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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屋匠

2018-11-28晓寒

少年文艺(1953) 2018年9期
关键词:灯芯瓦片唢呐

晓寒

父亲说,要去请捡屋匠了。父亲说完这句话,放下饭碗出了门,看来这次真是去请捡屋匠了。在此之前,父亲已经念叨了好几次。

还是头年冬天的时候,父亲就一再说要请人来捡屋,可雨一直下,母亲把家里的水桶、脸盆、脚盆还有那些空着的坛坛罐罐都用上了,本来宽大的屋子摆上这些盆盆罐罐以后,像是一个无解的棋局,要找一条通路都十分困难。屋里到处响着雨滴声,盆子里的水深浅不一,响声也就分出高低粗细来,滴滴答答的,仿佛来自不同的声部。每隔一会儿母亲就端起盆子往外面倒水,哗的一声,水倒在屋沟里溅起夸张的水花。母亲边走边抱怨,这天真是有味,像是发了春水了。

到了开春,雨反而停了,阳光被洗了一个冬天,干净利落地挂在门前的雪梨树上。父亲就是这时候去请捡屋匠的,他说,屋顶都成筛子了,再不捡好,春水一来,只怕要住山洞了。

快到晌午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的身后跟着捡屋匠,五大三粗的个子,脸色黝黑,肩上斜挎着一个布袋,像个阉猪匠。父亲把捡屋匠请进屋来,殷勤地招呼着,让完座倒过茶,又拿起他那把旱烟杆递到捡屋匠面前。父亲说,吴师傅你先抽袋烟,歇口气,吃完饭再开工。捡屋匠和父亲熟,他呵呵一笑,露出被烟熏黑的牙齿。他说,统生你自己抽,我带着家伙呢。说完将肩上的布袋放到桌上,只听拉链哗地响了一声,他从里面拿出一把唢呐、一把水烟筒。我看了感到纳闷,一个捡屋的,还带把唢呐做什么,在我们这,只有死了人才吹唢呐。但我不敢问,怕父亲不高兴,骂小孩子嘴巴多管闲事。

捡屋匠拿起水烟筒,装好烟丝,滚了个纸媒子,将纸媒子点着后连吹了几口气,然后把通红的纸媒子塞到烟嘴上,嘴里唆唆地吸着,烟膛里的水叽里咕噜,我以为这么快就烧开了。吸了一阵,捡屋匠含着烟嘴用力一吹,扑的一声,烟斗里的烟屎飞到了地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水烟筒,黄得炫目,我感到很好奇,想伸手去摸,但又不敢。捡屋匠一连抽了几袋烟,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吃完饭,捡屋匠抽完一袋烟说,趁天好,赶紧开工。父亲领着捡屋匠围着屋子转了一圈,捡屋匠说,前栋太高了,要从后栋上去,你们去找两副楼梯绑在一起,要不上不去。

父亲弄了两副楼梯用绳子绑好,捡屋匠顺着楼梯上了屋。他揭开一些瓦片,像条狗一样趴在屋顶看了一阵,然后回过头来对父亲说,你这屋蛮漏,要加不少的瓦啊!父亲说,本来是要加瓦的,没买得着,先帮我捡一下,以后再加。捡屋匠说,那可保不了多久啊,瓦薄了,风一吹就翻起来,还会漏。父亲说,我知道,先捡了再说。那好,叫小孩子走开,怕瓦打到脑壳。父亲喊了一声,我们几姊妹便跑开了,远远地看着。

捡屋匠双脚趴开踩在椽木上,他半蹲着身子,像只老猴子一样将瓦片一行行翻开,再一行行盖上去,不时丢下烂了的瓦片,砸在地上砰的一声,碎屑高高飞起。母亲在屋里忙家务,担心被瓦片打伤,戴着一顶斗笠。

吃过晚饭,捡屋匠拿起唢呐吹起来,他的腮帮子鼓得老高,手指不停地在长长的木杆上跳动。我听不懂他吹的是什么曲子,呜里哇啦,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的,寂静的夜被他吹得凄清荒凉。我不喜欢唢呐,哭哭啼啼的,充满了鬼气。好在吹一会儿捡屋匠就累了,他放了唢呐对我们说.我给你们讲个传吧。我们不知道传是什么东西。捡屋匠说,就讲《薛刚反唐》吧。不等我们表态,他便开口讲了起来,他说这是发生在唐朝的事情,薛仁贵打了胜仗班师回朝,走到半路病死了,他的儿子薛丁山把他安葬在白虎山。刚讲了几句,我就被吸引了,原来传就是故事呀,怎么不早说?

不一会儿,父亲和母亲也忙完了家务,坐过来听,一家人屏住呼吸听捡屋匠讲传,捡屋匠声音时高时低,时急时缓,懂得吊听者的口味,很快就讲到了武则天进宫。他说,武则天成了皇帝的老婆,但后来又去庙里当了尼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我们说想。可捡屋匠偏偏不作声了,他喝了口茶,打起了呵欠。

父亲见了说,吴师傅,我们睡去了,你也早点睡吧。等父亲和母亲一离开,我们就缠着捡屋匠接着讲,捡屋匠一下子又来了精神,好,再讲一回。他喝了口茶,用手指了指灯盏,我一看里面油不多了,灯芯上还结了灯花。我赶紧添上煤油,用剪刀剪了灯花,顺势把灯芯往上一扯,原本昏暗的屋子变得格外敞亮起来。

妹妹见了,说哥你把灯芯搞那么长,烧多了油明天妈会骂死你。我说没事,等下我再弄回去。

捡屋匠接着讲了起来,讲到了武则天打算设计谋害皇后,捡屋匠说不能再讲了,要睡了,明天还要做事。这次他学精了,不等我们说话就收拾东西进了房间,不一会儿从房间里传来了鼾声。我躺在床上睡不着,一直在想武则天到底害死了皇后没有?

后来的每天晚上,捡屋匠不吹唢呐了,给我们讲传,他定了个规矩,一晚讲四回。我早上一起来就盼望天黑,好听捡屋匠讲传。我感觉眼前的一切不再空空荡荡,一个捡屋匠,就把我家的屋子和我的生活填得满满当当的。

捡屋进行得很顺利,后栋很快捡好了,站在地上看,只看到灰黑的瓦楞,再也看不到一个个筛子眼。捡到厅屋的前栋时,捡屋匠对父亲说,统生你明天找把锯子叫几个人来,还要找根結实的绳子。父亲问做什么用,捡屋匠说门前那棵雪梨树有一枝丫伸到屋顶上来了,到时候叶子落下来把瓦沟堵死,又会漏雨,锯掉了就没事了。父亲说这可不能锯。祖父也说要留着。那棵梨树很老了,早就不结梨了,至于为什么要留着,父亲和祖父都没说。捡屋匠说你们不同意,那就留着吧。

我从未想过捡屋匠会离开,一个我毫无准备的傍晚,捡屋匠结了工钱收拾东西走了。父亲说,这下花了不少钱呐。母亲跟着叹息,就是,又得去借钱了。我并不关心钱的事情,我只知道捡屋匠彻底地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简直是个小气鬼,不仅带走了钱,还带走了很多东西——灯光,鼾声,厅屋里的夜晚,没有讲完的传,连他走过的路都带走了,仅仅把一座捡好的老屋和老屋里听传的少年扔在了孤独的山脚。

捡屋匠走了,这本就是预料中的事,他总有一天要走,去另一户人家捡屋,吹唢呐,讲传。可他这一走,我开始变得坐立不安,我觉得生活突然被抽空了,世界一下子露出陌生的面孔,古老,神秘,大得吓人,里面装着很多我不知道的事,还装着很多我不认识的死了的人。我常常在梦里听到这些人交头接耳,我有些恨这个狡黠的捡屋匠,他把我的生活弄乱了,不负责任地在我原本平静的日子里塞进了一些类似于惆怅彷徨的东西。

都说树老了有灵性,我认为屋老了也一样。屋捡好后,春水就发了,雨声伴着雷声一起来,雪梨树上飘过一阵阵青烟。母亲在屋里反复地走,不停地抬头看屋顶,看样子她好像希望有雨从什么地方漏下来,结果让她失望了。母亲说,还别说,贵是贵了点,这钱花得还真值。

雨停后,屋顶上的梨花次第打开,大半个屋角都是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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