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成致朱启钤信札
2018-11-29□崔勇
□ 崔 勇
最近见到一封民国二十六年(1937)梁思成(1901-1972)写给朱启钤(1872-1964)的信札,并由此想到中国营造学社时期梁思成与朱启钤交往、朱启钤与梁思成的建筑学思想及学术风格等,遂撰成此文。
1937年初,中国营造学社在北京举行中国古代建筑展览,旨在绍介并展示中国古建筑历史及其遗构。为此展览,梁思成特致信朱启钤并附撰写的序言,简明扼要地介绍中国独树一帜的木构建筑体系的缘起、分布、结构特征、发展历程以及地域性建筑特征,特意说明“这次万国美术会开这些展览,是想在中国营造学社所研究的建筑物中,用极少数的照片、绘画和模型,表示中国建筑的演变之大略,并且把我们的祖先传下来的许多实具为一般人所不能注意者介绍给大家”。这与我的专著《中国营造学社研究》(东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6月版)附录中国营造学社活动大事记中记录的史实相符合:“1937年,是年(民国二十六年)2月,(中国营造学社)在北京举行中国建筑展览。陈列物品以历年调查编制的建筑实物照片、实测及复古图样、建筑模型及全部出版物为主。为时一周,观者达数千人,社会反响极大。”
众所周知,20世纪三四十年代是中国内忧外患、战乱频繁、社会极其动荡不安的时期,民族生死存亡已经上升为“救亡与图存”双重变奏的社会主要矛盾与时代主旋律,此情此景并不是最适合学术生长、发展的理想的历史文化环境。中国营造学社的同仁们也完全有条件过一种养尊处优的生活,不必为了所谓的学术而过一种颠沛流离、危在旦夕的艰苦日子。究竟是什么精神支撑中国营造学社同仁们以如此坚忍不拔的顽强意志坚持辩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文化遗产保护事业?这还得从中国营造学社的缔造者朱启钤先生发现《营造法式》说起。
朱启钤画像(邱育章绘)
梁思成画像(邱育章绘)
朱启钤乃是历任晚清、北洋、民国三朝政府学识渊博的达官要人,在商界、政界、文化学术界均能左右逢源,因此而拥有广泛而复杂的社会关系,一方面曾经一度受信代理了国务总理,另一方面又是学术大师梁启超推心置腹的文化知交,而且在涉足实业事务过程中显示出杰出的组织与管理才能以及文化战略思想,特别是对中国建筑与文物有着浓厚的兴趣,并且日积月累了许多有关古代建筑则例及装饰的书籍,忙里偷闲即能神情专注地进行悉心考证与学术研究。第一个拓宽长安街规整北平交通与城市规划的是朱启钤,第一个兴办中兴煤矿实业公司的也是朱启钤,第一个开办北戴河公益事业的还是朱启钤。
朱启钤在1919年受民国总统徐世昌之委托赴上海代表北方出席南北议和会议路过南京时,在江南图书馆发现了手抄本宋代李诫编纂的建筑设计施工规范《营造法式》,这一发现使得沉睡了数百年的宋代建筑专业奇书令举世瞩目,同时也使得朱启钤毅然放弃早已心不在焉的官场,准备用毕生的精力来研究中国营造绝学。中国古代建筑向来被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匠作之为,建筑技艺以言传身授为尚,有关建筑的言论散见于卷帙浩繁的经史子集之中,较为系统的著述仅有宋代《营造法式》和清代《工程做法则例》以及明清之际计成编著的《园冶》。《营造法式》无疑是探索古建筑理路的指南。
《营造法式》是宋代官方修订的有关建筑设计、施工、料例、算例的专业书籍,类似于今天的建筑设计手册与规范。《营造法式》的编纂者李诫是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专事建筑工程管理与督办的将作监,他用了13年时间编纂成书。但《营造法式》古奥难懂如同天书,常人难以领会。朱启钤于是拿出自家的资金,汇集有关的版本家、考据家、文献家参照其他版本相互勘校、注释,1925年由商务印书馆付梓刊行根据陶本校订的《营造法式》,犹如一石激起千重浪,引起了国内外建筑学术界的极大关注,《营造法式》很快就在图书市场上售罄。梁启超也是在这时得到新出版的《营造法式》,迫不及待地邮寄给远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深造到梁思成和林徽因,并在信中叮嘱他们要细心研究。
为了系统研究《营造法式》,1925年,朱启钤自建“营造学会”并纠集志同道合者搜集散佚的史书与相关图籍、整理营造算例与营造词汇、再次校订《营造法式》与编辑《哲匠录》、收集重要的古代建筑文献,但成效不显著。因为建筑毕竟是一门工程学科,仅靠文献资料的考订是难以有实质性研究成果的,一批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文人注释晦涩的《营造法式》术语更是不得要领。有道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朱启钤意识到要系统有效地研究中国营造学并予以弘扬,“须为中国营造史辟一较可循之道路,使漫无归束之零星材料得一整比之方,否则终无下手处也。物质演进,兹事体大,非依科学思想与方法,作有系统之研究。”除此之外,近现代以降,欧美文化人士关注东方艺术考古,日本学者已经开始在中国的腹地进行建筑考察与调研,并且纷纷出版相关的学术专著,诸如英国学者钱伯斯的《东方园林研究》与《中国房屋、家具、服饰、机械和家庭用具设计图册》专门探讨东方建筑与园林、日本建筑学专家伊东忠泰在1932年就写成《中国建筑史》论述隋唐之前的中国建筑史。这一些文化行踪对中国学人是一个极大刺激,强烈激励朱启钤等国人要自己研究建筑营造绝学。
朱启钤将这些想法告诉了昔日政界和文化界的朋友,在民国政府中华教育基金会的支持和社会各界朋友的帮助下,1930年的阳春三月,朱启钤自任社长的专事营造研究的民间学术机构中国营造学社在北平正式宣布成立,在《中国营造学社开会演词》中明确“研求营造学非通全部文化史不可,而欲通文化史,非研求实质之营造不可”的治学指导思想,制定了《中国营造学社研究计划书》。中国营造学社同仁们开启了中国古代建筑保护与研究新篇章。
梁思成致朱启钤信札 纸本
这一新篇章既是对“五四”新文化运动倡导科学与民主精神深入民心的回应,也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抗战期间民族文化救亡与图存并举兴起“国学研究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文化历史现象,在笔者看来,这与一个民族面对外来强势文化的压力和欺凌,从而从自身文化寻求出路的文化保卫意识是分不开的。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对近代出现的重视“国学”的文化保守主义的倾向,应该有一个客观的分析与认识。中国近代倡导“国学”的以“国粹派”为代表。他们反复申论“学存则国存,学亡则国亡”,将保存国学视为爱国保种不可或缺之精神基业,对于中国近代以来与民族存亡共生的文化总体危机已有了一种比较自觉的认识。李泽厚在《中国现代史论》一书中谈到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特征时也认为,当时的国民意识中救国图存,一切以“国家与民族至上”“救亡与启蒙双重变奏”的思想成为时代的主流。朱启钤认为中国古代建筑是中华民族的国粹,是中国文化的结晶,中国古代建筑在学问上是一门绝学,后人不能毁灭了这一宝贵的文化遗产。就此而言,作为自发的民间学术机构中营造学社与中华民族救亡与图存的国家意志是一致的。民国政府1935年设立“旧都文物整理委员会”与中国营造学社是相互呼应的建筑保护与研究机构,战难期间政府将中国营造学社纳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给予经济资助,尽在情理中。
因此朱启钤创办的中国营造学社引起了南北方两个有志青年人的注意,一个是南方的刘敦桢,另一个是北方的梁思成,他们后来成了中国建筑学术界尊称为“南刘北梁”的学术泰斗。刘敦桢1921年从日本东京高等工科学校建筑科毕业回国,先后在苏州工业学校和湖南大学执教建筑专业,此时他正在南京中央大学建筑系担任教职。为了在中国古代建筑这门挚爱的学科中做出一些成绩来,刘敦桢在征得父母同意之后放弃了收入丰厚的中央大学教职,于1932年举家迁居北平专心于中国古代建筑研究,在中国营造学社担任文献部主任工作。这时的梁思成刚刚从宾夕法尼亚大学学成归来,在父亲梁启超的举荐下,28岁的梁思成以教授的身份担任东北大学建筑系系主任要职。早就热衷于中国古代建筑研究的梁思成,一经得知中国营造学社成立的消息,便携妻子林徽因毫不犹豫地放弃显要的职位,于1931年风尘仆仆地来到北平中国营造学社担任法式部主任工作。这样一种君子所见略同的会集铸就一宗二师三足鼎立之势,预示着一项大事业的良好开端。
刘敦桢、梁思成的到来,对于朱启钤来说无疑是如虎添翼。中国古代建筑一贯遵照木构的建造规矩,而且千年不变地保持这一建筑特色,在大地上能见到的古代建筑实物仅限唐代,对于已经消失的古建筑乃至有文字记载的史前遗构,只能是通过考古与文献资料记载来认识与了解。何以深入具体地开展研究工作,朱启钤必须要有所改进,他非常重视两个年轻专家的学术主张,完全采纳了刘敦桢、梁思成提出的工作建议。其一是在原有的文献考证基础上用现代科技方法与手段对建筑实物进行田野考查与实地测绘;其二是由清代建筑向上沿波讨源探索东方代表的中国建筑体系演变脉络,撰写中国学人自己编写的自古至今的中国建筑发展演变史,使之成为世界建筑史的组成部分;其三是对重要古代建筑遗存予以保护与修缮;其四是创办《中国营造学社汇刊》刊登学术研究与调查报告以及建筑保护测绘与工程报告。
梁思成手稿 纸本
循此思路,中国营造学社同仁们由社长朱启钤坐镇北平指挥在刘敦桢、梁思成的带领下,自1932年至1946年中国营造学社终止期间,先后在华北、西南等地区进行广泛地考察与测绘,尤其是从1932年起到1937年日本入侵之前,在华北地区137个县市,调查了的古建筑堂房舍1823座,详细测绘的建筑有206组,完成的测绘图1898张。中国营造学社同仁们循着历史的足迹跋山涉水、历尽艰辛,结合地上与地下及文献资料,用现代科学研究方法与考证基本上梳理了中国建筑发展的历史轨迹,并摸清了中国建筑自辽代至清代的实物范例,积累了丰富的第一手资料,为日后的中国建筑史研究和古代建筑保护与修缮工作奠定坚实的基础。中国建筑史上一些影响很大的古建筑遗构,如独乐寺、佛光寺、赵州桥、应县木塔、嵩岳寺塔等都是在这时发现与测绘的。中国营造学社同仁们的丰功伟绩令国际学术界同仁关注,因此而引来了国际著名科学家李约瑟的造访以及美国文化大使费正清与费慰梅夫妇的光顾。令他们吃惊的是,身患肩胛残疾的梁思成和身患肺病卧床不起的林徽因,竟然在四川宜宾李庄月亮坝一所简陋的民房里写出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中国建筑史学著作,留下一代学人的历史倩影。林徽因倘若继续文学创作,中国可能会多一位冰心式的作家,而她却选择作为文化载体的建筑为毕生的事业成为享誉国际的建筑学家。
如果对民族文化遗产没有深刻的历史意识和历史情感是不可能有这样的结果的,诚如清华大学建筑学教授陈志华所说:“历史意识诉诸头脑的思考,是理性的,而用心灵去感受将它转化为情感的,那便是历史感了,用心灵感受历史需要博大的胸襟、深远的眼光、沉郁的感情,需要对一切创造者的尊敬和热爱,以及对人类命运真切的关怀。”梁思成夫妇便是这样,我不能不借用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的话,这是真正的民族脊梁,是民族的希望象征。
自抗日战争爆发至1946年中国营造学社终结,按照朱启钤的学术思路,朱启钤坐镇北平,中国营造学社同仁在梁思成、刘敦桢的带领下辗转于云南昆明、四川李庄等继续建筑文化遗产保护与研究工作,相对于前期成就而言,这一阶段的中国营造学社因为战争和经费拮据的影响,田野调查与实地测绘工作难以完成,中国营造学社同仁根据社长朱启钤的旨意,工作的重点转移到学术著述上来,《中国营造学社汇刊》《中国建筑史》《图像中国建筑史》《建筑设计参考图集》《清式营造则例》《工段营造录》《营造算例》《曲阜孔庙之建筑及修葺计划》《同治重修圆明园史料》等经典学术论著均在这段无比艰辛的条件下出版。这些论著基本上厘清了自汉代至清代中国建筑的历史脉络,掌握了自北魏至清代的建筑实物资料。
1990年3月,在纪念中国营造学社创建60周年之时,戴念慈将中国营造学所创造的历史丰功伟绩概括为五大点:第一个大功绩它把中国传统建筑用现代科学的方法进行整理研究,在十几年的时间里,编写了大量质量高的资料和文章;第二个大功绩就是培养了刘致平、陈明达、莫宗江、罗哲文等一批研究中国传统建筑的人才,这批人才中的健在者罗哲文还在传道授业;第三个功绩是中国营造学社治学方式方法的影响深远,这方式就是从测绘入手来研究中国古建筑的发展过程和规律;第四个功绩就是把中国的传统建筑学传播到外国去;第五个功绩就是对文化遗产的保护,在中国营造学社时代写出了多篇关于保护古建筑的文章。但是,戴念慈先生却忘掉了总结中国营造学社所创造的一个最大的历史功绩,那就是开创了中国人自己研究中国建筑史学问题的先河,并树立了中国建筑保护与研究及调查范例,从而奠定了中国营造学社所创造的学术研究成就在中国建筑遗产保护史上的地位,因此而成为后学的楷模。
这样的楷模以一种令人敬仰的范式标示了中国建筑遗产保护事业的来龙去脉,其实质性内涵,我认为有如下几点:其一是学贯中西的文化学术境界;其二是科学与人文精神并融的学术品格;其三是文献考证与田野考察、测绘相结合的科学研究方法;其四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规范行为著就不朽的学术论著,弘扬、传承中国民族文化,增强整个民族的文化遗产保护意识与使命感;其五是在国际学术界以独树一帜的学术思想彰显中国学人的济世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