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丹吉林之思
2018-11-29李兴泉
李兴泉
家乡临泽在河西走廊西部,靠着巴丹吉林沙漠。巴丹吉林是地球妈妈的一个孩子,我是另一个孩子。
巴丹吉林沙漠素以浩瀚无边、景色奇特著称。从临泽县城出发,不到30分钟车程,就可到板桥镇濠洼,从黑油油的公路上一脚就可踏入这片神圣的沙漠。
初冬视野清明,可以一目千里。那座离柏油路不足300米的沙山就高高地横在我们面前,向我们颌首而笑了。
东绿洲西沙漠,是这座沙山分隔的结果。
沙山难上。上沙山,如果踩着前一个人的脚窝是能够一步步攀上的,但显然要比自己独创一条路难多了。不但陷得更深,有马陷淤泥河之感,更有大力拔树之艰。在沙漠里,走自己的路,走新路,才会走得更加从容轻快。否则,你永远只会望山兴叹。我照行家说的办法走,果然没有费多少力就攀到了山顶。
尽管说“山高人为峰”,可登上沙山,陷进了千里金色中的我们却渺小得像一粒粒沙子。那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沙丘,如浪如涛地从天边滚来,其阵势有千军万马厮杀之况。太阳金黄黄,沙儿金黄黄,一个个沙丘金黄黄,在这个黄金组成的世界里,沙丘们首尾相接蜿蜒着,攀升着,旋转着,扭动着,飞扬着,静卧着,似乎在演练一种绝世的进攻阵式,像极了万千战车。它们从天边开足马力向我们脚下的沙山奔涌来,像朝圣的大军,又像礼拜的信徒,在一轮金黄的太阳下无声无息地奔来。而它们的首領——我们足下的沙山,却似一位温柔的母亲,展开双臂搂抱着这千千万万的小山小丘,大有一种将其全搂在怀中的胸怀。
太阳是金黄的,沙是金黄的,所有的人也仿佛已经被无垠的沙海熔化,皮肤被太阳和沙映得更加黄亮,就连我们的思维也金黄黄的了。不用雕塑,我们怎么跑,怎么站,怎么坐,每一姿每一态都是庙里一个金身罗汉。于是乎,我们不断地摆出一个个从来都不曾有过的样子,让那一个个影子钻进相机里去。沙海,不只你有这金黄的肤色,还有我们这些炎黄子孙。
站着,我们在这里,偌大的沙漠便不再孤独了吗?那些植物有了我们,从此就有伴了吗?看着我们脚下的一个又一个坑,一时有一种它们的宁静被我们打扰了的犯罪感。它们本该默默无闻地演练。我们偏要爬上峰顶,还带了一面红旗,硬要插上最高的沙峰,或许骚扰了它们。在它们看来,我们不是在插一面红旗,而是为了把我们自己插上那高高的峰顶,纯粹是为了炫耀而已。人类啊,历来是自然最大的侵略者,没有人类的地方,空气是达标的,垃圾是没有的。今天的我们,绝不例外地是一个个侵略者。
大大的沙山,小小的馒头丘,身体都是美妙的。它们不像人一样老了便皱纹处处,它们的皮肤是那样的柔软,那样的平滑,似乎比绸缎还要软上100倍滑上100倍。这需要怎样的心情和怎样的一双神奇的手来呵护,才能得到这么美的皮肤呢?一次次,一千次,一万次被动物,被这个世界的主宰的人破坏过。它们慢慢地一次次捋,千次万次,就捋熨得寸寸平展、片片油滑了。我双手抚着沙的肌肤,想起母亲的皮肤,想起了女儿的皮肤,想起……如果把一个个沙丘比成一个个孩子,寸草不长,还满天扬沙,谁爱啊?人走过了,驼走过了,甚至大炮轰过了,满是坑,可沙漠不管,爱如初,用一双手把一切的伤痕抚摸成平顺和柔滑。这又需要多大的宽容之心啊。这次你给了它一个大坑,下次来,沙漠给你的却永远是平滑和柔顺,这就是沙漠,永不疾恨人的沙漠——我的巴丹吉林。
任何石头组成的凸起,哪怕它是矮的,人人都说它是山;而沙聚成的,哪怕它高过了一块巨石的大山,人类也叫它丘。这难道不是偏心和歧视吗?我们应该一视同仁,叫它是山,不论大小,因为它们堆起的高度并不比一块石头低。我是一视同仁的,从鼻涕娃成长到四十而不惑的大男人都这样叫。沙软,似乎无筋无骨,可照样巍巍乎屹立,这不是骨在其中吗?天天风吹,几百年,上千年,一座座沙山照旧,没有被夷为平地,与石头的山一样都在高高耸立。
沙漠里那无数柔美的曲线也令人惊叹。一道又一道沙线,几乎可以用完美无比来形容它的曲度。仿佛有许许多多神奇的巨手今天画明天描,不停不止,不管是风吹了,还是人踏了,沙漠在一个新的明天照样会有一条条曲线叫你欣赏。千年万年不变。随着一条条线,你会情不自禁地去连另外的一条条线,一连就连到了天边。这时就会发现无边的沙漠是用一条条完美的曲线构成的。一条条曲线相互叠合,就成了一幅又一幅令人叹为观止的沙画。《昭君出塞》《苏武牧羊》《千金一笑》等等,只要你想得出,沙漠都会送给你品尝。这些曲线的完美程度是任何高明的画家也相形见拙的。这就是巴丹吉林,集最美的曲线于一身的沙漠。
就这样,在沙漠的怀抱中。你会在玩沙赏沙中,被沙漠征服,眼睛会被一丛丛植物所俘虏。那是一蓬一蓬的沙蒿,处在沙海里也罢,长在沙山脚下也行,或半山腰也没有什么报怨,都长得圆蓬蓬。都说一切植物或动物,之所以要长得圆,是为了逃脱。这些蒿子却不是为了逃脱,而是要慢慢地往沙山顶上爬呢。因为,它们在那沙漠有水的边缘并不存在,而是稀稀拉拉地摇曳于沙山脚下或半山腰那干旱异常的地方。
更为神奇的是那些斜斜曲曲于沙山顶与山脚之间的、数不清的脚窝窝。细心的同行在下山时,看到自己脚刚刚离开的脚窝,便神奇地发现刚刚踏出的脚窝就有了沙蒿的种子,那些沙蒿想把自己种进去,急迫的程度是可掬的。它们是不是时刻等待着人们踩出一个坑儿来,等待沙的掩埋,又无时无刻不等待新的一天,一场猛雨把它们浸透,从而长出新的一蓬沙蒿来,再爬上这沙山呢?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每一颗沙蒿种子的梦想。难道沙蒿也像人一样,想爬上沙山顶,看看那壮观的场面吗?起初,有人怀疑我们其中的谁,身上定是带上了这些沙蒿的种子,不小心撒了。可仔细看了一行又一行脚窝,发现每个脚窝里都有沙蒿的种子。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播种啊,这些沙蒿或许时时刻刻都在见缝插针地播种着,可长出的沙蒿却少得可怜,计算一下不足十万分之一。这样低的成功率,它们却千年万年地一直不停地播种了下去,一天比一天更积极。难道它们仅仅是为了发芽、长叶、开花吗?
沙山脚下有梭梭,梭梭是耐旱的冠军,它们几棵相挽着长在一起,互相支持着,长久地活着,又像是为这巴丹吉林站岗的卫士。它们狂爱着沙漠,执着地爱了千年万年。沙蒿永远还是沙蒿,梭梭永远还是梭梭,它们或许从来都没有想过去感动哪一个神仙,给它们背来水,移来河。可它们今天却感动了我。
入口处,有几座茅屋。房子是空的,快倒而没有倒,守卫着那沙山。它的空和巴丹吉林沙漠一样。可我觉得它那里装着一个比这巴丹吉林沙漠还要大的东西。大到我们无法用双脚一步一步地丈量,如巴丹吉林无法丈量的胸怀。
坚强的挺住!我怕有一天,猛烈的风会刮倒空屋。石头都瘦三分的冬天,空屋没有颤抖,只有站立。坚强如钢地站立,我仿佛听到它们在大呼:“我大不了,只有一死。”
孤零零的,已经没有一点皮,白得如死骨一样闪着寒光的梭梭,是否在暗中用一只只手扶着空屋,是否有用一点点唾沫滋养着沙蒿,才使它们日复一日、可歌可泣地立着呢?
一步一回头,走了,我们要走了。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那座沙山上流淌。在我们心底流淌。巴丹吉林,你和所有的沙漠一样,前身是海,曾经水深千尺,鱼儿成群,美丽无比吗?据科学推演说,你海洋的怀抱里不仅孕育了鱼类,也孕育了人类,人是从海里一小步一小步地登陆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