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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之乡》中的历史进步模型

2018-11-30

教学研究 2018年5期
关键词:阿特金斯威夫特迪克

周 燕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当代英国小说家格雷厄姆·斯威夫特(Graham Swift)的长篇小说《水之乡》(Waterland)[1]是一部值得细读深究的作品。国内外评论家对这部作品的探讨多集中于文本的叙事结构及其后现代主义的历史观,而在《推敲“进步”话语——新型小说在19世纪的英国》一书中,殷企平特别指出了斯威夫特在小说中提到的“进步模型”,认为《水之乡》在情节和叙事上都体现了对“豪气冲天”的“进步”话语的挑战[2]。这里的“进步”说的是社会转型时期带有“速度”感的进步,是许多后现代作家在作品中常常探讨的主题。[3]

在《水之乡》的第四十九章“关于帝国的构建”中,斯威夫特借主人公汤姆·克里克(Tom Crick)之口道出了他对“进步”的理解:

“世上有一种叫做‘进步’的东西。但它并没有进步,它并不通向哪里。因为随着‘进步’的进步,世界也会悄悄溜走。如果你能制止世界溜走,那就是进步。以我个人浅薄的理解,进步的最佳模型就是排水造田(land reclamation)。它不断地收回它失去的东西,永无休止。”[4]319

此处的“reclamation”一词在狭义上指的是小说中人们在芬斯沼泽为了开拓生存空间而进行的“排水造田”,但在英文中,这个词除了“开垦土地”之意以外,还有“矫正”“复原”“收复”的含义,若是没有特定的语境,我们难以在汉语中找到完全无损的翻译。作为斯威夫特眼中的最佳进步模型,“reclamation”在《水之乡》中的丰富内涵应当获得更为充分的理解。

要谈进步,我们就不可不谈历史。什么是历史?斯威夫特在小说的扉页上就特地告诉我们,历史是一种“探究、调查、学习”,或是“对过去事件的叙述、史志”,又或是“任何叙述:记述、传说、故事”。《水之乡》这部小说正是在解释广义的历史,而“reclamation”的广义内涵又贯穿了整部小说对广义历史的解释:从主人公对个人历史进行纠错矫正的“reclamation”,到芬斯沼泽的地区历史上进行排水拓地的“reclamation”,再到自然界大水收复陆地的“reclamation”,最后到人类历史周而往复的“reclamation”,各种含义的“reclamation”相互交织关联,无不暗含了作者对历史的反思,以及对全人类进步的终极拷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

一、个人历史的复原、矫正与实现

小说的主人公兼叙述者汤姆·克里克是一名历史教员,但他的历史课却面临着被合并删减的命运,学生们也对历史课缺乏兴趣。于是,他开始在课堂上给学生们讲起了他的个人历史,包括他与妻子玛丽·梅特卡夫(Mary Metcalf)的情史、他父亲所在的克里克家族和他母亲所在的阿特金森家族几代人的历史。根据斯威夫特提供的三重“历史”含义,这应该是“历史”的第三种内涵,即“记述、传说、故事”。汤姆讲述个人历史或者家族历史只是在给一帮不爱听宏大历史的学生们讲故事而已。但实际上,此刻的汤姆正处在人生的困局之中:他和妻子没有孩子,曾经辉煌一时的家族如今没了后人,妻子犯下了盗窃婴儿的罪行,而自己的历史课又被强行剥夺了地位。因此,他讲“历史”更多的是在“探究、调查”,是在“解释汤姆的人生、玛丽的人生、他父母的人生、他祖辈们的人生到底出了什么差错”[5]29。通过回溯历史,他想弄明白自己的家族如今为什么会走到这般田地,因而他要在讲故事的过程中往回走,试图在支离破碎的叙事中复原(reclaim)历史、解释历史。然而,他“在这番煞费苦心的搜索中”,“发掘的只是比之前更多的神秘、更多的怪事、更多的奇迹和令人惊讶的东西”[4]55。

与汤姆不同,面对没有孩子的现状,妻子玛丽的选择是对其进行矫正(reclamation)——绑架他人的孩子。倘若我们能暂且不论是非对错,玛丽的疯狂之举倒是更为主动、直接、彻底。她并非天生不孕,而是曾经懵懂的性爱和鲁莽的堕胎经历让她永远地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丧失理智的她想要重新拥有做妈妈的权利,想要借此收回她失去的东西。在正常人眼里,玛丽是该待在疯人院里的人,她所做的矫正是荒谬的;但在她自己眼里,她相信那个偷来的孩子就是她的,“因为上帝说我会有”[4]112。

小说中还有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人物,那就是汤姆的弟弟迪克·克里克(Dick Crick),他是一个“不能恢复正常的(irreclaimable)”[4]32智障。迪克的智力缺陷虽然是先天性的,但却也是有历史原因的。他是汤姆的外祖父欧内斯特·阿特金森(Earnest Atkinson)与汤姆的母亲,即欧内斯特的亲生女儿海伦(Helen)生下的孩子。在汤姆看来,迪克“是个不应该产生的东西”,是“某些事出了差错,结果造成了他”[4]305。但在欧内斯特的眼里,他所造就的迪克“将要成为救世主”[4]306。这样荒诞的期许恐怕难以成真,“不能恢复正常”的迪克又怎能复原家族的辉煌,怎能替欧内斯特实现“救世”的理想?

看来,汤姆、玛丽、迪克的人生困局全都与下一代有关,换句话说,他们的家族到了他们这里就没有未来了。个人历史的复原与矫正都似乎无法如愿。但作者斯威夫特或许不这么认为。迪克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在疏浚船上纵身一跃,像“人鱼”一样跳进了乌斯河。迪克死了吗?不,他应该是随着河流进入了大自然的循环,因为“乌斯河通向海洋”[4]341。汤姆和玛丽未出世的孩子也是如此:玛丽堕胎后,汤姆将那“构成未来的东西”[4]288倒入了乌斯河,那是“一连串红色的泡沫”,“随着乌斯河缓慢的水流,向下流去”,“流向它出生的地方”[4]298。汤姆曾说他和玛丽“有一河的孩子”[4]109,这并非只是一句用来自嘲的戏言。同样进入了乌斯河的还有托马斯·阿特金森(Thomas Atkinson)的妻子莎拉(Shara)。传说,她在下葬的前夜逃出阁楼,跳进乌斯河,变成了美人鱼。多年以后,欧内斯特·阿特金森的女儿海伦被暗示为莎拉的投胎转世之身,而海伦与欧内斯特的不伦之恋所诞下的迪克又在小说的最后投入了乌斯河。不得不说,这是作者在文中埋下的环状结构,最终实现这个家族的循环宿命的正是迪克。

汤姆和玛丽的孩子、“无法恢复正常”的迪克,这些看似死去的人物实际上都在作者的安排下“回归”了,进入了大自然的无限循环,收复了他们失去的东西,实现了自己的“reclamation”。这就是作者对这个家族命运的解释:他们来自于水,他们回归于水,他们终将在水中循环往复,“永无休止”。这是斯威夫特“并不通向哪里”的进步模型的一个化身。

二、地区历史的开拓与发展

为何斯威夫特笔下的水具有如此强大的魔力?这就要从芬斯这片土地的自然历史说起了。

作者在小说的扉页上引用了狄更斯的《伟大前程》中的一句话:“我们的家乡是一片沼泽地……”淤泥与浊水融合而成的沼泽意象就是“水之乡”或者说“洼地”(waterland)的主要面貌:

“关于芬斯的一个重要的事实是:它曾是一片水域,是填海开垦的土地……芬斯区是由淤泥形成的……淤泥:既塑造又破坏陆地;既创造又毁灭;既腐蚀又扩充;既非进步又非倒退……许多世纪以来,芬斯低地内沼泽和盐水湖纵横交错,排水一直是个大难题。淤泥开始的工作,人类继续进行垦荒(land reclamation)、排水。但土地开垦并非一日之功。它必定艰难,必定需要无尽的努力与谨慎。直到今天,芬斯低地仍处于开垦中(being reclaimed)。严格来说,芬斯没有被开垦,它一直在被开垦中。”[4]8-9

芬斯的开垦(reclamation)进程就是作者对人类进步模型的呈现。芬斯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的芬斯是一片水域。汤姆父亲的祖辈克里克一族就是“水族”的代表,他们“插鱼捕鸭”“靠水为生”[4]10,并不需要一片多么坚实的土地。荷兰人的到来开启了芬斯的第二个阶段,他们将乌斯河的主流改道,引入大海,经过开挖支流、建渠排水、兴筑堤坝等工程后,在芬斯创造出了一片牧场。然而,新挖的河道积满了淤泥,新开垦的陆地面积不断减小、下沉,导致河水向陆地倒流,村庄面临着被淹没的危险。于是,“水族”人开始干起了排水工人的工作,“不再为水而战,而是与水为敌”[4]11。在人类的努力下,芬斯开始逐渐由水至陆转型。而汤姆母亲的祖辈阿特金森一族就是在此背景下崛起的“陆族”代表,他们“来自利姆河起源并向西流入乌斯河的群山间”[4]14,靠卖啤酒发家致富。在“陆族”看来,他们“必须帮助这些可怜的芬斯人。他们那悲惨的沼泽地需要些好酒。他们光靠水是活不下去的”[4]60,这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了一丝救世的口吻。于是,阿特金森家族排水造田、兴建水闸,还发展起了水运交通,扩大自己的产品销量,富甲一方。然而,芬斯的命运并没有就此尘埃落定,芬斯人永远都在清理淤泥、筑堤防洪、守闸护地,可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会因洪水泛滥而遭灾。就像斯威夫特所说的,芬斯一直在“被开垦中”,这就是这片洼地永恒的第三阶段:水的力量与人类开垦的无限交锋。

“有一种可以被称为——借用古希腊语的一个词‘傲慢自恃’的历史理论。这种学说认为,有得必有失,一切成就必然伴随着某种损失……尽管他们(旁观者)也为自己参与修建这条能够同行的河流感到自豪,但他们也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久的。而所有向前进的事物总有一天会倒退。这是自然世界的法则,也是人心的法则。”[4]64-65

斯威夫特用芬斯人的排水造田构建了人类徘徊于得失之间的进步模型:从第一阶段的受制于自然,到第二阶段自以为是的征服自然,再到第三阶段的水陆交锋。排水造田、征服自然表面上是在前进,但这样的历史观是自大的;在《水之乡》中,1815年和1816年的一场洪水就能淹没数千英亩新开垦的耕地,而易入的洪水却是人类修改河道的结果。芬斯发展进程的第三阶段其实是第一阶段与第二阶段的不断交替往复。人类的开疆扩土的“reclamation”无法永久,而大自然的“收复失地”的“reclamation”才是无限循环的。

其实,水与陆之间并不存在冲突,水之乡本就是水与陆的结合体,真正存在冲突的是人与自然。郭昕在分析《水之乡》时指出,阿特金森家族走向衰落的原因是他们忘记了自己兴盛的根本——自然力[6]136。既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就是水拥有的魔力;人类只能暂时排水,大水终将会回来,这就是人类进步模型背后的自然力。人类表面上是占有主动性的那一方,但总是不自主甚至不自知地处于自然界的循环之中。

三、人类历史的后退与前进

与水的涨落相似的还有革命。《水之乡》的视野不只局限于芬斯一隅,还借助汤姆历史老师的角色讲起了法国大革命,宏大叙事作为插曲出现在了汤姆对个人史、家族史和地区史的讲述中。小说的第十四章就名为“革命”:

“我是怎么向你们解释‘革命’这个词的含义的?它是一个圆圈,完成一个循环。我告诉过你们,尽管人们普遍认为革命是一次绝对的改变,一次转型——进入未来的纵身一跃——然而几乎任何一场革命自身都包含着一种虽然不明显却相反的趋势:返回原点。一种补救;一种修复。是鉴于颓废和谬误对纯洁和根基的重新肯定。重新回到起点……”[4]119

在汤姆的解释下,革命成了一场怀旧、一场回归、一场对过去的“reclamation”。他对法国大革命的这一论断需要从两个角度来理解。第一,斯威夫特认为,革命者的初衷带有回归性。他们的脑中没有未来世界的蓝图,“他们的楷模是理想化了的古罗马”,他们是“一群古典主义者”,响应卢梭 “回归自然”的号召,“渴望回到过去”[4]119-120。第二,革命本身就是一场循环。韩伟华曾在《法国革命的两度循环(1789-1880年)》一文中总结了弗朗索瓦·傅勒对法国大革命的评价,后者认为这场革命具有“从旧制度末年至第三共和国初期革命、反动与复辟不断反复、回旋的奇特现象”,法国大革命在本质上是两场大的循环[7]165。韩伟华评价法国大革命为“后世历次革命之母”[7]167,因而斯威夫特选择法国大革命作为汤姆·克里克的授课内容绝非偶然,它是宏大历史的浓缩,是人类历史的一面。

所谓革命,不只有政治军事意义上的革命,还有科技革命,在斯威夫特的笔下,后者才更有可能终结历史。比如,既可以用来运输也可以用来轰炸的飞机,还有令作者陷入沉默的核裂变,这些科技革命和人类进步的产物带来的不全是福祉,还有毁灭性的灾难。“这伟大的所谓文明进步,无论在道德上还是在科技上,总是偕退化同行。”[4]117人类的进步由此发生了异化,光鲜亮丽的进步背后暗藏着血淋淋的代价。“我们怎么知道——迷失于沙漠之中时——我们是向着未来的绿洲前进,而非我们很久之前离开的另一种绿色极乐世界?” 因此,历史是在进退之间往复,人类是在“绕圈”。

于是作者向我们发问,前进与后退之间,救赎究竟在哪一边?当对前进产生质疑但又无法向后退的时候,我们至少得向后看。历史教员与校长和学生之间的辩论就反映了斯威夫特对“向后看”的呼唤。校长刘易斯与汤姆之间的辩论是启蒙史学观与后现代历史观之间的冲突[8]37:前者认为“历史就应该是无可争辩的记录进步的历史”[4]135,而后者则认为“历史是在事情出了差错的地方开始的;历史只和麻烦、困惑、悔恨共生”[4]90。相信历史就是进步之史的校长主张裁减历史科目,他“坚信教育的目的和内容都在于未来”[4]18,学生们需要的是实际的知识,所以一个探讨过去的科目就得下课;而认为历史是记错之史的汤姆则告诫学生们要“从错误中学习,这样未来才能更好”[4]91。

学生普赖斯与汤姆之间的辩论则是“此时此地”与“那时那地”的对撞:年轻的普赖斯认为此时此地才是重要的,对过去的历史不以为意;但汤姆努力用自己的故事告诉孩子们,介于过去和未来之间的此时此地是一个无法界定的区域,“生活是十分之一的‘此时此地’,十分之九的历史课”[4]54。从汤姆的个人历史我们知道,玛丽的窃婴行为需要从多年前少男少女们的情窦初开之中才能找到完整的解释;迪克的身世之谜可以追溯到阿特金森家族数代人的往事。因此,想要解释“此时此地”就必须要回到“那时那地”,“此时此地”转瞬间就会成为“那时那地”,本质上也都是“那时那地”的累积。“只有动物才完全活在‘此时此地’”[4]55,而人类是有历史的、会回忆的。

个人故事(his story)是如此,宏大历史(History)也是如此。斯威夫特回顾着历史的循环,重新审视徘徊于进退之间的所谓“进步”。倘若历史的确走向了终点——比如一场洪水、一颗核弹——那么此时此地的“退”或许可以追溯到那时那地的“进”。倘若历史还在继续,那么此时此地的“进”很有可能会成为未来某一天的“退”。因为我们生活在历史的循环中,大自然拥有神奇的复原(reclamation)力量,它能收复人类擅自霸占的一切。著名生态学家康芒纳曾在《封闭的循环:自然、人、技术》一书中告诫世人,“在这个星球上是没有什么可幸存的,除非它成为一个大的全球性整体中的一部分”[3]241,人类万不可走向直线性的自我毁灭,必须遵循生命之圈的规则才能生存。斯威夫特用《水之乡》中不同层次的历史告诉我们,这样的“圈”确实存在,而且力量巨大。如果我们不能从历史的回顾中发现代价、找到解释,自然的法则会让一切回到原点,而原点处并没有人类的存在。

四、结 语

《水之乡》的原文开始于一个连词“and”(还有),又结束于一个名词“cycle”(摩托车;循环);整部小说没有惯常的开头,又以循环结束。汤姆的叙述只是这场循环中的一段。每一个人都是从宏大循环中的某个点出发的,也终将回归于循环中的另一个点,若是将起点和终点剥离出来做一个比较,我们不一定是在前进,很有可能是在倒退。

认同现代文明当然非常重要,但这事关全人类的事业不能任由科学家和政治家操纵,人文应当参与其中。张德明在评价《水之乡》时就认为它实践了S. A.艾克什穆特在20世纪的预言:“文学与历史学质上全新的结合将成为下个世纪智力生活的具有标志意义的事件,这种结合将成为科学知识的一种形式,其目的不在于对过去的个别方面进行专题研究,而在于对二者进行艺术综合……”文学与历史碰撞出的火花将为人类的前进之路增添一抹光亮。琳达·哈琴曾说:“后现代主义并不强烈企盼谋求一统化的愿景,它只管提出质疑。”[9]67但《水之乡》并不仅仅是在质疑,更是在规劝。规劝人类回头看一看,寻找解释,寻找原因,回归到正确的轨道上来。正如本文开篇所引用的作者之言,“如果你能制止世界溜走,那就是进步”——如果能不再倒退,这就是进步。

在快速“进步”的大背景下,清醒的不只有西方人。十八大以来,习近平就反复强调“绿水青山”,回归人与自然的和谐。因而《水之乡》给我们带来的思考是深刻且具指导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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