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尖朝外
2018-11-28龙向梅
龙向梅
一
在阿鲁门，每一个孩子都知道，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把鞋尖朝外，因为，如果鞋尖朝向床，一个叫“寻花”的小妖就会顺着鞋尖的方向爬到床上，钻进你的梦里，盗取你梦中的九色花。
寻花是一个小妖，她在阿鲁门已经生活了九十九年了。每天夜里，她就游荡在树叶和风间，等待一双朝里的鞋尖。在这九十九年中，她只成功地进入过两个孩子的梦中，但是都没有得到九色花。
第一次，是在寻花来到阿鲁门第三十七年的时候。寻花顺着一双小小的蓝布鞋，进入一个孩子的梦中。寻花第一次看到那么艳丽的色彩和古怪的城堡，看到那么多神奇的动物和植物，她感到又新奇又好玩，在那飘渺无边的梦境中，她忘乎所以。结果，等她记起要去盗取九色花的时候，一声响亮的鸡鸣把她吓住了，她连忙逃出了那个梦。
第二次，是在第八十五年的时候，那是一个盛夏的日子。寻花顺着一双随意踢开的小跑鞋的鞋尖，费了很大劲才扭动着身子拐进了一个男孩的梦中。那个男孩叫木，那是一个色彩黯淡的梦，寻花不知道一个孩子的梦里怎么会有那样深深的寒意。梦中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魔正追赶着木，木拼命地逃，从一个山尖跳到另一个山尖，又从一朵云中钻入另一朵云中，最后木受了伤，被追赶到一个洞穴里，无路可逃了。而此刻，寻花看见洞穴壁上正绽放着一朵九色花，寻花只要跑出几步，伸手便可得到九色花，但是，当她看到全身瑟瑟发抖的木，看到越来越逼近的恶魔，寻花大叫一声，朝恶魔冲了过去……一切消失了，木惊醒了。寻花从木的梦中逃出来，浑身疲惫，一阵风吹过，寻花随风而去，藏到了一棵古老的樟树上。
后来，寻花就一直住在那棵樟树上。她希望能再次遇到一双朝里的鞋，在她化成风之前，她便能获得人形，永久地存活于世。
二
阿鲁门的孩子都严格地遵守着当地的禁忌，他们每天睡觉前都会小心地摆放好自己的鞋子，让鞋尖朝外，从来没有例外。
每天，人们经过古樟树时都会听到轻轻的叹息声，人们以为是风声。
寻花一天比一天瘦小，一天比一天憔悴。她想，她已经无力再进入一个孩子的梦中了，而那九色花也永远只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向往。她想，她将在北风中消散了流年，在古樟树的茂盛中逐渐凋零自己永生的梦想。
不过，有一天，事情有了转机。一只猫经过古樟树，它正被一只疯狗追赶。猫拼命地奔跑，只差一秒鐘，猫就将葬身于狗爪下，但是寻花救了它。寻花正好在那棵古樟树上游荡，懒洋洋地看着风吹过来吹过去，猫的叫声惊扰了她，她以风一样的速度凌空而下，朝疯狗扑去，疯狗一惊，退缩着跑掉了。
“我用什么感谢你呢？”猫说。
“你可以把红藤的鞋尖朝里吗？在她睡着以后。”寻花说。红藤就是这只猫的小主人。
猫想了想说：“好的。”
这时候正是晌午，阳光温暖地照着古樟树，很多年来，寻花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充满希望。她重振精神，一分一秒地看着太阳从樟树的正上方向西倾斜，每倾斜一寸，寻花的欢乐就增多一分。这样一直持续到日落，又到星星缀满天空。
寻花重新飘荡在风中，她静静地听着那座古宅子的动静。
呼，嗤—
寻花听到了那个她等了九十九年的声音。她知道，这个声音在告诉她，鞋尖朝里了！
寻花只觉得风卷残叶般，她“呼”地一下进入了一个辽阔神奇的空间，那正是红藤的梦。
寻花终于又进入了一个孩子的梦！
一定要在红藤梦醒之前盗取她的九色花，寻花想。
一片多么奇异而绚丽的天空啊。天空低得出奇，云霞翻涌，远处是神奇的山谷、河流和草地，寻花看到红藤正兴奋地走在一条野花绽放的小道路上，手中提着一个藤条编织的小篮子。
寻花小心地察看着四周，想知道九色花藏匿的位置，但是，在红藤的这个梦中，她只能闻到九色花的香味，却无法辨识花的位置。
“嗨，你是谁呀？”突然，红藤从那条道路上回过头来问道。
“我……”寻花从来没想过如何跟梦中的孩子交流。
“哈，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仙女姐姐。”红藤愉快地说。
“是……是仙女姐姐。”寻花的声音很低。
“你要去哪里呢？”
“我……我随便看看，我想……找一棵水仙。”
“你为什么要找水仙呢？”
寻花想了一下：“每一个仙女姐姐每天都得找到一棵水仙，不然……不然在太阳下山之前，她就会化成一棵水仙。”
红藤惊慌地抬头望了望天，此刻阳光已经斜挂在树梢，过不了多久就会隐入大山了。
“这可真是糟糕，那你得快快找到水仙，我陪你一起去找吧！”
“哦，不用了，我自己找吧。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呀，我在这里玩，我常常会到这里来。真高兴遇到你，你每天都会来吗？”
“哦，也许吧……不不，可能不会。”
“为什么？”红藤有些疑惑，她看了看寻花，“你脸色很白，是不是生病了？”
“哦……我也不知道。”寻花仓促地说。
“我篮子里有七叶果，吃了病就会好。”红藤说着，从篮子里拿出几颗紫色的果子。
“谢谢。”寻花轻轻地咬了一口果子，一种酸酸甜甜的味道伴着一种奇异的芳香溢出来，她心里暖暖的，但她犹豫了一下说，“我听说，每一个孩子都有一朵九色花。
“九色花？哦，对，每个人都有一朵九色花，我把我的九色花藏起来了！”
“藏在哪里？”寻花马上问，然后，她装作是在看远处的树林，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
“藏在……”红藤犹豫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我知道，藏在山顶的石塔下了。”
“不对，不是藏在山顶的石塔下。”
“那就是藏在河边的磨坊里了。”
“也不是！”
“那你根本就没有九色花。”
“不！我把它藏在小溪尽头的一棵柳树下了。”红藤一说完，连忙捂住了嘴巴， “哦，我不能说出来的，你能为我保密吗？”
“当然。不过我不能确保树上的小鸟或者林中的狐狸能不能为你保密。”寻花说完就转身往回走，她想即刻沿着小溪去寻找那朵九色花。
“你要去哪里呢？”红藤问。
“我嘛，我得去寻找水仙了，你看，天快暗下来了，我怕在林中遇到狐狸或者小妖什么的。
“是的，这山里有很多狐狸，我对狐狸总有一种畏惧。”红藤说。 寻花沿着小路飞快地奔跑起来，她感到耳畔风声四起，树林里的各种树木也纷纷给她让路，不远处的溪水哗哗地流淌着。
“快，一定要在她梦醒之前得到九色花。”寻花对自己说。
穿过茂密的树林，又走过一段嶙峋的小路，在那条山溪的尽头，寻花看到了一棵高大的柳树，在柳树后，一朵九色花神奇地绽放着，它有着九种不同颜色的花瓣，通体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寻花高兴极了，她跑过去，一把摘下九色花，把它藏在衣襟里。
当寻花想顺着风逃出红藤的梦时，却发现不论怎么努力，都像在一张大网中，无法逃出红藤的梦境，她急得满头大汗。
寻花只好沿着山溪又回到了那片草地上，她得叫醒红藤，只有这样，她才能从梦里逃出去。
可是，怎么叫醒她呢？得让她受到惊吓！寻花想。
远远地看到红藤，寻花就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大声喊：“快跑！快！恶魔来了！”
红藤还来不及思索，寻花就跑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一路奔跑起来。她们跑过错落的山道，跳过深深的沟坎，越过幽暗的沼泽地……“快跑！别回头看！”寻花叫道。路畔的杂草和树木风驰电掣地向后倒退，她们高一脚低一脚，直累得气喘吁吁。最后，在一道悬崖边，寻花不小心踩空，从懸崖上摔了下去，她紧紧地抓住了一丛树枝，身子却悬空起来。
“别动，我救你！”红藤攀着嶙峋的崖壁，一点点靠近寻花，同时把一根粗壮的藤条递给她。“小心！仙女姐姐，抓住这根藤——”
就在寻花抓住藤条的时候，红藤脚一滑，两人从高高的悬崖上摔了下去。
三
红藤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身冷汗。
寻花顺着悬崖上的风逃离了红藤的梦。
寻花重新回到古樟树上时，她获得了九色花的力量。这一天是寻花的第九十九年又三百六十三天，寻花获得了人形，成为了一个美丽的女孩。
这一天，红藤丢失了梦中的九色花，她的心里空空的，她不再爱说话，也不再笑，记忆也变得错乱迷糊，她甚至经常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有时很长一段时间，她就静静地望着空中的一个点发呆，一声不响。
阿鲁门的人都说，红藤“落花”了。
一个落了花的人，就像丢了魂一样。
红藤总感觉自己站在一个悬崖边上，脚下深不见底，只有莫名的风呼啸着。她总是那么容易受惊，一片叶子落下了，一个影子飘过去，都会让她猛地一惊，然后浑身发抖。
而在那青砖红瓦的老宅子中，红藤不论走到哪儿都觉得心慌。
红藤的奶奶请来阿鲁门最老的巫师为她“修花”，巫师念着一支古怪的歌谣，用九种不同的花瓣做成一朵九色花，并把它放在红藤的手心里，要红藤捂着它睡。可是，不论巫师怎么努力，也没法为红藤修复九色花，那朵九色花始终进入不了红藤的梦里。
每天晚上，红藤的奶奶都小心地看护着红藤，并让鞋尖朝外。 但是，红藤还是一天天憔悴下去。
阳光极好的下午，红藤会抱着她的猫站在小院子里，傻傻地站着，任凭奶奶叫唤，她都仿佛无知无觉。
有一次，寻花经过老宅子，红藤怀中的猫突然跳下来，冲着寻花喵喵地叫着。
红藤回过头，便看到了寻花。
“嗨，红藤。”寻花叫道。
红藤望着寻花，眼睛突然一亮。
“你为什么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寻花说。
“我不知道。我总是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总是会忘记我正要做的事。”红藤有些胆怯地说。
“是不是你的九色花弄丢了？”寻花小声问。
“不知道。”红藤摇摇头，“我觉得你的声音好熟悉啊，我一定在哪儿见过你。”
寻花连忙轻微地咳了一声，说：“也许吧，我们都在阿鲁门，偶尔见面也是正常的。”
“嗯。每个人都有九色花吗？”
“是的，每个人都有。”“如果掉了还能找到吗？”
寻花犹豫了一下，说：“能的。我想应该能。”
“我总是感觉心里慌，总是害怕任何风吹草动，总是没有力气。奶奶说我落花了，落花是很严重的事。”
“哦……”寻花低下了头。
“我真高兴见到你，我们一定在哪儿见过面，你好像仙女姐姐。”
寻花的脸突然红了。
这时，小猫朝寻花扑了过去，红藤连忙喝住小猫，朝寻花抱歉地笑了笑。
寻花要走的时候，红藤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红桃木梳子，说：“这个送给你，这是我最喜欢的桃木梳，用它梳头发，头发就会更直更亮。我明天就要走了，你拿着吧。”
“你要去哪里？”寻花连忙问。
“奶奶说要把我送到八音城去。”
“为什么？”
“因为我落了花。”
“但是，如果你是在阿鲁门落了花，你离开阿鲁门，以后再怎么找到九色花呢？”寻花紧张地说，仿佛泄露了一个秘密。
但红藤仍1日傻傻地朝她微笑，然后折回了身。
寻花看着手中的红桃木梳子，她突然好想跟她说，今天晚上，请让鞋尖朝里。这样，她就可以把九色花送回去。可是，要怎么说呢？
“哎——”寻花叫住了红藤，“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奶奶说我不适合这里的气候。
“今天晚上，你能不能让鞋尖朝里？”寻花终于鼓起勇气说。
“不。”红藤有些惊慌地摇头， “不可以，鞋尖必须朝外。！
是的，鞋尖朝外。这天晚上也一如既往。这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
第二天，红藤的奶奶把红藤送回城里的家。
四
每天，寻花仍1日行走在阿鲁门的大街小巷；每天，寻花都会有意无意经过红藤奶奶的家门口。有时候，她会遇见那只猫，有时候不会。遇见猫的时候，她会蹲下身来抱抱它。不知为什么，寻花的心里也开始变得空空荡荡，她虽然获得九色花，却并没有因此快乐起来。
寻花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一个妖，如果盗取了孩子梦中的九色花，一定要把九色花连根拔起，只有彻底灭了梦中的九色花，她才能忘记这个孩子。
但是，她怎么能忘记红藤呢？她怎么能彻底灭了红藤梦中的九色花呢？即使重新来过，她也不会这么做的。
不，她得去八音城，她得再进到红藤的梦里，把九色花送回去。
寻花想，只要那些窗户是开着的，只要月光能照亮通往八音城的路，她就一定可以抵达红藤的梦中。哦不，还得鞋尖朝里。她得把九色花还给红藤。她想起她忧郁的眼神，想起她淡淡却真诚的微笑。
于是寻花踏上了去八音城的路。谁也不知道她走了多远路，问了多少人，在一个淡淡的黄昏，她终于找到了红藤的家。那是一套宽大却冷清的房子，很多时候，红藤的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只有红藤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寻花期待着红藤能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把鞋尖朝里，但是一天天过去了，这样的事从来都没发生。即使在八音城，红藤也严格按照阿鲁门的习惯，把鞋尖整齐地朝外。
这样又过去了很多天，寻花很失望，她重新回到阿鲁门。
桃花开了又落了，每天，寻花都会用红藤送给她的梳子梳着头发，她的头发果真像瀑布一样垂直，像瀑布一样涌动着漂亮的光泽；每天，寻花会刻意经过红藤奶奶家的老宅子，想着红藤站在门口微笑的样子。
寻花仍1日不快乐，她一天天憔悴起来。
有一天，寻花在那所老宅子的院门口站了很久，直到太阳从屋顶上滑了下去。
猫走了过来，朝她轻轻地叫唤了一声。
“嗨，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寻花问。
猫不说话。
“如果你帮我，我送给你一袋小鱼干，就是敏西奶奶晒在院子里的那种。你吃过的，我知道。”
猫望着她。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八音城，让红藤的鞋尖朝里。只要一次，最后一次。”
猫点了点头。
那是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寻花重新进入了红藤的梦里。
这一次，寻花发现奇异的天空没有了，绚丽的云霞没有了，天地间到处灰蒙蒙的一片，阴森可怕的风吹着，鬼魅的影子闪动着。
红藤孤零零地站在天地之间。
“嗨，红藤。”寻花走了过去。
“嗨，我好像见过你。”
“是的，我是仙女姐姐。”
“哦，对，我想起来了，仙女姐姐，你是来寻找水仙的。我很久没有见过你了，我还以为你变成了一棵水仙了呢。”
“我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寻找水仙。”寻花眼睛看着别处说。
“你今天找到了吗？”
“没有。但我总能在天黑之前找到。”
红藤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我帮你一起找吧，我知道水仙在什么地方。上次遇见你以后，我总是到处留意水仙，在前面的山涧里，有很多水仙呢。”
红藤于是拉着寻花朝山涧走去，她们走过荒凉的草地，走过阴森的古城堡，走过茂密的林间，天空一直灰冷，最后，她们来到了山涧。
成片的水仙在山涧里绽放，它们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泥土和石块之间，一丛丛，一片片，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红藤开心地说：“你看，就在那儿！你每天采一棵水仙，怎么也采不完，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心找不到水仙了，你也永远不会变成水仙了。以后，我天天在这儿等你好吗？”
“哦不，”寻花说，她停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我今天是最后一天来采水仙，以后我就不用采水仙了。
“为什么？”
“也没有为什么。因为……因为我已经采够了一千朵，采了一千朵花后，仙女姐姐就会到天上去了。”
“啊！”红藤有些吃惊， “可是，可是我希望每天都能见到你——我总是一个人，那么孤单。”
“以后不会了，你相信我。以后，你就会走出这个孤单的世界，你会变得和从前一样快乐。
“可是，我听说掉了九色花的人都不会像从前一样快乐了。
“你等我一会儿，我有一点事。”寻花说着，快速地跑起来，她跑出山涧，又沿着那条她熟悉的小溪快速地飞奔。她一直跑到小溪的尽头，在那棵柳树下，把藏在怀里的枯萎的九色花小心地放回了原地……然后，她捧了一捧泉水洒在花开的地方。
灰冷的天空顿时明亮起来，西边的云霞恣意飞舞。 寻花听到后面有人在唤她：“仙女姐姐——仙女姐姐——”
“再见了，红藤。”寻花说着，倏地离开了红藤的梦。
当红藤醒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体内有一种快乐的力量，而这个世界也仿佛明亮起来，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寻花重新回到了阿鲁门，她顺着风飘荡在古樟树上。对她来说，即使时间不再来眷顾她，即使她再也变不回人形，这风也是美的，秋也是美的。
而红藤，不久后又回到了阿鲁门，她来看望她的奶奶。寻花看见了她脸上久违的笑，看到了她朝陽一样的眼神。寻花觉得，即使是化成树叶间的风也没有什么。
后来，红藤再也没有见过寻花。
阿鲁门的孩子还是会坚守他们祖祖辈辈的传统，把鞋尖朝外，那是每个孩子都会习惯去做的事。孩子们都守护着梦中的九色花，慢慢长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