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游在艺术的海洋里
——评夏天敏中篇小说《是谁埋了我》
2018-11-30刘正忠
刘正忠
以乡土小说创作为主要根据地的作家夏天敏不仅在当代文坛颇有影响,而且他也是“昭通作家群”的主力之一,他对小说创作艺术与思想有一套独特的自我见解与追求。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曾经说过:“小说家是一位发现者,它一边探寻,努力揭开存在的不为人知的一面。”可以说,不断开垦、勘探并经营属于自己的一片根据地是许多作家的共同追求目标。纵观夏天敏小说创作,可以发现他的作品是立足在云南昭通这一贫瘠的土地上,书写与钻探的是昭通广阔的社会现实人生。从最初引起文坛关注的中篇小说《好大一对羊》到长篇小说《两个女人的古镇》和《极地边城》等都是他在自我根据地上辛苦作业的结晶体。
文学批评家谢有顺在《创作话题之拉锯──此时此地的写作》中说:“今天,我乐于看见写作从一种不正常的和当下精神现实、内心生活相疏离的状态,回到普通的人群中,回到现在。我相信,当写作从一种天上的状态落下来,回到具体的现实、具体的人性、具体的言语、具体的事物和具体的美的时候,尘封已久的当代生活将向作家真正敞开。”谢有顺在此强调的是一种“向下”的,慢的,低姿态,贴着人间与大地的写作。从这种参照体系来看,夏天敏发表于2017年《十月》文学杂志第4期的中篇小说《是谁埋了我》一定程度上就可以看成是不仅回到“具体的现实、具体的人性、具体的言语、具体的事物和具体的美”的创作,而且也是努力回到具体历史语境中展示具体的人的命运的创作。在创作谈《自己埋了自己》中,夏天敏袒露这篇小说的创作动机是听过一个学生讲述村里唯一去当兵的农村知识分子的故事。谈到对故事进行结构时,他表示:“这个素材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见地,不同的解构,不同的悬念、不同的结局、制造悬念是一种能力,编制故事是一种本事,塑造人物则是最高水准”,并且还要在阔达的胸襟中流露出一定的思想深度和情怀。从作者这一篇短短的创作谈中不仅可以看到孜孜不倦的创作追求与旨趣,同时,这一篇创作谈也可以看成是中篇小说《是谁埋了我》的注脚。在这篇小说中,作者愉快地畅游在小说艺术的海洋里,追求着美的小说艺术梦想,勘探着特定历史时代背景生活中不为人知的方方面面。鉴于此,从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塑造及时代焦点下人物命运等方面对《是谁埋了我》进行解析,从而窥见作者的艺术追求与创作旨趣不失为一种进入夏天敏及其小说《是谁埋了我》的一条有效路径。
一、动人心魄的故事情节
故事情节是小说得以展开、推进的重要因素,在小说叙事学中也常常被称为“故事性”。情节性强的小说常常悬念迭出,引人入胜,令人爱不释手。夏天敏中篇小说《是谁埋了我》就是一篇以情节跌宕起伏和惊心动魄取胜的作品。小说用曲尽其妙的叙述笔调讲述了农村青年军人李水短暂一生的故事。从作者叙述中可以得知主人公李水来自“燕赵多侠士”的河北之地。他远离家乡,跟随军队来到乌蒙山区深处剿匪,不幸的是敌人借用有利地形和计谋将他们击溃。在剿匪战争中,班长为掩护李水被敌人的炮弹炸死,满脸血肉模糊,李水因此得以存活却被敌人俘虏并被土匪头子熊伯祥之女桃花看上。在桃花周密的计谋下,李水终于被她占有了。这种占有是一种带有原始野蛮性质的包括身体与灵魂的占有。在这里,仿佛看到了老舍《骆驼祥子》中的虎妞形象。在这场前提就是有所计谋的爱情角逐中,桃花的占有虽然野蛮与无理,但是她是从心底里爱着李水。相反,李水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桃花,更严重的是还打心眼里看不起她。在土匪窝里,李水找不到逃跑机会,于是在痛苦中有计谋地假装和桃花亲近。在他的计谋下,深爱他的桃花终于“上钩”了——她带着李水熟悉了地形。因此,在李水精心策划的一次县城游玩中,他终于逃脱了,并且带领同志们剿灭土匪,并杀死了桃花。通过以上讲述可以看到小说的故事情节是跌宕起伏,触目惊心的。逃出魔掌并剿灭土匪的结局也应承了中国读者“大团圆”的接受心理机制。但夏天敏并没有局限于此。他接着讲述主人公李水由于曾在土匪窝里居住过,因此组织并没有给李水升职的机会,而是以将功补过的策略决定让李水退伍还乡。回到村里的李水不论在爱情上还是事业上都处于失败的状态,他的腰佝偻了,变得萎靡不振,碌碌无为。
夏天敏的这一中篇小说仅有七个小章节,属篇幅较短的一类,但却短小精悍,内容丰富,情节曲折巧妙而动人心魄。众所周知,英国著名小说家戴维·洛奇谈到优秀小说“开头”时说:“我们迟疑的可能性很小,甚至不存在迟疑问题,因为第一句话就把我们‘勾住’了”。按照这一参照体系来看,夏天敏《是谁埋了我》就是一篇故事性极强的小说,它具有一种读者一看就被“勾住”的魅力。
《是谁埋了我》开篇采取倒叙方式展开故事情节叙述——李水回到家中,发现他已经“不在了”——便把读者的心给“勾住”了。这样的悬念使读者便会想道:活生生的主人公李水不是还站在我们面前吗?怎么会“不在了”呢?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不在了”呢?这一连串的疑问需要继续阅读才会得到解决。因此,夏天敏采取这样的开头毫无疑问“勾住”了读者的心。接着,作者采用“剥笋式”叙述策略一层层揭开故事真相:李水参加剿匪以及被俘虏后和桃花的感情角逐的场景、县城逃跑场景、农村生活场景等画面展现在读者眼前,并揭开到底“是谁埋了我”的谜底。不仅如此,解开谜题仅仅是面子,小说的里子应该是其所传达的生存哲学:自己才是自己的坟墓,是“自己埋了自己”。
“小说就是讲故事,讲故事无论使用什么手段——言语、电影、连环漫画——总是通过提出问题、延缓提供答案来吸引住观众(读者)的兴趣。问题不外乎两类:一类涉及因果关系(如:谁干的?);一类涉及时间(如:后来会怎样?)。”的确,小说要吸引读者就要学会给读者“吊胃口”。在小说《是谁埋了我》中,作者把讲故事的艺术能力发挥到了极致。首先,《是谁埋了我》里的故事情节是环环相扣,相互勾连的统一体。可以说,剿匪情节属于全篇小说的中心:因为剿匪,所以才发生后来的一系列故事;剿匪战争后李水与桃花的感情角逐是整篇小说的内核,其影响着李水后来的全部生活境遇。其次,《是谁埋了我》中小说故事情节动人心魄,引人入胜。譬如剿匪时紧张气氛的渲染,作者在客观叙述中给读者心惊肉跳的阅读感受;被俘虏后李水与桃花“斗法”的过程以及主人公内心深处的矛盾揭示更是令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李水县城逃跑时街道上的枪声真让人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后来对李水农村生活描写虽没有前期那么令人紧张的气氛,但作为前期情节故事的自然推进和发展同样具有引人入胜和动人心魄的艺术效果。
利昂·塞米利安在《现代小说美学》中说:“情节设置是体现作家创造想象力的另一个方面,它要求作家能够从差异中见出类同。它基本上是一种运用想象的过程,是新的组合的结果,而不是想入非非或捏造虚构的结果。”实际上,利昂·塞米利安在这里所要强调的是:动人心魄的故事情节设置是作家想象能力的体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总体而言,夏天敏《是谁埋了我》在不管在故事情节的设置上,还是在故事的推进速度与策略选择上都是非常成功的,充分体现了作者想象创造和讲故事的能力。整篇小说就像一条河流,上半部分犹如河水上游,湍急而紧张激烈,下部分犹如汇入了大海,归于平静。整个一个小说前后左右相互勾连,合为一体,引人入胜,动人心魄。
二、矛盾纠结的人物形象
利昂·塞米利安说:“同写作需要天资一样,人物的塑造同样需要才能。它要求作家要有自知之明,能够洞察人类的性情,作家的内在洞察力,使他具有更加敏锐的对事物的观察力和更出色的模仿力。”确实,人物的塑造不仅需要作家用一颗智慧的大脑去思考,还需要用眼睛去看,用鼻子去嗅,用耳朵去听,甚至需要用自己的肌肤去感知。直言之,就是要放低自己的创作姿态,全身全心地去感知、观察与提炼。这是作家在塑造人物时最基本的要求。同时,小说中的人物还是小说的原动力,一定程度上是决定与规约着小说创作的成功与否。不管是东方文学史还是西方文学史上总有一些塑造得非常成功的,令人十分难忘的人物形象。如鲁迅的阿Q、巴金的觉慧、茅盾的吴荪甫、张爱玲的曹七巧、司汤达的于连、福楼拜的爱玛等等。作为有着对小说艺术独特追求的创作者,夏天敏也说:“一篇小说,无论长短,只要有一两个甚至一个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过目不忘,甚或很长时间一想起来,就会浮现在脑海里我想这就成功的了。”可以看出,夏天敏在创作过程中对人物塑造的重视、追求与旨趣。
在中篇小说《是谁埋了我》中,夏天敏着墨最多的人物是主人公李水。纵观李水一生,可以看到他的性格构成是复杂的,多重的,有着变化过程的。总体而言,他由前期有毅力的、坚强的、高大的、直腰杆的军人演变为一个永远处于矛盾纠结境遇中的人物形象。首先,李水一开始是一个淳朴的农村知识分子军人形象。他出生于农民家庭,小学毕业,可算得上一个农村知识分子。因此,他一方面有着农村人原始的淳朴;另一方面也有着知识分子的睿智与对自身的严格要求。譬如他对尊严及荣誉极度重视,这使他在生活细节中几近严苛的要求自己,几乎达到“变态”的程度。其次,李水是一个矛盾纠结的不幸者形象。李水在剿匪战争中,班长为保护他而牺牲,不幸的是他还做了屈辱的俘虏,这一定程度上比杀了他还难受。做俘虏的事实犹如一把尖刀不时地在他的心上刺几下,给他埋下了永恒的心理阴影,也使得他开始了最纠结最矛盾的心路历程。同时,李水的纠结矛盾还主要体现在:具有军人尊严与“大时代”约定俗成的做人处事规约标准的他面对桃花的疯狂纠缠时,为了逃出土匪窝,李水不得不抛弃时代的规约、军人的尊严而对桃花虚情假意。但此时他是最痛苦的,也是最能感受屈辱的。当他假意和桃花要好的时候,军人的尊严,时代的做人标准与教条及班长的死时刻敲打着他的心理底线,使得他一刻也不得心安。
即使当他退伍回到农村时,被俘虏的屈辱、与桃花交欢的阴影、班长之死也是他永恒的心理负担,他们像一座山一样压着李水。可想而知,面对这样的境遇,李水早晚是会崩毁的。因此,不管工作上,还是对待初恋女孩,他都变得萎靡不振。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当他和初恋情人在一起时,过去所受到的屈辱的“阴影”与那些几近变态的为人教条几乎把李水“阉割”与异化成一个没有性欲的非正常人。不管他去求神拜佛还是食狗鞭都难以提高自己的“性欲”,因为他总抛不掉过往那些屈辱与阴霾。因此,他成了一个被时代教条主义标准所“阉割”的男人,从此,他挺直的腰杆再也直不起来,头再也抬不起来了。只能碌碌无为,萎靡不振地过着琐碎的日子,最终“自己埋了自己”。
作者夏天敏说:“所以,我想《是谁埋了我》这篇作品,必须让人活起来、生动起来,无论崇高也罢,卑微也罢,无论萎顿也罢、纠结也罢,一个内心十分矛盾十分压抑,作茧自缚、纠结终身的人,必然要通过情节和细节让他活起来,生动起来,形象饱满,才算成功。”确实,作为一个中篇小说,在这一点上,夏天敏将李水这个人物写活起来了,生动起来了,一个被尊严、屈辱、教条主义所折磨到几近变态的矛盾纠结的人物形象李水跃然纸上,给人深刻印象。
三、时代焦点下的个人命运
作家在作品中传达与探讨命运的话题一直以来都是文学创作的热点话题,命运观念也一直是东西方文学永恒的母题。在西方,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各自以《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王》和《美狄亚》三部作品表现主人公面对命运的无可奈何与无能为力。伟大作家如莎士比亚、列夫·托尔斯泰等作家的作品里也能看到命运观念的接续。在中国,“勾连天人,贯通古今”的《史记》在人物传记的写作中透露出浓厚的命运悲剧气氛,《三国演义》及中国现当代文学里的也有许多作家对命运观念有着独特的理解。
作家夏天敏也一样,他曾经说过:“我历来关注生活,关注人的命运,大而深奥的哲学问题的思考是哲学命题,小而琐细的是个人情绪,家国情怀是作者的态度。”纵观夏天敏小说创作,从早期《好大一对羊》开始,他的作品中一直有着命运这一母题的线索。而在最新中篇小说《是谁埋了我》中,夏天敏依然通过李水这一形象的塑造从而关照了时代焦点下的个人命运,思考了“大时代”与个人命运的关系问题。
在《是谁埋了我》中,主人公李水处于一个英雄主义崇拜、革命主义风行、荣誉获得至上的充满了激情的“大时代”。因此,他自觉或不自觉地用“大时代”的为人处世标杆来规约自己的所作所为,并在内心深处把这些时代标准当作教条来一一奉承、遵守与实践着。在这一规约中,他将自己沦为俘虏的事实看成是最屈辱的阴影;他把和桃花的爱情纠葛看成是最致命的错误,并用此来反复折磨自己的内心。当屈辱的、被看不起的行为和大时代标准教条发生激烈冲突与不一致的时,李水痛苦了,他的悲剧也就产生了。在这样的境遇中,或许李水一直到死,被俘虏的屈辱、班长以及桃花的死的阴霾都会一直像幽灵一样伴随着他,而也将会永远是“依然佝偻,头依然低垂”的。实际上,作者正是通过李水这一形象的悲剧命运思考与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大时代”的规训会湮没个体的存在,若个体不懂得变通,而是将其看成教条,那最后的结局将会是“自己埋了自己”。
四、结语
夏天敏作为“昭通作家群”创作主力之一,确实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创作者。他的小说不仅追求艺术的高度,而且也追求思想的深度。在中篇小说《是谁埋了我》中,他潇洒地畅游在艺术与思想的海洋里。不仅提供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还塑造了一个在特定时代背景下永远处于纠结矛盾中的主人公形象,更重要的是还揭露与探讨了特定时代背景与个体的命运关系。夏天敏说:“我力求写的作品尽量地去思考、有新意、有深度,能不能做到,做到什么份上是能力、是水平问题,但有个目标、有个追求,总胜于无。”确实,不忘初心,牢记创作使命。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在《是谁埋了我》这一中篇小说中夏天敏的创作目标是实现了的。
刘丽芬 跑 纸本丙烯,墨,水彩 45.5x30.5cm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