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龙政府对印度政策评述①

邱 琳

内容提要 法国与印度自1998年建立战略伙伴关系以来，双边关系稳步发展。马克龙执政后，力求在军事、经济、文化等方面全面加强两国战略伙伴关系。马克龙对印度政策既有重塑法国在印度洋地区的大国地位的战略考量，也基于保护法国在该地区战略利益、增强两国经济联系的现实要求，有利于马克龙完善其亚洲政策布局。同时，马克龙对印度外交政策也面临诸多挑战。

法国与印度关系源远流长。早在17世纪，法国已在印度东部建立贸易点，随后又建立殖民地以便利与东方的贸易活动。冷战时期，两国关系未深入发展。冷战结束后，两国关系持续向好，于1998年建立战略伙伴关系，法国前总统希拉克与萨科齐分别于2006年和2010年访问印度；奥朗德曾于2013年和2016年两次对印度进行国事访问，凸显了印度在法国亚洲政策中的地位，同时也表明法国“全面转向亚太”的目标进一步明确[注]叶圣萱，宋秀琚. 《法国的亚太战略及中国的应对》. 亚太安全与海洋研究. 2018(2)：111.。

马克龙执政后，尽管没有提出明确的亚洲政策，但其“不主张彻底颠覆以往的外交政策，同时认为自己的做法应与历史传统一致”[注]Thomas Gomart, Marc Hecker. 《 Macron, Diplomat: A new French Foreign Policy? 》. ifri, 2018:7.，其务实灵活的外交风格也表现在对亚洲事务的处理上。2018年3月，恰值法印建立战略伙伴关系20周年之际，马克龙首次访问印度，此行使法印关系进入新阶段。

一、持续升温的法印关系

1. 高层互访日渐频繁

马克龙执政后，继承了其前任奥朗德时期法印两国高层交往的良好趋势，两国高层交往较为频繁。2017年6月，印度总理莫迪(Narendra Modi)访问法国，拜访刚刚当选不久的马克龙总统。莫迪在法期间，重申印度承诺遵守《巴黎协定》，这一表态恰逢美国宣布退出《巴黎协定》之际，正是印度对马克龙的最佳支持，两国承诺将“肩并肩”地合作，以确保《巴黎协定》取得成功。马克龙也在《联合声明》中指出“法印双方历史悠久，也面临共同的挑战”，双方不仅有“相同的利益，也具有共同的愿景”[注]《 Déclaration conjointe avec M. Narendra MODI, Premier ministre de la République de l’Inde 》. 2017-6-3. https://in.ambafrance.org/Visite-du-Premier-Ministre-Modi-en-France. 访问日期：2018年8月21日，下同。，希望双方加强在反恐、经济及气候变化等方面的合作。马克龙还宣布将对印度进行国事访问。

2017年11月，在马克龙总统访问印度之前，法国外长让·伊夫·勒德里昂(Jean-Yves Le Drian)访问印度，希望推动法印战略伙伴关系的发展，同时为总统的访问做准备。勒德里昂与莫迪总理、印度外长及企业界人士会谈并相互交换意见。勒德里昂在联合新闻发布会上提到，法印两国的双边关系应在三个方面建构：首先是“战略伙伴”，法印双方应加强防卫合作，这种合作不应该仅仅局限于“阵风”战斗机(Rafale)和“鲉鱼”级潜艇(Scorpène)项目，应扩展到更大的领域，尤其是双方在印度洋的合作；第二，“地球伙伴”，双方努力实现《巴黎协定》，在新能源、环境、智慧城市方面有更深入的合作；第三，“心的伙伴”，法印共同分享双方的文化和历史，推动年轻人和学者的相互交流。

2018年3月，马克龙首访印度，此行旨在“全方位巩固法国和印度的战略伙伴关系”[注]《法国总统马克龙首访印度的多重考量》. 2018-3-12. http://www.xinhuanet.com/2018-03/12/c_1122526403.htm.。访问中，两国签署了14项协议，涉及军事、能源、环境等多个领域，法印两国企业共签署了20项合同，涉及130亿欧元，法方预计在印投资将累计超过200亿欧元[注]《 Liste des accords et contrats — Hyderabad House, The Oberoi Hotel et Knowledge Summit 》. 2018-3-1. https://in.ambafrance.org/Liste-des-accords-et-contrats.。马克龙此行不仅有利于两国在经济、军事、能源、文化方面的全方位合作，推动双边关系进一步发展，同时也表现出马克龙在亚洲政策上的布局意图，即将印度作为进入亚太地区的入口，强化法国在印度洋地区的存在。马克龙在法印《联合声明》中指出，法印两国的利益是一致的，这正是两国互信的基础。两国的共同利益表现在反对恐怖主义、维护国家主权、支持全球化，以及在经济和人文各方面的双边合作。因此，马克龙提出法印双方应建立一种新的战略伙伴关系，即“强化的战略伙伴关系”。这种新的伙伴关系首先应致力于地区安全，尤其是印度洋地区的安全，法印两国应是该地区的“共同安全伙伴”，因此两国应加强军事交往，特别是在卫星、战斗机发动机方面的合作，以应对地区的新形势。其次，两国深化双边合作，包括在新能源、智慧城市、人文交流和文化联系方面的深入合作。马克龙指出：“这次访问对我来说意味着使印度成为法国在该地区最重要的战略伙伴。 我也希望法国能成为印度在欧洲、甚至西方最重要的战略伙伴，因为我们有相同的防卫和战略利益以及同样的世界观。”[注]《 Déclaration conjointe de M. le Président de la République et du Premier ministre Narendra Modi de la République de l’Inde la presse Hyderabad House 》. 2018-3-10. https://in.ambafrance.org/Declaration-conjointe-a-la-presse.马克龙此访无疑会推动法印关系进入新阶段，两国在各个方面的合作将会进一步加深。同时在英国退出欧盟之际，法国将成为印度在欧洲最重要的合作伙伴。而法国也有意取代英国，成为印度与欧洲最重要纽带，正如马克龙在接受印度媒体采访时所说：“历史上，英国是印度在欧洲的合作伙伴，但我希望在21世纪，法国成为印度在欧洲的优先合作伙伴。”[注]《 Emmanuel Macron to India Today: Want France to be India’s new entry point to Europe 》. India Today, 2018-3-8. https://www.indiatoday.in/india/video/emmanuel-macron-to-india-today-want-france-to-be-india-s-new-entrep-t-to-europe-1184888-2018-03-08.

2018年6月，印度外长斯瓦拉吉(Sushma Swaraj)访问法国，旨在推动马克龙访印期间双方签订的各项协议的进展。法印两国外长探讨了两国在印度洋的合作及地区问题，讨论了太阳能联盟的具体事宜，强调双方扩大经济及人文交流，落实双方签订的各项协定。斯瓦拉吉在马克龙访印结束3个月即访问法国，体现了印度对法国关系的重视，也是两国关系进一步向好的积极信号。

2. 经济联系逐渐密切

法印之间的经济联系在近年来发展迅速，法国在印度直接投资存量在10年间增长了将近4倍，2016年底达到57.5亿欧元。根据印度贸易与工业部统计，截至2017年6月底，法国在印度的投资存量达到58.2亿欧元，法国成为印度第九大投资国，G20国家中的第六大投资国，印度在法国世界投资目的地国中位列第26位[注]《 Investissements croisés franco-indiens la mi-2017 》. https://www.tresor.economie.gouv.fr/Pays/IN/relations-bilaterales.。也有分析指出，这一数据明显低估了法国在印度的投资额，因为有相当一部分法国投资是通过毛里求斯、新加坡和塞浦路斯进入印度，因此法国极有可能是欧洲在印度投资的第一大国[注]《 Investissements croisés début 2017 》. https://www.tresor.economie.gouv.fr/Pays/IN/relations-bilaterales.。法国在印度的存量投资主要集中在制造业、建筑业和金融服务业，投资流动性比较强的领域主要是金融保险业，但随着两国战略关系的深入发展，法国对印度投资的领域也进一步扩展。目前，法国在通信、科学技术方面的投资增长迅速。法国阿尔卡特(Alcatel)在印度多个城市均有较大规模投资。法国电信公司与印度的电力线宽带移动公司(BPL Mobil)和塞玛集团(Saima Group)的合作拓宽了法国电信业在印度的市场[注]肖军. 《印度——法国战略伙伴关系评述》. 南亚研究季刊，2013(2)：30.。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法国新增在健康和酒店餐饮方面的投资，显示了法印经济合作的广度进一步加强。尤其是2014年莫迪政府提出“印度制造”(Make in India)计划，旨在吸引外资在制造业、航空、电信、基础建设等领域的投资，自2015年起，法国在印度投资增量明显。然而，印度在法国的投资存量相对较少，根据法兰西银行统计，2016年印度在法国投资存量为1300万欧元，相对2015年有明显减少[注]《 Investissements croisés franco-indiens la mi-2017 》. https://www.tresor.economie.gouv.fr/Pays/IN/relations-bilaterales.，印度也远远没有达到对法投资国前十名，因此两国在经济领域的双边合作还有相当大的空间。

图1法国对印度直接投资存量变化图(十亿)来源：法兰西银行

法国在印度设立企业的数量相当庞大，有些甚至能够追溯至19世纪(BNP，Alstom)。目前法国企业在印度共设立567家分公司，雇佣员工数量超过26万人，这使得法国成为欧盟在印度设企业最多的国家[注]Ibid.。几乎所有的法国大型集团公司均在印度设立了分支机构，目前法国CAC 40中有38家在印设立分公司。自2000年起，法国中小企业也开始在印度设立分公司，数量大约有50至70家，它们主要分布在机械制造(SEEB，Rabourdin)、电子设备(NSE，Sicame)、化学药剂学(Fiabila，Charabot)等领域。法国企业在印度分布广泛，但总部主要集中在孟买(30%)、新德里(27%)、班加罗尔(15%)、浦那(10%)和清奈(5%)。法国企业2015年实现营业额超过73亿欧元[注]《 Les échanges franco-indiens en chiffres et en cadres — 2018 》. https://www.tresor.economie.gouv.fr/Pays/IN/relations-bilaterales.，成为印度经济增长的重要助力，也为印度带来了大量就业机会。印度在法国设立企业较少，大约120家企业，雇佣人数在7000人左右，主要集中在运输、农业食品、生物技术和纺织行业[注]《 Investissements croisés début 2017 》.https://www.tresor.economie.gouv.fr/Pays/IN/relations-bilaterales.。

2017年，法国与印度之间的双边贸易额超过90亿欧元。两国间的商品贸易曾长期处于不平衡状态，但近3年来，这一趋势得到扭转，法国与印度间的商品贸易逐渐实现再平衡。2015年，法国对印贸易收入为26至22亿欧元，2016年双边赤字降至7.65亿欧元，2017年仅余1700万欧元。法国对印贸易赤字的下降主要归因于航空领域贸易额的快速增长。2017年，航空领域出口额达到26.3亿欧元，约占法国对印出口总额的49%，仅客机交付41架，比2016年增长105%。根据印度海关统计，法国在印度出口目的地国中位列第15位，同时是印度第19大供应国。2017年，法国对印度出口额占法国出口总额的1.2%，进口额占1%，法国对印度贸易额占法国对第三国贸易额的2.6%(除欧盟国家以外)。法国对印出口主要集中在交通运输、通信设备、化学香料等领域，其中仅交通运输设备出口就占法国对印出口额的2.1%，而随着印度城市的快速发展及对交通设施的更新，法国在这一领域的贸易额有望进一步增长。2017年第一季度，法国从印度进口额增长16.5%，达到27亿欧元，这一增长主要有赖于法国恢复从印度进口成品油，2017年法国从印度进口成品油2.87亿欧元，增长218%，目前印度是法国第11大成品油及焦炭供应国。同时印度对法国出口在交通运输设备(主要是轿车)及农产品方面增长比较迅速[注]以上数据参见《 Le commerce bilatéral franco-indien sur les six premiers mois de l’année 2017 》. https://www.tresor.economie.gouv.fr/Pays/IN/relations-bilaterales.。

图2法国-印度货物贸易额变化图(十亿)来源：法国海关

图3 法国在印度货物贸易中所占比例图 来源：印度海关

3. 军事合作发展迅速

2016年，法印两国就印度向法国采购36架“阵风”战斗机达成协议，价值约88亿美元，这是法国航空军工领域历史上的最大订单，也标志着法印两国在军事领域的合作更加紧密。2018年1月，印度第三艘“鲉鱼”级潜艇下水。根据印度海军“75计划”(Project 75)，印度将与法国合作制造6艘“鲉鱼”级潜艇，法方负责提供技术支持。事实上，印度在过去5年一直是世界最大的武器进口国。2012—2016年度，其武器进口份额占全球武器进口额的12.8%。而随着法印两国多项武器合同的签订，未来几年，“法国将成为印度最主要的武器供应国”[注]《 The state of major arms transfers in 8 graphics 》. Sipri, 2017-2-22. https://sipri.org/commentary/blog/2017/state-major-arms-transfers-8-graphics.。同时，法国也在导弹、炮兵、直升飞机等多个领域探讨与印度的进一步合作，未来随着印度更新军事装备，完善国防工业的进程进一步加快，法国将在军事贸易方面与印度有更多的合作可能。

图4印度主要武器进口国来源：SIPRIArmsTransfersDatabase2017.2.20

图5 法国主要武器出口国 来源：SIPRI Arms Transfers Database 2017.2.20

法印双方不仅在军事贸易方面增长迅速，两国在高层次对话及军事安全合作方面也向纵深发展。2017年6月，印度国防部长阿伦·贾特利(Arun Jaitley)访问法国。2017年10月，法国国防部长弗洛朗斯·帕利(Florence Parly)访问印度，巩固两国的战略联系，尤其希望加强两国在印度洋的合作。2018年2月，法国空军参谋长安德烈·拉纳塔(André Lanat)应邀访问印度并与印度国防部长进行会谈。2018年5月，法国高等国防研究院(IHEDN)代表团访问印度，与印度国防机构和企业进行交流。2018年马克龙访印期间，法印双方签订了“双方武装部队提供互惠后勤支援”的协定[注]Accord entre le Gouvernement de la République française et le Gouvernement de la République de l’Inde relatif la fourniture de soutien logistique réciproque entre leurs forces armées.。这一协定的签署，使法国军队能够在印度授权港口获得后勤保障、物资供应及相关服务，而印度也可以借助法国在印度洋的海军基地增强自己在本地区的战略力量，同时也有利于双方开展联合军演，并在人道主义援助和救灾等工作中进行深入合作。同时，两国还签署了“分级保密信息的保护与交换”协议[注]Accord général de sécurité entre le Gouvernement de la République française et le Gouvernement de la République de l’Inde relatif la protection et l’échange d’informations classifiées.。该协议使法印两国能够交换彼此在印度洋掌握的情报，从而协调两国在该地区的活动，扩大了两国在印度洋的防卫范围。2018年3月，在马克龙刚刚结束对印度访问之际，法印两国即在印度洋举行了名为“瓦鲁纳-18”(Varuna-18)的联合军事演习，这次军演共分三个阶段，包括刚刚服役的印度“卡尔瓦里”号(Kalvari)“鲉鱼”级潜艇等法印两国多艘潜艇及驱逐舰参与军演。这恰恰显示了在法印战略伙伴关系下，两国在印度洋的海上安全合作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正如法国驻印度大使亚历山大·齐格勒先生(Alexandre Ziegler)所说：“这次演习表明了法国和印度对该地区海上安全问题的浓厚兴趣。”[注]《 Third phase of Varuna bilateral exercise 》. 2018-5-15. https://in.ambafrance.org/Third-phase-of-Varuna-bilateral-exercise.同时，法国与印度自2013年起分别进行海军(Varuna)、陆军(Shakti)、空军(Garuda)联合军事演习，以加强两国在军事安全方面的战略合作。法印两国越来越频繁的高层次战略对话和军事合作，显示了法国重视印度在印度洋地区的战略地位，法国希望通过加强与印度的合作强化法国在该地区的战略存在，维护法国在印度洋地区的利益。

4.文化交流活动多样

法国与印度均是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国家，两国在文化交流方面具有深厚的基础。2017年11月到2018年2月，第三届“你好印度”(Bonjour India)文化节在印度30个城市组织100项活动，内容涉及艺术、教育、创新等多个方面，通过展览、表演、研讨会等多种形式使印度民众发现法国、了解法国。2017年11月，法印两国共同举办了名为“经历：与法国的数字旅程”的大型展览，展览展出了法印两国战略伙伴关系的发展历程及历史性事件，参观人数突破100万人次，对扩展法印两国战略伙伴关系的认知度具有积极的效果。

法语教学也是法印文化交流的重要内容。目前，法国共在印度设有14家法语联盟，法语学习者大约有50万人，马克龙在访问印度期间提出“未来几年要将法语学习者的人数翻一番”，即达到100万人，因此他建议不仅要在印度“继续发展法语联盟”，还要“增加印度学校的法语课程数量”[注]《 Le discours du Président de la République, Emmanuel Macron, Bénarès 》. 2018-3-12. https://in.ambafrance.org/Discours-du-President-de-la-Republique-a-Benares.。2017年，有约5500名印度学生选择到法国留学，这一人数“远远不足”[注]Ibid.，一方面是由于印度学生在传统上更多地选择到英国或德国留学，另一方面法国与印度大学间的交流不足。因此马克龙访印期间，两国签署了“促进文凭相互承认”协议[注]Accord entre le Gouvernement de la République française et le Gouvernement de la République de l’Inde relatif la facilitation de la reconnaissance mutuelle des diplmes.，促进两国学生交流学习。另外，法国多所大学及研究机构与印度高校签署了谅解备忘录，为未来法印高层次人才的交流提供更多的选择。另外，马克龙也提到法国电影企业与“宝莱坞”(Bollywood)的合作，扩大法国电影在印度的认知度，从而提高印度民众对法国文化的认同。

二、马克龙对印度政策的动因

1. 重塑大国地位的战略目标

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的外交政策具有一定的稳定性，无论各位总统的外交风格亦或具体的外交政策有何不同，均是建立在“戴高乐主义”的基础之上，即“独立的大国外交”，而“戴高乐主义”的核心是保持法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和追求法国的伟大。这一核心诉求始终贯彻于法国外交政策当中。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全球经济危机和欧债危机之后，法国外交政策的目标与国家实力之间的矛盾日渐突出。面对日益复杂的世界格局，尤其是新兴大国的崛起，法国的危机感与日俱增。2017年,《国防与国家安全战略评估要点》指出：“冷战后形成的国际体系正让位于彻底变革的多极环境。不稳定性和不可预测性是其主要特征。 越来越多的既定大国和新兴大国表现出军事自信，包括强权政治和‘既成事实’[注]《 Strategic Review of Defence and National Security 2017— Key Points 》. 2017-10.。”对于这一现状，马克龙也有清醒的认识，早在其竞选纲领中，他就提出，尽管法国拥有众多“王牌”，但“15年以来，我们在世界上的影响减弱了。对此，我们应该有清醒的认识”[注]《 Le programme d’Emmanuel Macron concernant l’international 》. https://en-marche.fr/emmanuel-macron/le-programme/international.。因此马克龙主张法国的外交政策应该追寻3个方向：独立、人道主义和欧洲。事实上，马克龙继承了“戴高乐主义”的外交传统，核心是“在一个开放和相互联系的世界中，通过改革、合作、多边主义来捍卫法国的主权、独立和国际地位”[注]张骥. 《开放的独立外交——2017年法国总统大选与马克龙政府的外交政策》. 欧洲研究，2017(5)：113.。正如他所说：“我们能够重新找回法国的位置，尤其是，我们的外交政策应该加强法国的独立、法国的影响力以及法国在世界的利益。这是我们应该追寻的方向。”[注]《 Le programme d’Emmanuel Macron concernant l’international 》. https://en-marche.fr/emmanuel-macron/le-programme/international.

正是基于追求大国地位、维护国家利益的外交目标，在全球地缘重心开始向亚太转移的大背景下，法国不断提升亚太地区在法国外交战略中的地位。事实上，“自2012年起，东南亚已经成为爱丽舍宫的一个主要目标”[注]Philippe Le Corre. 《 De Hollande Macron, quelle politique pour la France en Asie ? 》. IRIS. 2017-5-18. http://www.iris-france.org/95034-de-hollande-a-macron-quelle-politique-pour-la-france-en-asie/.。奥朗德执政时即对众多亚太地区国家进行访问，马克龙延续了这一趋势，执政后不久便分别访问了中国、印度和澳大利亚，表明了亚太地区在马克龙外交战略中的重要性。2018年，马克龙在向法国亚裔团体致新年问候的讲话中指出，当今世界存在许多不确定性，面临众多挑战，因此“法国与亚洲的联系、与亚洲之间的桥梁是不可或缺的”[注]《 Le discours du Président de la République, Emmanuel Macron, l’occasion du Nouvel an du calendreer Lunaire 》. 2018-2-16. http://www.elysee.fr/declarations/article/transcription-du-discours-du-president-de-la-republique-emmanuel-macron-a-l-occasion-du-nouvel-an-du-calendrier-lunaire/ .。亚太地区在当今世界格局中占有重要地位，无论从人口、政治、还是军事的角度，亚太地区在全球事务中所占比重均日趋增长。因此，法国重视亚太地区的外交战略，不能不说是法国“寻求新的发展契机而采取的极具现实意义的做法”[注]叶圣萱，宋秀琚. 《法国的亚太战略及中国的应对》. 亚太安全与海洋研究，2018(2)：111.。而印度作为亚太地区尤其是印度洋地区的大国，在该地区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地位。发展与印度的战略伙伴关系，不仅有利于法国提升在印度洋和亚太地区的战略地位，也有利于提高法国在国际社会的话语权。马克龙在访印期间多次强调法印具有共同的战略利益，两国在维护地区稳定方面利益一致。加强与印度的双边关系，有利于法国提高在印度洋地区的战略存在，进而以印度为入口，强化与亚太国家的合作，在地区事务中提高法国“平衡的、对话的力量”[注]《 Le programme d’Emmanuel Macron concernant l’international 》. https://en-marche.fr/emmanuel-macron/le-programme/international.，从而实现法国的大国地位。

2. 确保法国国家安全利益

国家安全是马克龙最为强调的内容。早在竞选总统时期，马克龙在竞选纲领中就强调“法国外交活动的第一优先事项就是保卫我们的利益”[注]《 Le programme d’Emmanuel Macron concernant l’international . https://en-marche.fr/emmanuel-macron/le-programme/international.，而他又把国家利益分为三类，第一位便是“安全利益”[注]其余为“气候利益”和“经济利益”。，可见，马克龙意识到在面临众多不确定性和新威胁的21世纪，法国有必要将国家安全利益上升至首位，通过加强双边和多边关系来确保法国在各地区的国家利益。

法国在印度洋地区具有广泛的战略利益。法国拥有1100万平方公里的专属经济区，其中有26%位于印度洋地区，面积超过260万平方公里，主要包括留尼汪岛(La Réunion)、马约特岛(Mayotte)以及法属南方和南极领地(TAAF)，人口超过110万。法国在留尼汪岛、马约特岛等地均有军事基地，常驻军队达到4500人。2013年，《法国国防与国家安全白皮书》指出：“印度洋作为进入亚洲的海上通道，对法国和欧洲具有首要的重要性。法国通过加强与印度的战略伙伴关系，从而在印度洋地区扮演特殊的角色。”[注]《 2013 French White Paper on Defense and National Security 》. 2013-4-29. http://www.livreblancdefenseetsecurite.gouv.fr/pdf/the_white_paper_defence_2013.pdf.2017年,《国防与国家安全战略评估要点》再次指出：“法国将继续依赖其遍布全球的伙伴关系网络，从非洲到中东以及亚太地区[注]《 Strategic Review of Defence and National Security 2017— Key Points 》. 2017-10.。”基于此，马克龙执政后多次强调法国在印度洋地区的战略安全，法印双方的多次高层次对话均涉及两国在印度洋地区的军事合作，尤其是海上安全合作。法国外长勒德里昂访印时强调两国应确保海上安全，加强双方在印度洋的合作。马克龙声称访问印度的首要目标是：“印度和法国的战略伙伴关系，即在所有次区域尤其是印度洋的集体安全伙伴关系。法国和印度有必要保证该地区的稳定以及避免破坏地区平衡的任何形式的霸权。”[注]《 Le discours du Président de la République, Emmanuel Macron, Bénarès 》. 2018-3-12. https://in.ambafrance.org/Discours-du-President-de-la-Republique-a-Benares.在马克龙与莫迪的共同声明中，他强调：“印度洋与太平洋一样，不能成为霸权的领域，对此我们负有责任，今天我们两国为之而努力建立战略合作。”[注]《 Déclaration conjointe de M. le Président de la République et du Premier ministre Narendra Modi de la République de l’Inde la presse Hyderabad House 》. 2018-3-10. https://in.ambafrance.org/Declaration-conjointe-a-la-presse.事实上，这正是马克龙政府意识到印度洋地区的重要战略地位和不确定的地区地缘政治环境，同时面对各大国对该地区的渗透，所进行的战略布局。法印双方希望在印度洋地区建立战略合作框架：互相交换海事情报，共享军事设施，进行联合军事行动，深化双边及多边合作，力求增加法印双方军事合作的深度，强化法国在该地区的安全存在，保障地区稳定和法国在印度洋的利益。

3. 拓展双边经济合作的广度和深度

根据世界银行统计数据，2017年印度GDP总量(2.597万亿美元)超过法国(2.582万亿美元)[注]The World Bank. 2018-8-15. https://data.worldbank.org/indicator/NY.GDP.MKTP.CD.，成为世界第六大经济体，世界银行预测印度2018年GDP增速为7.327%，并在未来两年始终保持在7.5%以上[注]The World Bank. 2018-8-15. https://data.worldbank.org/country/india?view=chart.。英国独立研究机构“经济与商业研究中心”(CEBR)甚至预测2018年印度将成为世界第五大经济体，并于2032年位列第三[注]Emmanuel Hache. 《 L’Inde, 5e puissance économique mondiale en 2018, et...? 》. IRIS. 2018-3-13. http://www.iris-france.org/108971-linde-5e-puissance-economique-mondiale-en-2018-et/.。印度近年来经济增长明显，尤其是2014年莫迪政府提出“印度制造”计划，旨在提高印度工业技术水平并为印度创造上百万就业机会。印度加强了在制造业、基础建设方面的外资引进力度，大力发展本国制造业，提出了多项便利外国投资的举措。同时，印度具有明显的人口优势，随着未来印度国内购买力的提高，必将提供更大、更优质的市场。而法国经济疲软，尤其是欧债危机之后，为摆脱国内经济颓势，马克龙需要为法国经济增长找到一条出路。尽管法印双边贸易额在2017年突破90亿欧元，但远远低于法国与中国之间的贸易量(530亿美元)，因此两国的贸易合作具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加强与印度的经济贸易联系，尤其是提高经济交往的广度与深度将是扩展法印贸易较好的途径。

法国与印度在民用核能合作方面联系紧密。2015年，法国电力公司(EDF)与印度核能公司(NPCIL)签署谅解备忘录，将在印度马哈拉施特拉邦(Maharashtra)贾拉普尔(Jaitapur)建立核电站，两国合作建设6个核动力反应堆，容量达990万千瓦，完工后将成为世界最大核电站。但此后由于印度国内法律要求核电承包商承担大部分事故赔偿责任，以及当地民众反对，这一项目进展不大。2018年，马克龙访印期间，致力于推动贾拉普尔项目进展，两国签署《EDF与NOPCIL关于实施贾拉普尔6座核反应堆工业协议》[注]Accord industriel entre EDF et NPCIL en vue de la mise en uvre de six réacteurs nucléaires Jaitapur, dans le Maharashtra en Inde.，标志着该项目将加快推进步伐。随着贾拉普尔项目的推进，法国将在技术支持、设备出口、本地服务等多个方面与印度展开更深入的合作。同时，随着印度经济的发展，对电力需求的爆炸式增长，印度政府提出核能发展计划，法印双方将在民用核电领域有更多深入合作的可能。

另外，除了传统的交通运输、通信设备、机械制造贸易以外，马克龙在访问印度时多次强调法印经济合作的“新动能”(nouvelle mobilité)，即法印双方应在新能源、智慧城市等多个新经济领域展开合作。2018年3月11日，马克龙与莫迪共同参加了国际太阳能联盟(ASI)首次峰会。在峰会发言中，马克龙提到该联盟的目标是到2030年实现1万亿瓦太阳能发电量。马克龙同时承诺，到2020年，法国开发署(AFD)将在太阳能领域额外投资7亿欧元，使法国在该领域的投资达到10亿欧元。未来，法国与印度必然会在太阳能领域有更多的合作。同时，马克龙在访印期间多次提及法国应参与到印度的智慧城市建设过程中，他在讲话中指出：“印度正在掀起一场智慧城市的伟大计划。未来几年，印度的城市数量将翻一番。因此参与这一变革是十分必要的，法国也将竭尽所能参与其中[注]《 Le discours du Président de la République, Emmanuel Macron, Bénarès 》. 2018-3-12. https://in.ambafrance.org/Discours-du-President-de-la-Republique-a-Benare.。”双方签署了《关于可持续城市发展领域协议》[注]Accord entre le Gouvernement de la République française et le Gouvernement de la République de l’Inde relatif la Coopération dans le domaine du développement urbain durable.和《法国开发署为印度智慧城市计划贷款1亿欧元协议》[注]Convention de prêt de 100 M entre l’Agence française de développement (AFD) et le Président de l’Inde pour le programme d’appui la mission Smart Cities.，以便利双方未来在智慧城市发展、城市公共交通系统建设、公用事业等方面的信息交流，以及法国在印度智慧城市建设方面提供资金支持。法国在城市基础设施建设、交通建设及运营、智慧城市管理等方面均有先进经验，法印双方可以在相关方面进行合作。另外，法国还将建设新德里—昌迪加尔半高速铁路，这进一步扩展了法印双方经济合作的广度。

三、马克龙对印度政策面临的挑战

马克龙加强法国与印度的战略伙伴关系，发展与印度的双边关系，提高法国在印度洋的战略存在，其政策在外交实践中也面临着诸多挑战，法印关系的发展也面临着一些制约因素。

1. 法国与各大国在印度洋地区的角力

印度洋是世界第三大洋，有重要的海峡、海湾和海域，其自然资源丰富，是世界最重要的能源及海上贸易要道之一。它既可通过苏伊士运河通往大西洋、欧洲和北非，亦可通过马六甲海峡通往南中国海、太平洋和东北亚，其战略地位极其重要。因此不仅印度洋沿岸国家，包括印度、澳大利亚、印度尼西亚，十分重视本国在印度洋地区的国家战略利益，域外大国，包括美国、中国、法国，也加紧在该地区的战略布局，这必然会带来各国利益的摩擦和争执。

90年代以来，中国在印度洋地区的态势稳步上升。近年来，中国愈加重视能源安全，以及保护海上交通线以便利中国与经印度洋航线连接的欧洲各国的巨大贸易量，同时保护中国在印度洋沿岸国家越来越多的基础建设投资和海外工作的中国公民，中国进一步重视在印度洋的战略存在。2008年，中国向亚丁湾派出海军力量打击海盗，是中国迈向印度洋的重要一步。尤其是中国提出“海上丝绸之路”，重点覆盖印度洋地区，中国在巴基斯坦修建瓜达尔港，并在吉布提建立第一个海外军事基地，均表明印度洋地区对中国的战略重要性。法国认为中国在印度洋的崛起威胁了法国在该地区的战略利益，马克龙在访印时警告说：“印度洋与太平洋一样，不能成为霸权的领域。”因此，随着法国与印度战略关系的上升，法国有可能在该地区与中国出现利益摩擦。

美国在印度洋的传统利益关切主要包括：保卫海上交通线安全；防止一个敌对大国主宰印度洋沿岸；阻断恐怖组织在印度洋地区的活动[注]石志宏. 《美印中“印度洋海上安全战略”研究》. 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74.。但在特朗普上台后，调整奥巴马时期的“亚太再平衡”战略，在“美国优先”的国家安全战略指导下提出了“印太战略构想”，通过“美日澳印四边形安全合作机制”制衡中国在印度洋地区的势力，也限制了其它大国在该地区的行动范围。美国越来越明显的单边主义趋势，以及“美国优先”的战略指导思想给印度洋地区带来越来越多的不确定性，同时美印关系的走向也有可能影响到法国对印度政策的调整。

2. 与印度国家利益的不相容性以及印度外交传统及国内因素的制约

印度无疑是印度洋地区最重要的国家。印度“海权之父”潘尼伽(Panikkar)曾说过：“除非印度洋能自由通航，除非印度的海岸线得到了充分的保护，否则印度的工业发展、商业增长以及政治结构的稳定都是不可能的。因此，印度洋必须真正成为印度的洋。”[注]肖军. 《印度——法国战略伙伴关系评述》. 南亚研究季刊，2013(2)：30而印度战略界有相当一部分人有一个“根深蒂固的传统”就是印度洋是或者应当是“印度之洋”[注]石志宏. 《美印中“印度洋海上安全战略”研究》. 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134.。因此，印度一直有反对印度洋出现“区域外权力”的传统。随着印度国家实力的进一步提升，印度愈加重视本国在印度洋地区的利益存在及战略优势。莫迪政府提出的“地区同安共荣”(Security and Growth for All in the Region)理念，强调了印度有责任保证整个印度洋地区的稳定与安全，就是印度维护战略优势的体现。同时，随着印度军事实力的增长，也具有维护本国地区利益的能力。而印度海军在海洋领域保卫以及促进印度国家利益和国家安全方面扮演核心角色。在法印战略伙伴关系框架下，印度致力于加强与法国海军的战略合作，提高本国在印度洋地区打击恐怖主义、保护国家海洋安全的能力。尽管法印双方不断强调高层战略互信，但随着法国军事力量不断深入印度洋地区，尤其是通过其军事基地监视整个印度洋，这种战略意图对印度的国家海洋战略形成了不可低估的挑战。法印之间潜在的利益矛盾有可能逐渐暴露出来，这也会带来印度对法国战略意图的疑虑，影响法印关系的纵深发展。

印度对外政策一直具有不结盟主义的传统，与西方大国的政治合作比较谨慎。尽管冷战后，印度基于世界形势的改变和本国战略利益的要求，逐渐弱化不结盟国家的身份，但不可否认的是，不结盟主义对印度外交理念影响很深。2010年，印度前总理辛格表示“印度是一个大国，不能被任何同盟关系所束缚”。著名战略家拉贾·莫汉(C. Raja Mohan)认为，“尽管1980年以来印度外交发生了巨大改变，但是一些理念是永恒的”[注]任远喆. 《印度外交理念的演进与莫迪政府外交变革初探》. 太平洋学报，2017(10)：38.。尽管2014年莫迪上台后提出将印度打造为“领导性强国”的战略目标，但在外交实践中，莫迪的实用主义往往受到不结盟主义传统势力的影响，传统势力批评莫迪使印度在与大国的外交关系中丧失其“战略自主权”[注]C. Raja Mohan, Darshana Baruah. 《 Deepening the India-France Maritime Partnership 》. Carnegie India. http://carnegieindia.org/2018/02/23/deepening-india-france-maritime-partnership-pub-75630.，这使印度在大国外交关系中处于“摇摆”的状态。这种状态也必然会体现在法印关系发展中，影响法印关系的持续稳定发展。

另外，印度国内政治关系复杂，党派斗争、教派冲突等均制约了印度对外政策的实施，特别是地方邦政府在印度外交中的地位逐渐上升，使印度外交战略的落实受到一定影响。正如法国战略评论家李·科特那(Lee Cordner)所说：“印度国内的紧张局势使其国际伙伴对印度政策的真实性、完整性和一致性仍然不确定。”[注]Ibid.

结 语

法国国际关系研究所(IFRI)所长托马斯·戈马特(Thomas Gomart)对马克龙外交政策评论道：“(马克龙)外交路径的特点是借助象征主义、严格的对话和灵活的个人风格。”[注]Thomas Gomart, Marc Hecker. 《 Macron, Diplomat: A new French Foreign Policy? 》. ifri, 2018-4: 7.马克龙对印度政策即是这一评价的反应。其执政后基于对世界多极化趋势的判断及对法国在印度洋及亚太地区战略利益的重视，致力于深化法印战略伙伴关系，加强法国与印度高层的战略对话，从战略高度推动两国在军事合作、经济合作及文化交流方面的双边交流，力求重塑法国的大国形象，加强法国在印度洋、亚太地区的话语权，保护法国在该地区的国家利益。同时借助自己的个人外交魅力，在新能源、文化交流等方面加强法印之间在新兴领域的合作，拓宽两国合作的渠道，力求使法印战略伙伴关系更加紧密。但其政策的执行及法印双边关系的发展也受到相关大国战略影响、印度国内因素的制约，法印双边关系的发展能到何种程度仍待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