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苏轼《枯木怪石图》流传轶闻
2018-11-29牛山僧
□ 牛山僧
苏轼《枯木怪石图》早年亡佚日本,70余年迄无踪影。众说纷纭:一说二战期间美空军大轰炸,东京一片火海,此图毁于战火;二说战后遗送日本侨民回国,日籍古董商夹带此图登般偷渡,途中触礁沉殁,此图永沉海底;再有一说比较靠谱,上海解放前夕,国府滥发金圆券,经济一片混乱,民不聊生,四川军阀杨森妻兄张某携《枯木怪石图》去日本长崎,此图售于日本古董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此日本古董商何许人?
近几年,我国拍卖公司也曾派员赴奈良、神户、长崎等城市探寻《枯木怪石图》下落,据说有人也曾找到传说中的收藏家,多次拜访,见面很是客气,躬如也。“猫哈腰、狗哈腰,狗杂依马斯”说个不停,只是旁顾左右勿言画。至于提出希望看到《枯木怪石图》,藏家推三阻四,笑而不答,一概谢绝,抱拳拱手,躬90度,说一句“撒要拿拉”,转身溜进玄关去了。
苏轼《枯木怪石图》宋元明清流传有序,见诸著录题跋,民国初年始为白坚收藏。
白坚四川南通人,字坚甫,别号石居,日本早稻田大学政治科毕业,段祺瑞政府编译主任、内政部秘书、北洋政府秘书长。雅好收藏金石书画,民国十一年迄十五年居北京期间,流连于琉璃厂,隆福墙头下玩铺,从风雨楼古玩铺购得苏轼两幅传世名画:《枯木怪石图》和《潇湘竹石图》。白坚著作有《石居获古录》《谈正气歌图史集》《读汉魏石经记》,著述文稿多见于《越报》《蜀报》等。
《文史参考》2010年第16期丁东著文称:“曾任吴佩孚秘书长的白坚夫,北洋军阀统制时期在北京风雨楼古玩店买到苏东坡的两幅画;《枯木怪石图》和《潇湘竹石图》。白坚夫早年留学日本,太太是日本人,他把《枯木怪石图》卖给了日本人。”
吴佩孚于民国十三年第二次直奉战争中,为奉军及冯玉祥等部国民军击败、逃到湖北。民国十五年吴佩孚又和张作霖联合,进攻国民革命军,旋又被击溃,吴佩孚率残部逃亡四川,依附地方军阀杨森,白坚夫随溃军逃回四川南充老家。白坚夫其人就是白坚,因表字坚甫,其名因之误作坚夫,四川乡音读成“奸夫”,其名不雅。
白坚随身携带所藏字画,匿居乡野,以教书课徒维持生计。
白坚于何年何地将《枯木怪石图》卖给日本人,且待考证。此为传世千年国之珍宝。
米芾题:“四十谁云是,三年不制衣;贫如世路险,老学道心微。已是致身晚,何妨知我稀;欣逢风雅伴,岁晏未言归。”
刘良佐题跋:润州楼云冯尊师见示《东坡木石图》,固题一诗赠之,诗云“旧梦云生石,浮荣木脱衣;支离天寿永,磊落世缘微;展卷似人喜,闭门知已稀,家林有此景,愧我独亡归。”
按米芾、刘良佐题跋,苏轼《枯木怪石图》初始藏家为润册冯楼云,此公弃官入道已30年,获此图时年已70余矣。苏轼在38岁时,曾在润州、常州放粮赈灾,此图似在此期间所作。
上世纪90年代,我在北京报国寺旧书摊买到一幅《枯木怪石图》摹本残片,作者余觉,略谓:“古木怪石图系应残汀先生之邀,于民国三十六年(1946年)作于汀斋”。
黄宾虹审定批注:“此乃余觉先生手笔,宾虹鉴可。”钤小印。
余觉其人何方神圣?其名不见经传,因其摹写苏轼《枯木怪石图》,记述了此图亡佚日本之前的信息,遂成为“知情人”,余觉还是清末民初大新闻中的小人物;苏州玄妙观茶楼酒肆传闻报刊花边新闻记述其人野史趣闻。
余觉本名兆熊,号长庚,又号冰臣,浙江山阴县籍,跟随父母居住上海,幼年聪慧不凡,7岁启蒙,四书五经朗朗上口。光绪初年,父母相继死去,10岁少年、茕茕无依。幸亏父亲友人收养,见其知书识礼,绝顶聪明,遂请老秀才在家教书,16岁回到山阴县应县试,一举得中秀才,光绪恩科赶考,又高中举人。回到苏州,已非昔日小阿蒙,俨然当今举人公,开樽延客,大事张扬,余秀才成了余举人,眼下居家侯差,明朝便是七品县令,勿得了!勿得了!
苏州玄妙观茶肆,是文人雅士品茗会友的好去处,余觉是“雅叙园茶居”的常客,每日清晨必去吃茶,泡上半响才踱着方步回去。举人公年纪轻轻,自命不凡,一步三摇,路过养育巷,在一家卖笺扇的小店里,蓦见一位风致明媚的女郎,淡妆布服,一颦一笑,端庄秀丽。余举人看得出神,心中留下美人的倩影,从此每有出门,便绕道来买信笺,为的是一睹美人芳容。渐渐地也查出女郎的身世:
女郎姓沈,名云芝,字雪君,苏州女儿,家住海宏坊,这间笺扇店是她家的祖业。父母生她姊妹二人,视同掌上明珠,她父亲早年病逝,母女三人,相依为命,母亲刺绣,她在身边引线,第二年便会拈针学绣,13岁的绣品便已精绝,刺绣所得,亦颇可观。养育巷这间笺扇店,只好自家打理,这年她15岁,尚是小姑独处,还未议婚。
余觉一片痴情,暗恋沈雪君。
养父见其茶饭无心,诵读荒废,日见消瘦,形容枯槁,问明原因,方知举人公相思成病。遂请媒婆登门提亲。沈老太暗自思量“姓余这小子,往日还是个白扇褴衫的酸秀才,尔今高中举人,居然是候差七品县太爷了,把阿囡嫁给他,当不至辱没的。”遂爽快答应了这门亲事,只是推说女儿还小,居家再学两年刺绣,等到雪君20岁,才允成婚。
余觉苦捱苦等3年岁月,无缘倒坐南衙混迹官场去当县太爷,却在颜家巷一所老宅迎娶雪君,洞房花烛,当上新郎官了。雪君一见夫君就是当年站在笺扇店犯傻发懵买纸笺的书呆子,不禁也嫣然一笑。成婚之后,夫妻过着郎读书,女刺绣的生活。
余觉借来苏州“过云楼”顾家所藏名画描摹上绷子,雪君飞针引线,绣绘山水、人物、禽、鸟、花卉。雪君慧质天生,针端夺造化,指下生春风,所成绣品气韵生动,神采夺目,艺益精,名益噪,誉满苏浙。
晚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时局动荡,义和团装神弄鬼,八国联军歼淫烧杀,内忧外患,接而至。满清统治,风雨飘摇。慈禧、光绪母子仓徨西狩;光绪三十年(甲辰)方自西安回銮,恰值慈禧七旬万寿,懿旨预饬各省督抚不得献寿,各省还是搜集珍品入贡。
余觉虽然是读书人,其人利禄心重,机灵鬼怪,手法细腻,貌充斯文,追求功名利禄,不择手段。虽然不是道台巡抚、封疆大吏,区区无名举人,却能用非常手段“越级”向太后老佛爷贺寿。
余觉头脑灵活,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和雪君商量:绣得山水、花卉、佛像、法画各4幅,计16幅联缀成屏,为慈禧太后老佛爷贺寿,投机邀宠。恳托江浙京宦进呈,夫妻双双也循着海道进京,听候内旨,事先贿赂大太监李莲英,将沈雪君所绣16面大屏摆列寿堂显眼之处。高寿这天,李总管跪着奏道“浙江举人余兆熊妻沈氏,绣有画屏进加,呈览。慈禧看到之后连声称赞,对李莲英说道:“难为他们了,传旨出去,叫沈氏进观,一体赐宴。”
沈雪君奉旨召见,这一年她刚度过30岁,本来是姿容娴雅的姑苏美人,再加经意修饰,秀艳华贵,像个20几岁大姑娘,慈禧牵了她的手,从头到脚看得仔细,回顾身旁的福晋们说道:“你们瞧瞧,人家多俊哪,水葱般的小手,绣出这16幅大屏,这一点点的小脚,怎能站得住,怪可怜见儿的……啊,快搬个儿来坐下。”锦墩赐坐,无比殊荣。过了几天,慈禧又传旨嘉奖,并颁赐福寿字。
余觉灵机一动,便将沈雪君芳名,改做沈寿,再自己更名叫余福。以慈禧老福爷赐字改名,福寿双全,慈眷恩荣,好似殿试中了榜眼探花一般。农工商部奉谕设绣工科学校于北京,沈寿为总教习,余福做总理,福寿同寅。清政府新开设的这片福寿夫妻老婆店,专为宫庭服务。慈禧传旨:为祝贺意大利王后诞辰,命沈寿仿王后相片绣四尺大像,沈寿奉旨细心精绣,半年而成,送往意大利皇宫、王后看到绣像,色泽鲜艳,丹翠飞动,雍荣华贵,仪态万方。认为艺术奇迹,称沈寿为“世界第一美术家”,并书写一封谢函,另把她平日佩用的钻石表一枚,五色钻表的宝星一座,意币20万作为酬赠。外国报纸竞相登载此新闻,声誉远播,国际间纷纷邀请沈寿往访,传授刺绣艺术。农工商部派她参加意大利都郎博览会,途经日本考察刺绣艺术,虚心观摩、汲长补短、心领神会。到意国更有一番风光,受到欢迎。嗣后于光绪三十二年秋,沈寿到美国旧金山埠,参加巴拿马展览会,美国工商界领袖、华侨各界人士、欢宴几无虚日。她本来体质虚弱多病,怎经得舟车劳顿和筵宴应酬,只能强打精神,勉强支持下来。
两个多月,沈寿在欧美各国考察访问,疲于奔命,忙得天昏地暗;余福总理爷在北京无心榜眼探花功名,马不停蹄奔走于八大胡同、清吟小班,寻花问柳,疲于奔命,也忙得地暗天昏,一口气从妓院娶了两房姨太太,艳福不浅,无缘探花虚名,流连百花深处,混得一个采花大盗的头衔。
辛亥革命,武昌事起,清帝退位,京师刺绣工科学校停办,沈寿恢复本名沈雪君。她和余觉带着两房姨太太到天津去,开设一间“刺绣传习所”,授徒课艺,惨淡经营,艰难度日。三年时光,叶姓大姨太生下两个孩子,另一位小姨太借口去日本学刺绣,跟一位演文明戏的赵欣伯私奔了,余觉一家生计难以维持,又回到苏州海宏坊沈宅暂住。
张謇本是光绪二十年恩科状元,袁世凯当总统时又当了农商总长。不满袁士凯总统倒行逆施,遂辞官回南通兴办实业,开纱厂、办农场,林牧航海、矿山机械以及师范学校、中小学堂都办得成绩斐然,又在南通设立一所刺绣学校,张謇专函聘请沈雪君主持其事。她早年和张謇在“南洋劝业会”相识,赴欧美游历,参加巴拿马博览会诸多事体,遇有困难张謇援手相助。张状元为人重感情,乐于助人,究竟是旧相识,于是欣然应允,便和余觉商定,合家南行。雪君到了南通刺绣学校视事,自兼教务长,余觉担任国文教授、并兼庶务主任,张謇把“有斐馆”作为余觉一家下榻之所。
沈雪君在南通刺绣学校殷勤擘划,讲授刺绣则口讲针指、治事则夙夜从公,以病弱之身,应繁巨之任,不久突患血崩之病,继以浮肿。张謇既敬重其人,又怜惜其病,遂将雪君移请到状元府前院的房子—“谦亭”居住,状元公就近照料延医诊治,既可养病,又免跋涉。
余觉和姨太太带着小孩仍住在“有斐馆”里,怀疑自己老婆被张老头惹上了,疑神疑鬼,神经紧张起来,有时跑到“谦亭”撺掇雪君辞职返回苏州,雪君不允:“我已献身刺绣艺术,尽瘁所任职务,不愿虚度此生。”
余觉此后多次往访,再也难以见到雪君,自言自语,念念有词“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箫郎是路人”。乃自撰联语张于“谦亭”门外。
上联:“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下联:“子曰如之何如之何”
横披:“上帝阿门”
余觉一气之下和大姨太叶氏,搬回苏州居住。
雪君在南通五年三病,1920年庚申春浮肿日甚一日,夏秋还不消退,反而自足踝渐渐而上,她深感“才似锦,命如丝”,自知这病不会有起色了,来日无多,遂请张謇写“谦亭”二字,扶病用自己秀发绣成,以留永念。
雪君自少即喜吟咏,在南通之时曾作小诗数首,如《垂柳》云:晓风开房送春色,垂柳千条万条直;镜中发落常满梳,自怜长不上三尺。垂柳生柔夷,高高复低低;本心自有主,不随风东西。
又《奉和啬师谦亭摄影》七绝一首:池水漪漪岛树深,病馀扶楹恋清阴;谁知六尺波影,留得谦亭万古心。
余觉对张謇《谦亭摄影诗》原作,感到有“撩拨”和“挑逗”词句,颇为露骨,最为余觉痛诟。张謇诗云:记取谦亭摄影时,柳枝宛转绾杨枝;不因着眼波影,东鲽西鹣那得知。杨枝丝短柳枝长,旋绾旋开亦可伤;要洗一池烟水气,长长短短覆鸳鸯。
张謇和沈雪君以诗唱和,道出了心中隐情,雪君素质近忍沉郁,叹息明年在否?恰似黛玉葬花的心境,谁人葬我?唯有用头上青丝绣成“谦亭”二字表明心迹。
1921年3月,雪君病入膏肓,终日沉睡不醒,张謇陪护在侧,喃喃吟诵,怀念雪君诗篇,如泣如诉:“致病我自今日始,一言顿使泪沾襟,感遇薄情不可减,自梳青发手掺掺,绣成一对谦亭字,留证雌雄宝剑秀,太息明年人在否,两行烛泪替人流……”
一代绣圣沈雪君,生于光绪元年乙亥(1875年)八月十二日,卒于民国十年(1921年)六月八日,享年48岁。
1921年10月10日,南通各界、葬南通刺绣学校校长沈寿,于县城南十余里之黄泥山东南麓。张謇为书墓表:
世界美术家吴县沈雪宦之墓
(注:张謇借谦亭为养病之所,顾其名雪宦。随雪君生前所居室题为墓表)
南通张謇书
余觉检点雪君遗物,悲痛欲绝,声言将披发入山,出家遁世,永世为雪君诵经守墓,忽又想起苏州尚有姨太子女,雪君葬于南通,自有张状元陪侍左右。趁月黑风高之夜,焚香叩首,拜别雪君,挥泪而别。
余觉回到苏州,在石湖之旁,筑屋畋椽,颜曰“觉畋”,堂为福寿堂,神位供奉雪君牌位。他自号觉庵,擅长行草书,亦能绘事,生活潦倒,以卖字维持生计。
余觉临摹(或响榻)苏轼《枯木怪石图》,时在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白坚将此图售于日本人之前夕,余觉系应残汀先生之邀“所做”,黄宾虹称“余觉先生手笔”,均不提及苏轼原作,“余觉先生手笔”、余觉“所做”等等,虽属曲笔,亦可断定苏轼《枯木怪石图》真迹,于1947年间流佚日本。
余觉摹本所钤收藏印:常乐士,钤于右上角;信都居士翰墨图章,钤于右下角;越公印,钤于右下角,越公即上海知名书画收藏家李宇超,殁于“文革”期间。
三梦庵,邓散木,篆刻家,书法家,晚号一足,殁于60年代。
苏轼《枯木怪石图》作于北宋神宗赵顼熙宁年代,迄已千年,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流佚日本,又已70余年,2018年秋重现于香港,何日回归故土。
观世音菩萨
富贵长寿
二龙戏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