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柱山摩崖石刻
2018-11-29崔传富
□ 崔传富
北魏宣武帝永平三年(510),郑道昭出任光州刺史、平东将军。光州统领3郡14县,所辖面积即今天的胶东半岛区域,位于今山东省平度市的天柱山即在其辖境内。《魏书》载郑道昭“政务宽厚,不任威刑,为吏民所爱”,公务之暇,率僚佐,携道俗,求仙访道,谈玄说易,流连山水,赋诗镌字,在云峰、天柱、大基山上共主持刊造刻石32处。其中在天柱山(平度市北50里)为其父刊造《郑文公碑》(上碑),并作《东堪石室铭》一首,题记二处。郑道昭于延昌二年(513)离任光州,51年之后,其三子郑述祖于北齐河清三年(564)出任光州刺史,天统元年(565)在天柱山留下了《天柱山铭》和《天柱山颂》两处隶书刻石。
另外,天柱山上还有东汉中平三年刻石一处,东魏姚保显造石塔题记一处。略述如下。
《郑文公上碑》
郑道昭,字僖伯,自号中岳先生,北魏荥阳开封(今属河南)人,中书令郑羲次子。《魏书》称其“少而好学,综览群言”“好为诗赋,凡数十篇”。历官秘书郎、通直散骑常侍、国子祭酒、秘书监、荥阳邑中正、平东将军、光青二州刺史等。北魏孝明帝熙平元年(516)卒,赠镇北将军、相州刺史,谥“文恭”。
《郑文公上碑》,全称《魏故中书令秘书监郑文公之碑》,位于天柱山之阳,碑身由一块天然碑状石稍加琢磨而成,属摩崖类刻石。碑高350厘米,宽150厘米。碑文正书19行,满行50字,计881字,是郑道昭为其父郑羲主持刊造的功德碑,镌刻于北魏宣武帝永平四年(511)。同年,他在莱州云峰山之阴觅得一块更为理想的摩崖巨石,又重刊一通。碑文内容基本相同,只是字数增加到1244字,字体也略大。为便于区分,先刊者称《上碑》,后刊者称《下碑》。二碑从风格上看出于一人之手,但均不署书丹人姓名。
《郑文公上碑》的内容是为荥阳郑氏家族歌功颂德,重点记述了郑羲的生平和事迹。据《魏书》本传,郑羲,字幼麟,北魏荥阳人,出身名门望族,仕至中书令、秘书监,封南阳公。曾出任安东将军、兖州刺史。晚年,因其女为孝文帝嫔妃,而一跃成为官高位显的皇亲国戚。郑羲为人贪鄙,“多所受纳,政以贿成”,甚至还干出了“东门受羊酒,西门酤卖之”的勾当,为人所不齿。碑文中“德政宽明,化先仁惠。不严之治,穆如清风”之句全是颠倒黑白的谀墓之词。郑羲于孝文帝太和十六年(492)卒于西兖州刺史任上,次年葬于荥阳三皇山之阳。在议定谥号时,尚书奏谥曰“宣”,孝文帝以“羲虽宿有文业,而治阙廉清”,秉公而改谥为“文灵”。依谥法,“博闻多见曰文,不勤成名曰灵”,这个谥号对作为名门望族的郑氏家族来说颇不光彩,更不便在墓前立碑。郑道昭出任光州刺史的第二年,便在天柱山和云峰山接连为其父主持刊造了两通摩崖功德碑,碑文中公然把朝廷赐谥的“灵”字删去,称为“文公”。为先人颂德的墓碑不立在墓前,而刻在千里之外的摩崖上,这种情况极为罕见,郑道昭用心可谓良苦。此时郑羲已故去19年,郑道昭封疆在外,远离京师,私自删改其父谥号,涂饰劣迹,炫耀家族荣光。郑道昭的这个目的其实并未达到,北齐修《魏书》时还是如实记下了郑羲及其族人的种种恶行。而留下的两通碑刻却以其书法之精绝成了艺术瑰宝,大概是他所始料未及的。
天柱山孤峰秀峙,山势峻峭。《郑文公上碑》镌成之后寂寂无名,五六百年之久不为人知。北宋末年,金石学家赵明诚在其所著《金石录》里首次收录,也并未引起人们的关注,直到清代中后期,一批杰出的书法艺术家,如阮元、包世臣、叶昌炽、康有为等,因不满流于庸俗的“馆阁”书体和萎靡柔弱的帖学书风,大力倡导粗犷雄浑、豪逸疏宕的魏碑书法,于是隐藏了千年之久的魏碑珍品《郑文公碑》终被世人所知。阮元以金石学家身份,精研书学,著《南北书派论》,崇北抑南,并亲登云峰山访碑,收入《山左金石志》。包世臣著《艺舟双楫》,大力提倡北碑,评论《郑文公碑》时说:“北碑体多旁出,《郑文公碑》字独真正,而篆势、分韵、草情毕具。”“此碑字逾千言,其空白之处,乃以摩崖石泐,让字均行,并非剥损,真文苑奇珍也。”对《郑文公碑》的书法艺术给予极高评价。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在包世经《艺舟双楫》基础上,进一步构筑了“尊碑、备魏、取隋、卑唐”的书学理论体系。他认为,“魏碑大种有三:一曰龙门造像,一曰云峰石刻,一曰冈山尖山铁山摩崖,皆数十种同一体者。龙门为方笔之极轨,云峰为圆笔之极轨。”在《碑品》中将《郑文公四十二种》列为妙品上,称赞其“体高气逸,密致而通理,如仙人啸树,海客泛槎,令人想象无尽。若能以作大字,其浓姿逸韵,当如食防风粥,口香三日也”。至叶昌炽《语石》,更把《郑文公碑》推崇到最高峰:“其笔力之健,可以剸犀兕、搏龙蛇。而游刃于虚,全以神运。唐初欧、虞、褚、薛诸家,皆在笼罩之下。不独北朝书第一,自有真书以来,一人而已。举世啖名,称右军为书圣。其实右军书碑无可见,仅执《兰序》之一波一磔,盱衡赞叹,非真知书者也。余谓郑道昭,书中之圣也。”刘海粟先生曾随康有为学习《郑文公碑》,对此有深刻体会。康师曾对他说:“不识云峰、天柱佳作之浑逸朗润者,不可以与之论书。”足见评价之高。
《东堪石室铭》
《东堪石室铭》刻石,高150厘米,宽120厘米,正书10行,凡115字。是郑道昭主持刊造于天柱山上的另一重要刻石。
《东堪石室铭》刻于天柱山主峰东端天然石室北壁,石室下临绝崖,山势陡峭,而且地面向东北倾斜,上面遍布苔藓,难以立足。因地势险峻,人迹罕至,少有捶拓,故保存完好,一字未损。1988年,天柱山摩崖石刻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山上垒砌开凿了盘山石路,险要处加修护栏,为人们一睹《石室铭》风采提供了便利。
云峰、天柱和大基山上与郑道昭有关的32处刻石,风格不一,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类是以《论经书诗》为代表的疏宕豪逸类;第二类是以《郑文公上、下碑》为代表的谨严庄穆类;第三类是以《东堪石室铭》为代表的萧散飘逸类,包括《仙坛诗》《咏飞仙室诗》及一些字数较少的题记。《郑文公上、下碑》属于庙堂艺术,布局纵横有矩,一丝不苟;书写严谨规范,端庄静穆,流露个性的地方较少,谨严有余,灵动不足;诗刻和题记却少有思想羁绊,加之是游山玩水时兴之所至,随意挥写,更显萧散和洒脱。《东堪石室铭》是这类风格的典型代表。汪鋆《十二砚斋金石过眼录》谓此刻“碑书遒妍,绝类华阳真逸《瘗鹤铭》,魏碑书势,无逾此者”,给予极高评价。笔者以为,汪鋆慧眼独具,极有见地,《石室铭》堪当此誉。通观全篇,章法布局,出乎自然,如祥云在空,随意卷舒,纵有列而横无行,既具江南潇洒蕴藉的格调,又具北方粗犷朴拙的趣味。用笔清癯瘦硬,婉转流畅,方圆并用,遒丽多姿。结字大小错落,疏密随形,相互揖让,浑然一体。透过刀锋看笔锋,全篇通过婉转圆通的笔势,精劲茂密的隶意,流动畅达的草势,严谨而有法度的楷法等,淋漓尽致地传达了书写者精湛的笔墨功夫。
《郑文公上碑》拓片
《此天柱之山》刻石
《此天柱之山》刻石,高51厘米,宽50厘米,竖式两行,正书5字,右行3字,左行2字,位于天柱山之阳郑文公上碑的右上方向,刻在由上碑碑亭通向东堪石室铭的山路北侧崖壁上,右下角“柱”字下部横画已残去。根据郑道昭在光州的任职时间推测,此石应与《郑文公上碑》的刊刻时间一致。
“此天柱之山”书法,用笔瘦硬,长撇大捺,挺拔流畅,体势开张,气度不凡。章法也很奇特,除“此”字略向右倾斜外,另4字微向左偏,但整体看来又很和谐,写时漫不经心,但因功力老到,反更得自然之趣,随意而不失谨严,化静为动,神采飞扬。刘海粟先生认为,“上、下碑是庙廓艺术,庄穆稳静中有点拘紧,流露个性的地方较少,倒是一些题名和诗碑更加洒脱抒情。以《诗经》为例,上、下碑是《颂》和《大雅》,诗铭是《小雅》,题名是《国风》;以戏为喻,便是颂剧、仙剧和生活小戏。后者人情味更浓。”此语确为高论,阐明了艺术创作的规律以及艺术创作水平与创作情感之间的关系。天柱山题名书法便是《诗经》中的《国风》,清新俊逸,天然纯真;是戏剧中的生活小戏,天真活泼,无拘无束。郑道昭尊儒崇道,雅好山水,在光州为官期间不用威刑,任清而务简,时常徜徉山水间,见一山突兀高耸,状若天柱,遂将此山命名为“天柱山”,并乘兴将山名题写于山阳的崖壁上。其子郑述祖《重登云峰山记》中有言:“此山正南四十里有天柱山者,亦是先君所号。以其孤上干云,傍无溪麓,因以名之。”与此山命名吻合。此时作者已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胸无挂碍,心无俗尘,随意挥洒,在天柱山上留下了这一题名中的精品。
《东堪石室铭》拓片
《上游下息》题字
《上游下息》题字,刻在天柱山主峰西侧,刻面高76厘米,宽70厘米,正书4行,行3字不等,共13字。
云峰四山北朝刻石中,此作最为瘦硬,与《吊比干文》类似。结字纯用方笔,中锋行笔,直上直下,长撇大捺,气度开阔。“峰”字长竖直拓而下,势不可遏,笔画虽瘦但力能扛鼎。此刻位于两峰夹缝间,俗称秋千口,刻石避免风吹日晒,加上字口较深,故保存完好,锋棱如新,实在难得。
《上游下息》题字从书法风格、刻字位置、刻石字数及作者身份、语言口气等多方面分析,应出自郑道昭之手。以天柱、云峰其他刻石年代推断,此刻石也应刻于永平四年(511)。当郑道昭呼朋引类从天柱山之阳登上秋千口时,一股朔风迎面吹来,秋千口北面是陡峭的悬崖,极目望去,群山连绵起伏,松涛阵阵,云气缭绕。正北四十里是云峰山,再往北十里,便是光州治所,在此处小憩,自然会联想到归途去云峰山小憩。刻石内容与周围环境十分和谐,由此也可领略到郑道昭的气度和胸襟。
《此天柱之山》拓片
《上游下息》题字拓片
《天柱山铭》
《天柱山铭》,郑述祖撰文并书丹,天统元年(565)五月刻于天柱山西麓“劈石门”西一方巨石上。铭额4字位于刻石正上方,单行竖式排列,高44厘米,宽18厘米,字径约10×15厘米;铭文高143厘米,宽185厘米,字径约6×7厘米,文29行,行23字不等,计613字。铭额及铭文均为隶书。
郑述祖,字恭文,北齐荥阳开封人,郑道昭三子。郑道昭在光州任所期间,垂髫稚子郑述祖曾陪侍左右,亲聆教诲。半个世纪后郑述祖出任光州刺史,缅怀先父业绩,追寻皇考遗踪,作《天柱山铭》铭记家族荣光。。
《天柱山铭》的内容是为其父郑道昭和其祖父郑羲歌功颂德,文词极为夸饰。为了赞颂其父,便先贬抑光州“民猷鄙薄,风物陵迟”,再盛赞其父为政以后,“变此浇夷之俗,侔彼礼乐之邦”。为了赞颂其祖父郑羲,竟不惜篡改谥号:郑羲卒后,谥号“文灵”,郑道昭为其刊刻功德碑时,削“灵”留“文”,“郑文灵公”变成了“郑文公”。郑述祖刊刻《天柱山铭》时,已经改朝换代,他不仅削去了“灵”字,又在“文”字之后加“贞”字,使“文灵”一下子变成了“谥之极美、无以复加”的上上谥“文贞”,可见历史在文人笔下之反复无常。
《天柱山铭》拓片
隶书艺术在东汉时期达到了顶峰,其后二千年无人企及,正像后人楷书无法逾越唐楷一样,郑述祖的隶书无法与汉时名碑相提并论,从艺术风格上看,该刻石以方笔为主,整饬雄浑,意态朴拙,分行布白,循规中矩,亦不失为传统隶书之佳作,与时人相比,不知要高明多少倍。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将其列为“妙品上”,给予充分肯定。
《天柱山铭》原刻石质坚硬,字体清晰,遗憾的是,在1968年春被村民破石盖了房屋,千年珍宝,毁于一旦,令人扼腕。1983年,经文物工作者主持拆屋,觅得大小“残石”40余块,计200余字,现存平度市博物馆。
《天柱山颂》
《天柱山颂》是一篇四言铭赞,郑述祖为文并书丹,刻于天柱山之阳《郑文公上碑》的天然碑座上,高51厘米,宽50厘米,隶书7行,行14-18字不等。据道光《平度州志》记载,原诗共112字,今刻石上部石皮脱落,其余部分也年久漫漶,可识读者仅80余字。
《天柱山颂》未记刊刻年月,一般应与《天柱山铭》的刊刻时间一致。史载郑述祖“少聪敏,好属文”,由此铭赞可见一斑。诗中追寻父祖遗踪,缅怀先人业绩,声情并茂,感人肺腑;摹状天柱之形胜:“崇岩临月,峻构通渊。鸾峰直上,鹤岭横悬。西瞻日观,东眺崂巅。临沧瞰岛,毕地穷天。”极言其险绝;描写天柱之景色:“接云散雨,触石含烟。九仙停驾,成子休眠。凤龙会合,螭凤周旋。”极言其神异。用词诡谲奇纵,语言简约洗练,汪洋恣肆,气势雄伟,极具感染力。
此石刻书法在布局上较为奇特。隶书的布局,一般是字距大于行距,横看成行,竖列不甚明显。汉碑名刻无不如是,郑述祖的其他两处隶书刻石《登云峰山记》和《天柱山铭》也作此处理,即便是郑道昭的《郑文公上、下碑》《观海童诗》《论经书诗》等魏书刻石也继承了隶书的这种布局。而《天柱山颂》却一反常规,使竖列成行,行距明显大于字距,开启了隋唐楷书布局的先河,这应该视为郑述祖隶书创作的一次积极尝试。
汉天柱山中平三年刻石山东汉碑存世数量很多,但摩崖题字鲜见。1983年在天柱山上发现的东汉中平三年刻石,是第一次在山东境内发现的汉代摩崖题字。这一发现,填补了山东汉代摩崖的空白,其意义非同寻常。《天柱山中平三年题字》,汉灵帝中平三年(186)刻,位于天柱山之阳的一处西南向石壁上。石壁立面高410厘米,宽510厘米。题字共二处:一处在石壁正中最上方,类似汉碑碑额的位置,题字竖排,惜已风化不可辨识。另一处在石壁立面右下部位,刻2行6字,首行刻“中平三年”4字,笔画清晰;另行位置稍偏下,刻“弟子”2字,“子”字已残。题字字径大者13厘米,小者6厘米,隶书。其用笔轻松活泼,毫不拘束,笔势放纵,结体宽博,与《石门颂》书风类似。从整个石壁面积、刻石所处的位置以及没有刻完的笔道看,极可能是当年的主事者曾计划在此镌刻一个大的题记,记载某件事情。后因故仅把题额刊出,又匆匆刻了年号即告了事。
《天柱山颂》拓片
《汉天柱山中平三年》拓片
东魏《姚保显造石塔记》拓片
东魏《姚保显造石塔记》《姚保显造石塔记》,宽39厘米,高35厘米,原有正书铭文约40字,位于天柱山西麓劈石门东侧一造像石窟内,刻于东魏武定六年(548)。今字迹已漫漶不清。天柱山因有郑道昭父子主持刊刻的摩崖刻石而闻名遐迩,而比郑道昭刻石略晚,又先于郑述祖刻石的《姚保显造石塔记》却相对沉寂。历代著述多未收录,偶有收入,亦均不记其刻于何处。方若《校碑随笔》就说:“刻在何山,惟此未详”。实际上,此刻是云峰四山北朝系列刻石之一,在书法史上同样占有重要地位。细审刻石残字,奇崛朴茂,生动自然,显然出自民间无名书家之手,具备典型的北朝书法风格。较之《郑文公碑》,少篆籀之气而多了几分隶书味。石窟内除这则题记外,另有44尊大小不一的浮雕佛像,可惜也都残泐而眉目莫辨。佛像和题记尽管残缺不全,但石窟总算保留了下来。作为胶东地区罕有的早期佛教文化遗存,历经劫难之后显得尤为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