是降职，我一直没动是为了留下一个了解情况的人。倘若遇到一些违规违纪的事，责任得由我承担。”戴新建大吃一惊，忙说咱是解决问题，咋能和违规违纪扯上？杨振堂叹口气，为了解决难题，咱四处找人得花钱，民工家里有困难得花钱，旁的不说，这几年汽车用油、修车、出差的人吃住可就没少花钱。一个乡，手里哪有那么多余钱？只能挪用截留。戴新建惊得瞪大了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振堂接着说：“这几年，乡里的同志过紧日子，我不担起这个责任，中吗？老弟呀，往后不管花多少钱、花啥钱，你和刘晓阳别签字，让老王签经手，我审批，快退休的财务老周记账，你们还年轻，千万别掺和进来，我们快退了，到时候我负责任。”戴新建扭过脸去，觉得双眼热辣辣地难受。

第二天早晨醒来，戴新建第一个感觉就是嘴唇痛，手一摸，水泡鼓出来了，他叹了一口气。下楼简单吃了早饭，他和刘晓阳坐车去市里打听楼盘验收所需的手续。来到市行政服务大厅，刘晓阳比戴新建知道的内情多一些，就由他说。说了好半天，办事员拿出两张纸递过来说：“您先看看这上面的要求，不明白的地方过来咨询。”两人拿着纸走，上面密密麻麻，什么工程概况、工程进度、质量评估、工程质量保证体系及监理质量控制，还有这样费用那样费用，看得戴新建膽战心惊。戴新建叹口气说：“晓阳，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能算清费用更好，算不清需要啥问清楚，咱回去准备。我回县里先办些事。”刘晓阳一边抹着头上滚下来的汗一边点头。

晚饭又是在杨振堂家吃的，刘晓阳边吃边汇报：“在办事大厅泡了一天，还真弄明白了不老少。”戴新建不说话，噘着嘴唇小口吃东西。刘晓阳继续说：“明天我得去找吕红利，办手续需要原始票据。”

去吕红利家之前，戴新建特别找到了王宏达和刘晓阳，把书记前天晚上说的“违规操作”告诉了他们，特别交代：“这事是要担责任的，花多少钱我不问，你们跟书记汇报。我是乡长，我有责任把花出去的钱补上，尽量减轻责任，所以我要求你们必须嘴严，也包括书记。”说完，戴新建逼视着他俩。王宏达哽咽着说：“原想着书记我们几个要退休的人担责，拼着落个处分或是判个缓刑。乡长，我向你保证，这几年截留挪用的每一分钱都有账可查，都记得清清楚楚。”刘晓阳只说了一句话：“乡长放心。”戴新建点头说：“好，我相信你们，晓阳，办验收这块你负责，老王协助你，完事了你们向书记汇报，我抽出身把小区完善了。说到补窟窿，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用卖房款补，这样就需要和吕红利签协议，我来签字，你们两个是见证人，晓阳你用手机录下。”两个人郑重地点点头。

幸运的是吕红利在建房的时候请了位高级工程师，保留了所有的原始票据、民工的名册，以及欠钱民工的名单与金额，给乡里省下很多麻烦。签协议的事，吕红利也顺利答应了。戴新建只用了几分钟就写好了协议，飞快地抄写了三份。在刘晓阳的手机录像监督下，戴新建在上面签了字，吕红利也签了字。

吃过午饭，刘晓阳和王宏达在吕家继续查找票据，戴新建准备去市里找施工队完善泉水田园小区的收尾工程。司机小黄笑嘻嘻地说：“乡长，找小施工队不用去市里，咱县就有，他们要价低，只要盯紧质量没问题。”戴新建于是问：“你了解建筑施工？”小黄笑着说：“我十几岁就在省城的建筑工地打工，好多工种我都干过。”戴新建说：“好，回县里。”在车上，戴新建问小黄：“如果让你出头来把泉水田园后期完善了，你愿意吗？”小黄说：“只要领导信得过，有啥不愿意的。”戴新建又问：“你觉得你以啥身份跟施工队打交道合适？”小黄想了一下，说就是吕红利雇他干的。戴新建笑着点点头。

小黄的确是个能办事的人，接受任务的第二天，就和王宏达一起去县里讲好了价钱，将小施工队领回来了。几年的寂静过后，泉水田园小区再次热闹起来。

二

审批材料正在准备，施工队也开工了，可是去哪找买房子的人呢？周围各乡镇、县城、市里，戴新建都跑了很多趟，均失望而归，去省城是戴新建最后的希望。

老同学张援在省城，戴新建到了省城后第一时间联系了她。张援非常热情，爽快地要请戴新建喝酒。晚上在约定地点，她和丈夫汪凯南一起来了。一阵寒暄之后，戴新建谈起了泉水田园的事。汪凯南嘿嘿笑了，戴新建被笑得莫名其妙：“老戴，你怎么知道我想在乡下买房呢？”戴新建结结巴巴地问：“你真要在乡下买房？”汪凯南说，“是我爸妈。他们七十多岁了，嚷着去乡下住”。戴新建忙追问：“老人对居住环境有啥要求？”汪凯南说：“必须得有块地，是买是租都行。然后安全安静，买东西要方便，环境要好，要有正规的医务人员，物业得好，供暖也得好，说不定冬天也要住几天。”琢磨了一下他的话，戴新建说：“这些条件差不多都能办到，凯南兄，你接触的人多，你看省城还有没有想在乡下买房的？”这时张援兴高采烈地说：“我们水利设计院有些人也想在乡下买房。”

细聊进去，戴新建才知道，虽说找对了地方、找对了人，却还是不那么容易，房屋的价格不是主要问题，贵一些也能接受，但硬件一定要过硬，这些都要花钱。见戴新建低头不语，汪凯南说我知道你想什么，要让你一个乡马上完善这些是挺难，可谁也不能买了房就住，不是还得装修吗？装修完了还要空上半年一年，这不时间就有了？老戴，关键是让我们这些人去了，小区和村子看哪儿都得顺眼。卖房子不难，你只要拿来宣传单，我负责了，起码能卖一少半！戴新建再次笑了，连声说凯南兄谢谢太谢谢了！汪凯南说，不过，泉水田园是乡下小区，就一定要有田园特色，可别弄水泥铺路、地砖铺地那一套，城市不像城市，乡下不像乡下。戴新建又呆住了，良久才说：“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些说道，凯南兄、老同学，你们啥时有时间去给指导指导。”汪凯南说现在天太热，秋天再去，保证多去一些人。谈到这里，戴新建猛然想起一件事，拨通小黄的电话，急火火地问：小黄啊，干到啥程度了？小黄说：小区地面刚平完，明天就铺沙子石子，弄完了好打水泥地面。戴新建忙说千万别弄沙子水泥，设计有了变动。

三

回到乡里，夜已经深了，刘晓阳打来电话：“咱的材料通过了，三天后来人验。”听到这个消息，戴新建一下兴奋起来：“太好了，最关键的难题让你搞定了。”泡杯浓茶，点燃一支烟，拿出纸笔，戴新建开始写写画画到黎明。

上午大家都来到戴新建的办公室，翻看那份戴新建连夜写的稿件，非常惊喜。大家开始讨论如何一条一条落实。先说村里，不让村里有臭味，各家的牲口棚勤拾掇，在积攒的农家肥盖上一层土；前些年新农村建设，村里的房屋院落还算整齐；进村的主道都是水泥路，可村里到泉水田园却是土路，修改成水泥路，正好将原本铺泉水田园小区地面的沙子用上；村里的主干道两侧需要移栽半大的树过来，由林业站牵头，各部门出人；为了让居民能种地，在小区后面划出一块地，租金按地的产值算，收入给村里；小区成立后，相关物业工作由会计老周牵头负责，把小区的大坑改成一口井，按上轱辘充分体现农家特色，还原自然生活，同时还有小区围栏、停车场、内部小路等详细内容，都在获得完美解决。 杨振堂大手一挥：“散会。”

泉水乡的乡干部和施工队动了起来；戴新建设计好宣传单，在村里和小区内外用相机拍了不少照片，交给汪凯南；楼房验收顺利结束，道路和小区建设也到了尾声；需要帮扶的特困户不外出上访了，特别是听到房子就快卖出去了，焦躁的情绪转化成了热切的期盼。

立秋后，戴新建终于接到汪凯南的电话：“老戴，哥们说话算话，这个周六我们过去。”戴新建忙问：“大约来多少人？”汪凯南说：十几辆车。戴新建高兴地说：“好！”汪凯南又说，“老戴你的楼房不是没定价吗，我给你定了。每平米五千三。”惊得戴新建说话都结巴了：“啥？！比我们县城还贵！”汪凯南说：“县城还不如省城的郊区呢，谁去买房？我们要的是真正的乡下知道不？”戴新建稳稳心神：“这个价别人咋说？”汪凯南说多数人认可，少数人嫌贵，我给他看照片就不吭声了，到了地方一看，蓝天绿水、空气新鲜，保证他掏钱。

杨振堂知道消息后赶紧召集大家来开会，好好接待这些客人。会议在乡大会议室召开，乡中层以上干部全部参加。会上张副书记提出：“书记，我完全同意你的安排，但是泉水田园是个人开发的，咱是乡政府，参与这件事是不是跟上級领导请示一下？”杨振堂对着众人说，这是唯一能解决拖欠工钱的办法，老张，请示也是给领导出难题，这个责任我负！下面请戴乡长布置工作。王宏达、吕红利负责介绍小区情况，刘晓阳负责维持秩序，周会计负责客户交款，同时将村里的农产品统一摆出，明码标价，戴新建主抓食堂后勤。

当天竟然来了大小十六辆车，八十九个人。事先工作做得细致周到，场面虽然热闹，却不显得乱。大家楼上楼下，小区内外，村头村尾的转，不少人围着农产品摊位打听价格，因物美价廉，当场便掏钱购买。很快到了中午，在绿树成荫的乡政府大院里摆了九个大圆桌，每张桌上摆满了农家饭菜。吃饭前，汪凯南悄声对戴新建说：“老戴，一会儿你别说话，我说。”戴新建说行，只要能买房，不说话就不说话。

吃了一会儿，汪凯南站起身，“大家先把筷子停停，听我说两句。乡下的空气咱们都呼吸了，乡下的绿色肉绿色蔬菜绿色粮食也吃了，肯定能感觉到跟市里的不一样。泉水田园的房子就这么多，过几天还要来几拨人，别到时候买不到房子后悔，再盖楼可得几年以后，咱们能等，但别让咱的父母等。”不少人都笑了，汪凯南说：“大家别以为我得了东道的好处在这吆喝，如果不是这儿好，白送你你能来住吗？正因为相中这儿了，我愿意买，而且我已经选好了房子，吃完饭就打款。”立马有参差不齐的声音在喊：“我们也决定买了，吃完饭就去选房。” 卖房结果出乎预料，加在一起已经预售出三十六套房。

第二天吃过早饭，杨振堂亲自指挥，将乡政府大院布置好，所有被拖欠工钱的人或其家人，拿着欠条在大院里等，让乡农村合作银行储蓄所准备好，随时办公，乡派出所出动警力，在乡政府和储蓄所维持秩序和巡视。大半天的时间，被拖欠工钱的人如愿以偿，乡政府垫付的所有款项也归还了，吕红利的投资也收回了一部分。

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一个好觉。吃过早饭，杨振堂将戴新建叫到了办公室，把门从里面锁上，说：“戴乡长，把你和吕红利签的第一个协议给我。”戴新建惊讶地问：“干啥？”杨振堂说泉水田园大难题解决了，截留挪用的钱也补上了，所有的账都平了，可违规就是违规，他要给县领导写检查。戴新建说：“书记，咱俩想到一块了，你写你的，我写我的，责任不能您一个人担，什么样的处分我都能接受。”“好吧，依你。”杨振堂叹口气。

戴新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静下心来写检查。

杨振堂和戴新建还是晚了一步，已经有人将举报信寄到了县委，两个人的检查刚写完草稿，县委的电话打了过来，通知泉水乡，检查组下午就到。举报信倒也实话实说，没有夸大和猜测，只是就两人工作中的违规违纪问题进行举报，尤其是戴新建动用乡政府的人员和场地为个体开发建筑商公关，在乡干部和村民中引起很大的不良反应。

午后，组织部孙部长陪同县纪书记来到泉水乡，还是在乡会议室召开中层以上干部会议。先由纪委书记宣布，调查期间暂停杨振堂同志的书记职务，暂停戴新建同志的代乡长职务，暂时由张副书记接替杨振堂的工作，刘晓阳接替戴新建的工作。

泉水乡财务账记得清清楚楚，所有的票据都保留了，每笔截留和每笔挪用，查起来很容易，杨振堂的问题很快就查清楚了，他什么也没说，在材料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戴新建的问题查得更快，他与吕红利签的协议原件没费事就落实了，利用乡政府招待买房人员更容易核实。第二天上午，检查组分别和乡干部及泉水村的村民谈话，做完记录，不到中午就回县里汇报去了。

戴新建要回家了。刘晓阳神态虽沉稳，眼睛却是湿润的。“戴哥，我让车送你。”戴新建摆摆手：“送啥送，回家又不是着急办事，我在乡汽车站等班车就行。”乡里还是有很多人要送，戴新建将刘晓阳和张副书记拉到一旁说：“我现在处于被调查阶段，太多人送，对乡政府也不好，请你们两位跟大家说清楚，心意我领了，谁也不要送。请帮我转告杨书记，我挺好，我也祝愿他好，”刘晓阳和张副书记只得点头同意了。在众人的注视下，戴新建一个人出了乡政府大院。

（原文刊于《清明》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