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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作品,就像一个人的灵魂

2018-11-29采访南风艺术郭建勋

南风 2018年32期
关键词:南风作家诗歌

采访/《南风艺术》特约记者 郭建勋

打工文学最终只是一种题材

《南风艺术》:现在很多人不想贴上这个标签,但绕不开,作为话题也好,现象也好,你怎么看待打工文学?

郭海鸿:文学贴标签每个人都有。这是种现象,都绕不开,这是条必经之路。打工文学是我们很多人的起点,作为一个文学启蒙,不是刻意能绕开的。一个人的履历是无法篡改的。好多人觉得打工文学成了创作履历上的一个负担。我个人没有特别明显的差异,我比较散漫随意,没有刻意写过打工文学,但我们都共同有过这样的工作。从工作经历上来讲,跟打工文学有过直接的关系,抹不开绕不过。我欣慰看到当年作家、作者群里,出了这么多人。

《南风艺术》:这么多年过去了,可以做小结,现在回过头来看,早期、中期甚至现在的打工文学文本,你觉得有没有一些可圈可点的东西?

郭海鸿:打工文学一直在持续,过去说的第一代第二代科不科学我不做评论,但早期中期这种提法还是可以的,有时间段落,正好是一种现象,也可以视为规律,从发端到成熟,打工文学是中国文学发展变化的一部分,从来没有独立于中国文学大潮以外。早期的打工文学可能更直观,从文学的含量上、技巧上来说,特别观照生活。那个时候的作者没有更高的水平能力,只愿多发作品,要求不高。

《南风艺术》:你觉得打工文学未来是一个什么走向?这个概念会不会持续?

郭海鸿:这些年,有追求的作家已经把打工文学带进了“纯文学”的范畴。现在,它更多回到了题材本身,就是打工题材。打工文学作为一种现象、一种流派的色彩慢慢淡漠了。

《南风艺术》:你这种提法非常好,打工文学是题材的东西、写作内容上的东西,跟什么样的文学瓜葛不大。

郭海鸿:现在又回到标签问题。当年走出来的作家,要去掉的标签不是打工文学,可能只是“打工作家”这种身份。不管是打工文学也好,还是其他的各种细分的题材也好,它最终只是一种题材,不是一种文学现象。

《南风艺术》:我觉得你对打工文学是题材的这种提法,是我这么多年来所听到的关乎打工文学的说法中最新颖的。有些人说会越来越好,不管是作家队伍层面,还是社会层面,都希望越来越好。但另一种声音,认为打工文学会死掉。从你提出的题材的概念来看,打工文学不会死掉,它只是个题材。我们致力于文学的人,主要把它当作一个题材、一个写作内容,至于文学的那一块,能走多远就走多远。那你看我们宝安,有没有走得特别好的作家?

郭海鸿:宝安作家的总体实力是蛮强的。有几个体现出了爆发力,持续性、可塑性相当不错。

《南风艺术》:那宝安作家能不能形成一种趋同性的状态?比方说,打工文学这顶帽子,比较牵强,把一边打工一边写作的人圈在一起,冠之以“打工文学”这个称谓。那现在,是不是可以不从作家的身份,而是从写作的艺术追求来评定,你观察到宝安有没有这种向艺术流派走的态势?或者是否有这种可能?

郭海鸿:我认为这个条件是成熟的。宝安的作家群,老中青,很整齐,几十几百个作家都在发表作品,都小有名气,是不是会从中冒出几个人?像当年河南的“三驾马车”、陕西的“陕军”,还有广西的几驾马车等,以整齐的步伐、整齐的形象向大文坛挑战亮相。

《南风艺术》:我想说的是技术层面,打个不好的比方,像红磨坊。不是原来身份的趋同,而是艺术追求、写作路径上的趋同。

郭海鸿:我觉得条件还是具备的。作家彼此之间还是要有一种自觉,自觉地抱团,自觉地认同。但这些年,随着人的流动,还有其他的一些原因,导致没有极好地形成。按道理,早就应该形成。

找到一个叙事

《南风艺术》:你最初是以杂志编辑的身份出现的,当年聚集和培养了一大批的作者。你自己也创作,写作量还特别大。我观察到,你写了《银质青春》后,就开始写“河唇街”系列,回到故乡,中间有什么心路历程?

郭海鸿:我一直评价自己的创作过于散漫,没有太完整的目标或创作规划,中途浪费了很多的时间,这跟工作也有很大的关系。当年做编辑就是一份工作。但我还是更愿意写作。小说方面,从老家到深圳,确实写了一些,但是也比较散乱。

《南风艺术》:刚认识你的那一年,大概是1998年,我在《广州文艺》上看过你一个短篇小说,感觉你很先锋的,语句的短促,带点诗意,视角很新奇,给我印象特别深刻,很有文艺范。后来,你在《南方都市报》开专栏,叫剥皮集,就很世情,讲世道人心,以很小的切面去观悟生活。我看到了回归,从一个有点斗士情怀的文艺青年向中年人过渡。

郭海鸿:我年轻时代迷溺过先锋小说、先锋诗歌,也试图走这条道路,但现在回过头来看,不是很成熟,只是热爱而已。后来到南都写专栏,到后期的小说,从手法上貌似回归传统,关注的东西也更现实。你这个观察是对的,有心了。

《南风艺术》:你好像是一个战士从刀光剑影、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回来了,细致地在打量生活,打量男女,打量柴米油盐。我特别欣赏你的文字,我在很多场合说过,你的文字很有特色,质朴、平白,清新,但又刀刀见血,废话很少。近期的“河唇街”系列,我就看过一篇,为什么会把触角伸到老家去?是不是跟年龄的增长有关?还是其他原因?

郭海鸿:跟年龄也有关系。这是我有计划的、有预谋的一次创作。中间空白了很多年没写东西,重新提起笔来,觉得自己的重心重点还不在深圳,尽管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三十年,真还没有找到太多的感觉,突然发现写故乡写农村生活,当时作为文学青年的时候没有完成。乡村题材更拿手更熟悉,更有把握,我就尝试写了第一篇。拿出来以后感觉很顺,别人的评价也还可以,就有了信心,就计划写个十篇二十篇,每篇大概2万字左右。目前为止有13篇,陆续发表了一些,但发的刊物不是很理想,我这种重写作不重发表的心态其实不好。去年收了一个集子出了,叫做《外乡人以及马》。

《南风艺术》:“河唇街”系列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文学意义?

郭海鸿: 给我一个很大的启发,第一,写作一定不能太大、太散,要稳步进行;第二,要找到一个叙事坐标。我觉得,回到乡村的生活比较适合我。我通过一些事件、故事、人物,把我心目中的中国乡村,或者我自己体验中的岭南乡村盘活了,它本来就有的,不是虚构的。我发现还有很大空间,我可以写出新意。

《南风艺术》:新意是哪一方面?是叙事上新?还是精神维度上新?

郭海鸿:兼而有之,但我认为更多的是叙事,给中国农民、农村的形象上赋予一些新的颜色,譬如我在乡亲们,不会一写就是老实巴交的,或者一写就是阴险狡诈的,是更现实更灵动。

《南风艺术》:我非常认同你这个观点。我一直关注贾平凹、阎连科的作品。但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发现一个致命的东西,他们对农村刻画得太简陋,他们笔下的一些人物都停留在他们的童少年,人物就没有当下性,很隔膜。我就怕你笔下的农村改革开放初期的贫穷、落后、愚昧。

郭海鸿:我的这个系列的乡村人情体系所持的都是当下社会经验,里面的人物都是多维的。

《南风艺术》:乡村小说有两个大问题,一是残酷化,惨不忍睹,好像整个农村的生存环境都那么恶劣,残酷的生存环境,残酷的人际关系,残酷的社会状态;另一种是诗意化,沿袭沈从文、汪曾祺、刘绍棠。

郭海鸿:我觉得我的“河唇街”系列就做了一些尝试,里面没有太残酷、太血腥的东西,农民也没有太愚昧。农村社会有他们的美好,也有他们的不堪。但正是这样丰富的、多元的东西,在文学语境下,就变得有自己独特的表达。我笔下的人物,我没有刻意的把他写成特别坏的人,比如有心计、特别残酷、特别有攻击性,他们有温情,有高尚的道德,比较鲜活,各种表现都有。

《南风艺术》:文字跟原来相比,有没有方向性的改变?有没有有意识地营造所谓风格?

郭海鸿:没有特别改变,还是沿袭个人的一些东西。我觉得,我的语言习惯很适合“河唇街”系列的叙事,生动、活泼、幽默。当然,也许不适合大众化阅读。

《南风艺术》:在当代作家里,你最欣赏哪位作家的语言?

郭海鸿:余华、苏童、毕飞宇等,对我都有不同程度的一些好的影响。像余华叙事是不慌不忙的,推着你走,带着你走,像毕飞宇的语言也是有这样的功效。像贾平凹的语言,我谈不上太喜欢。

《南风艺术》:余华的语言很有张力。

郭海鸿:对,叙事冷静,诗性和隐喻,时不时地出现。

《南风艺术》:事实上,你的语言里面,就有一点余华的东西。

郭海鸿: 我的 “河唇街”系列里面就有一点完整的体现,其他的写作就比较零散。

《南风艺术》:你认为什么叫一篇好小说?

郭海鸿: 我的理解是,小说不能是孤立地讲故事。小说是一个综合的艺术,叙事、语言,再具体到细节,这些很重要。特别是语言啊,一部小说、一个作家的风格,首先从语言上呈现出来的,语言失败了,故事讲得再好,也不能成为一部好的小说。小说是靠细节来传递的,并不是讲一个宏大叙事,一个大故事就完成了。很多好作家的作品,完全是靠细节来完成的,像《老人与海》,它的故事是不完整的,并且很难叙述,作为故事来讲给人家听的,但它作为小说很有细节,技术、语言,在《老人与海》里面是达到最高、最浓缩的效果。

《南风艺术》:西方有个说法叫“小说精神”。中国作家可能不太讲究,只讲细节,细节特别丰盈逼真,但给人的感觉就是很难立起来,里面没有传达一些东西,就像照相一样。当然,摄影也是一门艺术,但它毕竟不同于画,画就能够体现一种精神。当然好的摄影作品也能传递一种精神。但现在,有的人认为细节就是原封不动地把生活照搬下来。

郭海鸿: 一件作品,就像一个人的灵魂。你这个人再花枝招展,再会表演,再能讲,口吐莲花,肢体语言再丰富,再怎么受人欢迎,但是见不到你有什么精神,见过以后就忘了,你没办法勾起另外一个人对你的尊重。我能理解的小说精神或者文学作品的精神就是这样的。一部小说,故事讲得再好,语言写得再好,细节写得再好,读完以后,没法通过它反映时代,反映地域,反映人情,就不会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南风艺术》:你38万字《银质青春》是哪年完成的?

郭海鸿: 2008年开始。当时戒了酒,静下心来,想写点东西,但又不知从何写起。当时有个很好的机缘,网络小说正火热,在“起点网”开始写的,每天写一点,一天写2000字3000字,后来又转新浪网连载,逼着自己把它写出来了。

《南风艺术》:前面说过,打工文学有标签化的问题,在它标签化的大题目下就出现写作的格式化、态度的极端化、内容的趋同化。我个人解读你的《银质青春》,是反打工文学的,在为所谓的打工文学所描述的小老板们去妖魔化。

郭海鸿:早期的打工文学,尽管丰富地抒发了许多打工者的情感,但也留下一大堆诟病,比方说对本地人、对私营老板的妖魔化。对文学来说,这是一笔不太良好的资产。改革开放初期,比较无序的情况下,血汗工厂是存在的,但有很多很多温情的、有人性的老板没有进入我们的文学叙事,被忽略了。

《南风艺术》:有两个极端,要么以报告文学的方式写企业主的丰功伟绩,要么就被所谓的打工作家妖魔化。我觉得你这个小说至少以文学的方式给这些作坊主、私营企业主还原了一个真实,他们既不是报告文学作家笔下的高大上,也不是打工作家笔下的妖魔鬼怪。所以在我个人的阅读框架里面,你这个小说应该是第一个。当然,我的阅读非常有限。

郭海鸿:当年写的时候,也没有很强的欲望把它当作一个优质成品来写,想通过写这小说重新回到书房,但我保持了最大的客观。

《南风艺术》:所以在很大程度上还原了真面目。既然是真面目的话,既有人性的弱点,又有人性的光辉,既有温度,又有残酷。

郭海鸿:当时有一个报道,让我比较欣慰,说《银质青春》提供了打工人群在文学作品中一个新的“出场方式”,为深圳文学画廊提供了一群阳光温暖的人物形象。有些美化,但是也算贴切。

《南风艺术》:我觉得若干年过去以后,《银质青春》会填补打工文学一个空白。

郭海鸿:过誉了。从写作上来说,这部小说还是比较粗糙,现在看,还有很大的修改空间。

我在诗里强调人格

《南风艺术》:你是个多面手,除了散文、小说,甚至包括公文,样样都行,而且还有一定的高度。我们再说说你的诗。有个佳话,戴斌把你的诗 《献血》改成了长篇小说。你什么时候开始诗歌创作的?

郭海鸿:就是个文字匠,什么都能搞一点,样样半桶水。跟大部分文学青年起步接近,我也是从诗歌开始,以文会友,以诗会友。以诗会友会打开更大的视野,走得更远,所谓的诗与远方。这是80年代的文学环境,当年对诗歌的追求很炙热,有很多大群体,充满激情,对先锋顶礼膜拜。

《南风艺术》:你的诗歌产量占比应该不小吧?

郭海鸿:早年的产量确实蛮大,从老家到深圳初期,每天都像写日记一样。但发表量不高,投稿也不多。

《南风艺术》:孔子是述而不作,你是作而不发。

郭海鸿:我早期就吃文字饭,做通讯员,也做记者,天天都见到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对发表没有神秘感,不以为然。从文学写作的角度来说,其实不好,影响了对作品发表的重视。

《南风艺术》:从这个角度来说,也有好处,会更加注重内心写作,不为写而写。印象中,您的诗歌更多是口语写作?

郭海鸿:也不完全是,只是说有口语写作的烙印,我自己也很警惕,尽量不要流于口水。

《南风艺术》:我觉得你还是不过分地追求诗歌文字上的典雅,那种看上去很美的样子,您是追求那种平实、平易,但是文字里有张力,更注重诗歌里面的东西。你的《献血》是哪年写的?

郭海鸿:2002年左右。

《南风艺术》:出来后,反响很大。我觉得《献血》消解性很强,里面有点雅痞精神,不同于草根的破罐子破摔。

郭海鸿: 是的,我在诗里强调人格。我是一个献血者,但是我有我的人格标准,我的血是干净的,我为人民造血。

《南风艺术》:你诗歌的创作量大不大?

郭海鸿:大概几百首吧,但没在一些主流刊物上和正儿八经的诗歌刊物上发,后面这些年没怎么写了,一直没有进入“诗人”的角色。

《南风艺术》:主要是从事这个行当,有点不太以为然,也是珍惜自己。

郭海鸿:可能也是人以群分,我身边的一些诗友都不是太注重这个。一个是梅州的游子衿,他极少发表,写作非常节制,发表更加节制。到深圳以后就是安石榴,他基本上很少到公开的刊物上去投稿,但是他对诗歌的传播,对诗歌主张的传播,这种影响都会存在。

《南风艺术》:最好的状态就是让文学回到自娱。

郭海鸿:它不会成为一种负担,一种负累。

《南风艺术》:老是跟别人PK,负担就重了,谁的诗好,谁的诗不好。我看你这些年,还是自由写作。

郭海鸿:但写作,能多发表是好事情,发表是传播之路。

《南风艺术》:送你一个绰号就是前诗人,请你用前诗人的目光,观察一下当下非常热闹的诗坛。

郭海鸿:现在看诗歌、诗刊很少,但是身边的诗人朋友很多,平常通过微信、公众号偶尔看一看,但重点评价和印象谈不上。我对几个诗人朋友的作品很熟,我每次读他们的作品都印象深刻,像已故诗人东荡子,每次读他的作品有很深的震撼,他是有诗歌精神的一个诗人。还有游子衿,他属于永远的诗歌现场旁边的一个诗人,很少进入热闹的场景,但他的诗每一首读完以后都让人有深刻的印象。这些年,我接触的东西少。

《南风艺术》:这些年,你与诗歌、诗坛来往不多了。

郭海鸿:局限于诗歌的交流比较少了。

《南风艺术》:文学跟随你30多年了,如果把以前那种叫做狂热,叫做精神利器,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了身体的一部分,生活的一部分。

郭海鸿:是的,已经成了人生履历,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生命的一部分。在学校里面爱好文学,出来工作也一直是吃文字饭,所以我说感恩文学,是一点也不矫情的。它不带你大富大贵,而是让你不知不觉学会了一门手艺。以后的老年娱乐也靠它了。

《南风艺术》:老年娱乐的话,你可以画油画。我们年龄相仿,见证了国家从贫穷走向富足,但也不得不说,也见证了文学从热闹走向有点萧条。在这个过程中,你们都把文学从精神维度降到了生活维度,但至少我们仍在干着文学。宝安很多作家也仍在干着文学。你觉得未来宝安的文学是个什么样子?

郭海鸿:值得期待。期待会有一群作家、一群骨干、一群有追求的人,集结成一股宝安力量、宝安军团,以这样的面貌冲击文坛。

《南风艺术》:除了抱团,你还有什么建议?

郭海鸿:暂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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