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本《汉官仪》鉴赏
2018-11-29刘明
□ 刘明
国家图书馆藏宋刻本《汉官仪》,书末镌刻“绍兴九年(1139年)三月临安府雕印”题记一行,故著录为“宋绍兴九年临安府刻本”。其行款版式为10行17字,小字双行25至27字不等,白口、左右双边,单黑鱼尾。版心中镌“汉官仪”及叶次,下镌刻工姓名。卷端题“汉官仪卷上”,不题撰者(著录为宋刘攽撰,详见下文所述)。凡三卷,卷上以小序开端,书末有《书汉官仪后》,序及后跋亦均不题撰者。检书中“敬”“竟”“警”“弘”“匡”“贞”“徴”“署”“让”“完”“沟”(如卷上第六叶b面“俟填沟壑”诸字阙笔,“慎”“敦”两字不阙,可基本确定为绍兴初刻初印本。刻工有蔡通、陈才、董闰、李石、潘俊、宋道、徐真、俞忠、钟远等。傅增湘称该本“刊印纸墨皆精好”(《藏园群书经眼录》),又赵万里称:“攽此书历举汉代官制,置盆入金,以象口钱。当是古代一种文字游戏,如后世‘陞官图’之类。”(参见《中国版刻图录》)
汉官仪 卷端叶及藏印
关于此书的撰者,《郡斋读书志》《宋史·艺文志》(以下简称“宋志”)均题刘敞撰。而《遂初堂书目》《读书附志》题宋刘攽撰。按《宋史》本传,刘敞字原父,弟攽字贡父,兄弟两人同登北宋庆历六年(1046年)科。本传均未载两人撰有是书,按《书汉官仪后》云:“吾幼年时,集西汉士大夫迁官故事为博戏,仲原父为之序,书遂流行。及后四十五六年,予年六十,为亳州守,得旧书阅之。惜其少年读书未能精熟,未尽善也。因复增损之,然后该备。”《宋史》攽本传恰称其“徙知兖、亳二州”,又称刘敞(原夫)为“仲”,则作后跋者即为刘攽无疑。知刘攽幼时撰为此书,经其兄敞撰序而得“流行”。此幼时之作的撰者所题不得而知,但可推测当时攽尚未知名,完全有可能将作序者视为该书的撰者。徐度《却扫编》即称:“初贡父之为是书也,年甫十四五,方从其兄原父为学,怪其数日程课稍稽,视其所为则得是书,大喜,因为序冠之而以为己作。贡父晚年复稍增而自题其后,今其书盛行于世。”徐度为两宋之际人,所言应为可信。推断刘攽幼时所作《汉官仪》,因刘敞题序而以撰者“刘敞”面貌流传,以致于沈作喆径称:“刘原父以《汉官仪》为彩选。”(载《寓简》)但北宋庆历间人苏颂有《与刘原父》一文,称:“蒙相示《唱和诗》一卷,并贤弟所著《汉官仪》一编”,“贤弟”即刘攽,似乎刘敞又并未将此书据为己作,与徐说有异(感谢广岛大学陈翀博士惠赐此条材料,谨致谢忱)。至刘攽增益赅备,且题以己撰后复盛行于世。经刘攽增补过的《汉官仪》,文本内容与幼时之作显然有差异;又加之曾题以两种撰者的面貌流传,似可视为“两种”著述了。
汉官仪 “沟”字阙笔
此种现象反映在宋代公私书目著录中,便是撰者或题刘敞或题刘攽。题刘敞者,《郡斋读书志》著录为一卷本,《宋志》则为三卷本。推测此一卷本,或正属经刘敞题序的刘攽幼时编本《汉官仪》;而三卷本即临安府所刻者,则属刘攽增补之后的《汉官仪》。《宋志》著录者即此临安府本,只是误题撰者。撰者归属的详辨,阮元称:“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以为刘敞所撰,非也,《宋史·艺文志》亦沿其误。此书有攽自跋,谓幼年时所为,仲原父为之序,至为亳州守,因复增损之。此可以证《读书志》之误。案《宋史·刘攽传》
汉官仪 “徵”字阙笔
攽自京东转运使出知兖、亳二州,守亳时年逾六十,而自言嬉戏不异昔时。”(参见《四库未收书提要》)检《宋史》本传称他“为人疏儁,不修威仪,喜谐谑”,“谐谑”似可也印证他与编撰《汉官仪》的关系。而《天禄琳琅书目后编》称之以“不著撰人名氏”,实在是疏于考订。考察撰者(广义的作者)是从事古代典籍研究的重要方面(特别体现在书志学中),而《汉官仪》的撰者无疑是窥探典籍文本、流传与撰者关系的典型个案。在实际编撰者(诸如地位的、身份的等)并不彰显的情况下,题序者、抄写者、刊刻者乃至典籍中所叙述的主要人物,都有可能在流传中取代实际编撰者。此即徐度《却扫编》所称的“因为序冠之,而以为己作”,其实还与刘攽声名不及其兄敞有关。这是典籍传播与流传基是公、乌有先生、翰林主人列传三篇,盖嬉戏之笔。”知并非东汉应劭所撰《汉官仪》,而是一部罗列汉代诸职官并以之博戏的典籍。书中卷上和卷中各首列汉代官爵条目,卷上八条即“选举”“相府”“师保”“中朝”“御史台”“九卿列卿”“东宫”“长信”,卷中十条即“诸侯王”“三辅”“州郡国县”“诸侯傅相”“列校尉都尉”“掾史”“加官”“将命”“出将”“诛降”。各条下再详列职官细目及诸彩。卷下即以汉代“亡是公”等三人小传为例,介绍《汉官仪》的博戏(彩选)玩法。同时列有条例(类似于今之游戏规则),包括迁资、降资、赐爵比视、免贴例、纳贴例和杂例。跋后还列举“贵采”“贱采”诸目。显然,该书具有鲜明的博戏类彩选之书的性质。所谓“彩选”(或写作“采选”)即以骰子掷彩,依据彩之大小进选相应的官职,或称之以“陞官图”。
宋代公私书目均将此书视为彩选类典籍,如《郡斋读书志》《遂初堂书目》的著录分别题为《汉官仪采选》(《通志》所题同)和《汉官彩选》。特别是《通志》明确设有“彩选”类目,说明宋代此类典籍不在少数且比较流行。彩选的源始,《事物纪原》称:“《彩选序》曰唐之衰,任官失序而廉耻路断。李贺州郃讥之,耻当时职任用投子之数,均班爵赏,谓之彩选。言其无实,惟彩胜而已。”而《通志·艺文略》彩选类一目著录的第一部典籍,恰是李郃所撰的三卷本《骰子选格》。赵希弁《读书附志》著录的四卷本《采于客观的境遇,对文本撰者所施加的相应要求与“改造”。故讨论《汉官仪》的撰者不应仅局限在是非层面的文献学判断,还要考虑典籍撰者与文本流传的复杂关系。
《汉官仪》的内容及性质,赵万里称是一种文字游戏,一般著录在子部艺术类杂技之属。按书中卷上小序,称:“凡此书皆汉仪也。故始为戏者,先置盆入金,以象口钱,非刘氏不得王,为宗正及尚公主,以象一姓。汉自董仲舒言历者,皆曰土德之运其数五,五五二十五极矣,故率二十五掷乃一终局。”又后跋称:“吾幼年时集西汉士大夫迁官故事为博戏。”《天禄琳琅书目后编》即称此书:“上、中卷分条分官,下卷列例”,“诸官职皆首冠以‘堂印’及诸采。下卷有亡选集》条,也称:“初,彩选格起于唐李郃,本朝踵之者有赵明远、尹师鲁。元丰官制行,有宋保国,皆取一时官制为之。至刘贡父,独因其法取西汉官秩陞黜次第为之……博戏中最为雅驯。”刘攽编《汉官仪》,其意正是以博戏的形式熟记汉代职官名录,即沈作喆所称的“可以温故,使后生识汉家宪令,有益学者。”(《寓简》)与一般的彩选之书不同,《汉官仪》博得“最为雅驯”之称,阮元也称:“此虽适情之作,而西京职官之制度大备,可以资读《汉书》者之参考,以之较司马光《七国象戏》,似为胜之。”(《四库未收书提要》)又鲍崇城刻《汉官仪序》称:“托诸游戏,犹彬雅绝特如此,所谓资之深而逢其原也。”
《汉官仪》的流行,实际主要还是缘于彩选之籍的性质。《郡斋读书志》即称以“博弈之一物”,《宋志》也称以“亦投子选也”,故宋代均以“彩选”名之。疑该书即始题以“彩选”之名,至临安府付刻时改题为“汉官仪”。宋代禁止赌博,《宋史·太宗本纪》称淳化二年(991年)“诏京城蒲博者,开封府捕之,犯者斩”,又《宋会要辑稿·刑法志》称“开柜坊者,并其同罪”。北宋中后期,赌博之禁稍驰,民间博戏亦是大为盛行。李清照《打马图序》称:“长恨采选丛繁,劳于检阅,故能通者少。”尽管如此,《汉官仪》还是流行于北宋时期(《却扫编》称“盛行于世”),南渡后的绍兴九年又由临安府雕版印行,都可直接印证它在当时受欢迎的程度。但《汉官仪》毕竟属博戏类的典籍,又属行在之地的官方刻书,总得有所顾忌。或缘此故,而将书中旧题的“彩(采)选”两字删掉,称之为“汉官仪”。同时不明确题以撰者,以“充当”应劭所撰的《汉官仪》,“造成”刊刻此书毫无违碍的表象。目的是掩盖作为彩选之书的内容,从而使得该书在古代书籍史中颇具趣味性。
汉官仪 牌记及藏印
此本字体椠法刚劲朴重,有写本遗意。刻工如蔡通、徐真等皆为南宋绍兴初杭州地区良工。另全书各卷不另起叶,共56叶,属叶码的长排号现象(赵万里称为“叶排长号”,参见《中国版刻图录》),推测该本据卷子装的写本(抄本)而刻。该宋本流传孤罕,清代有影写此宋本流传(见于《藏园群书经眼录》著录),道光四年(1824年)鲍崇城据此影写本重刻,称:“兹本(即影宋写本)得于吴中,特刊而广之。”又书中钤“李先开印”“徐乾学印”“健庵收藏图书”“传是楼”“黄金满籯不如一经”“乾隆御览之宝”“天禄琳琅”“天禄继鉴”“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宝”“八征耄念之宝”“太上皇帝之宝”“周暹”诸印,明李先开旧藏,《天禄琳琅书目》称:“《明史》无传,考《太学万历己未进士题名碑》,先开系直隶河间府景州人。”入清归徐乾学,后入藏清宫天禄琳琅,清末民国间散出。傅增湘称:“此亦清宫佚出之物,厂估送阅,还以三百元,不售,后为朱幼平文钧收去。”(参见《藏园群书经眼录》)可能经朱文钧之手,又流入王文进文禄堂,其时大约在1925年之后。至1928年,周叔弢致王文进书,云:“《汉官仪》《汉雋》下次能携来一看否?”1930年再致书议购,云:“《汉官仪》太贵,如不能以元遗山《中州集》二书互易,即请作罢,将原书带回再商可也。”(参见李国庆编著《弢翁藏书年谱》)最终周叔弢购得此书,1952年捐献北京图书馆,2008年又入选国务院公布的首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名录号为00736),得到政府的高度重视和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