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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星塔

2018-11-29邝立新

雨花 2018年9期
关键词:文星麻将猴子

邝立新

妈妈得知我跟李晓慧交往时,反应之激烈出乎我的意料。

“你这么多年不在镇上,根本不清楚她家的情况,我不是嫌她们家条件不好什么的,有些事情我不好跟你说。况且,她也没有稳定工作,还搞什么美容美发,说白了就是剪头发的。”

“你对人家成见太大了,我跟她交往这么久,感觉挺好的,现在什么年代,两个人感情好最重要,什么家庭、工作,跟结婚有什么关系。”

“反正这个事情免谈。”

“为什么?”

“理由我都跟你说了,你继续跟她来往,就别认我这个妈。”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继续再跟妈妈谈。但是我能听出来,这里面肯定有难言之隐,工作什么的还是其次。我每天跟李晓慧通电话。我没敢跟她说妈妈的态度,更不能问她深层次的问题。这个事情堵在我心口,一直隐隐不安,以至于李晓慧让我在她那里留宿时,我还有些犹豫不决。但是身体背叛了大脑,犹豫归犹豫,我还是抱走那只毛茸茸的抱抱熊,乖乖爬上那张床。

那天下了大雨,我原本准备回文星镇,可是冒雨骑车太危险。李晓慧说,那你就住在县城吧,也别去开房了,就住我这里。我心里嘀咕着,本想说这样不好,话说出来却变成“好吧”。李晓慧上床时没有脱衣服。我右手搂着她的脖子,左手不由自主伸过去,逐一解开她的衬衣扣子。她没有阻挡我。待我进一步发起攻击,她却让我停下来。她说,再等等,别急,明天我带你回去见见我爸妈。我说,见归见,跟这个不妨碍啊。她笑着亲了我一口说,急什么,以后有的是机会。我们就这样合衣躺了一晚。

她家离文星塔只有几步路距离。我带了烟酒、水果之类,走过几条七扭八拐的狭窄巷子,进入这座老式水砖木板房。虽然是第一次到她家里,但她的父母似乎熟悉我的工作、家庭。毕竟文星镇就这么大个地方。她的父亲,一个相貌堂堂、中等身材的男子,五十几岁的样子。他跟我谈起国家政策,条分缕析、头头是道。他很真诚地希望我多看报纸,多看电视,多到镇上跟普通群众打成一片,搞旅游工作更要走群众路线。我连连点头,在他面前表示的确要加强学习。晓慧妈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虽然上了年纪,头发乌黑,脸庞清秀,不像一般的农村妇女。

晚饭很丰盛,摆了满满一大桌子菜,除了血鸭、酿豆腐,还做了文星镇有名的水丸子。不过我没顾得上多吃,晓慧爸好不容易碰到个酒伴,不停举杯畅饮。后来不顾晓慧劝阻,跟我划起拳来。他有点口齿不清地说,文星镇如今发展不错,就是麻将小镇这个定位不好,应该在状元文化上面做文章,打响状元品牌,特别是把文星塔隆重包装,这个塔是国家一级文物,应该上央视,推到全国、全世界去。

晓慧妈应酬性地说了几句,其他时候都不怎么说话。我感觉那种沉默里,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快到九点,我终于找机会起身,摇摇晃晃走出门去。小巷子黑黢黢的,晓慧拿着手电筒,送我到大路口。夜幕中,文星塔孤零零矗立着,塔身散发着幽暗的光,隐身于沉沉的夜雾中。李晓慧紧紧抱着我,什么也没说,柔软的嘴唇贴着我的唇,热烈而投入地吻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分开。

妈妈给我介绍的第一个女友,是文星小学的语文老师。这位女老师长得还不错,模样端庄,肤色白皙,举止文雅,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符合妈妈心目中的儿媳标准。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一直对女老师有些成见或心理阴影。也许是我上小学时曾被女老师没收过一本书,或者害怕女老师喋喋不休的样子。我与她见过一次,就借口说工作太忙,没有主动联系。这个女老师明白我的心思,主动断了往来。妈妈骂我条件不怎么样还挑三拣四的,“你以为你是谁?”

骂归骂,妈妈依然锲而不舍为我寻女友。第二个女孩是文星卫生院的医生。镇上没有咖啡馆之类的地方,我找了家小饭店约她一起吃饭。跟她见面时,我闻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她随身携带湿纸巾,她撕开一次性碗筷,用湿纸巾小心翼翼擦拭,再用开水一一烫过。我看她熟练地操作,好像做着手术前的准备。我心想,以我这样邋遢、懒散的性格,恐怕也很难和她愉快地生活在一起。

一年前,我从一家水电工程公司辞职,进入文星旅游公司工作。文星镇历史上诞生过湖广两府首位状元,这位状元据说是麻将鼻祖。这几年,国家鼓励各地发展特色小镇,县里有心将文星打造成“麻将小镇”,外地游客逐年增多。父母希望我回来工作,离家里近点,更要紧的是,他们想让我早点成家。以我的年龄,在镇上也属于大龄未婚青年。文星有好工作的女孩子不多。妈妈筛选几轮,发现工作稳定、年纪合适的女孩屈指可数。浪费几次机会,这件事就这样耽误下来。

这样也好。猴子这家伙一直想找我玩,我要不加班,要不相亲,推辞了好几次。猴子说,你小子就这么急吗,先玩几年,又不是找不到女朋友,过几年还能找更年轻的,你傻啊。猴子是我小学同学,在文星镇开了个麻将馆。同学们大部分出去工作或创业,我和他这样留下来的算是异数。猴子的麻将馆是镇上规模最大、最豪华的,一楼摆了二十几台自动麻将机,二楼是茶室、餐饮服务,三楼住宿、按摩等,一条龙服务。几年运作下来,他基本不用太操心。

我回到镇上不到一年时间,猴子至少带出来三个女朋友。跟他混在一起的有麻将馆的女服务员,有镇上外来务工的女孩子,有酒桌上认识的小姑娘。虽说以我的审美来看,这些女孩庸俗不堪,但是毕竟人家心甘情愿跟着他。这让我感到好奇,甚至羡慕。猴子具有某种天赋,类似雄性荷尔蒙之类,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能吸引女孩子的注意力。

我跟猴子去县城KTV玩时,见到了李晓慧。那天也不知道是谁过生日,猴子叫上我,我也就稀里糊涂跟着去了。李晓慧坐在我身旁。猴子说,她也是文星镇的,现在从事美容美发工作,是我们县有名的美发师。他又指着我说,这是我兄弟,文星旅游公司的高管,未来的企业家。李晓慧表情很夸张,哎,你要死啊,我们是初中同学啊,你不会把我忘记了吧。她又说,我原来叫李艳丽啊。我想起来初中时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只不过近二十年没见,样子变了,又换了名字,认不出来也正常。为了这个“没认出来”,李晓慧罚我多喝两杯酒。

那天猴子喝多了。在KTV抱着麦克风,从《爱一个人好难》到《单身情歌》《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整个晚上就听他一个人在扯着嗓子嘶吼。最后,参加聚会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走了,只剩下猴子、李晓慧和我。猴子躺在沙发上,鼾声响彻云霄。李晓慧说,也别去住酒店,反正我那里有地方睡,我们就直接过去吧。我叫了出租车,把猴子架出来,好不容易拖到李晓慧的美发店。店面不大,后面有三张窄小的洗头床,我把猴子安顿好,跟李晓慧一人一张床,也躺了下来。

我跟李晓慧聊了什么已经不太记得清楚,只记得我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第二天起来还有些难受,大脑一片空白。猴子清醒过来,三个人在旁边找了家米粉店吃早餐。吃过早餐,李晓慧留下来做生意,我和猴子开车往回走。猴子打了一个嗝,隔夜的酒精和食物气味涌出。我屏住呼吸,摇下半扇车窗。猴子说,你觉得李晓慧怎么样。我说,还行吧。他说,比你妈介绍的那几个好看吧。我说,昨天光顾着喝酒,没来得及仔细看。他说,以后反正有的是机会,下次你好好瞧瞧,她还是不错的,身材也好。我说,你不会对她有意思吧。他说,我从不吃窝边草。

猴子说,你得主动出击,攻占山头,被动就吃亏,知道吗,比如李晓慧吧,我觉得她对你还挺有好感的,你可以尝试下,你都二十六了,还没碰过女人,说出去真他妈丢人,还好意思跟我混。猴子握着方向盘,兀自大笑起来。

我也尴尬地笑了。我高中时曾经暗恋一个女生,她很喜欢笑,长得像《东京爱情故事》里的赤名莉香。我每天目送她上学、离校,打听关于她的所有消息,但却没有勇气跟她说话。一直到上大学,才写信告诉她,我很喜欢她。为时已晚,她有了男朋友,还是我认识的高中同学,一个死胖子,真让我生气又后悔。上大学那几年,我也追过几个女孩,一次次的无功而返、屡战屡败,几乎让我失去信心。在水电工程公司那几年,我在深山老林往返奔波,人也见不到几个,更何况女孩。

接到李晓慧电话时,我正在做一个统计表。她的声音听起来慵懒无力,我似乎看到她头发蓬松,睡眼朦胧的样子,一边说话,一边夸张地打着哈欠。

“哎,你在做什么啊?”

“统计旅游资源。”

“有那么多旅游景点吗?”

“这种东西要包装的,文星塔、状元楼、洗砚台什么的,只要跟状元和麻将有关的,全部列入景区,你住过的老房子,包装包装也能给游客看。”

“真没意思,你别干了,陪我说说话吧。”

“我不是在跟你说话吗?”

“我是说当面说话。”

“上着班呢。”

“我也上着班呢。不过这会儿没客人。对了,刚来一个女的,要我给她弄个女明星的发型,还带了照片,长发,大波浪,哎,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脸型,圆圆滚滚的,还女明星,我说你弄这不合适,她非得做。我开店也不光是为了挣钱,我有我的审美我的品位好吗,我硬没给她做,她气呼呼走掉了。你说我傻不傻?”

“挺傻的。”

“好啊,你也敢说我傻,你等着,下次见面收拾你。”

“有钱不赚还不傻吗,开门做生意还这么讲究。”

“那当然,我这儿又不是公共厕所,不是谁都能来的。”

“看来你还是有点原则的。”

“那是,我好歹是金牌理发师。”

“不说了,我的表格还没做完呢,老板等着要。”

“你这人真没意思。”

“我真的忙着,还有好多地方没统计进去呢。”

“你赶紧去弄,别忘了把我们家也列上去。”

……

如果不是我主动叫停,这个电话会一直打下去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晓慧的电话突然多了起来,好像我跟她认识了很久跟她是多年的好朋友似的。她事无巨细地,将她的生活、她遇到的人和事,一一讲给我听。我得把手机插上电源,才扛得住她无休止的电话轰炸。她打电话的时间毫无规律,有时上班,有时午休,有时深更半夜。我也感到奇怪,难道就因为我是一个好的听众吗?大多数时候她在说,而我,像相声里的捧哏角色,嗯啊呦喂的,插不上什么话。

她跟我说得最多的,还是她的前男友。她在广东那几年,认识了他。他是一个发型师,个子高高的,一头深灰色长发。她刚入行时,只是理发店里的洗头妹,看着别人剪头发很羡慕,偷偷在旁边看。他知道她想学,就带着她,从模特假发开始练手。她很执着,一步步从学员成长为连锁店第一个女性金牌理发师。她是摩羯座女生,认定一个人就不会变。她打算两个人攒够钱就开一家理发店,然后结婚、生子。但是他毫无征兆地离开了她。他说要去更大的城市发展。她花了很多力气,找了很多朋友,才跟他联系上。她对他说,“我找你没别的事,只想让你给我报个平安。”这段历时五六年的感情就这样草草结束了。说起这段往事时,她在电话里哭得稀里哗啦,足足有三分钟。我拿着电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听着她哭。我仿佛能看见,哭声转换成微弱的电磁信号,通过基站放大发射到空中,再通过另一个基站接收,进入我的手机,进入我的耳朵。我突然对这个大大咧咧、实际上不太熟悉的女孩,生出某种心疼或怜悯的情绪。

猴子说,你傻啊,李晓慧这样就是喜欢你,在向你示爱啊,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欲望,除了性欲,就是倾诉欲,她把你当作她的倾诉对象,再进一步你们就会躺在床上聊,而不是打电话。我说,人家也许只是把我当朋友而已,多说几句话有什么。猴子说,你也太天真了,你们两个孤男寡女,还当朋友而已!你等着吧,下一步她就会向你表白了,说实在的,李晓慧不错,长得漂亮,身材又好,看来你小子交桃花运了,是不是偷偷去文星塔拜过?

这期间,我跟李晓慧见过两次面。一次到旅游局送材料,顺便去她店里坐了一会儿,她正忙着给客人做头发,很专注的样子,顾不上跟我多说几句话。她让我在她休息的房间里喝咖啡。床头放着一本《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书中还有铅笔画过的句子。床上一个大大的抱抱熊,毛茸茸的样子,憨态可掬。冰箱门上用磁铁吸着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女孩大约只有十来岁,婴儿肥的脸,一头卷发。记忆中的李艳丽就是这个样子,一个胖女孩,天然的卷发,话很少。大约是1995年圣诞节,李艳丽曾送给我一张贺卡,在班上惹起轩然大波,同学们纷纷传李艳丽喜欢我。我觉得很丢人,大义凛然地把贺卡还给她,让她不要再骚扰我。如今看着这张照片,我却觉得可笑,当年自己怎么会如此无趣。

还有一次是李晓慧主动约我。她说县城新开了一家室外游乐场,让我陪她一起去玩玩。我长这么大,几乎没怎么去过游乐场,她这样一说,勾起我的好奇心。到了游乐场我才知道,是她陪我来玩,而不是我陪她。很多项目她不敢上去,好不容易排队排到了,她却让我一个人上去。我在这里第一次坐过山车,垂直下落时感觉就要摔死,大转弯时几乎被甩出去,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坐。还有海盗船,把我晃得几乎吐出来。她看着我晕晕乎乎的样子,捂着肚子大笑。只有碰碰车,我和她一起进去了,两个人在里面开车撞来撞去,她像小孩子一样尖叫。她还让我去玩超级大摆锤,我说什么也不去了。她说,去嘛去嘛,最后一次,玩完了我请你去吃夜宵。我说,再玩下去,我什么都吃不下了,你饶了我吧。好说歹说她才放过我。我和她到文庙旁的露天烧烤,点了几个菜,几串羊肉,还有两瓶啤酒。她的脸上仍有笑意,她说,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小,哈哈。我说,你还不敢坐呢,胆子比我还小。她说,切,我不想坐而已,谁说我不敢坐的,我以前在深圳世界之窗、长隆欢乐世界玩过比这更刺激的,我只是想看你玩玩。

吃完,我骑着摩托车送她去美发店。她坐在后面,双手搂着我的腰,胸部贴着我的身体,柔软从背后传来,我感到一阵酥麻。我握着摩托车把,在空旷的街道上缓缓行驶。她的头靠在我的右肩上,头发触碰到我的皮肤。摩托车经过大桥时,江面吹过一阵带着腥味的风。她在我耳边说:“做我男朋友吧!”

我对女性身体的渴望,随着跟李晓慧交往的深入,变得更加强烈,躁动不安。那触手可及的诱惑,让我痛苦不堪。妈妈的反对,反而增添了她的魅惑。

猴子喝下半斤米酒后,终于答应帮我去调查。不过他语重心长地劝导我,好女孩多得是,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你还没怎么样呢,难道就要跟她结婚?不要太天真相信什么爱情,你不多跟几个女人上床,就不要谈什么狗屁爱情。那天,我见到了他的第四个女朋友,一个四川女孩,跟我们一起喝酒、抽烟。当猴子说到爱情和上床时,她脸上没有异样的表情,仿佛谈的是麻将和喝酒。

公司领导最近传达了镇里精神,今年文星镇将投入一百多万资金,举办全国范围的麻将比赛,相关筹备工作已经启动。作为对猴子的回报,我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他,让他早做准备、早点攻关。公司人手有限,我成为筹备组的一员,负责大赛的报名和统计工作。我跟李晓慧依旧每天通电话,但两个礼拜没见面。

李晓慧开始跟我谈买房的事。我们煞有介事地争辩在县城和文星镇买房的利弊。我却不敢跟她说我妈的真实态度,也一直没有带她去我家里。自从我去过她家后,她跟我提了几次,我都没有正面回应,后来她也不怎么说了。她看中了县城一个新小区,房子也不算贵,三千多一平米,约我周末去看。我说周末要筹备麻将大赛,好多事情,她有些生气。她说:“你这什么工作啊,整天没日没夜的,也赚不了几个钱。”我也不太高兴,“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这是工作。”

她几天没跟我联系。我自己却有些心慌,抑制不住想她,特别是到了晚上,我躺在凉席上,想到她,身体就莫名其妙感到燥热。我忍不住打电话给她,她似乎也在等我的电话,言语中并没有什么不快,反而跟我说起房子的事情,房型、价格、地段、绿化、容积率等等。我突然说了一句(我没料到自己会说这句话),“我想你了”。电话那端好几秒钟沉默不语,然后她说:“我也想你。”

放下电话,我骑着摩托车就上了柏油马路。一路上把油门加到最大,轰轰隆隆往县城驶去。见到李晓慧时,她正在给一个客人卷发。她将一个烫发机推过来,将客人包满透明保鲜膜的头放置在里面。她对客人说,需要三十分钟左右。然后我跟她一起进了休息室。我抱着她,迫不及待地吻起来。她穿着绿色的工作围裙,我迅速解开围裙纽扣,扯下白色T恤。她不再抵抗,轻声说,“真没用,你急什么。”

筹备两个月后,声势浩大的麻将大赛如期举行。大赛吸引了全国几百位麻将爱好者,还有上千名外地游客,镇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猴子承办麻将桌椅置办项目,加上餐饮、住宿,大赚一笔。为了感谢我,他特意请我喝了一顿酒,又在他的“麻将世家”招待我喝茶、按摩。我惦记着上次拜托他的事。他说已经有了初步结论,不急的话,再等等详细情况。

“你先跟我说说啊。”

“看你急的,对了,你跟李晓慧怎么样,有没有实质性进展?”

“差不多吧。”

“那就成了,难怪我看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

“反正就是感觉不一样,碰过女人了。”

“赶紧说吧。”

“唉,说来话长了。你知道,文星镇是个大镇,也是老镇,房子多而且密。你看现在很多老房子还是这样,连墙共瓦,互通有无的。”

我点头称是。如果从空中俯视,文星镇的核心地带就像一个巨大蜂巢,内部结构精密而复杂。小的时候,我常在这迷宫般的巷子中穿行,走着走着,就进入别人家里。穿过堂屋,又走到了另一户人家家中。只有本地长大的孩子,才不会迷失在这座迷宫之中。我不知道之前为什么这样修建,可能整个村子都是状元公的家眷或后代。这样串门方便,然而彼此之间也没什么隐私。当然,镇上的人从来不知道隐私为何物。这些老房子保留下来,如今也成为旅游景点。

他继续说:“李晓慧家也住在老房子里。她爸爸那时在乡政府做个小头目,权力不大,事情却不少,整天在外面跑。李晓慧妈妈一个人在家,又要外出种地,又要操持家务。隔壁家有个叫李红光的光棍,一个人过。看她孤苦无助,便常常帮她干活。两个人眉来眼去的,天长日久,产生了感情。加上她爸常下乡,夜不归宿。她妈就跟李红光好上了。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文星镇这些人,最喜欢传这些丑事。一来二去,全镇人都晓得她爸戴了绿帽子,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直到有一次,他跟别人发生争执,别人骂他是老乌龟,他才隐约了解。他设了个圈套,本来说去下乡,但半夜折返回来,果然撞见两个人在床上翻滚。”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端起茶杯慢慢吮了两口。把两位服务员支使出去后,他继续说:“最刺激的是他怎么惩罚她这个女人,你看过清代十大酷刑吧?”我点点头。他说:“差不多就这个意思。总之,他想尽一切办法羞辱她,那些老家伙说得天花乱坠,说烙铁都用上了,不知道真还是假。女人不堪折磨,有一天深夜,在家里寻了瓶农药,边走边灌,走到文星塔时,软绵绵倒下来。她想在文星塔下了结自己的性命。但天无绝人之路,正好那天有人在塔边求神拜佛,把她救了下来。从此以后,男人不再折磨她。她变得沉默不语,很少说话,跟哑巴一样。”

我问:“他为什么不找那个男的出气,只跟自己老婆过不去?”

他说:“自己老婆嘛,好收拾,跟别人干仗就没那么容易。”

我想起上次去李晓慧家,她妈妈的确有些异样,没想到这里面隐藏着这么多秘密。文星镇人杰地灵、崇文重教,面子始终是第一位的。虽然过去多年,这桩丑闻依然留在人们的脑海中。我妈不愿意我去触碰这个禁忌。可是,我发现自己已经爱上李晓慧,或者说迷恋上她的身体,该怎么办?猴子似乎看穿我的心思。他一脸坏笑看着我说:“李晓慧肯定很风骚吧,你受不了她的诱惑。这种家庭出身,懂事早,放得开。其实也没什么。你跟她走远一点,不要在镇上生活就好。”

李晓慧看中的房子在县城南部新开发的地段。周围还是一片荒芜之地,小区北面是一座小山。她兴奋地向我介绍,小山今后将开发成一个公园,登上山顶,便能俯瞰整座县城。她想买的是一座高层楼房,沙盘上看大概三十几层。在县城应该算得上第一高楼。我问她,万一停电怎么办,这里供电可不像大城市,停了就停了,也没什么备用的,难道要从楼梯爬三十几层?

她说:“你想多了,怎么会停电呢?又不是文星镇。”

首付不高,只要十万元,再贷款二十万,她这些年存了七八万块,让我再掏两三万就行。我觉得也行,只是我上班不方便。她说,先买了再说,你又不会在文星镇待一辈子,有机会就离开那个鬼地方,到县城谋个职务,实在不行我也能养活你。我说,让女人养活,算什么本事。她说,我就想养你。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不能再向她隐瞒妈妈的态度。当然,我没有提到猴子告诉我的事情。她信心满满地说,我们一起努力,带我去见你妈妈,我相信以我的真诚我的能力,一定能消除她的顾虑。为了这次会面,她做了精心准备。首先,找跟她水平相当的发型师朋友重新做了头发,将之前淡黄色的长发染成黑色,看起来略微有些蓬松,又不至于太夸张。然后,去买了一件草绿色的裙子,搭配一双水红色高跟凉鞋。她还给我妈挑了一套洗护用品,给我爸买了两瓶精装“男儿酒”。会面前的一天晚上,她仍忐忑不安,一直问我我妈会问她什么问题,她又该怎么回答。我被她折磨得烦不胜烦,劝她安心一点,顺其自然就好。

尽管有心理准备,妈妈看到李晓慧时,还是有些意外。如猴子所言,从外表和装扮上看,李晓慧的确比妈妈介绍的几个女孩好看。不过,妈妈很快镇定下来,两人一起进厨房,一边做饭一边聊天,气氛融洽而愉悦。李晓慧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她聪明而巧妙地回答了妈妈的问题,有几次逗得妈妈大笑起来。饭桌上,大家以茶代酒,频频举杯。妈妈热情地给李晓慧夹菜,直到她再三表示吃不下。

李晓慧问我妈妈的态度。我告诉她,我妈没有明确表态。其实,第二天妈妈就跟我说,你有没有仔细观察她的面相,下巴尖、嘴唇薄、人中长、颧骨凸,这样的女人不聚财,而且容易出轨,有些东西会遗传的,你还是谨慎一点。我忍不住跟妈妈吵了起来。我说,你也太挑剔了,这不是鸡蛋里挑骨头吗?你又不是算命先生,就说别人面相如何如何?妈妈说,我也不是乱讲,我听说她之前有过男朋友,跟你同学猴子还交往过,你不信的话,自己去打听下。妈妈这句话让我愣住了。猴子说起李晓慧,语气猥琐暧昧,掩饰不住嫉妒或炫耀,难道真有其事?

“麻将世家”没有想象中那么喧闹。大家安静地看牌、出牌。自动麻将机取代“搓麻将”的工序,顾客不需要动手,轻轻按下一个按钮,一摞摞整齐的麻将牌就从桌底送上来。赢钱也不需要找零,以大小筹码代替。结束再到柜台兑换成现金,省事,效率高,我由衷佩服猴子在这方面的聪明。

此刻,他正懒洋洋地躺在按摩床上看电视。对于我的质问,他没有正面回应。

“喝茶喝茶,川妹子的竹叶青,还带着女人香。”

“你就告诉我,你们有没有交往过?”

“好东西要大家分享,我跟她也是朋友。她嘛,想找个男人过日子,你也知道,我这种人不喜欢被拴牢的,结婚有什么意思,自由自在多好。不过,我敢向你保证,没碰过她,我不是跟你说了,兔子不吃窝边草。”

“你吃的窝边草还少吗?”

“那不一样,我找的都是外地的。”

“有什么区别?”

“有没有区别,你去问问她就知道了。”

李晓慧似乎刻意隐瞒着这段往事。她为什么这样做?她是怕我在意吗?既然我不在乎她有过男朋友的历史,也一定不会计较她与猴子如何。可是这样被戏弄的感觉,让我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当我问起她与猴子的事情,她沉默了许久。窗外进来一阵凉风,眼泪从她眼眶里流出来,像露珠滚过树叶,像雨滴滑过玻璃。她低声说:“我最后悔的就是跟他交往。我刚回县城,人生地不熟的,是他帮我找了房子,办了执照,开了这个店。我以为他也喜欢我,没想到……”她又嘤嘤啜泣起来,她抱着我继续说,“我一直想找一个男人,爱他宠他恋着他,以他为中心,生活、过日子。直到遇到你,我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

看着她楚楚动人的模样,我准备了一肚子的气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我的心软了化了。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李红光、晓慧爸妈、猴子、迷宫般的小巷、带着腐烂气息的老屋,这些东西在我心头积压、发酵。许多事情像宿命般被操控,无处用力。李晓慧主动追求我,让我做她男朋友,迫不及待买房,催促我结婚;猴子创造机会让我跟李晓慧交往,怂恿我跟她亲密接触;妈妈坚决反对我跟李晓慧交往,虽然她的理由不那么站得住脚。这么多年过去,我仍然处于被动状态,没有什么改变。

九月份,文星镇将举行一年一度的旅游节。距离正式开幕还有一个多月,许多事情要对接、落实。我投入到紧张会务中,每天加班到半夜。李晓慧的电话不像之前那么密集。我抽不出时间去县城。她到我这里来过几趟。每次过来,她都跟我说起今后打算。有一次她说,我想好了,就到省城去,先租间房,还是开个美发店,我一个人先干,等做大了,再请人,至于你,愿意在店里帮忙就帮,不愿意,就出去找份工作,富有富过,穷有穷过,总不致于挨饿,你说是不是。我说是。她站在窗口往外望去,接着说,你陪我去文星塔走走吧,好久没去了。

我正好想去文星塔看看,老板交代在塔身做亮化,到了夜晚也能看出大致轮廓。李晓慧和我绕着塔身转了三圈,又在碑前停下来,作了三个揖。她的态度很虔诚,我却想着灯珠该如何接入。

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妈很喜欢这个塔,她没事就带着我来玩,我小时候还爬上去过,我妈也不管我。她还问我在上面能看见什么,我已经忘记怎么回答她的。以后离开这里,想来看看它,还不容易了。我们再爬一次吧。”

我正想上去看看,便与她侧身而入。塔内久无人至,蛛网丛生,黑灰密布,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霉味。我与她沿着荒废逼仄的石阶,一步一步爬上塔顶。期间,几只蝙蝠贴着耳廓从石洞门呼啸而去。黑暗之中,她牢牢攥着我的手,仿佛握着所有的希望。爬上塔顶时,我们轻轻呼出一口气。从空中俯视文星镇,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那些迷宫、隐秘、疑惑、勾连,毫无遮蔽,全部暴露在眼前,好像自己能洞察一切。一阵风吹过,塔身轻微摇晃,李晓慧轻声说:

“你,会跟我走吗?”

我没有立刻回答她。我好像明白该怎么做了,是时候作出决定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李晓慧拉着我的手,朝着远离文星镇的方向狂奔而去。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我回头,看见文星塔轰然倒塌,地面上升腾起铺天盖地的灰尘,整个镇子淹没在尘雾之中。等灰尘消散,一个女人从废墟中走出来,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我的手中空空如也,她已不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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