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机而动
2018-11-28乔叶
乔 叶
6:28
手机闹铃响了。
“崭新的一天从早晨开始”,这句惯常的话,格子一直觉得是错的,反正对她来说不适用。且不说这一天崭新不崭新,单是起点就铁定不对。她的一天,是从闹铃开始的。如果不依靠闹铃,她一般不会知道早晨长什么样儿。
这个闹铃的音乐,经过了千挑万选,格子方才定了下来。闹铃一般都是很喧哗甚至是强势的,要不怎么叫“闹”呢。可这小曲子的风格却是很弱,或者说,这很弱就是它的强。它的声音是一点一点响起来的,当你在将醒还眠的欲念里懵懵懂懂听到它的时候,它其实是隐隐约约的、断断续续的、似有若无的,仿佛和你在梦里还隔着几堵墙。慢慢的,一个弯儿,又一个弯儿,它就这么拐了过来,不慌不忙地靠近你,伸进你的耳朵眼儿里,把你彻底叫醒。不过即便是最高亢的时候,它也很温和,让你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如果没有什么急事,格子总是闭着眼睛,津津有味地听它奏过完整的一轮,方才把手摸到床头柜上,去拿手机。
遮光窗帘还没有拉开,房间里还很暗,在这种光线条件下,手机的光还过于暴烈。她撩起一点点眼皮儿,确认了一下时间。这种确认是有必要的,六点二十八分只是第一轮的铃响,每隔半小时会响一轮。有时候睡得太沉,叫醒她的就不是第一轮的铃声了。
她重新闭上眼睛,把手机放在枕边。据说手机离大脑太近不好,可这说法也只是听听罢了。一天里手不离机机不离手,放在耳朵边要接多少回电话,都顾不了大脑的距离,偏偏睡觉的时候去讲究这个了?矫情。手机离大脑太远才是让人着急得发昏呢。
屏幕右上方的电池还接近于满格,挺好。用手机也快二十年了吧?最开始用的时候,她觉得这冰冷的小家伙就像是一头小兽,电是它的饭,一旦饭少得见了碗底儿,这小兽就开始噬咬她,让她发慌。如今虽不那么容易发慌了,她也还是很愿意看见满格的电,这让她踏实。
满格——自己又叫格子——呵,不止一次的,格子胡思乱想,猜测着自己的人生走到了哪一格。如果活到一百岁,那就是走了五分之二,如果活到八十岁,那就是走了一半。六十呢?三分之二……分母未知,分子兀自长大着。等到分子和分母一样大,也就过完了一辈子。那时候,呵,到那时候,作为一具尸体,自己就僵硬地躺在那里,和分数值一样,成了一个笔挺的一。所谓挺尸,就是这个意思吧?挺尸这个词还原到数字上,可不就是那个一吗?
可她现在还没成一,就得继续让分子长大着,一天,又一天。
答,答,答,答,这是窗外的水滴声。她不由得跟着它的节奏数起数来。夏天的窗外,总是会有水滴声。下雨的时候是因为下雨,不下雨的时候是因为空调。有时候下雨也不妨碍开空调,因为下雨的时候虽然不那么热了,却是更闷。离婚之后,她有一段时间睡不着,就尝试着玩老掉牙的数绵羊游戏,居然很管用。她方才觉得,这游戏也许是有点儿科学道理的。再大再小的数字,也不过是从一到十的循环,循环导致了无聊和麻木,然后入眠就顺理成章。这水滴也适合数,数着数着,她就忘记了数到哪儿,就能再睡上一个小小的回笼觉。
6:58
闹铃又一次准时响起,格子仍然闭着眼睛,身体却依次开始有序运动。先做了一遍眼保健操,再张开双臂舒展了几下,然后下床,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每天早上起床后,她一定会把身子探出窗户一点,感受一下外面。风也好,雨也好,雾霾也好,轻污也好,闷了一晚上,总得透透气。
手掌上一层毛茸茸的湿意,果然是有小雨。她错开一条窗缝,重新躺回床上。下雨总是让她更想赖床。赖床和雨天更配哦。
但绝不能再睡觉。她把手机拿过来,终止了闹铃。按照惯例,去翻昨天的备忘录,看看哪些事还没有办。去面包房买蛋糕,去口腔医院洗牙,去药店买牙线,找朋友咨询中老年国画班……全是私事。工作上的事自有人催,想落下也不成。私事琐琐碎碎,倒是容易忘的。
今天该办的事也得捋一捋。是不是要买点儿加元?自从女儿去加拿大读大学,加元的汇率就成了她锲而不舍的眼中钉,5.3买过,5.2买过,5.1也买过,这两天居然快降到了5,这东西跟股票一样,天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最低点,所以她给自己设置了一个心理预期,只要降到5,就入手。她手头正好有五万现金。如果再低点儿,就再买,没钱的话……那个鬼鬼祟祟的念头又冒了出来:向何借,向何借。
算了吧。她在心里伸出一只手,把这个小念头打了回去。
可是今天周四,需得跟何商量周末爬山的事了。商量定了,若是想再做点儿什么准备,明儿还有一天的余地。何喜欢爬山,提议过两次;一次她说单位有事,又一次她说来了例假,这次再推就过分了。她有关节炎,虽然多年不犯,可她总觉得自己膝盖不好,又听说上下台阶对膝盖尤其有损伤,就一向很注意。不过这点儿缘故,她不大好意思跟何说。虽然明知不再青春如玉,对身体的退行和破败还是觉得难为情。而且这个理由在第一时间不说,现在说也未免太像一个借口了。
一朵玫瑰蹦了出来。是何。她把他设了置顶聊天。现阶段,他是她重要的人。
自从挑明了关系,何每天早上都会给她发这么一朵。是图片库里的通用玫瑰,瘦瘦的,小小的,当然也是免费的。一个男人,每天都给女朋友送一朵免费的花,前几年的她一定对此很鄙视。这一朵虚拟的花,动动手指就能发出来,不费吹灰之力,自然也不值得她浪费感情。可是,如今不同了。岁月让她领教了一些利害,她渐渐没有了那份心高气傲。对于时间份额少的人,这个世界会在各方面都变得吝啬。过了四十,送真花的人几乎绝迹,假花也锐减。物以稀为贵,她不得不看到了眼里。这个男人,每天都能为你这么做,哪怕只是动动手指,也是难得的。尤其是他的综合条件那么平衡,更尤其是,她和他还有继续下去的可能。
不断有新闻推送出来,她把何暂且搁下,先去看新闻。置顶归置顶,却不宜秒回。这把年纪了,总得沉住点儿气。各个平台都有自己的头条,新浪、网易、搜狐、澎湃,本地也有一堆,豫见、商报、大河……光看题目就知道是什么事儿。公交车上老人骂孕妇让座晚了,碰瓷的真受了伤车主把他送到了医院,尼姑庵里夺权大战,男职员被女上司性骚扰实名举报,失效疫苗,过期洗衣液,超标洗发水,天价板面……;她拿起手机,回了何两杯茶的图标。
何很快回复:想喝真茶,能得否?
她回:这有何难?拿真花来换。
何,这个姓没少让她开他的玩笑。何处,何方,何人,何止,何不,何去何从何所有……随处拈来,都有趣;用来调节气氛和岔开话题,也很好使。
她开始翻看他们的微信记录。就是这样,只要接到他的微信,只要有时间,她都会把他们之前的微信记录重翻一遍。能够印证他们一路走到现在的,还有什么呢?也许只有这微信。
他们的母校是同一个大学,只是他毕业的时候她刚进校,当时没有见过。三年前的春节期间,她第一次参加了郑州校友会的活动,才跟他认识。他一直硬着脸不笑,活动没结束就走了。认识也便认识了,却也没有任何交往,只听别的校友说他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现在郑州一家不大的网络公司里做运营总监。妻子半年前刚去世,是因为他加班到深夜后又去喝了啤酒,她便开车去接他,在路上出了车祸。他们丁克,没孩子。
他们真正开始走近是在今年六一之后。六一节是周五,几个校友约吃饭,也有他。吃完饭去唱歌,唱着唱着,这个有事那个有事,最后只剩下了三个人。那个人嗓子哑,喜欢唱阿杜,唱了一首又一首,当他唱到《他一定很爱你》时,字幕上出现了“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她一个健步越到点歌机那里,把歌切了。切完歌,她看了一眼何,何正像个孩子似的看着她,眼神空茫。
那人大概是觉得被莫名其妙扫了兴,也走了,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他们一直唱到十二点,把桌上的啤酒喝完。走到街上,他们都有些醉意,他拉着她的手,她也任他拉着。歌厅离她家不远,他们就那么走着,一直走到她家门口。他说,听说你离婚了?她说是。他问又找了吗?她说没有。一时间,两个人都有些愕然。他又说,还是得有个伴儿。她顿了顿,点了点头。他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晚安啊乖。她转身朝小区里走,不知怎的,眼泪就落下来。
从六月到现在,他们吃了足有四五十次饭。几乎隔天一次。他们的微信记录里最多的就是两项:他发来的饭店位置和他发的红包。偶尔也有一些特别的话。有一次,他们吃完饭出来,她看着前面两个女孩子袅袅婷婷的背影,感叹说,年轻就是好,水果一样鲜美啊。他没说什么。回到家,她接到他的微信:各有各的好。你的水果期也一样的鲜美,现在你是果脯期,是更耐品的甜。
8:00
正式起床,简单洗漱完毕,格子关闭了手机的飞行模式。自从开始运用飞行模式,她都没有关过机。开会,午休,出差上了高铁,领导找她谈工作……凡是让她觉得可以理直气壮拒绝打扰的时候,她就把那个小飞机的图标一点,让它变灰,她也随机隐身。需要的时候她再一点它,让它变蓝,她也随机现身。简直是太方便了。点着那个小飞机,她常常觉得自己似乎就在小飞机里坐着似的,不是躲在云彩后头,就是翱翔在蓝天下。
比起关机,飞行模式还有一大好处,还能上 wifi。“有 wifi,就够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听到的,却让她印象深刻。“就够了”,够什么呢?不知道。但似乎确实是够了。
牛奶蛋糕和一根黄瓜算是早餐。雨还在下着。下雨是个迟到的好借口,打不着车啦,路上有车剐蹭堵住了路啦……反正不打卡,甚至可以因此翘班。在档案局这种边缘单位,若是上面开明下面得力,中层的夹缝其实也自有一份自在。当然,自在的尺度也得把握好。书记虽然才来半年,却很有智慧,大事拿得正,小事拎得清,在一次小会上推心置腹地对中层们说:“大家都不容易。对你们我也没有太高的要求,信任和尊重都是相互的,搁伙计一场,希望我们不要彼此辜负。”大家都很知趣,回报书记的主要表现之一就是开会的时候尽量到齐。
正犹豫着是否翘班,单位的会议通知群里来了消息,十点钟有会。格子激灵了一下,翘班的欲望顿时作鸟兽散,立马有了上班的动力。不由得笑自己:有时候,人还真得有事压着才能来精神呢,你说是不是有点儿贱?
她叫了滴滴专车。这个时辰,早高峰的节点还没有完全过去,拼车很可能会再去接别的乘客,那一定会再绕出一点儿路来,时间不能保证,专车虽然贵一些,直奔目标,能保证准时到会。
会前十分钟,格子带着茶杯和笔记本来到了会议室。早到一会儿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挑座位,顺便对领导表示礼貌。座位要挑后排的,也不能太靠后,否则前排太空时会直接从后排调人,那就适得其反;要靠门边的,好进进出出。有时候会开得太长,上卫生间啊接个电话啊到走廊里透口气啊也都方便。
书记很能讲,不需要稿子就能滔滔不绝,这似乎是许多领导的基本功。会议开始之后,除了不时抬头跟书记的目光对视一下以表自己在洗耳恭听外,格子主要的事情就是在手机上尽情地揣摩齐白石的画,然后在本子上用铅笔临。以一副处理工作的样子。如今谁不在手机上处理工作?从上级到下级都有名目繁多的工作群,虽然平时不胜其烦,但是有时候也可以充当很好的保护色。
自从动了学国画的念,她就成了齐白石的粉丝,买了一摞他的画册。有一本《草间偷活》她最喜欢,那草虫画得真是妙绝,怎么放大去看都经得起推敲。她还订阅了一个公众号,叫“民国画事”,经常推送一些文章,文笔也有趣致;什么“吴昌硕表示已经被桑拿天热晕”“你知道吗,这TM不叫艺术”“想尽招数赚钱的金农,画却如此文人气”“佛前等了一千年,才等到这样的张大千”……她看得入迷,常常一看进去就感觉不到时间。“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这句煽情的话被无数人传诵,刚听到的时候她心里也是一动,自己的远方在哪里呢?很多人都把远方理解为旅游,她总觉得不太对劲。等到看画的时候,她才明白,这个水墨世界其实就是她的远方,大大的,同时也是小小的远方。是她只要有一点点时间就能抵达的安静的远方。
说千道万,真是多亏了手机,才容她这么方便地抵达远方。开会时能够有这样的福利,领导们的聒噪简直不值一提。
感谢手机。
10:38
快递电话通知,她买的宣纸、毛笔、毡布、国画颜料等一套东西到了。她发短信,让快递小哥放到传达室。
11:20
快递电话通知,她买的煮茶壶到了。她发短信,让快递小哥放到传达室。
11:55
会议结束,大家都去单位餐厅吃饭。她没去。与其和同事们在一起吃饭,她宁可回家自己吃。上午开了会,下午就肯定没会了,那就能好好睡个午觉。她这次叫的是滴滴拼车。只要不赶时间,她就会拼车。拼车是一口价,不怕堵不怕绕,还能碰到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人。在传达室刚取出快递,车就到了。她一上车就叫了外卖,是标准的陕西吃食:凉皮和肉夹馍。夏天里,她就好这一口,三天不吃就惦记。
司机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如今,她看谁都是很年轻了,只要比她年轻;二十来岁,三十来岁,都是那么青枝绿叶的年轻。小伙子不多话,只是专心开车,他的手机里开着滴滴后台的语音导航,指挥着他。有一段路,格子说换另一条路可以走得更顺,司机笑嘻嘻地指了指手机,说:听它的吧,不费脑子。
走到一半时,上来一对男女,女人腰肢纤细,浓妆艳抹,香水味儿扑鼻,还挺好闻的。上车前男人搂着女人的腰,给女人打着伞。
你们下的单子只有一位。司机说。
你改成两位不就得了。几个钱的事。男人说。
格子坐在前头,用耳朵感受着后头两位的动静。两位也不说话,各自刷着手机,只是不一会儿,男人就会在女人脸上亲一下,女人呢就摸一下男人的脸。
她羡慕他们。大庭广众之下,她和何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吗?没可能。这么久了,他们的身体还没有怎么亲密过。他还没有抱过她、吻过她,如果不是因为避让车或者喝醉酒,他甚至不特意拉她的手,更别说上床了。他对她,似乎有一种很缓慢的审慎,她也被迫控制出相应的节奏。她有时候觉得这样也不错,有时候又觉得严重不满足。如今交往也快三个月了吧?用年轻人的话怎么说?只约饭,不约炮。每当吃得脑晕肠撑的时候,格子看着对面那张脸就会觉得越来越有些陌生。他们是在谈恋爱吗?这叫什么恋爱呢?谈的这是什么恋爱呢?
在离格子家不远的地方,那一对准备下车了。男人对女人说:宝贝看看落下什么东西没。女人回答:宝贝我没丢就行,我就是最宝贵的。
那女人,是男人嗓音。
在两人手牵手下车的一瞬间,格子粗暴地转回头,追看着那女人。没错,她的样子是个女人,可她就是个男人。她的喉结在脖子那里赫然存在。格子的脑子乱了。
吓坏了吧姐姐。司机嘴角上挑,笑着说。格子这才醒过神,问这是什么情况?司机说:同性恋嘛,一攻一受,挺多的现在。格子说这真是长见识,也不知道他们爹妈怎么想?司机道:他们才不管爹妈怎么想,爹妈也不会知道他们怎么想,一辈人不管两辈事。格子道:有多少事都是多少人混在一起的,哪里能容你清清爽爽地画一道线呢。
到了家,外卖也刚好送到。小哥的脸晒得红红的,全是汗。
姐姐,能给个好评吗?
行。
无论是滴滴司机还是外卖小哥,只要说出口的,她全给好评。
这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午饭。肉夹馍还不错,凉皮很一般,格子在手机上搜出了美剧《生活大爆炸》,随便找了一集点开。一群高智商理工男的狗血生活,每集二十来分钟,特别适合下饭。她又往凉皮里放了一些香菇酱,味道似乎好了些,她便吃了下去,边吃边想起有一次和何吃面,她吃了一口就放下了,何还是继续吃。她说:面这么难吃,你吃得还这么香?何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说:再不好吃也是面嘛。
吃完了,在屋子里踱了一会儿步,她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睡午觉。
14:58
午睡醒来。先烧开了一壶农夫山泉,泡的是正山小种。如今,除了迷恋国画,她越来越迷恋的,就是喝茶了。喝茶也让她心静。先是收拾茶具,全部烫洗一遍。其实昨天喝的时候已经烫洗过了,可是今天再喝,也还是要再烫洗。明知没有人动过,也要这样。似乎昨天和今天之间,落了一层看不见的灰。
烧水,放茶叶,泡上,轻洗一遍,再泡,这次可以喝了。那么玲珑的小杯子,一杯也就一口。就这么着,不慌不忙的,一杯茶就喝了进去。这么喝茶的时候,没有什么心事。换句话说,只有没有什么心事,才能这么喝茶。
喝完第一杯,她方才关闭掉飞行模式,认真去看手机。微信里已经攒了一堆未读消息。原来是姐姐在亲人群里@她,让她速回话,三个感叹号连用,迫切感爆棚。短暂的犹豫过后,她回了微信电话过去。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是来自老家宁邑的紧急信息,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快躲开,快躲开。似乎有一块大石头正冲着她气势汹汹地碾轧过来。每一次都想躲,每一次都是徒劳。世界这么小,能躲到哪里去呢?终究还是要面对,那就晚对不如早对。于是她就被训练成了一幅假积极的模样,每当事情来临,就会迅速迎上去。
姐姐家的地出了事。哥哥和弟弟虽然在老家,却都在县城,唯一还在农村待着的就是姐姐。这几年,姐姐的村子因为离县城只有两里地,又离城际高铁站近,就被开发商看中,要建成别墅区。村民们起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欣喜若狂,可是比较了周边村子的赔偿款后就怨声载道。姐姐家的地占的是第一期工程,开发商让村里镇里出面做工作,却是久攻不下,昨晚上干脆就叫了铲车过去,把已经秀穗的玉米地给推平了。
一共有多少家?
十五家。
哦。格子松了一口气。这个数目还可以。要是三四家、五六家,那就过于势单力薄。人多好办事,人少好吃饭。就是这个理儿。
都不知道呀,人家鸦没雀静地下了这个黑手。长得正俊的庄稼,心疼死人了。你就是推,还不能迟两天?……听着姐姐语无伦次的吐槽,格子一边喝着茶一边无声地冷笑。下黑手可不是鸦没雀静,难不成还锣鼓喧天?一旦决定要推你的庄稼,哪里能顾得了这庄稼长到什么分寸?说到底,推庄稼不是重点,庄稼长到什么成色被推更不是重点,重点是接下来怎么办。这个重点分解到她这里,就是她能做什么。
她能做什么呢?
吐槽告一段落,姐姐沉默下来。她可以想象电话那边姐姐眼巴巴的样子。姐姐一定还在地里,她的安静显出了那边现场的杂音。他们喊着姐姐的名字,说她正找人呢,正找人呢。格子的眼睛突然就酸涩起来。她知道那一群人,那一群人看着自己的玉米被夷为平地,惊讶,气愤,却也群龙无首,束手无策。这时候的姐姐,身负重托,能倚靠的人,却是只有她。
报案了没?
报啦,几家轮番着报案,派出所根本不搭理。闹腾一上午都没人管这事,这才想到你这里。
格子极小口极小口地喝着茶。不能让姐姐听到她喝茶的声音,她下意识地这么想。
咋样?能不能找个记者报一报?姐姐终于问。小心翼翼的。每次找来了什么麻烦事,她都是这种口气,仿佛自己闯了什么祸似的。
先拍一些照片发过来吧。格子说。
中中中,照片现成的,立马发给你。
发来的照片不行。格子又把电话打过去,仔细教她:一,把手机拿稳,画面不能糊。二,要有特写。什么特写?把机位放低,拍那些穗子结得饱满的,让人一看就觉得很可惜的。三,再拍一些没被推平的正长着的玉米地。
姐姐说,前两条都明白了,最后这个,拍了干啥?格子说,别问了,自有用处。你赶快拍好了发过来,越快越好。
你往哪儿报?
先去拍。
又喝了两杯茶,她方才给何打了微信电话,听她说完,何问,是不是涉及到了县政府?格子说县里没到明面儿上,明面儿的是村和镇。何说村镇一级没事,得罪得起,不过还是先留点儿余地吧,敲山震虎。最有效的爆料途径是自媒体大号,传播速度快。不过这事儿也用不着更高层面的自媒体,当地的事,用当地的自媒体最好,他有关系可以联络到“宁邑话题”。格子问说那能有多少人?何说你可不要小看,好几万粉丝呢。咱们宁邑三十多万人,有十分之一的粉丝,就是最厉害的自媒体了。他们跟本地人牵筋动骨,那影响力,外面的这些可顶不上。快把照片发过来,快。
好的好的。
继续喝茶,一边喝一边关注了“宁邑话题”的公号,历史消息里推的文章,每篇的阅读量都有四五千,这让她觉得意外。在县里的自媒体公号居然都能有这个数据,果然厉害。标题都很“村”,却也能切中要害。评论也有些意思:
“这家羊杂碎,宁邑第一大!”——评论:不便宜。不干净。他家的香菜是我家的,需要请联系我,四季全供,电话号码如下……
“幼童被烧伤,从村里到县里二十分钟营救视频曝光”——评论:超速了呀,这就没人管?
“宁邑交警实名曝光十八名醉驾人员,你认识谁?”——评论:有五个,那天我们都正在一桌吃饭。弟兄们啊。
“挣再多钱有啥用?宁邑人都应该看看”——评论:谁钱多尽管给我,我有用哩。
“各位宁邑人,这个东西丢了,是你的不?”——内容是怀念老房子老电影老吃食。评论:最主要是人情味丢了。
突然,格子回想起何刚刚的那个用词“咱们宁邑”,不由得笑了。
15:56
消息在“宁邑话题”被推了出来,标题是“这个村十几亩玉米地被连夜偷偷推翻,谁干的?”内文写得很聪明,没有具体的指责对象,只说找到了铲车司机。一共四张照片,没推翻的玉米田放在第一张,这让读者很容易就以为它是这块田没被推翻前的样子。其他三张都是玉米被推平的惨状,其中一张里有十来个村民,男的要么只是一个背心,要么就是光膀子。女的则是花花绿绿。格子放大看了两遍,没有姐姐。很好。她不想在这里面看见姐姐。
她把消息转发给姐姐,告诉她,尽量让村民转发。转发的人越多越好。
姐姐回复:知道了!!!
又跟一句:你也转一下吧。
格子回复:我转不合适!
她一般不用感叹号,这是实在忍不住了。
每隔几分钟,格子就看一下阅读量。数字变化得很快,噌噌噌地往上涨,三百,四百,五百。评论也有了几条,全部都有感叹号:
农民种个庄稼不容易,现在这些人的行为跟土匪有什么区别,国家正在打黑除恶,希望早点儿给村民们一个交代!
政府部门在哪里?知法犯法!
为官不为民做主,赶紧爬回家卖红薯!
既然找到司机,事情就简单了。直接报警,按照刑事案起诉,如果他不招,就关监狱自己赔偿损失,他肯定招呀。领导不放话,他一个司机敢吗?顺藤摸,有大瓜!
让人看着心疼,这粮食都在嘴边了!
阅读量很快超过了两千。姐姐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说满村的人都在传这个文章,几千人看呢。姐姐的口气居然有几分欢欣,好像坏事变成了好事。格子说,你们村哪里有几千人?姐姐说,村里没有几千人,可是谁没有亲朋好友?亲朋好友还有亲朋好友,就这么传开,知道的人就越来越多。姐姐还说到了那张很多人入镜的照片,说大家伙儿都说了,早知道就穿个好看的衣裳了,穿得破破烂烂的,叫人家笑话。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看呢,说你妹妹本事大呀。
一时间,格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听得姐姐又说,反正新闻报道出来了,政府就害怕。等明天上万人看了,他们会没个动静?
明天不会上万人看的,明天有明天的“宁邑话题”,但格子没说。
何的电话也打了过来,说就先这么推一下,看情况再说。
谢谢啊。格子说。
傻话。
格子一怔。傻话,他说这个词的时候,往往都是一些特别的时候。她想起他第三次单独约她吃饭那天,他只管给她剥虾肉挑鱼刺,说一些闲话。吃完饭回到家,她先来到卫生间,看着镜子里因为啤酒而微红的散发着春意的脸,忽然觉得羞愧难当。他在和她暧昧吗?她不想。她得把话说明白。
于是她当机立断地给他发了一条微信:如果是暧昧,以后就停止吧。我不喜欢暧昧。
他很快回:不是。我也不喜欢。
她的心稳了一下,再发:我是离异,你知道。
知道。
我不年轻了。
两分钟后,他回复:我也不年轻了。
我有孩子,你也知道。当然,我不会让她成为你的负担。
他很快回复:傻话。
16:25
一个广告推销电话,被五十六个人标记过,打了两通,她拒接,拉进了黑名单。
16:36
一个骚扰电话,被一百零一个人标记过,打了两通,她拒绝,拉进了黑名单。
16:50
小区业主的微信群通知,明天上午九点到十二点之间停水,让业主注意做好储水。格子在储藏室找出两只塑料水桶,洗刷干净,存了满满两桶水。有人发了个红包,请求给参评“最萌宝宝”的某某孩子投票,她抢了个1.88元的红包,这个数字吉利,让她心情愉快,她投了个票。这是今年以来她在这个群里抢的第一个红包投的第一张票。
唉,群。回想起来,她的微信群最多时有五十二个,一年来她不断精简,现在还留着六个。兄弟姊妹的亲人群,单位的会议通知群,本部门的工作群,最好的闺密群,郑州校友会群,还有这个业主群。其他因为别的事而加入的什么群,她总是事完就退。
群这事,这真是太群了。
17:02
格子换上了运动鞋,带上了水杯和毛巾,去健身房。她一周大概有三四次会在这个时间去健身房。这个点,上班的人都在蠢蠢欲动地准备解放,除非极特殊的情况,领导不会再安排别的事。等她在健身房待上一个多小时,过了六点,单位已经彻底下班,她正好可以嘎嘣利落脆地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洗个澡,回家。
两年前雾霾最严重的时候,她开始去健身房。去着去着就喜欢上了。健身房的气氛乍一进去有些压抑和单调,也看不了什么风景,却很合她的脾性。没人说话,想听音乐的就戴着耳机,所有人都在沉默中运动,运动,运动,所有人都那么专注纯粹,心无旁骛。
两年来,她结合几个教练的指导,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模式。先热身,胸肌伸展、股四头肌伸展、弓箭步、肩关节伸展、脊柱扭转……;然后是力量加有氧的系列运动,卷腹、高抬腿、跳绳、二头弯举。这几个动作轮番做三个回合后,便上了椭圆机,一直走到大汗淋漓。椭圆机前方的手把处有搁置水杯和手机的地方,她把手机放在那里,调成静音,不看也不接,直到运动结束。
一个教练走过来问好,眼睛里含着笑。格子在记忆里搜索了一遍,确定了这是刚来的新人。她问他,如果要爬山,怎么保护膝盖。新教练说尽量不要爬,如果一定要爬,可以带上髌骨带。又给她推荐了个有口皆碑的牌子,格子当即在手机上搜到,存了起来。新教练继续寒暄着,问在这里感觉如何,格子说还好。又问她是年卡还是次卡,格子说次卡。
剩下的还有多少次?
五六十次吧。
要不要再续卡啊姐?现在有优惠。
不要。
优惠力度很大呢姐,截止到月末,机会难得。
那也不要。
格子不再看他,径直走向浴房。他还不知趣地跟着,说加个微信吧姐。格子停下来,说不加了,我朋友太多,这两天正删着呢。
新教练脸上一副受到微挫的表情,看着不太甘心,说,您放心,我不打扰您。
哦?格子道,不打扰我的话,就更不必加微信了。
新教练的脸红起来,我只是想,店里有什么活动的话及时通知您。
那更不必了,我经常过来。
格子已经走到了浴房门口,新教练还跟着。姐,他简直是哀求地说,你就加我个微信又能怎么呀姐?
格子忍不住笑起来,说,你就不加我这个微信又能怎么呀兄弟?
那人看着格子,终于摇摇头说,好吧姐,我服了你,算你有个性。
洗完澡,再看“宁邑话题”。健身房里的wifi信号不好,她只好关闭飞行模式,用了移动流量。姐姐家玉米地的阅读量已经过了五千。这阅读量让她很舒服。何也发过来了微信,说这阅读量还可以。显然这阅读量让他也很舒服。虽然是姐姐家的麻烦事,但何对她有了交代,她对姐姐也有了交代,姐姐更是对全村人都有了交代。因为这个阅读量,他们都觉得交代得很漂亮。
20:10
回到家,她让手机上了wifi,依然开启了飞行模式。简单晚饭后歪在床上,先是给朋友圈点了一遍赞,又看了一下自己的微信钱包里的零钱明细,如今不怎么用现金了,这个明细倒是像个小记账本,她常常会溜一眼,看看最近花了哪些钱,顺便再想想哪些钱该花了。零钱下面的一堆小嘴巴都等着呢:信用卡还款,手机充值,水电气缴费……只要有钱,这手机全都能一键解决,也真是简便极了。
又翻到何。姐姐家的事,是她第一次麻烦他去办具体的实事,他没有任何推脱,办得这么有诚意,让她多了可以依靠的信任感。谈恋爱很有些像开飞机,飞机飞得再高,不能落地也是枉然。他们这飞机飞得虽然不高,看样子落地倒会很稳的呢。
还是和他聊几句吧。每次吃饭他们都能说上三四个小时的话,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看到他的微信头像,她也想和他聊几句,虽然说的也不过是那些话。
晚上有应酬没?
正在应酬。
少喝酒啊。
好的。
回家给我打个微信电话。
知道了。
曾经,和前夫似乎就是这些话。可往细处想,到底还是不一样。回话的速度,字数的多少,都不一样。他们离婚前一年,他常常不回她的话,要回也只是一两个字:好,不行,再说。她决意离婚后,回他的也只是这一两个字。刷牙前,格子关闭了一下飞行模式。从下午下班到明早上班,毕竟还有十几个小时时间,偶尔也会有人找她,会发短信,所以她要看一眼。
果然,一个短信进来了:你好吗?想你了。
是陌生号码。
又是那个人。她确定。
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总有一个陌生号码骚扰她,给她发短信。你好吗?想你了。就是这么一句。她打回去,对方不接。她回过短信:你好,哪位?还回过:你是谁?我是谁?都石沉大海。她每次把他拉黑,他过些天都会再换个号码。她为此困惑了好一段时间,曾经以为是前夫,试探了一下,确定不是。那会是什么人在恶作剧?不过,似乎也没有多少恶意。好像仅仅是想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她把这个号码拉进了黑名单,心里波澜不兴。原来,这样的事也能够习惯,习惯就好。何的微信电话打了过来。显然喝了不少酒,在那边憨憨地笑着。她问,怎么结束得这么快?他说,我说我老婆叫我有事。她呸了一声,也笑了。就说起了爬山的事。也许是他开玩笑的尺度大了,她也毫无障碍地说起了自己的膝盖,她说我是不是心理太脆弱,总怕膝盖会有问题。何在那边唉了一声说,人天天吃饭,吃得牙都掉了,也还继续吃呢,是不是?格子默默地笑。似乎有些道理。可是,再一细想,这道理有点儿蛮,简直可以说是偷换概念。吃饭是活着的必要条件,爬山是活着的必要条件吗?不过这样的说辞她喜欢。她喜欢他来说服她,哪怕最终说服不了她,这个过程她也觉得享受。
她又说明天去买髌骨带,他说我买我买。她说我买吧,我时间多。他说,那我钱多,一会儿给你发一千块红包过来。她说太多了。他说,那就再买点儿别的;咱们在山上住一夜吧,你看需要什么就买什么。格子心里飘飘地荡了一下,说:好。
道了晚安,她又翻到了女儿。女儿在家过完暑假,刚去加拿大没几天。因为时差的关系,格子的深夜,是女儿的早晨。她们只能晚上聊。几乎每天都聊。有时候没什么好聊的,她就把觉得有用的文章发给女儿,母女两个探讨一番。她翻了翻最近发给女儿的:“耶鲁校长2018年毕业演讲”“流氓从来不扶门”“警惕‘选择困难症’”“照顾穷人的城市”“大学太短要谈恋爱”……啧啧,还真是种类齐全五花八门。这伟大的微信,省了多少人的多少国际长途电话费,还能视频,还能随时分享她想让孩子看到的东西,简直太值得赞美了。
她给女儿发:臭宝在忙什么?
女儿很快回:刚起床,一会儿去上课。忙。
忙吧忙吧。全世界就你忙。
妈妈你该睡了。
想抱着臭宝睡。
让阿奴陪你睡。妈妈晚安。
可是她还不怎么想睡。那就看一集韩剧吧,韩剧叽里咕噜的,催眠很好用。她把手机卡在手机架里。这种手机架吸附在床头上方的墙上,柄长长的,稳稳地托着手机,可高可低可左可右可弯曲,随你的意把手机送到你的面前,让你以最舒服的姿势来御览——阿奴。
女儿在家的时候,母女两个就女儿的昵称臭宝正聊着,她说,手机这么重要,也该有个昵称吧,比如手宝什么的。女儿说,手机怎么能叫宝,它不能和我平级,它是让人使唤的,就叫阿奴吧。还别说,阿奴这个昵称,还真恰当呢……
漫无边际地想着看着,格子睡意蒙眬。恍惚间,她觉得眼前的手机架像一只奇异的胳膊,正虚虚地向自己抱过来。
(选自《青年文学》2018年第9期)