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唯物主义的视角重新审视历史唯物主义
2018-11-28张彤
张 彤
近年来,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真实意义与实质内容问题,持续受到了学界的关注。国内哲学界对于历史唯物主义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基础地位已经达成共识,并认为,马克思“划时代的哲学革命”就是创建了历史唯物主义,人们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认识逐渐展开并走向深化。然而,历史唯物主义的真实意义是什么这个问题一直成为学界争论的一个热点。根据马克思本人的表述,在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二元结构中,经济基础无疑在社会历史中起着基础性作用,这极易造成一种倾向性,那就是政治、文化等上层建筑可以归功于和还原于经济活动,经济因素在社会生活中起决定性作用,这也与第二国际的经济决定论不谋而合。如果用一种决定论或者是还原论的理解方式来解释历史唯物主义的意义,把各种文化现象看成始终以一种经济必然性的方式发挥作用,那就不仅会造成一定程度上的片面性,而且从总体上妨碍了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特别是在我国,由于历史上长期受苏联教科书体系的影响,斯大林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教科书体系,作为一种曾在中国非常权威的哲学解释,虽然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国内哲学界一度出现了思想活跃的百家争鸣现象,并一度冲破了其束缚,但这种哲学传统长期形成的历史影响犹在。而且,从社会现实来说,我国20世纪70年代末实行的改革开放政策一直强调经济发展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作用,发展速度已成为检验我国社会生活是否进步的一个主要指标,因而在某种程度上对文化发展与建设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重视不够。正是基于此,本文从一种文化视角重新审视历史唯物主义,重新看待文化的历史定位与整体性功用,以期为当代社会现实提供意义与价值之源,而且用文化建设与文化创新推进社会实践不断前行。
一、英国文化唯物主义的视角
“文化”是当今社会流行而通用的一个关键词,正如雷蒙·威廉斯所说,“文化”一词具有多种含义,在近代经历了不断的发展变化,无论将其定义为“人类完美的观念”“整个社会智性发展的普遍状态”,还是“艺术的整体状况”,都不足以穷尽该词的所有含义。文化问题与工业、民主、阶级、艺术等几乎人类所有的社会活动与重大历史变革关系密切:“‘文化’一词的发展记录了我们对社会、经济、政治生活领域的这些变革所做出的一系列重要而持续的反应,因此,‘文化’本身就可以看作是一幅特殊的地图,借助它,我们可以对这种种历史变革的本质进行探索。”①雷蒙·威廉斯:《文化与社会:1780—1950》,高晓玲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年,第5页。因而,雷蒙·威廉斯把文化看成“包括物质、智性、精神等各个层面的整体生活方式”。②雷蒙·威廉斯:《文化与社会:1780—1950》,高晓玲译,第4页。
对于“如何阐述历史唯物主义的真实意义”这个问题,雷蒙·威廉斯认为:“‘历史唯物主义’视人类的活动为一种主要的力量。”③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刘建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294页。而在这种活动中,经济因素、政治因素与文化因素是联结在一起的,尽管“经济力量最终显现出作为组织性元素的性质”,但在现实层面上,经济、政治与文化是相互作用的:“我们也永远无法在中立条件下观察经济变革。马克思以概述方式描写的资本主义和工业资本主义,只可能出现在现有的文化环境中。”④雷蒙·威廉斯:《文化与社会:1780—1950》,高晓玲译,第296页。雷蒙·威廉斯认为,马克思关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二元结构只是一个类比,马克思只是强调了经济因素具有作为一条主线的重要作用,但是他没有来得及展开其文化理论。而马克思无疑看到了人的意识活动的复杂性、多变性与多样性,“但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意识到现实不仅没那么绝对,而且没那么清楚”。⑤雷蒙·威廉斯:《文化与社会:1780—1950》,高晓玲译,第283页。马克思不仅不反对将来对意识现象进行专门研究,而且还赋予人类智性和想象力、创造力以应有的价值,鉴于此,雷蒙·威廉斯尝试构建起马克思主义的文化理论。雷蒙·威廉斯不仅提出了一种新的文化唯物主义理论,创造了英国伯明翰学派文化研究的新范式,而且开辟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新领域,并成为英国文化研究的重要奠基人,他的学生特里·伊格尔顿称其为“英国20世纪唯一的最重要、最富独创性的文化思想家”。
雷蒙·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是一种对社会生活的整体性描绘,文化具有整体性,它不仅指精神、意识或狭义的精神产品,它还应包括人的物质生产劳动及其产品。正如近代以来“文化”一词的内涵不断演变一样,雷蒙·威廉斯的观点也不断地发展变化。在其晚年的成熟著作《马克思主义与文学》中,他认为传统上对马克思主义的解释实际上剥夺了文化、政治等上层建筑的物质性,文化唯物主义正是要阐明:“任何一种交流实践的技术的、物理的、物质的条件。”⑥雷蒙德·威廉斯:《政治与文学》,樊柯、王卫芬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63页。其理论建构变得更加彻底,不仅拒绝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整个区分,而且把世界看成经济、社会、政治与文化活动结合在一起的“某种唯一的、不可分解的现实过程”,认为任何文化都是由传播和再现的现实物质过程构成的,“我的目标是要强调文化实践是物质生产的形式,在这一点得到理解之前,不可能在这些文化实践的真实社会联系之中对它们进行思考”。⑦雷蒙德·威廉斯:《政治与文学》,樊柯、王卫芬译,第365—366页。
因此,雷蒙·威廉斯把文学活动重新嵌入日常生活与社会生活之中,将文学活动与物质实践、传播媒介、权力与利益冲突以及主体的阅读与阐释联结起来,“一旦你离开基本必需品的领域,根据我的意见,你就在一种更为宽泛的意义上进入到一个无可争辩的政治和文化领域,因为投资和产出是如此明显地由整个社会秩序的性质所决定”。①雷蒙德·威廉斯:《政治与文学》,樊柯、王卫芬译,第367页。在他看来,文学是文化的产物,而文学批评就是其文化唯物主义把握社会的主要方法,写作不仅是创造性的和想象性的,而且,“写作是一种把语言作为对象性物质材料加以组织的、富有特色的实践”。②雷蒙德·威廉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王尔勃、周莉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53页。他不仅拓展了“写作”一词的内涵,将当下社会中出现的报纸、广播、电视等多样化的形式纳入进来,而且他认为,写作并非一种少数社会精英才可享用的贵族式特权,广大工人群众同样可以阅读经典,进行文学批评与写作,“如果我们从智性和想象性作品的角度来看待文化问题(这个角度非常重要),我们会看到,随着教育的扩展,这种文化的传播也会日趋均衡,同时,新的作品也会传播给单个阶级之外、更为广泛的公众”。③雷蒙·威廉斯:《文化与社会:1780—1950》,高晓玲译,第337页。他反对高雅文化与平民文化的二元划分,非常重视来自日常生活世界的各种鲜活的经验形式,这拉近了与历史的距离,从而使文学研究真正走向社会生活的广阔舞台。
笔者认为,雷蒙·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新解释,是面对当代社会现实而提出的新观点,因而是历史唯物主义在当代的重要发展。生产人类必需品的经济活动是基础,文化不是基础,而是一种视角,即用一种文化的观点来看待人与世界。人与世界的关系并非仅仅是人生活在世界之上,人在维持生命、改变环境的同时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我们所经验的现实在此意义上就是人类的一种创造;我们的全部经验都是人类对于我们所栖居的这个世界的描述。”④雷蒙德·威廉斯:《漫长的革命》,倪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7页。文化并非与人的政治、经济、生物等系统平行发展的一个领域,而是涵盖了人的一切对象化活动的“一种整体生活方式”,人正是在改造自然与创造社会的过程中积极地形塑了一个新世界——文化世界的,每一个人都是世代文化沉积的承受者,人通过社会与文化的力量也形塑了自身,使人获得了人性:“人性本身是一个‘文化’所包含的‘整个生活方式’的产物。”⑤雷蒙·威廉斯:《文化与社会:1780—1950》,高晓玲译,第40页。正如马克思所说,不仅人的感觉,而且人的精神、思维甚至是审美,都是由于人的“对象性的现实的活生生的存在的独特方式”⑥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87页。而产生出来的。人造物不仅包括生产生活资料、机器、街道和庙宇,而且包括科学、宗教、艺术和哲学等精神产品,还包括社会关系、国家制度、道德与法、风俗习惯、礼仪时尚等等。如果用这种视角来理解历史唯物主义,我们就会发现,马克思不仅强调“现实的个人”的社会历史性,而且强调历史乃是人类不断创造、不断满足需要和再创造的动态发展过程,马克思一生都关注于人的价值、人的目的、人的发展、人的自由与人类解放事业,历史唯物主义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底蕴非常深厚而内涵丰富宽广的文化世界。
二、历史唯物主义的文化内涵
要想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质,一个首要问题就是马克思为什么要提出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确立唯物史观,恰恰不是为了建构一种时髦的理论,马克思并非是象牙塔中的教授与学者,他从青年时代起,就反对凭空构造理论,反对头脚倒立的哲学,并投身于热情洋溢、充满活力的感性世界之中。马克思的一生都在与唯心主义的“天真的幼稚的空想”做斗争,他对当时德国哲学的批判仍然具有当代意义:时刻警醒人们注意观念与现实的关系,注意他们所提出的观点与他们自身的物质环境之间的联系。马克思恰恰不是为了构筑体系,而是为了改变人们现实的生存境遇,是为了世界上大多数人的真正幸福,是在追求人类解放的伟大事业中发现历史唯物主义的。马克思与当时社会的最大多数人——工人阶级站在了一起,与人民群众站在了一起,与普通老百姓站在了一起,马克思成为社会最大多数人的代言人。可以说,马克思的学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现实的人,而一旦用一种文化视角通过那深厚浩瀚的文本著作来阅读马克思的心灵,我们就会发现,关于人化自然、人的世界、人道主义、人的价值、人的自由等思想的文化内涵就非常清晰地跃然纸上了。
青年马克思反对德国哲学的脱离实际,指出这种哲学的特点是“爱好宁静孤寂,追求体系的完满,喜欢冷静的自我审视”,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19页。而在普通人看来,哲学思辨是一种超出常规、不切实际、晦涩难懂的行为,马克思把这类哲学家形象地比喻为“就像一个巫师,煞有介事地念着咒语,谁也不懂得他在念叨什么”。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219页。马克思从事《莱茵报》的写作,就是希望把哲学“禁欲主义的教士长袍换成报纸的轻便服装”,他认为“哲学家并不像蘑菇那样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他们是自己的时代、自己的人民的产物,人民的最美好、最珍贵、最隐蔽的精髓都汇集在哲学思想里”。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219—220页。哲学不在世界之外,而是凝结在普通人辛勤劳动的双手之中的精神,因而,真正的哲学必然是接地气的,迎合于人民大众的,用双脚立地的:“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哲学正变成文化的活的灵魂。”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220页。
马克思的学说正是在反对形形色色的唯心主义和空想共产主义的斗争中不断发展起来的。他不仅批判了以布鲁诺·鲍威尔为代表的思辨唯心主义,因为他们用“自我意识”即“精神”代替现实的个人,而且批判了施特劳斯的宗教批判仅仅在思想中绕圈子,哲学不仅仅是反思和解释,而应以实际的行动朝向未来。马克思还批判了巴贝夫主义、圣西门主义、傅立叶和欧文,因为他们只是将平等、自由和博爱精神作为一种完善人性与道德理想来看待,而抛弃了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期望,并把社会主义当作一种偶然产生的设想。马克思综合各家理论之长,将改变现实的实践活动与关心平民的人文情怀结合起来,将社会主义理论与无产阶级现实的革命运动结合起来,并将这种积极的自由自觉的活动升华为一种必然发生的历史进程,从而使社会主义学说真正成为科学。
马克思要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整体,“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等,都不过是生产的一些特殊的方式”,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98页。这意味着它们都是社会本身的一个构成要素,要理解资本主义社会整体的特征,就必须把握各个组成部分的结合方式与结合性质,因而这一社会整体包含各种各样的文化存在物、文化构成和文化因素。在马克思的论述中,我们不难发现两种文化概念:一种是指狭义上的文化,是指文学艺术、意识形态和形而上学体系,它们是观念上层建筑,马克思认为这些都是意识的产物,它们离不开现实的人们的物质活动,一旦离开了人们的实践,就成为一种意识的幻想与空话;另一种是指广义上的文化,即“文明”,它是指人的各种对象化活动的凝结。这样的文化概念,不仅包括人们的观念活动及其产品——宗教、艺术、哲学与科学等等,而且人们的物质活动的结果也涵盖其中,它体现了人的“自由的有意识的”类生活的特性。这样理解的文化概念不仅包括人类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成果的社会生活的全部,而且将社会制度、生存方式、活动方式、风俗礼仪、惯例规范都囊括进来了,即“一种整体生活方式”。
当我们用“一种整体生活方式”的文化概念重新审视历史唯物主义时,就会发现,马克思的表述与雷蒙·威廉斯对文化的界定存在着内在契合性与高度一致性,“更确切地说,它是这些个人的一定的活动方式,是他们表现自己生命的一定方式、他们的一定的生活方式”。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0页。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与封建社会的生产方式是不同的,“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02页。文化体现为一种“历史地凝结成的生存方式”,③衣俊卿:《文化哲学》,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3页。人类正是沿着前人的足迹而不断地改善生存状况,开拓新的生存空间的,文化正是人类世代传递与不断创新的一个历史过程。马克思并没有忽略以往人类社会留下的各种文化成果,而是非常重视人们创造历史活动的既定前提,并且认为现实社会就是奠基在这些基础之上的,他在批判费尔巴哈时说道:“他没有看到,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其中每一代都立足于前一代所奠定的基础之上,继续发展前一代的工业和交往……”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8页。重视“人们历史活动的基础”的观点在马克思的文本之中比比皆是:“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魔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70—471页。“作为资本关系的基础和起点的现有的劳动生产率,不是自然的恩惠,而是几十万年历史的恩惠。”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86页。恩格斯晚年在捍卫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时说道:“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他们是在既定的、制约着他们的环境中,在现有的现实关系的基础上进行创造的”,而经济关系之所以具有决定意义只是因为:“它构成一条贯彻始终的、唯一有助于理解的红线。”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32页。
马克思重视文化还体现在他非常关注当时社会各种最新的科学成果。“在马克思看来,科学是一种在历史上起推动作用的、革命的力量。任何一门理论科学中的每一个新发现——它的实际应用也许还根本无法预见——都使马克思感到衷心喜悦,而当他看到那种对工业、对一般历史发展立即发生革命性影响的发现的时候,他的喜悦就非同寻常了。”⑧《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77页。我们甚至可以把马克思的《资本论》看成将生产力与科学技术结合起来加以研究的杰作:“劳动生产力是由多种情况决定的,其中包括:工人的平均熟练程度,科学的发展水平和它在工艺上应用的程度,生产过程的社会结合,生产资料的规模和效能,以及自然条件。”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53页。“飞轮后来在大工业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大工业最初的科学要素和技术要素就是这样在工场手工业时期发展起来的。”⑩《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433页。而随着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及其竞争的加剧,资本家要想获得超额利润,就必然采取最新的科技成果,对生产设备加以更新升级:“机器体系在工作日缩短的压力下的飞速发展向我们表明,由于实际经验的积累,由于机械手段的现有规模以及技术的不断进步,机器体系具有极大的弹性。”⑪《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498页。
马克思不仅非常重视科学的新发展及其转化为现实生产力的新技术,而且还非常重视人们的受教育状况,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明确提出要让教育“摆脱统治阶级的影响”,并将“对所有儿童实行公共的和免费的教育”写进未来无产阶级专政国家政府的措施中。而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更是把工人的受教育程度作为提高工人阶级状况的一个重要条件,并借此揭露了资本主义剥削对工人造成的精神摧残:“工厂法关于所谓教育的条款措辞草率;由于缺少行政机构,这种义务教育大部分仍然徒有其名;工厂主反对这个教育法令,使用种种阴谋诡计回避这个法令;——这一切明显地暴露出资本主义生产的精神。”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460页。
马克思晚年进行东方学、人类学与历史学研究,对于他此项研究的动机与意图,国内外学者一直存在着争论。笔者认为,马克思之所以对这些问题加以研究,是要探讨不同的民族和国家,在面对不同的历史与文化时怎样解放自己,是要探讨人类解放的多样性,这正好印证了人类解放不是一种抽象的思维活动,而是一种现实的实践活动的观点。马克思晚年的东方学与人类学研究丰富了对人类历史发展道路的理解,阐明了这种道路不是一元的、线性的,而是多元的、非线性的,是一条充满了曲折、各种偶然性和反复的道路。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表明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多元解释路径,不同的阶级、不同的文明发展到不同的阶段,对这种社会的解释的重点也是不一样的,处于不同阶段的文明形态的人们的思想追求也是不一样的,因而不应该仅仅从阶级与物质利益的角度来谈论问题,还应该从文化的角度来谈论问题,这就极大地丰富了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也大大地拓展了对社会道路、发展模式、国家制度的理解。历史唯物主义为我们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文化图景。
三、从文化视角审视历史唯物主义的路径与现实意义
我们看到,虽然马克思的思想中包含着关于文化的丰富理解,但是马克思和恩格斯鉴于当时所面临的主要历史任务而把思想焦点主要聚焦于经济运行和政治革命,因而文化理论并没有作为一种自觉的理论形态展示出来。而第二国际思想家以一种经济决定论的观点来解释历史唯物主义,这在某种程度上就抹杀了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原意:“根据唯物史观,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无论马克思或我都从来没有肯定过比这更多的东西。如果有人在这里加以歪曲,说经济因素是唯一决定性的因素,那么他就是把这个命题变成毫无内容的、抽象的、荒诞无稽的空话。”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695—696页。此后,斯大林主义与苏联教科书体系又把历史唯物主义简单地归结为辩证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领域的应用,从而把历史唯物主义变成了一种意识形态化的政治教条。因而,当今的一项主要理论任务正在于重新审视历史唯物主义,还马克思和恩格斯以历史本来面貌,而以雷蒙·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为代表的当代文化理论无疑为我们在新时期重新解释与发展历史唯物主义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建构性理论资源。
笔者认为,应该用一种社会历史解释模式的文化哲学视角重新审视历史唯物主义,这样才能更加全面地认识马克思创立唯物史观的真实意义,人所创造的一切皆可纳入文化的范畴:“文化大体上属于人类超越自然的创造物,是历史地积淀的类本质对象化。”③衣俊卿:《文化哲学》,第19页。如果用这样一种“大文化”的视角来看待历史唯物主义,那么马克思所说的“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就是一个内涵非常广阔的概念,它不仅包括物质生产与再生产,而且还应该包括精神、文化与社会的生产与再生产。因而,重新审视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个可行路径就是把经济活动放归到人们生生不息的社会生活之中,放归到人们的“日常生活”的这块丰沃的土地之中,放归到人们的感性生活与历史创造的文化生活世界之中,将历史唯物主义不再看成一种抽象的哲学,而是看成融合了人的文化创造、凝聚了人的全部历史、体现了人的生命价值的文化哲学,这种文化哲学不单单是一种人类理智的表达,而且更是一种生活在此的人们的生命勃发、价值寄托、理想构筑、激情迸射与现实批判的精神家园,是生活方式的历史凝结。文化不仅是对工业主义的“反应”,同时也是对新的政治和社会发展、对民主所做出的“反应”,文化的含义中不仅包括道德因素、智性活动的独立性,而且集中体现了人类的兴趣:“而这些含义与一种整体生活方式相结合,改变着自身的含义,从而成为一种衡量品性的尺度、一种解释我们共同体验的模式;而在这种新的解释方式中,它也在改变着我们的共同体验。”①雷蒙·威廉斯:《文化与社会:1780—1950》,高晓玲译,第6页。这种解释方式显示了历史唯物主义的鲜活生命力与巨大现实价值。
首先,它有利于我们改变对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形态的理解,将历史唯物主义真正推进到当代形态。其实,无论是用历史唯物主义还是用经济决定论来定义马克思的学说,都是一种界定,都不能涵盖马克思毕生创立的学说的全部内容。因此,如果用历史唯物主义来概括马克思的理论观点,一个要解决的核心问题就是克服经济决定论,防止把社会结构简单化约为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更要防止把文化等因素还原到经济因素。因而,借鉴文化唯物主义和当代文化哲学理论资源来丰富和发展历史唯物主义的任务摆在我们面前,这就需要我们花大功夫研究经济活动、政治活动与文化活动各自的运行机制与三者之间的交互与交织作用机制,特别要把握文化活动独特的运行机制与内在活动机理。文化具有整体性,雷蒙·威廉斯把文化看成一个错综复杂的“综合体”,文化不仅与工业、民主、阶级、艺术和科学等当代几乎所有人类的重要活动密切相关,而且在作用于社会、政治和经济体制时,还具有缓冲、延展与整合机制。文化又是一个特定民族历史积淀下来的难以泯灭的内在的、深层的和无形的东西,它往往作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继而从微观和宏观两个领域并且通过两者的结合来展现其独特的迷人魅力,从而揭示出人类历史和人类社会运行的丰富内涵。
其次,它有利于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实现文化概念的整体性跃迁。文化是人的创造物,因而,我们提出一种新的“文化”概念,政治、经济、社会与科学艺术等都可以成为文化的一个子目录和子课题,可以这样说,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就是为了尊重人的价值,彰显人的个性,展现人的自由创造,追求人类解放事业。如果说哲学有什么终极目的的话,那么,关注人、尊重人就是终极目的,这也必然要求对处于不同时期不同阶段的国家和民族采取一种历史的观点,不能硬性用一种强制的标准对所有国家的文化的优劣进行衡量与评判,而应该用一种文化整体性的观点,在历史的不断运动中得出具体的发展的观点。我国之所以改革开放40年来获得了举世瞩目的经济成就,正是思想解放、实行改革开放的结果,是先进思想、先进文化引领的结果,这恰恰表明了文化在一个社会、国家与民族的政治与经济生活中扮演着多么重要的角色。中国的改革开放在深层意义上是一种文化的变革,由此带来了各种新气象、新潮流和新风尚,作为“一种整体生活方式”的文化让社会方方面面在悄然改变,这种文化上的变革已经触动了普通民众的心灵,在中华民族的灵魂深处引起了强烈的震撼,因而再不能单纯追求GDP的增长速度,而应该强调文化的整合作用,注重经济、政治、社会、文教事业协调发展,在未来国家之间综合国力的较量之中,文化的发展与建设越来越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马克思主义哲学历久弥新而成为“自己时代精神上的精华”和“文化的活的灵魂”,正是因为马克思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冲破了令人费解的正统哲学体系的枯涩外壳,以一种普通大众都能听懂的声音来讲述我们自己的故事,揭露了当前社会各种潜藏的隐蔽的不合理的黑暗现象,并借此展现了一个更加健全、完善和合理的未来社会的美好图景。
最后,它有利于我们以一种更加宽广的文化视野来解决中国的现实问题。这种新的视野不仅会增强我们全面性、世界性和前瞻性的眼光,而且能够高屋建瓴,在应对当下社会各种复杂的亟需解决的问题,特别是应对人类共同面临的紧要问题时,创新性地提出更加合理的解决方案。目前中国社会改革进入深水区,要想顺利地推进当下社会改革,就必须解决中国社会的一些深层矛盾,例如,由于中国近代以来没有形成体现民意、代表群众呼声的市民社会,因而社会监督执行力较弱,马克思在青年时代就深刻剖析了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之间的普遍世俗矛盾,并认真探讨了人权、自由、公民权概念,这对当下中国社会的思想启蒙与文化建构仍然具有重大的当下价值与现实意义。中国要想实现伟大理想、实现中国梦,就必须经济改革与政治改革、社会改革同时进行,建立、培育和发展文化生活世界的任务迫在眉睫。文化生活世界不仅可以很好地促进经济改革与政治改革的前进步伐,而且可以真正使抽象的自由与公民权“复归于自身”,“使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回归于人自身”。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189页。特别是当下社会,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持续恶化,维持人类生存与发展的自然资源空前紧张,人类的文化创造不仅与自然之间构成矛盾,而且也带来了自身的诸多问题:经济发展与生态平衡的问题、不平等与不公正的问题、民族差异与种族压迫的问题、性别歧视与压迫的问题以及国家权力与腐败等问题,历史唯物主义的文化视角无疑为我们解决这些问题提供了一种有益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