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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把扫帚

2018-11-29

雨花 2018年9期
关键词:妻子

葛 芳

认识安小芳的时候她二十三岁,那时候我还是鱼行街的小混子。

她穿着背带裤,带着一群孩子,从幼儿园大门出去,像小鸭过街,一长串摇摇摆摆晃动着身体。春天的街道少有人,人们都忙着上班。杨花迷迷蒙蒙一片,落在安小芳头上,仿佛鸭毛漂浮。她并不知道,傻呵呵地,和孩子们在碧水公园里又唱又跳。

我比安小芳小4岁。那时,我已经辍学,辍学是因为厌恶我的班主任——他家盖房子,竟然想方设法要通过我妈,让远在国外的父亲给他采购便宜的水泥50吨。母亲是女流之辈,不晓得怎么办,我说,算啦,别去让老头子烦心啦,反正我也讨厌上学。

我沿着青石板路,踢着一颗小石子到碧水公园时,安小芳摔了一跤。摔得很狼狈,四脚朝天。小屁孩们捂着嘴笑,他们太小啦,不懂得扶美女老师一把。我横空出世降临在安小芳面前时,有点小帅,卷发,花衬衫,我人高,又壮,唇边胡须浓密一层。

安小芳说,我有点摔晕了。

她借着我的手劲慢慢爬起来。她的手绵软,散发着清香,像涂了一层柚子汁,我喜欢这味道。她白皙的手臂上汗毛挺重,仿佛被风梳理过一样,一根根均匀有致。

不一会儿,她又和孩子们讲起了女巫的故事,对,骑着扫帚的女巫,飞来飞去。

那天晚上安小芳就随我来到鱼行街。鱼行街,街头巷尾散发着鱼腥臭的味道,但不影响生意。我带着她来到新开张的一家徽州臭鲑鱼食府。她的表情一惊一乍,好像每时每刻都在表演童话,她说,不会吧——这鱼这么臭!竟然要我们吃这么臭的鱼!她用力拍打桌面,要找服务员算账。我按住她,我说,尝尝!不由分说,我就把鱼塞到她嘴里。结果,她吃了一条鱼,不过瘾,再要一条!

她读的是幼师,也就是说她上了幼师就再没和男生接触过,包括工作以后。她扑闪着长长的眼睫毛,问我从事什么职业。她以为我和她一般年龄。

我笑了,故作高深,其实我压根儿不晓得怎么回答,我就喜欢她甜甜傻傻的模样,我蹭蹭头挠挠耳朵,我说我是搞音乐的,DJ,就是——音控师。

哦,她张了张嘴巴,眼睛发亮,真的么——我也喜欢音乐,喜欢唱歌哦!后来我们就到城镇一家卡拉OK厅唱了半夜的歌。她喜欢陈淑桦,她的嗓音的确不错,把陈淑桦的忧郁、文艺气质都展现出来了。

我们俩一首接一首唱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在喘息的时候,我斗胆吻了她。

她没有颤栗,迷惘地看着我,然后一脸无辜地说,你的唾沫星子怎么这么臭!

是吗?我怔住了,我去闻我的手,是有点臭,可能,还不是一般地臭——

我大脑开始缺氧,我想我要晕过去了,她突然爆发出骇人的笑声,说,哈哈,我故意整你的——说着,她主动趴过来抱着我的头狠狠啃了起来。

就这样,我们厮混了一阵子。可是很不幸,我父亲从国外回来了,得知我辍学的事情他肺都气炸了,他动足脑筋把我转到遥远的另一个城市上海,我又开始了我苦逼的读书生涯。

安小芳——

安小芳——

离开她的第一个月,我是多么想念。我想念她身上散发的柚子味,想念她浓密的汗毛,想念她傻不愣登的笑容,想念她陈淑桦一样的嗓音。我们身体抱作一团时,我有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我想,可能干了也就干了!——她钳住我向下游走的手,竟像老虎钳一样坚硬有力,只是把胸脯凑过来。我把头埋在她的胸脯里,仿佛在果园里巡逻,奇香阵阵,硕果累累。

她喜欢讲童话,尤其喜欢讲意大利童话,什么 《鸡舍里的王子》《王后和强盗的婚礼》《理发师的时钟》……她喜欢一边捋着我的头发,一边绘声绘色地讲开了。我伏在她的腿上,听着听着有时会打盹睡着,她把我摇醒,或者,把我吻醒,甜蜜得让我窒息的吻,她给我的又偏偏如此短暂。

她正襟危坐,又开始讲她的童话故事:

我来时是少女,我去时是少女

权杖与王冠尽被我获得。

我嘟囔着嘴,讲什么童话呀!

——《第一把剑和最后一把扫帚》。她晶亮亮的眸子看着我,晕,她是把我当成幼儿园孩子还是男朋友呢?她的声音带有魔力,让我在离开她以后倍加思念。

二十年以后,再见安小芳。

两只白蝴蝶在她的帽子上转圆圈。她不叫安小芳了,而叫——安迪。她沿着南京的梧桐树林荫道走了一段路,回了头。

我在卓林酒店参加一个笔会。那里的人一波一波,二楼是商业会议,络绎不绝。

我在一楼咖啡区眺望玄武湖。我不知道是云影的关系,还是我心绪烦躁的缘故,南京这个古城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并不是第一次来,我和这座城市的关系也不至于让我如此挑剔,我只是——

一个女人坐在我不远处,抽着烟,喝着咖啡。

某种不知名的东西拉着我的视线转向女人。她身形恰好,优雅的弧度,我细瞧她的脸部五官时,我想我的灵魂深处被唤醒了。她起身,向酒店外面走去,两只蝴蝶在她的帽沿转圆圈。我又被涟漪荡漾的睡眠感袭击,我没有跨出脚步追赶,我想我可能看错了,人海茫茫,相似的总有几个。

卓林酒店外是一片大广场,夜幕降临,我一个人溜达,有些鸽子聚拢来,停在石阶上啄食。早晨我离开妻子的时候,她漠然扫视了我一眼,我提着行李箱,我说,三天。她没应。她已经习惯了我这种节奏。她按部就班,在单位里总是第一个冲锋陷阵。我是懒懒散散,比较随心。要不是女儿还太小,我觉得单身过日子可能更适合我。

我看见那女人转回来了,她的身上笼着一层明亮,一种鲜明的圆润和柔和感。

她的目光瞅向我的时候,停顿了半分钟,然后,她像蝴蝶,盈盈笑笑,落在我跟前,她说,你是路齐?

她准确无误地报上了我二十年前的名字。

——安小芳!

我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她温软的身体被我轻轻拥着,我靠!玄武湖水浪拍打着堤岸,像一场真实的梦境,我凑近她耳根,试图捕捉原先的柚子味,好像,变成了一种我说不清的味道。湖水涌动的声音也有些意味深长。我想,我是随着梦中真实的感觉走呢,还是顺其自然——二十年,二十年前,我听说我到上海不久之后,她也神秘地失踪了。她好像被一个导演看中,带出去拍戏了,但是她所参与的电影至今也未上映过。

我不想着急问她二十年。

说白了,那和我没有关系。我们礼节性相拥了半分钟后,分开了,我笑,她也笑。美人也会被岁月催,她的眼睫毛依旧长长,但笑的时候鱼尾纹还是很明显。她看我的眼神好像还是在看一个孩子,她拍我的肩,手拂过我的脸,说,真好!

我忽然性欲涌上,不,那是蕴藉了二十年的情欲,我是如此怀念着二十年前的时光,“——我把头埋在她胸脯里,仿佛在果园里巡逻,奇香阵阵,硕果累累。”那时,我根本不用去操心枯燥沉闷的生活。我没心没肺,无忧无虑。以至于以后的现实里我颠倒了梦境,我总觉得我身边睡的女人根本不是妻子,而是那个骑着扫帚飞来飞去的安小芳。

我背过身。

她提议我们应该去喝点什么。南京的1912人气很旺。

我皱皱眉说,太闹腾。

哈!她在我耳边哈气,说,走吧,别把自己的心境活得那么老!她挽着我的手臂,像个英国皇室女人挺着胸蹭蹭蹭踏上出租车。她的性格还真没什么大变化,性情,率真——我瞻前顾后什么呢?大可不必。

喝的是威士忌,加了些冰块。她酒量好,我有些晕沉,她还谈笑风生着,脸色绯红。我原以为我会扶着她回房间,哪里料到我迷迷瞪瞪先入玄幻状。据她陈述,我回房间后脱掉一只袜子,领带,还有半件衬衣……

半件衬衣?

对呀。她咯咯咯笑,脱掉半件衬衣,你的头就耷拉在沙发垫子上睡着了。

我和我妻子半年没有同床共枕了。

之前的频率是三个月一次,现在更长了。

她有洁癖,她好像是无可奈何地接受我,完事了会在卫生间洗洗刷刷老半天。再后来,我觉得她有一种嫌恶之心——这让我也彻底反感。做爱本是夫妻间愉悦的事情,现在这样的愉悦荡然无存,还做它干什么?

有时,我真不太明了我们组合在一起的意义。她更像是照顾我物质生活的人。一日三餐,衣服熨烫,洒扫庭院——说白了我找个菲律宾女佣都能做好。女儿会牵着我俩的手在公园里蹦跶,花儿明媚,我深深呼吸——幸福的假象,是幸福,也是假象。但我没有恼怒和烦躁,只是深夜一个人醉酒的时候,我特别希望我晃晃悠悠醉倒在街头时,一辆汽车迎面把我碾得粉粹。女儿和我一样,也是大眼睛,酒窝一对,我可不希望她容貌太像我,我宁愿她像隔壁姓陈的男人。姓陈的男人是做奔驰汽车销售的,每天皮鞋擦得锃亮。

我想总有一天,恢复我的单身日子。天马行空,随心所欲。

我的欲望并不强。

每次笔会都有不同年龄段的女人瞄向我,瞄向我的最终目标是要上床。有时我会乐意奉陪一下,有时我毫无兴趣。最奇葩的是一个女人大我十五岁,是我兄弟的妻子,她竟然频频发微信给我,说:“上一次床又怎么样?”

——这个世界好无耻!我只能这样评价。

我写一些东西,喝一些酒,喜欢隔一段时间到偏僻的地方住一阵。实际上,我喜欢安静、朴素、真诚的生活。

火车发出一声尖利嘶叫,沿着海岸疾驶,暴戾而湛蓝的海面炫射着光芒。安迪发来微信,说她已经坐飞机到了日本,现在乘新干线到镰仓海边。

我低头剥橘子,酒店里的新鲜水果。我睡了一天一夜,她就到了镰仓海边。海边有沙滩,有贝壳,有牡蛎,她是一个人低头行走,还是有人相伴?我不晓得。我心不在焉地回了个妻子的电话,很快挂断了。她有些闷闷不乐,她说,昨天下楼梯太急,摔了一跤,膝盖青肿。

我洗了个澡,刮了胡子,穿上衣服,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想了会儿安小芳。

我想,下次再聚,我是否要请她吃臭鲑鱼,吃个爽。

我不是刻意怀旧。我想这样的事情是我们喜欢的,为什么不去做?

鱼行街还在,成了古镇景点。碧水公园没有了,早被开发商拿去地皮炒成高档楼盘了。没事。我想和她再去KTV飙歌,看看谁的气场更足,谁更有激情。

妻子又打来电话,说,骨折,走不了路。她要我火速回家。

好吧。

我舒舒服服将头发吹干。我把骑着扫帚的女巫像一张纸一样折好,四四方方,夹在我的笔记本电脑中。

下楼时我发现卓尔酒店的咖啡区多了一些鲜花,而位子几乎全是空空荡荡。

玄武湖的湖水在太阳下清澈明亮。嗯。她也在水边,海水边。

妻子可怜巴巴地坐在躺椅上。

我把她抱到床上。我们之间的身体和语言交流少之又少。最近一次我们房事的时候,我抚摸她良久,她的身体一点反应也没有。我仿佛拿着一双筷子把一条烧好的死鱼翻过来翻过去。我不晓得问题出在哪里。

在床上,她心不在焉,然后板起面孔很严肃地抛给我一个话题:房价又开始涨了,我们最好再买一套,等女儿上初中的时候,这套房子可以出售。妻子的脑海里有个天然的计算器,嗒嗒嗒嗒会摁个不停。

妻子是炒房的高手。婚后我们买了套二手房,没过三年,房价飞速提升,她把二手房卖了又买了两套中户型的二手房,鸡生蛋,蛋生鸡,直到银行贷款有了强制性政策以后,她才消停了一阵子。现在她又开始动这方面脑筋了。

我从小就害怕做数学题,仿佛一做就会把我的脑子烧坏一样。

我想,迟早有一天,我会像鸟儿一样飞起来,飞离鸽笼一样的房子,落到海边,变成海鸟。

我在猜想,安小芳的二十年。

这二十年感觉是波澜壮阔,一个女人从二十三岁到四十三岁,经历了多少世事和男人?首先是那位导演,电影没公开上映,女演员神秘失踪。我认为安小芳是在一块墓地上,她一只手按在一块大墓石上,由于她身体非常轻盈,所以她一跃就越过墓石,落到另一边,一溜烟跑掉了。导演被这诡异现象惊吓得差点尿床,他百思不得其解,安小芳是如何在一场墓地戏中把自我消融了。那时,安小芳讲了一个有关理发师时钟的童话。他悚然一惊,下意识摸了一下裤裆,幸好那东西还在。只不过日后就非常不争气了。

后来,她漂洋过海,去过澳大利亚。和一个华裔谈恋爱结婚,华裔靠炒房发迹,并依旧热衷炒房,他认为这是最佳的赚钱方式。安小芳在澳大利亚海滩边看见竖着刺海胆的礁石,礁石有很多孔,光溜溜的。她建议他去潜泳,可惜他游得糟糕透顶,被海浪呛了,还拼命流泪,极度痛苦的模样。安小芳没有安慰他,相反,决绝抛弃了海边哭泣不止的丈夫,她吃了一个苹果,苹果核掉进了散发着阵阵腥味的海水中,她拍了拍手,走了。

再后来。

不晓得,当然都是我的臆想。这样猜想着她的时候,我认为很有意思。

她最擅长的就是面对一群孩子讲寓言和童话。

他们一直幸福快乐地生活,

我们却在这里清理牙齿。

我清理的是狼牙齿,我是一头狼。我清理的是兔牙齿,我是一只兔。我们已经很孤单与可怜了,所以狼不能再吃兔。狼和兔达成了协议,客客气气,握握手,唱唱歌。

睡觉之前,我会给女儿讲床头故事,就是安小芳曾经给我讲过的童话。如此清晰,二十年来,并没有褪色。好像安小芳就在我眼前,绘声绘色,她的眉角眼梢都带着感情。

这些故事既不是出自安徒生童话,也不是格林童话。我记得她曾经说过,是意大利童话。后来,我查阅了很多资料,终于印证它是卡尔维诺采录选编的。据说这个作家特别喜欢昆虫、植物,他的大脑结构的复杂精致程度是很少有人能比的——牛人!

我游离得太多,我必须回到我的安小芳。

我接收到了一条来自安小芳的微信。

她没有说什么,发了一个拥抱一朵玫瑰的表情。我回了她两个拥抱两朵玫瑰。

很久,她发了一张照片给我——镰仓青铜大佛银杏树下,她低着头,脚底下是千万张叶子,金黄一片。她的表情无悲无喜,安静淡然。

突然间,我泪流满面,我想抱着她唱张楚的歌——《姐姐》,嗓子唱破了我也要唱。我是个混球,我遗忘了很多真实与美好。我也不知道如何去面对日渐麻木的心灵。在和妻子的对话中我的声音总是有气无力,才讲了一会儿就疲惫。我希望早晨醒来,客厅里有一个大大的棺材,好让我钻进去沉睡。

一只蚊蝇飞到我眼前,影响我的视线。

我无法安心看书。我想一巴掌拍死它,可是,它狡猾极了。一会儿,在眼睛前,一会儿,在鼻子前,一会儿好像在我的掌心了,但一会儿它又噌地飞起。我几乎气急败坏了,但没有用。

在我筋疲力尽想要忽视它的时候,蚊蝇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妻子一门心思开始她的购房计划了,人坐在躺椅上,但仍可以通过网络运筹帷幄。她在想什么与我无关,可受不了的是她要我去现场勘查。我说,我不去。

我的态度使妻子茫然。过了两天,她又提出,我依然拒绝。她把一碗水泼到了桌子上。她说,你以为靠你的那几个酸文字能养活全家?

这是一种剑拔弩张的趋势,我做不出嬉皮笑脸的模样,说——当然,老婆大人,你劳苦功高。我在家里拥有的是三面墙的书和一个虚幻的世界。如今,虚幻的世界渐渐崩塌,妻子最不屑的就是我自视清高和不谙世事。她务实、精明,能徒手掂量出每一样物件存在的金钱价值。我想她也把我掂量了无数回,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掂量我的人,我的文。

我是夜里一点钟回的家。

我在外面晃荡些什么,我不知道。我是故意的。我没有耐心和她直面这样或那样庸常的话题。我想找一个女人,可惜没有合适的对象。我的无聊、我的空洞、我的疲乏之感,统统涌现在那个傍晚。我给自己灌了很多酒,但恼火的是没有酩酊大醉。那次,南京1912,我竟然先于安小芳醉倒,也是个笑话。

哎。妻子不咸不淡,说声,回来了?

不大吵,不穷凶极恶。她还是有涵养的。我漠然应了声,上床睡觉,翻个身各留背影。

安小芳手机关机。关了二个月。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信。

我逐渐也冷却了我的天真。

我想她一定有很多个情人,在世界各地。意大利、法国、俄罗斯,甚至土耳其。我的手指敲击电脑键盘的时候,也是她翻云覆雨最欢快的点。她是否有丈夫,她靠什么来支撑自己周游世界,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她依赖的是她的真实和率性。她的性事技巧花样频繁,即兴发挥的艺术感很强。在梦中,我大汗淋漓,我和她有了真实的交欢,那是云上的节奏和旋律,刚柔相济,无规律可循,但是我最愉悦的幸福瞬间。

她做爱时仍喃喃自语,说着童话:

咕噜,咕噜!我们从海里来,

黄金和珍珠吃下肚。

美丽的太阳真美,

就像太阳一样美,

我们的主人国王会爱上她。

我在她温软的乳房下呼吸,她的乳房就是美丽的太阳。我把什么吃下了肚?珍珠,黄金,还是海藻?我成了一只肥白的鹅,沿着海岸摇摇摆摆地走。大海涨潮,把我卷入了海水中。

我在海水中扑棱棱振翅游泳,暴戾而湛蓝的海,就是她的胸怀。梦中,她的体势峰回路转,我欢喜又狂妄,手舞足蹈,层层叠叠的汗珠冒出,把床单也润湿了。

隔了几日,我走在鱼行街时,黑暗中突然看见从顶楼冒出一股浅绿色的火焰,接着是一声爆炸的巨响。瓦砾碎片、砖头木梁、石灰墙皮像雨滴落下。我整个吓蒙了,过了很久,听到了汽笛警报声,后来消防车、警车统统都到了。

一幢老公寓房的电线线路老化,引起煤气爆炸——所幸的是那个时间点,上班期间,公寓房里几乎没有人。慢着,媒体说,还是有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蜷缩在床上,煤气爆炸事件让她严重烧伤。

——可怜的女人,电视上她全身缠绕着纱布,只剩嘴巴和鼻孔裸露在外。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说实话,那爆炸的巨响冷不丁炸飞了我的灵魂。

从没遇上这样惊险恐怖的画面。我心有余悸,我想,那天假如我提前五分钟出门,我恰好走在老公寓房楼下,那砖头木梁砸中的就是我的脑袋,我和可怜的女人一样,惨遭飞来横祸。也许我的命还没她大,我就这样一命呜呼了——不过我不是希望有这样的结局吗?我晃晃悠悠醉倒在街头时,期望一辆汽车迎面把我碾得粉粹。

一样,一样的——我已经口齿不清了,仿佛舌头底下塞了颗核桃。

安小芳。

安,小芳。

芳,小,安。

女儿幼儿园中班,认识了一些简单的字,她看见我涂在白纸上的字,就颠来倒去地念。我还在和她讲狼和兔子的故事:

我是狼,你是兔,我们已经达成了协议,客客气气握手唱歌,狼也别想着吃兔,兔子也不要担惊受怕总想逃跑。

女儿属兔,特别喜欢兔子的毛绒玩具。

我晓得安小芳也属兔子。狡兔三窟,动如脱兔。不晓得她又在何方逍遥。她拿着一张硬硬的白色磁卡,插进卡槽亮起一点绿光,轻轻咔嗒一声,门就开了——她又会见哪个男人?其实哪个男人都无所谓。她是她自己的君王。

我嘴唇有点干,我亲了下女儿,女儿柔嫩的肌肤仿佛春天里的花瓣。我买了一大套意大利童话集,如果可能,暑假里我想带着女儿去威尼斯坐坐贡多拉特色小船,然后在那汪蓝得晶莹、柔情的海水中静静待上一段时日。

手机响了两次。一次是妻子打来的,她结束了冷战,摔断的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日子依旧,按部就班,该干嘛干嘛。还有一个电话,响了几下,就断了。我瞧了一眼,是座机电话,估计多半是推销的。懒得回。

我在沙发里坐了很久,初夏的闷热从打开的窗户里灌进来。这是个潮湿的黄昏,高大的银杏树沉寂。我没开空调,懒得动。女儿跪在地板上玩积木,头发湿润,时不时跑来要我擦去她脸庞的汗滴。整点了,小区里的钟声悠远,传过来,钟声飘荡在空气中,有点油画色彩。

手机又响了,又是那座机电话。

我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接通了。

医院打来的——问我是不是叫路齐?

我全身皮肤紧缩,预感不祥。

医院说,有个女士,临终状态了,之前提出过想见你——

我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跃出——谁呀?

对方说:病人叫安迪。

我觉得不可能。但的确是医院的电话,市立医院。没有人会开这样的玩笑。我出门时暴雨降临,我像一条大毛虫,蜷缩在出租车后排座。整个城市阴暗诡异。我看见一双又脏又旧的矮帮鞋扔在后排座上,司机也莫名其妙。我想可能是弄错了。司机在絮絮叨叨,他有点娘娘腔,在扭扭捏捏抱怨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雨天,大堵车,过了足足一个半小时我才到达医院。

遗憾的是,等我到时那个女人已经过世了。我迟缓疑惑地移动脚步到太平间,我仍然觉得是弄错了——太平间一具具尸体蒙着白布。接待我的人撩开了其中一个。

那具尸体的脸部缠绕着纱布,只剩嘴巴和鼻孔裸露在外。

这不是老公寓煤气爆炸案中受伤的可怜女人吗?

——她会是安迪?我半年前遇见的安迪?我拼命摇头。

我无法辨认出安迪身上一丝一毫的气息。太平间的光、墙、布都安静得近乎虚构。是的,都是些不真实的布景——我明白过来,我是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构思着小说,我憎恨把我的主人公设计成死亡,这是多么蹩脚拙劣的手法啊!我也憎恨情节发展过程中把偶然事件安插进去当做必然联系——扯淡!生活中没那么多巧合,这些完全是作者杜撰,杜撰得太狗血了,让人恨不得敲死这个无事生非整天敲打键盘的家伙。

我再打出租车回去,又是大堵车,回到家,夜里九点。

其实我完全可以留下来,去细细追问一些蛛丝马迹,譬如她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譬如她怎么会住在老公寓房,譬如她有家人吗?诸如此类的问题,一点一点去问。但我冷漠地转身走了。

我认为这个叫安迪的女人和我浑身不搭界,她一定不是我认识的二十年前的安小芳,也一定不是我半年前邂逅的安迪。

我关上门,取出手机,有张照片我保存着——镰仓青铜大佛银杏树下,她低着头,脚底下是千万张叶子,金黄一片。她的表情无悲无喜,安静淡然。

我想她应该还在全世界逍遥,骑着扫帚,到处浪荡。她的世界,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可以不想她了,

安,小芳。

我在成人用品店里买了一个新玩意儿,用在妻子身上。她有些羞涩,有些好奇,但还是勇敢地接纳了那新玩意儿。当她发出前所未有的娇喘声时,我听见了小区池塘里发出一声滞重的蛙声——仅此一下,就再也没有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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