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

刘悦尔

1

白纸上颜色更迭着。它们纵横、交错，形成繁复的空间和琐碎的线。

笔尖愉悦地在白纸上跳着舞，一曲弗拉明戈之后留下热烈的印记，仿佛情人之间的口红印。白纸的四周有些翘起，我知道他的羞涩。

“别紧张，马上就好。”我安慰他。

他唰唰地响动：“对不起，先生，这是我第一次向她表明——”

他的话却突然被打断了。因为此时风在我耳边嘲笑着白纸的害羞，嗓音粗粝如沙石，像是乌鸦嘶哑的啼叫。

风可能刚刚经过工地，我能闻到尘土的气息。我不禁皱了皱眉。“抱歉，我下次会整理整洁再来拜访您。”他连忙道歉。我有些生气，因为这个家伙每次过来都会给我带来不必要的清理工作——而我并不能从他的语句中读出歉疚的意味。

我决定忽视风的存在，继续下去。

过了一刻钟，我停下笔。白纸——不，被爱情填满了五分之一的纸——非常幸福地坐在原地。并不是我不想完成他的新装，而是他自己要求我分五天完成。“在我们的文化中，5是爱的意思。她会更加感动的。”他这么说。

门口有些响动，纸连忙噤声，站起来冲进书架中躲藏。而我从一边把我所痛恨的习题拿过来——那些奇怪的数字和题目在我眼中是无意义的杂乱墨印。

母亲开门走了过来，她关上了窗。我的眼尾余光只能窥到她的腿在不断地前行。她的声音好像来自天外，模糊不清。“刚刚风很大，奇怪。”她说。我能感到她的腿停滞不前——我知道她在我身后。

“你刚刚在和谁说话？”

而我不能说真话——我知道她必定不能理解，她好像并不能听到白纸先生和风先生的声音。我以前曾经提到过几次，她都对亲戚说“小孩子乱讲的”，我就知道她不喜欢我说这个。

大人就是这样，相信自己永远是对的，小孩子所说的都是无知童言，不值一提。

“没什么，你听错了。”我说。

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我听到风在窗外拍打着，妄图再次进来，然而几次都失败了。他不甘地叹了口气，只好转身离开，继续在四处游荡，看看老朋友们。

周围忽然恢.复了宁静。

从17到19世纪，平塔岛象龟由于被商人及捕鲸船大量捕杀而濒临灭绝。最后一只平塔岛象龟乔治最早于1971年在平塔岛上被发现。

2

全世界持有“家长”“监护人”这样职位和权利的人总是乐意让孩子接受全知全能的教育，或者说格式化他们。

学校是这样的地方。千篇一律的人面和内心，玩具和一包零食就能让低落的孩子重新快乐起来。这真是太过廉价的付出。

我坐在座位上——事实上，好像所有“大人”都努力将父辈留给他们的规矩与思想灌输到孩子身上，然后一直这样重复下去，新的思想泯灭在人性的缝隙中。对于未知的深刻思考，不过是可笑的多余想法。你只需要重复与被给予——知识和题目，未来与人生。

我知道我未来的人生是什么。我的父母太过于期待我有一个光辉的未来。我的人生是清晰的直线，虽然还有很多未知性，却依然能一眼看到尽头。

“翻到第四页。这场大革命……”

老师的嘴开合着。我并不喜欢这个老师，她的眼睛太过于突出，显得呆滞且愚蠢。

我的座位在窗边，风经常造访我。此刻他正和窗外的橡树小姐眉目传情，然而橡树小姐明显不想搭理他，只是冷冷地伫立着。于是风有些懊恼，一口气吹散了橡树小姐的发型，气得她在原地发抖而说不出话来。

“……回答这个问题！”

我突然意识到老师在叫我。然而刚刚发生的事太过于让我聚精会神，我完全没有听她在说什么。问题和答案，我都不知道。

我站了起来。她刚刚说第四页……嗯……四……我忽然想到了纸先生的爱情，还有4天。

一片死寂。班里的同学们冷冷地看着我。你瞧，人性是多么自私——人们乐于看到别人受罪，这让他们感受到欢愉与满足。“我不知道。”我说。

同学们笑了起来，班里满是轻松的气息。老师瞪着我，大声地说着什么，应该是又在宣读她对我可笑的评判，这让她自以为是什么法庭里的法官。

此时风先生已经结束了与橡树小姐的对话。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悄声道：“你看她像不像青蛙？”他张大嘴，眼球微微突出——很像这个老师。我笑出了声。

可能是忽然被我笑出声的大胆所惊吓，同学们一时间非常安静。夏日的阳光太过强烈，几乎拥抱了整個世界，无垠的天空呈现出澄澈宁静的深蓝。这样纯净的天气真的很适合纸先生表白啊，我决定在纸先生的新装上体现出这样的美好。

长久的沉默后，老师的面部表情几乎扭曲在了一起。

“我要找你家长来！”

夏日的蝉鸣嘶哑地模糊在闷热的空气中。我坐了下去，耳边同学们在窃窃私语，不时透出笑声。

人们希望乔治可以和其他母龟交配，产下新的平塔岛象龟，然而都失败了。它似乎不想和那些不同物种的母龟交配以延续自己的血统。这着实令人费解。

3

纸先生小心翼翼地躺着，蓝色在他身上晕染开，像是烟花在夜空忽然盛放。

“还有3天。”我说。

彩纸先生——现在我这么称呼他——呼出一口气，伸展了一下身体。一旁的蓝笔先生也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这是我最为骄傲的作品。”我几乎能看到他从鼻孔中喷出的自豪之气。

彩纸先生来回地看着他身上的色彩，有些拘谨地踱步，念叨着该对她说的话。我静静坐了一会儿，终于感到有些无聊了。

母亲马上就要去和老师谈谈我最近的学习状况。无非是这样那样，也不是头一次，习惯就好。

母亲的高跟鞋规矩的踩地声渐近，她有些厌烦地让我快走。这毕竟不是第一次了，我往往让她失望，老师的投诉接二连三，已是家常便饭。

我站起身，彩纸先生却忽然跳进了我的口袋。我有些诧异。

“听风先生说，他经常看见她在那里，我只想远远地看她一眼……”此刻的彩纸先生羞涩不已，脸上是淡淡的玫红色。我想了想，也就没有阻止：“好吧，但你小心别被发现。”

我没有发现我的母亲回头看了一眼，满是疑惑。

“他最近表现很不好……”老师絮絮叨叨地开口o我的母亲只能苦笑着应对，而我无聊地盯着地面。有一只蚂蚁爬过去了，它是在搬运秋冬的口粮吗？耳边的那些嘈杂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大人们总是这样的。别的大人说的话一定比孩子的更为可信——即使是有些过度夸大，也会被轻易确信。虽然他们说会原谅，可实际上，他们每次数落起来，都会把从小到大的过错絮叨一遍。毕竟，他们永远是对的。

“他总是走神……”

口袋里忽然一轻。我低头，发现彩纸先生正奋力从口袋中脱出，然而他的眼神却是明亮的，用小说里的话来说就是——燃烧着爱情的火光。我顺着他的目光透过窗，发现喜鹊小姐停在橡树小姐的肩膀上，正和她抱怨着今天的午饭是如何难吃。

“快用你的手遮住我！我想等到最后一天，让她看见最缤纷的我。”彩纸先生激动得脸都红了，却仍忸怩着不想让她看见他。爱情的力量着实玄妙——这样的彩纸先生让我忍不住想来个恶作剧。

“上课也不好好回答问题……”

我的手轻轻地扬了扬，彩纸先生掉在了地上。他发出了一声尖叫，然后发现喜鹊小姐并没有发现，才冷静下来。“先生！”他央求地看着我。我笑了笑，决定结束这个玩笑，于是我走了过去——

然而一只熟悉的高跟鞋踩在了彩纸先生的身上，紧接着是一双手。

彩纸先生再次尖叫起来，这次已经容不得他思考了——那双手是如此的紧，他的新装隐隐有裂开的迹象。

我的脑子就像门口那条浑浊的河流停止了流淌。夏日的阳光太过强烈，刺得令人睁不开眼。

我的母亲，紧紧地抓着彩纸先生，皱紧了眉头。

“这是什么，你的画？”

像是从深海上潜，忽然浮出水面，老师的声音清晰刺耳。

“没错……他之所以表现这么差，一定是因为在课上画画了！唉，我们做老师的也没有办法……”

不对，我想，明明是在和风先生聊天，还有…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撕拉声在空气中回荡。我的母亲，她撕碎了这张纸——不，她杀死了彩纸先生。

我看见血肉在空中飞扬，彩纸先生的尖叫戛然而止。不，这不是真的，我想。还有3天，还有3天彩纸先生就能……

我茫然无措。是我害死了彩纸先生。

风先生——本来在窗口悄悄窥探着——的面部忽然扭曲了。“凶手！”他尖叫，风声敲击着玻璃。

“彩纸先生？”

喜鹊小姐好像谈到了高兴处，正在咯咯笑着。她不知道就在20米处，一个伟大的爱情分崩离析，而她甚至可能不知道他的姓名。

她再也不可能知道了。

母亲的脸上写满了愤怒：“彩纸先生？什么破名字，原来你最近都在搞这种东西？你还对着纸说话，纸是不可能和你说话的你知道吗？画画有什么出息？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念书，这就够了，听到没有？”

老师假情假意地走了过来。可能是一直忤逆她的学生受到了惩处让她兴奋异常，她简直满面红光，显得她眼睛更为突出——真的很像青蛙。真可笑。我张开嘴巴想要放声大笑，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只有气声在嗓子里流转。

“没有关系，你只要现在努力，我相信你未来——”

哦，虚伪的说辞。

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我什么也感受不到。我的心在跳动。我的脉搏在跳动。

彩纸先生的尸体支离破碎，整个房间内都弥漫着血腥味。

我看到风先生难以置信地后退几步，看了我一眼：“帮凶。”我分辨出了他的口型。

彩纸先生……

对不起……

对不起，彩纸先生……

耳边一下子如同巨钟撞响。我浑身无力，跌坐在地上。母亲和老师以为我是愧疚而坐下，继续连珠炮弹似的斥责起来。

世界空白而寂静。

我望向窗外，什么也没有。是我的重大错误，让彩纸先生永远也回不来了。他的新装，永远没办法完成了o

“你只需要读书。”

“你不需要画画！”

“我要早知道你那奇怪的脑子里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就该把它扼杀在摇篮里！”

“还有那些和你说话的东西，都不是真的，你别多想了，专心学习。”

“全都是你想象的！”

“没有这些东西！”

真吵。我想。

我转过头去，又转了回来。

“一只喜鹊刚刚飞走了。”我说。她们面面相觑。

此时有风行于四野，消散于天地之间。

加拉帕戈斯国家公园于20 1 2年6月2 4日发表声明： “孤獨的乔治”已死亡。24号当日，长期照顾“孤独的乔 治”的勒里纳发现它的尸体瘫在地上，面朝圣克鲁斯岛上 “它的水坑所在方向”。

“孤独的乔治”的死亡，也宣告加拉帕戈斯象龟平塔岛亚种从地球永远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