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以来西方女性主义文论发展研究
2018-11-28张向荣
张向荣
进入20世纪,西方的女性主义理论成为热门话题。女性以“争取、抗争、求变”的姿态迎接世纪曙光,她们先是用文学创作来发出挑战,再以女权主义的姿态加入“受教育、经济独立、参与政治”等社会活动中。女性文学、女性文学批评等文本实践活动与女权运动相互扶持、借鉴,成为女性主义文论的前提和内涵;同时,有关女性审美、女性价值、性别伦理的著述相继发表。两股力量合流,形成势不可挡的女性主义文论浪潮。然而,女性主义文论本身的发展和演进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它的成长充满了不确定性。从最初的女性文学创作、女性文学批评到女性主义的跨学科阐释,这个过程既有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也存在行文与内涵的分离、流派与视野的滥觞、感性与欲望的狂欢、理性与消费的悖反等诸多问题。这些问题的出现,致使女性主义文论被赋予多重责任和义务,最终导致女性主义文论负载过重,而成为理论世界里的“激情冲突”。基于此,分析西方女性主义文论的范畴缘起,呈现它的关键词内涵,阐释其时代语境,并适时观照未来逻辑,就成为本文研究的必然。
一、范畴缘起:关于女性文学及批评阐发
与其他作品相比,女性文学的作者大部分为女性,也即“她”。但“她”不是一位简单的作者,“她”是被时间历史所边缘化的产物,缺席于主体的文论活动,尽管“她”也参与人类精神产品的制造,但始终处于主体文学的“边界”之外,所以对“她”作品的研究就显得弥足珍贵。而挖掘女性文学及对其的批评话语是探讨女性主义文论生发、缘起的最直接方式。
20世纪初,西方现代派思潮席卷整个文学场域,在此思潮影响下,女作家表达与传统阴柔决裂的决心,刻意塑造所谓的现代女性叙事特征。大量女作家的出现显示出女性在写作、传统方面以及女性在特定文化氛围下所产生的女性心理。尽管她们在叙述时充满忧郁、不安甚至恐惧,尤其是对现世缺乏安全感,但可以肯定地说,女性已经不打算继续受困于“家庭繁芜”,她们希望从家务的琐屑中发现另一个自己。此类文本催生了女性对自我精神维度进行检阅的决心,大量女性的个人才能被陆续发现,并获得重新评估其价值的机会。随着女性写作的繁盛,对其的批评文章也获得了生发的土壤。这些批评文章尝试挖掘女性的“个体意识”和“认识你自己”,将人们对女性的原有认识扩大至更广阔的天地。从其批判来看,主要是探讨女性的颠覆和身份认同问题。
首先是颠覆。文学将女性从迷惘的世纪带入激情豪迈的新时代,而争取公民权利、政治平等,反对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反对特权,强调女性在受教育和参与社会事务方面要与男性平等,都成为女性文学批评的主要阐释对象。而且,不仅仅限于对文学,社会、心理、美学、意象等一系列文化符号都成为女性文学批评所关注的对象。英国的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法国的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美国的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等一批富有创见的女性在20世纪初的文论曙光中脱颖而出。她们的撰述表现出比以往更强烈的个体意识,在世纪风云中将旧有的性别伦理、家庭关系、婚姻体制等传统道德冲击得风雨飘摇。她们通过文字来表达个人理想和思维倾向,由写作而引出的女性对整个时代的好奇使得越来越多的女性写作从文学、批评迅速过渡到文艺理论的层面。20世纪中叶继起的伊莱恩·肖瓦尔特(Elaine Showalter)、桑德拉·吉尔伯特(Sandra M.Gilbert)、苏珊·格巴(Susan Gubar)继承了前辈的风格,继续验证女性文学就是另一种文化的存在。伊莱恩·肖瓦尔特在《她们自己的文学:英国女小说家:从勃朗特到莱辛》(A Literature of Their Own:British Women Novelists from Bronte to Lessing)中指出,女性文学是一种特殊的“文学亚文化的发展”,①伊莱恩·肖瓦尔特:《她们自己的文学:英国女小说家:从勃朗特到莱辛》,韩敏中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8页。女作家彼此之间具有某种相互依存的意识,以及她们对待读者的意识一开始就表现出一种潜藏的团结。吉尔伯特和苏珊·格巴一起创作的《阁楼上的疯女人》(The Mad Woman in the Attic),借用《简·爱》(Jane Eyre)中的疯女人“瓦莎”形象,彻底颠覆了女性的传统形象。法国文艺批评家朱莉亚·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则另辟蹊径,她的《诗歌语言革命》(Revolution in Poetic Language),阐释作者与文本之间的关系,彼此具有某种“互文”因子,“她”的话语风格通过修辞和表达方式直接或间接地体现在文本中。女性话语从单纯地穷尽女性文学的审美意义而过渡到了对两性关系的审视。
其次,谋求身份认同。颠覆之后,女性身份如何重新定义成为批评家们面临的问题。对女性的关注是在“女性、文学、批评”三者同时浮出历史舞台的背景下产生的,它在发展中不断谋求女性与事件、主体、他者、历史等几个元素之间的互动发展,这最终体现的是批评者对女性身份连贯性、统一性的焦虑。以写作话语为例,传统的认识如下:
相形于科学家出于客观化立场的“冷漠”,审美创造所要求的同情心常常使艺术家显得较为“温柔”。考虑到这一特征迄今为止所具有的性别色彩,我们似乎很难对这种说法提出异议:“最好的男作家也一定具备这种‘女性化’的温柔。”比如安徒生、乔依斯、卡夫卡等。②徐岱:《女人与小说——建构性别诗学的一种思考》,《杭州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1期。
这一观点似乎代表了大部分男学者的思维,人们往往从弗洛伊德、拉康、福柯那里获得认知:女性只需要在“有等级之分的社会性别的管控化的文化体制”①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宋素凤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第99页。下存在就可以了,富于“同情心”就是女性化写作,而无须女作家的实质参与。这将女性写作置于一个没有任何容积的扁平空间。在那里,不但文学中的女性身份是被拆解的形象,连现实中的女作家群体都被认为是身份认同不稳定的甚至是被绝对忽略的精神社区。而反对这一固化观念的过程中,女性文学批评抓住的重点之一就是对文本世界的颠覆与谋求现实身份认同并不矛盾,首先是女作家的身份,是“女性的文学”,而不是“女性化的文学”;另外,由女作家而及普通人,以颠覆的姿态与传统历史观的本质主义进行对抗,以寻求身份的方式而达到两性之间的平等对话。无论对抗还是对话,不管相爱还是相害,两性相系亘古难变。
从颠覆到身份构建,这是从女性文学、女性文学批评而及女性主义文论的历史过程。这一过程体现出女性主义文论从文学实践到女性理论的发展,其意义是对既往的归属于男性或女性的社会习惯进行全面审视与评判。从理论过程看,世界范围内的女性主义文论是以英国、美国和法国为起点的世界性文论系统,而从实践经历来说,这些文论从对女性文学的批判开始,逐步将女性推上“认识你自己”的路程,再言及时代语境下的个体命运和女性族群思维,最后落脚于预知女性主义的未来逻辑。它们彼此之间意义重组、主体重建,并向外延伸、影响,形成了“作者、流派、族裔”三位一体的文艺理论体系,这是本文对女性主义文论研究的启迪。
二、关键词:“认识你自己”
曾几何时,理性被认为是人类特有的灵魂(soul),男性是拥有这特有灵魂的使者,是人类的统治者,是理性主义者;而女性则具有灵魂中的非理性缺陷,被认为是主观化、情绪化、缺乏逻辑的象征,传统逻辑观念中认为她们天生就比男人地位低,此后诸多理论一直沿袭此“原则”。所以,“认识你自己”成为女性主义文论走上历史舞台的前提条件。
而“你自己”是谁?从汉娜·阿伦特、西蒙娜·德·波伏娃、朱莉亚·克里斯蒂娃到埃莱娜·西苏(Hélène Cixous)、凯特·米勒(Kate Millett)、伊莱恩·肖瓦尔特等,甚至一些女作家如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玛格丽特·尤瑟纳尔(Marguerite Yourcenar)等相继加入,探讨关于“你自己”。她们冷静而客观,相继阐发女性从非理性到理性的转变。这些学者首先从女性的生存状态开始,揭示女性在文学中的形象是被定义为在男性想象力控制下的产物,就像“疯女人”或“第二性”一样,是被定义了的标签。女性群体被剥夺了原本属于她们的自己来创作自我的机会,这是女性认识不到“自我”的根本症结所在。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发表于1963年的《女性的奥秘》(The Feminine Mystique)揭示了“幸福的家庭主妇”这一典型女性日常背后美国妇女所普遍拥有的烦恼和痛苦,以及产生这些烦恼和痛苦的根源——女性在社会上的缺席和在家庭中处于“仆人”地位的现实。然而,学者在阐释问题的同时也发现,问题的症结远比想象的要复杂,其一始于亚里士多德时代的“男贵女贱说”,这是导致女性失去“认识自己”的历史基因。普遍认为,男性的社会特征如理性、智慧、进取、逻辑性强等为正面象征,女性特征如感性、情绪化、脆弱等为负面意义。甚至男性的攻击性、暴力行为都被堂而皇之地赋予“威猛、有力量”的“正能量”。在这种社会话语规则之下,女性的“弱”俨然成为被诟病的缺点,即使它是“温柔”的另一种形式。法国学者埃莱娜·西苏以“女性的身体写作”为基础强烈反对女性由于先天条件所限,其能力、创造力都被定义为“弱者”的观点。在“书写自我”的语境下,唯有写作才是女性最终获得自我认知的机会。
如何“认识你自己”?其一,“认识你自己”首先从语言开始。朱莉亚·克里斯蒂娃认为语言是言说的主体,是在人类本能冲动下的话语行为,这是不同于结构主义所认为的语言是静态的同质性特征的异质性。换言之,任何语言系统都会在传统的符号系统基础上发生变化,而且这种变化是时刻存在的,也是随时流动的。女性话语表现出女性的历史和女性的此在言说,因此,关注女性话语是观照女性特质的必由之路,这也应是女性对固有的社会习惯产生积极意义的影响因素,一定程度上能够缓冲女性价值体系中由来已久的身份迷失困局。其二,“认识你自己”还要从性别角色开始。凯特·米勒的《性政治》(Sexual Politics)从“政治”视角为女性呼吁。狭义的“政治”,就一般而言,指的是政府部门的议会、选举、政党、国家战略等,广义的政治则是从历史、社会经验范畴来划分的,指的是劳动生产中一个阶层可以支配另一个或几个阶层的权力关系和社会结构。凯特·米勒的《性政治》显然属于广义上的“政治”概念。凯特·米勒认为男性和女性这两大群体,除了爱情、婚姻、家庭关系以外,也具有非常突出的等级意味。她从现状、历史、社会气质等方面阐释了男女两性之间存在的“政治”角色冲突。现有社会制度和秩序显然是按照男性对女性进行控制和支配而行进的,这与阶层和阶层之间的控制和支配恰好吻合。《性政治》批判历史上普遍存在的对女性的惩戒,无论是通奸罪中女性所受的重刑还是财产分配、利益和荣誉界定等,已经远远高于纯粹的“性”的生理价值,表现为男性对女性施行权威的政治行为。“性政治”表面看是存在于个体、家庭、婚姻之中的,实际上,它已经成为一种文化意识形态,无所不在,人们的意识中最基本的权力观念就是男人统治女人,女人被男人支配。“认识你自己”,是个体与集体在对立统一过程中的矛盾实践,表现为在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间的循环。在这个不断前进、不断循环的历史进程中,人们逐渐看到那个“内在的自己”。而女性主义在这个历史进程中则表现为试探、冒险、再试探、再冒险,直至穷尽真理的原委。它始终在个体命运与时代语境之间进行切换,然后获得成长。
从“话语”气质到“性政治”,女性主义文论积极构建个性化机制的“男女有别”,也希望表达在男权文化传统控制之下女性如何在有限的空间内发现、书写自己,创建自己的思路,如何保持女性想象的自由,至少不会被家庭、婚姻和社会的固有思维永恒束缚,从而到达“认识你自己”的驿站。
三、时代语境:汉娜·阿伦特的“悲伤”与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双性同体”
女性主义是女性个体命运与时代环境在冲突、融合中不断演进、从而达成彼此和解的。如果我们以汉娜·阿伦特和弗吉尼亚·伍尔芙为例,那么,这将是对女性个体命运的一次典型示范。
德裔美国犹太学者汉娜·阿伦特并不专事于女性主义理论,但其所提出的“介入实践”为20世纪中叶及以后的女性主义文论奠定了实践基础。作为一名犹太女性,她对本族女性同胞表现出了极大的关心,并为此专门创作纪实文学《拉赫尔·瓦伦哈根:一个犹太妇女的生活》(Hahel Varnhagen:the Life a Jewess)。作品中拉赫尔·瓦伦哈根是一位犹太女性,与社会名流往来密切,是一名耀眼璀璨的“沙龙女王”。瓦伦哈根与伯爵冯·福克斯坦的感情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却因她犹太人的身份而被取消,这对拉赫尔打击很大。瓦伦哈根的境遇反映出犹太女性的双重压力:一是来自性别的,二是来自种族的。首先,她是个女人,女性在两性关系中始终处于“第二性”地位,很难主导两性关系的方向,即使贵为公主;其次,身为犹太女性,她比一般女性又多了一层压力,因为当时欧洲对犹太人的歧视已经比较普遍,即使他/她非常有才能。第二性、犹太女人,这两个关键词使得瓦伦哈根感觉生活是“被分解掉的”“无根的”。所以,阿伦特通过《拉赫尔·瓦伦哈根:一个犹太妇女的生活》一书试图阐述犹太女性比其他女性有更多的压力:性别的和种族的。性别上,男性与女性的关系实质上体现的是强势与弱势的较量,是男性的“极权主义”在作祟。男人是情感世界里的“极权者”,他们可以随意占有或抛弃女性,却毫无愧疚,但女性往往却在恋爱中失去自我、生活重心、独立思考的能力,乃至生命萎缩,结局不言而喻。汉娜·阿伦特在文本中一再试图将拉赫尔·瓦伦哈根放在一个主观而有诗意的美学境界中进行描绘,但她却无奈地发现这样的隐喻毫无意义,所有两性关系的背后都是被“使用的”女性柔媚、被“无视的”真情付出,所有不良后果都要女性承担。种族的,则是犹太女人除了“第二性”以外的又一层困扰,身为犹太人,不得不面对非犹裔的侧目。
从拉赫尔还原到汉娜·阿伦特,两人之间似乎还有诸多相似之处。汉娜·阿伦特深陷于与海德格尔的爱情不能自拔,海德格尔却在这场情感纠葛中保持清醒,最后海德格尔选择牺牲掉与这名犹太女人的关系,以便成全自己的政治贪婪。海德格尔的绝情让阿伦特极度悲伤。悲伤,这在女性私人领域普遍存在,并不是个别现象。悲伤,可以击倒一个人,也可以让一个人重生。阿伦特像拉赫尔那样振作起来,开始新的人生,她选择了“原谅”。汉娜·阿伦特将心力转移到写作上,她的《人的条件》(The Human Condition)引起多方关注,在事业上构建出了阿伦特式的学术价值体系。但不是所有人都是阿伦特,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阿伦特那样能通过学术提高社会声誉来减轻情感在个人心灵中所产生的负担。如果说汉娜·阿伦特的悲伤将世人的目光聚焦到女性的私人领域,那么它亦给了我们启示:女性个体的生存空间是动态的,可以不断创新并挖掘出新的发展空间,这需要向死而后生的勇气。由女性个体推动的女性主义理论空间也是可以不断拓展的。而且,阿伦特的经历似乎提示我们,重视个体命运在时代语境下的演进,这对研究女性主义某段时空上的“与众不同”很重要。
由此想到弗吉尼亚·伍尔芙以及她的“双性同体”,不也像汉娜·阿伦特那样,是“个体命运”与“时代主题”的美丽邂逅吗?《奥兰多》(Orlando)是伍尔芙对女性个体生命的想象,文本塑造了一位跨越四百多年历史的主人公——双性人奥兰多。《奥兰多》中的主人公经历了从男人到女人的生理变化,也受到了社会身份转换的考验。曾经充满骑士精神的“美少年”,①瞿世镜:《意识流小说家伍尔夫》,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第153页。某天一觉醒后却发现自己变成了“花容月貌”②瞿世镜:《意识流小说家伍尔夫》,第153页。的女人。变成女人后,奥兰多作为男性特征的主要意识逐渐削弱,但在特定环境下其男性特质还是会显现出来。此时的奥兰多体内同时运行着男性和女性的特质,这被伍尔芙称为“双性同体”。伍尔芙以这个虚构人物来强调每个人的内在人格中都潜藏着“双性”特征。她认为每个人都受到男性和女性两种思维力量的制约,同时也是两种力量在支撑人的精神维度,两种力量和谐共处,才能进行创作,“当这位男作家或女作家心灵中的两性因素协调平衡之时,可以写出最好的作品”。③瞿世镜:《意识流小说家伍尔夫》,第162页。所以,在人的灵魂深处都需要两种特征共存,反之,如果只有一种性别特征占绝对优势的话,身体中的其他意识“器官”就会弱化。伍尔芙的“双性同体”超越了“性别”本身,将男女两性关系升华为理想中的互补关系,让现实世界中的男女关系从“主体”和“他者”这两种对立范畴逐步过渡到“主体间性”关系。这对女性来说无疑是福音。女性在经历“模仿男性”到“发现自我”之后,女性自带的“雄性”意识为她们建立了富有创造力的自信心。“双性同体”扭转了人们对思维的惯性理解,而伍尔芙的另一个女性理论——“一间自己的房间”(有同名小说A Room of One’s Own)则试图从根本上探索女性价值的出路。“一间自己的房间”是伍尔芙为天下女性摆脱现实困境而构筑的精神乌托邦。伍尔芙在“这间房间”里发出声音。首先,女性要有独立的空间,“一个女人要是想写小说,她必须拥有少量金钱和一间自己的房间”,④瞿世镜:《意识流小说家伍尔夫》,第159页。这样,她们就可以在那里独立思考,而不必为家务琐屑所累。因为在现实世界里,伍尔芙体会到的是男权机制以及它们所带来的文化及意识形态背后那个想当然的经验世界,女性在这个世界里是缺场的,所以女性很难看到真实的自己,即使是轮廓也不甚清晰。其次,伍尔芙把“一间自己的房间”当作一个象征,象征女性要从男性世界跋涉出来的姿态,要做出改变陈旧状态的努力。女人,本来是美好、柔情、善良的代名词,然而,她们一出生就被贴上了“弱者、眼泪、悍妇、妓女”的标签。爱情对她们来说只是婚姻的诱饵,一旦甜蜜过尽,漫长的“仆役生活”就伴随终生。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每日重复着不得不做的劳务,整个人变得机械而麻木。这些周而复始的工作占去了她们全部的时间和精力,磨去了女人的光彩。所以,对女性来说,伍尔芙的“一间自己的房间”既是逃离,也是归宿。在那里,女性可以支配自己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让智慧发光,让生命卓越。伍尔芙的“自己的房间”是女性写作的物质基础,“双性同体”可以解释为女性世界中的精神动力,它们彼此影响,相互协作。“双性同体”促进女性在“自己的空间”发挥才能,“自己的房间”为“双性同体”的才能创造环境条件。
然而,“双性同体”终究只是源于心理学的假设,所谓的女性参与行为、精神创造,也不过是被女性体内的“他”意识所支配,这个“他”依然是现实世界男性标准的映射,而非女性自己的本质。所以,无论女性在“自己的房间”里怎样“折腾”,依旧有男性价值在女性的潜意识中作怪。伍尔芙提出“双性同体”的初衷是好的,但她自己也摆脱不了“男人意识”,最后还不小心将女性的社会意义男性化了。那个渴望独立写作的女人,不过是一具男权意志的“替身”。伍尔芙是伟大的,但她理想中的“自己的房间”依然渺茫……
汉娜·阿伦特的“悲伤”、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双性同体”,呈现出时代语境下女性世界的两个维度:前者是具象化的个体命运演绎,汉娜·阿伦特和她笔下那个犹太女人的境遇表现了大时代背景下女性个体的风云际会;后者是抽象的理论浓缩,伍尔芙试图以学理方式为整个女性族群归纳出一套合理的价值标签。尽管这两者在成长的路上还有诸多问题有待改善,但是它们的存在无疑已经触及两性的灵魂最深处:关心人类的未来始于对女性的关爱。
四、未来逻辑:从贝尔·胡克斯到朱迪斯·巴特勒
20世纪80、90年代以来,各种“后学”理论突飞猛进,这一时期的女性主义文论从单面的“白人中心”开始向多维度的“族裔研究”迈进。各种思维形态的女性主义如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生态主义女性主义、新批评主义女性主义、新历史主义女性主义等都趁“后学”思潮而劲健启航。
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的代表人物贝尔·胡克斯(Bell Blair Hooks)成为耀眼的“明星”。贝尔·胡克斯作为出生于美国的黑人族裔,其标新立异的写作风格和黑人女性的叙事趋向使她成为文论界的焦点人物。贝尔·胡克斯致力于从种族、阶级、殖民和文化之间的关系来批判白人女性主义的立场。她强烈反对所谓“女性”就是“白人女性”的女性主义文论现象,探索将少数族裔女性问题放在跨文化交流和包容的语境下。胡克斯认为所谓的“种族”往往是白人女学者将自身的经历普遍化,而将其他族裔的话语有意无意“忽视”甚至完全忽略不计。贝尔·胡克斯力主将批评写作通俗化,让学术批评走进普通大众。她率先将学术式的叙事变身为通俗的声音,让更多的读者了解和接受她的学术思想,从而使读者能走进她所建构的批评范畴,唤醒同胞的自觉意识。尽管贝尔·胡克斯的通俗化写作被学术界诟病为“非学术的廉价工作”,①Florence Namulundah,bell hooks’Engaged Pedagogy,CT:Bergin End Garvey,1998,P.21.但是她的学术立场已经被普通大众所认识并认可。美国学者苏珊·斯坦福·弗里德曼(Susan Stanford Friedman)将人类学、社会学、政治理论、多元文化主义、后殖民主义、后结构主义、新历史主义、酷儿理论等一系列理论与女性主义联系在一起,并将这一系列理论发展综合为“社会身份的新疆界说”(new geographics identity)。②苏珊·斯坦福·弗里德曼:《超越女作家批评和女性文学批评》,《西方文论经典·第六卷,后现代与文化研究》,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499页。弗里德曼的“社会身份的新疆界说”避免只关注性别之间的差异,她主张在“一种客观的广义新式批评”③苏珊·斯坦福·弗里德曼:《超越女作家批评和女性文学批评》,《西方文论经典·第六卷,后现代与文化研究》,第499页。框架中来进行女性身份的辨识,这样才能发现各种不同的社会声音,也就能全面合理地考察全世界范围内的女性问题。上述女性主义文论所阐发的理论在时代启发下为社会重新发现少数族裔女性提供了广阔的理论平台,为多学科阐释带来了可能,尽管它们还有诸多待整合之处,但学界应有更大的胸怀容纳并鼓励女性展示自己,而不是将她们视为“异类”,这不是很有必要吗?
当20世纪谢幕,“女性主义文论向何处去”成为跨世纪话题,正当此问题困扰很多学人的时候,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横空出世,她的出现成为打开“芝麻之门”的口令。朱迪斯·巴特勒兼具社会学家、同性恋理论先锋代表、女性主义理论家等几种社会角色。巴特勒指出,重视女性身份与话语分量格外重要,她在1993年出版的《身体之重:论“性别”的话语界限》(Bodies That Matter:on the Discursive Limits of Sex)中以“后学”思潮观念为支撑,将女性个体自由与公共领域的自由用“身体”和“话语”原则进行了叙述。她指出,“身体”和“话语”是性别交往中的主要力量,男性和女性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身体”特征。“身体”特征直接规定了人的种属特性,一定程度上甚至能左右人的本质。但巴特勒反对因此而认为男性应该成为什么样子、女性应该成为什么样子的话语定式。她将组成社会思想意识的“话语”作为“身体”本质的规定力量。男与女、阳刚与阴柔、强与弱,永远是“话语”语境所规定的。身体是话语的基础,话语是身体的本质表现。女性“身体”与社会的“话语”之间矛盾共生、相爱相恨。如果“身体”缺少社会“话语”力量,它就是孤独的,因此只有在社会话语的滋润下,“身体”才灵魂丰满、骨子里有光;但是强势的社会话语也导致女性“身体”发出的声音被湮没,如全球范围内的女性贫困问题、女性受教育权利被剥夺问题、家庭暴力和性虐待问题等,这是身体本质被身份所遮蔽的必然结果。那么,女人的“身体”到底是什么?巴特勒在《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Gender Trouble: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ty)中进行了探索。她借批判拉康、德里达、福柯的“语言”和“权力”观点,将女性身体的本原问题归结为在现有话语权力之下的“主体性”与“身份缺失”①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宋素凤译,第25—27页。的对立统一矛盾。在主体性方面,不管拉康的逻各斯中心主义还是女性主义对拉康的批判,“都不把女性范畴当作某种实在形而上学的表达”,②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宋素凤译,第39页。女性的身份不但在逻各斯中心主义那里是虚无的,连在女学者那里都是缺席的形而上,是被“加密隐藏”③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宋素凤译,第92页。起来的存在。所以,巴特勒也顺带批评了朱莉亚·克里斯蒂娃的语言符号观念,认为它企图挑战拉康的“颠覆策略”④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宋素凤译,第107页。是很可疑的,它充其量只是对“父系律法霸权造成一种短暂的、徒劳的干扰之外,还能够有什么作用”?⑤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宋素凤译,第108页。虽然颠覆是话语的变量、身份的转移,是从主体性原则出发的多身份的话语叙事,但颠覆一旦发生错位,就会演变成攻讦男性的闹剧,被诟病为笑谈。克里斯蒂娃的“这个策略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可持续的政治实践”。⑥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宋素凤译,第108页。因此,颠覆并不是还原女性身体本质的好方式。朱迪斯·巴特勒认为,只有将世纪末女性主义的意义从单纯的女性叙事扩展至性别关系中身份范畴的研讨,从审视“身体”而投向“身份”,从一味对立而走向相互理解,从单面的女性问题走向多层面归位(如酷儿理论、同性恋等),才能抓住性别关系研究中的积极能动因素,这样才能对身体本质做出合理的解释。巴特勒还批判波伏娃、克里斯蒂娃、维蒂格等的女性主义理论,认为她们秉承语言塑造身份的策略,才导致人们对女性主义误解,使得“身体”受到牵连,成为“欲望”滥觞的始作俑者。巴特勒的女性主义文论为进入21世纪的女性主义文论打开了行动新视野。但是,巴特勒并没有区分多种自由,没有将个体自由与社会自由二者分开阐释,以至于总是强调女性的个体自由,而分裂了女性与社会之间的和解关系,使得她的某些女性主义理论只能作为一个私人化的阅读体验而存在。所以,巴特勒之后,女性主义文论之未来逻辑尚待更有力的论著横空出世。
从贝尔·胡克斯到朱迪斯·巴特勒,这些西方学者有关女性主义的论著开启了关于女性未来逻辑的新思路。进入21世纪,女性主义理论给身为女性的“你”带来了启迪:在两性关系上,女性的“坚强”和“自信”不是“因为没有遇到对的男人”,而是因为在现今社会,女性对男性或婚姻的依赖感越来越小,女性没有男人的“救赎”也可以生活得很好,无论是白人女性还是有色人种女性。
综而述之,有关西方女性主义文论的范畴缘起、关键词、时代语境、未来逻辑等哲学实践,将女性从蒙昧到启蒙、由个体至族群、从文学单向度过渡到理论多维视野进行了比较全面的概述,这是20世纪以来西方女性主义文论具有巅峰意义的节点。在这一角色定位下,有关西方的女性主义文论显示出其清晰的内在发展特征和规律,尽管它在实践中的表现手法和叙述风格不同,但是对女性主义困境的认识、对女性主义未来趋势的关注却是相通的。而且,通过探讨其前沿进展,学界思维从繁芜的“学说阐释”“理论建构”“实践借鉴”中拨冗出来,直接深入既往事件经验中,结合其他学科、跨文化背景进行研究。女性主义文论是女性生态世界的理论大本营,它已整装待发,即将踏上构建后理论时代的探索之旅。其未来到底通向何方,尚待学界富有创见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