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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后期词的常用意象及其悲情意蕴浅论

2018-11-29

文学教育 2018年28期
关键词:凭栏西楼浪淘沙

严 晴

南唐后主李煜是位悲剧性的君王,其后半生沉浸于国破家亡的剧痛之中,其词通过多种意象的选择和营造,意境深远,“感慨遂深”[1],传达出血泪至情,极富艺术感染力。王国维评价李煜:“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2],葆有一颗赤子之心是李煜大过于人处。由于自幼生长于深宫,周围多为女性,女性的单纯和深宫生活的单一影响着李煜的思想性格,当他作为君王要面对纷繁复杂的政治局面和周围诸国威胁凌逼时,就进退无据,柔弱无方,导致国灭家破。但他的这种单一和淳厚的内质以及对文学艺术的精通,使他的才能在另一片天地发挥出来,成就一番文学伟业,堪称词帝而无愧色。李煜后期词常用意象有月、楼、流水、落花等,这些意象意蕴深厚,包涵了他人生后期诉不尽的凄楚、悔恨、屈辱和痛苦,充满浓厚的悲情色彩。

一.夜深人不寐,唯觉秋月寒

以月寄情,早在《诗经》中就已出现,那见月怀人(《陈风·月出》)、对月倾诉(《邶风·日月》)的方式,经过乐府诗、古诗十九首以及唐诗的传承、精炼和弘扬,奠定了中国文学表情达意的一种传统模式。李煜的词继往开来,倾情于“月”意象的运用,不过前期词中的“月”多蕴含风花雪月、花好月圆之意,寄寓其酣歌狂舞的生活和浪漫情事。后期词中的“月”意象则多有伤感惆怅、凄凉悲苦、孤独寂寞、思念故国的况味。《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的上片烘托出抒情主人公幽居汴京小楼的孤独寂寞而又倍感屈辱的滋味:“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独自伤心上西楼,抬望眼,残月如钩,犹似诉说着人事的缺憾;再看庭院,重门深锁,冷月的清光自照梧桐的疏影,清冷之至。这寂寞的实非梧桐深院,是人;被深锁的也不是清秋,亦人也。李煜虽是一代之君,却热衷文艺,不思治国,以至于国力空虚,宋兵攻陷金陵,国破家亡,成为阶下囚,受尽欺凌和侮辱,因而见月缺生落魄之感、亡国之恨,正如王国维所说“以我观物,一切皆着我之色彩”[3]。《望江南》(闲梦远)是李煜入宋被幽禁后寄托哀思之词:“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词人愁肠百结,神驰千里,仿佛看到故国的高楼在明月之下孑然独立,似有笛声在倾诉这蚀骨的哀思。《捣练子令》通过对一个失眠者夜听砧上捣练之声的描绘,写出抒情主人公内心的烦恼无奈,其中“无奈夜空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两句将秋月的清光和捣练的音响混合一起,写得声色交融。由于夜长无奈难以入眠,砧声伴随月光传入帘栊,触动“不寐者”的心弦,交织成一幅清冷幽静、无处诉离殇的场景。

《浪淘沙令》(往事只堪哀)的下片写对故国的沉思:“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来天净月华开。相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金陵王气黯然收,旧时宫苑已蒿莱没径,秋夜晴空,月华如洗,但无边月色朗照秦淮河的金粉豪华的气象已经不复存在,一切都在这月辉的幻化中投下了无比的凄惶。《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可以说是李煜的绝命词,相传后主于生日(七月七日)晚,在寓所命故伎作乐,唱《虞美人》词,宋太宗闻之大怒,赐牵机药将其毒死。词上片:“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将秋月与亡国之痛联系起来,见明月思故国,往事成空,只有凄楚之情,聚涌心头,不堪回首。

二.故国已难归,独自莫凭栏

登楼是古人常用的一种自我消解方式。登高可以望远,“远望可以当归”(《悲歌》)对于远在异乡的游子,思乡之心甚至能得到某种程度的宽慰,因而登楼以释怀就成为古代文人学士书写的常态。从古诗十九首中《西北有高楼》到王粲的《登楼》、谢灵运的《登池上楼》,再到唐诗中的黄鹤楼(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崔颢《黄鹤楼》)、芙蓉楼(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鹳雀楼(王之涣《登鹳雀楼》)、江楼(赵嘏《江楼感旧》)、柳州城楼(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汝州郡楼(李益《上汝州郡楼》)、岳阳楼(杜甫《登岳阳楼》)、夕阳楼(李商隐《夕阳楼》)等等,不同时代的人们因各种思绪而登楼,感怀、思念、送别等情感都通过登楼这一平台宣泄抒发,本身就充满了无限的诗意。古代诗词中的“楼”意象有时并不直接以“楼”表示,会用“凭栏”“倚栏”“阑干”“雕栏”等来指代。李煜后期词中“西楼”“小楼”“高楼”“玉楼”“凭栏”“雕栏”等意象的出现,说明他借登楼来排遣自己深哀巨痛的时候较多。

如《子夜歌》的下片借登楼之事反衬现在有国难归的孤独凄凉:“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词人回想起过去作为一国之君在晴朗的秋日登楼,仪仗前导,嫔妃簇拥,武士护卫,大臣跟随,何等威风气派,而今一切成虚幻,有谁能同他一道登楼,又有谁敢与他一道登楼呢?这悲叹中有眷恋,而更多的是悲伤。《乌夜啼》中“无言独上西楼”写痛苦无人与说,也不愿与人说,独上西楼的感受。词人见残月悬空,夜已深沉,便顾影徘徊,不能入寐,俞平伯说这“六字之中,已摄尽凄惋之神”(《读词偶得》)。《浪淘沙令》中“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句写出了凭栏远眺引起的内心痛楚。凭栏而不见“无限江山”,自然会引起不能再见故国的伤感,所以不敢凭栏。李煜《虞美人》(风回小院庭芜绿)中有“凭栏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句,也说明“凭栏”只能引起内心的痛苦。

《浣溪沙》(转烛飘蓬一梦归)写词人怅恨无依、登临感怀。其中“荫花楼阁漫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句即景抒怀,那遮住了花草树木的高大楼阁被夕阳余晖斜照,映出满目的惨淡凄伤,而一切的感伤都由“登临”起,登高望远,怀思故国,故国已失,怅恨无已,于是泪流满面,沾湿衣襟,就让它痛快地流个够吧。《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两次提及“楼”,“小楼昨夜又东风”中的“小楼”指的是李煜入宋被幽囚的“小楼”。夜阑人静,被囚于小楼中的人,凭栏远望,多少故国之思,凄楚之情不堪回首。而“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句中的“雕栏”则指李煜做南国皇帝时常上的“楼”。他遥望南国,慨叹不已,当年常登的玉砌雕栏还在吧,只是曾在此楼流连欢乐的有情人,已不复当年的神韵风采了。

类似这种通过想象再现当年登楼寻乐情景的词句还有“笛在月明楼”(《望江南》)、“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沙》)等等。

三.流水落花去,恨别见时难

“流水”也是诗人经常借用的一种意象。《论语》载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之事(《子罕》),故后世多以“流水”喻时光流逝之快,如“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韦应物《淮上喜会梁州故人》);因水东西流,也指喻男女爱情一去不返的(如乐府诗《白头吟》“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有以“流水”喻“相思之愁”的,如“水流无限似侬愁”(刘禹锡《竹枝词》)、“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白居易《长相思》);又因水流不断,永不停歇等特点,故常被用来喻愁绪无休无止,如“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李白《宣州谢眺楼钱别校书叔云》)。李煜的词在继承前人艺术经验基础上又有所开拓,其词中的“流水”有喻愁、恨无穷无尽,没完没了的。最具典范意义的是他《虞美人》中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句,以水喻愁,显示出愁思如滔滔春水的奔泻、恣肆,又如春水之不舍昼夜,长流不歇,生动表现了愁情在升腾流动中的深度和力度,因而成不朽的经典名句。其《相见欢》中“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以水长流暗喻恨无穷,意味深长。

也有指喻美好事物逝去,无法挽回的。如《浪淘沙令》中“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句用“流水”、“落花”意象,喻春去人逝,故国一去难返,无由再相见。

“落花”本是自然界中的一种生态现象,如“落英缤纷”(陶渊明《桃花源记》)、“人闲桂花落”(王维《鸟鸣涧》)、“花落知多少”(杜甫《春夜喜雨》)、“春城无处不飞花”(韩翃《寒食》),却常被文人用来寄寓情感,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是将其作为人在特定情境中情绪的投射和显现。由落花的时节和衰败、落寞,衍生出各种情感喻象,有指喻美好时节的,如“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杜甫《江南逢李龟年》),“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有喻无力改变的愁苦,如“东风无力百花残”(李商隐《无题》)等。李煜前期词多以“落花”写愁苦,如“落花狼藉酒阑珊”(《阮郎归》)、“啼莺散尽,馀花乱,寂寞画堂深院”(《喜迁莺》)、“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清平乐》)、“亭前春逐红英尽”(《采桑子》)、“樱花落尽阶前月”(《谢新恩》)。后期词中的“落花”多指喻对美好事物已逝的感伤。如上述《浪淘沙令》中“流水落花春去也”,其《相见欢》(上片)写花落凋零:“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花落是时序推移,自然衰谢,而今却是朝雨暮风,不断摧残之所致。这如同国之灭亡、美人之夭逝,甚为可怜可痛。

李煜的词给五代词带来了新风气,他在继承花间词人和南唐词人传统的基础上,“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4],脱离了儿女情长的狭小范围,转而通过自己的遭际关注人类命运的悲剧性,表达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生体验、家国情感,从而为词的表现力开创了一种更为阔大深远的境界。李煜词是五代文学的冠冕,也是宋词的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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